现在,他距离水源已经有一百码远,那个倒置的“V”形正在按一定比例缩小。由于含金泥沙的宽度正在有规律地缩小,这个人开始在想象中延伸“V”形结构的两条斜边,寻找它们在远处山坡上的交点。那正是他的目标,那个“V”形的顶点,为了给它定位,他已经淘洗了无数盘泥沙。
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他便匆匆吃完了简单的早餐,然后早早地开始工作了。一种狂热似乎开始在他内心增长,淘金盘淘到的金子虽然越来越多,却无助于减轻这种狂热。他的脸颊泛着红晕,而这完全不同于太阳晒出的红晕。他忘记了疲倦,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每当他装满一盘泥沙,他就会跑下小山去溪水中淘洗。虽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走起来步履蹒跚,可他仍忍不住要重新跑上小山,将淘金盘装满。
“应该在那些熊果树丛向上大约两码,然后再偏右一码远的地方。”他终于做出了推断。
“矿穴真是一种太该被诅咒的东西,我不断看到有人被它迷得心神恍惚。”那天晚上,当他爬进自己的毯子的时候,他这样自言自语着,不过他仍没有忘记向那个小山坡告别,“晚安,矿穴先生!晚安!”
然后,那种诱惑紧紧抓住了他。“这就像你脸上的鼻子一样清清楚楚。”他说完,放弃了他以前辛辛苦苦挖掘的一道道横线,然后直接爬到他想象中的那个顶点所在的地方。他装满一盘泥沙,然后将它带下小山去淘洗。那些泥沙里根本没有金子。他深挖、浅挖、填满然后淘洗了十几盘泥沙,可是连最微小的一粒金砂都没有找到。他为自己那样容易被诱惑而气愤不已,毫不留情地咒骂着自己的不虔诚和自以为是。然后,他走下小山,继续沿着横线向上挖去。
“你现在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妈的!我又把午饭忘得干干净净!如果我再不小心,我肯定会退化成一个一天两餐的怪物。”
“慢而可靠,比尔,慢而可靠,”他低声哼哼着说,“在你这一行,捷径不会通往财富,关于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要明智,比尔,要明智。慢而可靠,这是你能玩的唯一手段。就这样努力干下去吧,要坚持到底。”
黄昏的时候,他直起了身子。由于一直弯腰苦干,他的腰背已经僵硬了,当他将手伸到背后安抚那些疼痛的肌肉时,他说道:
当横线缩短后,“V”形结构的两条斜边在逐渐靠拢,可是“V”形的深度也开始逐渐增加。金脉钻进了小山中。这时,他只有在地面下三十英寸的泥沙里才能淘到金子,而在距离地面二十五英寸或三十五英寸的泥沙里,他发现根本没有金子。在“V”形结构的底部,靠近水边的地方,他曾在草根中淘到一些金子。他越往小山的高处走,金子埋藏得也就越深。现在,为了填满一盘泥沙,他要挖一个三英尺深的深洞,而这并不是一般的工作量。在他和那个顶点之间,他还要挖无数这样的深洞。
可是,他还是越过了小溪,只是说了一句“我真应该去走走”,然后就忘记了应有的警惕,开始动手干起活儿来。
“不知道它会倾斜多深。”他叹了一口气,立刻停下来用手指安抚着他那疼痛的脊背。
“我最好是先到小溪下游去走走,”他说道,“说不定,有个什么家伙正躲在那里探头探脑呢。”
在狂热的欲望的催逼下,尽管脊背疼痛、肌肉僵硬,可这个人还是不停地用鹤嘴锄和铁铲对着松软的褐色泥土又挖又刨,努力向山上走去。在他面前是一片平坦的斜坡,斜坡上点缀的鲜花喷吐着香甜的芬芳。在他的身后,则是一片遭到破坏的土地。看上去,好像这座小山平滑的肌肤上忽然冒出了一些可怕的小疹子。他的工作进展缓慢,就像一只鼻涕虫在身后留下了一些畸形、可怕的痕迹,玷污了这里的美景。
他没有卷轴,他也不想让任何多余的动作来浪费时间,他完全凭着自己的力气很快便从水中拉出一条亮闪闪、长达十英寸的鲑鱼。很快,他又接连拉出了三条鲑鱼作为他的早餐。当到他踏着垫脚石走向他那片山坡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虽然金脉越来越深,增加着这个人的工作量,可令人安慰的是,他发现盘子里的收获也越来越丰富了。二十美分、三十美分、五十美分、六十美分,淘金盘里的金子的价值在逐渐增加。傍晚的时候,他从一铲泥沙中竟然淘出了价值一美元的金砂。
“在这么一大早,它们也许会上钩的。”当第一次将鱼钩抛进池塘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过了一会儿,他就快乐地大叫起来,“我怎么告诉你的,嗯?我怎么告诉你的?”
“我敢打赌,我的好运一定会让一些好奇的家伙闯进我的这片牧场。”这天晚上,当他将毯子拉到下巴底下的时候,他困倦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他在水边砍下一段不长的树枝,然后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段渔线和一个从前很漂亮但现在已经拖脏了的假蝇饵。
忽然,他猛地直挺挺坐起来。
“保持耐心,比尔,保持冷静,”他劝告着自己,“匆匆忙忙有什么好处?兴奋得满身大汗是没有用的。矿穴先生会等你的。在你吃完早饭之前,他是不会逃走的。现在,你需要的是,比尔,吃一些新鲜的东西。所以,你应该设法去弄些新鲜食物。”
“比尔,”他急促地大叫着,“现在,听我说,比尔,你听着!等到明天早上,你一定要到四周去走一走,看看你能发现一些什么。明白了吗?明天早上,你不能忘了啊!”他打了一个哈欠,看着对面他那片山坡,“晚安,矿穴先生。”他大声说道。
至于穿衣服,他只不过是套上鞋子然后系紧就可以了。他看了看他的火堆,然后又看了看他的山坡,犹豫着,可是他终于战胜了诱惑,开始点起火来。
早上,他比太阳提前走了一步,因为当第一道阳光照耀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已经吃完早餐,正沿着虽然崩裂却可以落脚的峡谷峭壁,爬上谷顶。他站在谷顶放眼望去,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孤寂之中。当他竭力眺望着远方,却只见一重重群山矗立在他的视野中。他的目光转向东方,在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群山之间,终于出现了一排雪峰的山脊——这是主峰,西部世界背后高耸入云的脊柱。至于北方和南方,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一片纵横交错的山脉,它们形成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山海的主体布局。至于西方的山脉,它们一直向下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一座座山峰渐渐低矮,依次变成了平缓的小丘,最后慢慢融入他视线尽头的是一片辽阔的山谷。
他睡过了灰蒙蒙的清晨,直到阳光垂直照射在他那紧闭的眼皮上,他才突然惊醒过来,然后环视着四周,直到慢慢回想起昨天所发生的一切,这才意识到这一天的他本人就是以前活着的那个人。
在这个一望无际的地方,他既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也看不到任何人造的痕迹——只有他脚下那片山坡中间被撕破的洞口。这个人久久地侦察着四周的一切。有一次,在他的峡谷下面很远的地方,他以为自己看到半空有一缕模模糊糊的青烟。他又仔细看了看,然后才确定那是山间紫色的烟岚,是峡谷的峭壁环绕在山后形成的暗影。
“晚安,矿穴先生,”他困倦地大喊道,“晚安。”
“嗨,你,矿穴先生!”他对着下面的峡谷大声喊道,“从地下钻出来吧!我来了,矿穴先生!我来了!”
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穿过小溪,点燃他那堆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的干柴。他的晚饭有薄煎饼、熏肉和加过热的豆子。然后,他在闷烧的火堆旁,吸了一袋烟,一边倾听着夜幕中传来的各种声音,一边观望着倾斜在峡谷里的月光。最后,他打开他的铺盖,脱下笨重的靴子,然后将毯子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片惨白,好像一具死尸的脸。不过,这是一具懂得复活的死尸,因为这个人突然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体,凝视着对面的那片山坡。
这个人脚上的皮靴很重,使他的脚步显得有些笨拙,可是当他从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晃下来的时候,却像一只野山羊那样轻松和轻盈。在悬崖的边缘,有一块岩石在他脚下旋转了一下,可是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似乎非常准确地知道,这块岩石旋转多长时间才会造成灾难,因此在这个瞬间他要利用脚下的失误,暂时将这块岩石作为必要的立足之地,然后让它将自己带到安全的所在。在坡势陡峭的地方,不可能有片刻直立的机会,而这个人也不曾有过任何犹豫。他的脚会踏着那些不可靠的地方,在即将失足的瞬间纵身向前跳去。有时候,甚至连瞬间落足的地方都没有,他便用手抓住峭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一道裂缝或者一丛根部根本不稳的灌木,瞬间将自己的身体荡过去。最后,随着疯狂的一跳和一声大喊,他身体脱离峭壁,跳到了土坡上。与此同时,几吨重的泥土和碎石也随之一同滚落下来。
“糟了,该死的!我竟然完全忘了晚饭!”
这天早上,他首次淘洗便得到了价值两美元的金砂。这是从“V”形机构的中心部位淘出来的。然后,沿着这个结构的任何一条斜边淘过去,淘到的金子都在迅速减少。他挖掘的横线已经变得很短。这个倒置的“V”形结构的两条斜边正在逐渐聚拢,它们之间相隔只有几码远了。它们的交点就在他上方几码远的地方。可是,富矿脉越来越深地潜入了地下。中午过后,他要挖一个五英尺的深洞才能够淘到金子。
每一盘泥沙,他都端到下边的溪水中去淘洗。当他越往山坡上走,淘金盘淘出的金砂就越丰富,直到他开始将淘出的金砂收集起来,放进一只曾经用来装发酵粉的空罐子里,而这只罐子原是他不经意间塞在裤子后袋里的。他只顾全神贯注地辛勤工作,完全没有注意到漫长的夜晚正在到来。直到他再也无法看清淘金盘盘底的金砂,他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突然直起身来,脸上露出一种不断变化的惊奇表情,然后懒洋洋地说道:
从这种情况看来,金脉已经变得越来越确定了,不再只是一种迹象。这里完全是一个冲积矿矿山,因此这个人断然决定在找到矿穴之后,再回头来挖掘这个地方。然而,逐渐增多的金砂开始让他隐隐有些担心。将近黄昏的时候,他每次淘到的金砂已经增加到了三四美元。这个人困惑地抓了抓他的头皮,看着山坡上几英尺远的地方,那些熊果树丛大概就是“V”形顶点的记号。他点了点头,然后神秘地说道:
“好吧!”他随后又用果断的语气加了一句,“好吧,矿穴先生。我明白了,看起来我要亲自上去,把你的秃头揪出来。我一定会揪出你来的!我一定会揪出你来的!”他最后恐吓道。
“两种可能之一,比尔,两种可能者之一。要么矿脉先生完全消失在这座小山下,要么矿脉先生非常丰富,你简直不能把它全部带走。如果不能带走的话,那可是真该死,啊?”想象着令人如此愉快的困境,他吃吃地笑起来。
“下来吧,矿穴先生!高高兴兴地下来吧!”
黄昏降临了,他仍在小溪旁淘洗着泥沙,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竭力睁得大大的,为了淘出一盘五美元的金砂。
在距离最初试着淘洗的那条线后几步远的地方,他又开始试验第二条淘洗线。这时,太阳开始向西天落下去,地面上的影子在逐渐拉长,可是这个人仍在不停地工作。后来,他又开始试验第三条淘洗线。当他向小山上攀去的时候,他在山坡上划出一道道横线。每条横线的中心点淘洗的收获最大,两端便淘不到什么东西了。随着他沿山坡向上走去,那些横线在明显变短。根据这些横线长度逐渐变短的规律,那么预示着在山坡的某个地方,最后那条横线一定会短得几乎没有长度,终于变成了一个点。这些横线组成的图形最后排列成一个倒置的“V”形结构。这个倒置的“V”形结构逐渐聚拢的两条边,显然就是含有金砂的泥土的边界,而“V”形的顶点显然就是这个人最终要寻找的目标。他的目光常常沿着“V”形逐渐聚拢的两条斜边向山坡上望去,试图确定顶点的位置,而那个顶点就是含有金砂的泥土的终点。那里就是“矿穴先生”居住的地方——这个人就是这样亲密地称呼山坡上那个假想的点的,他大声呼喊着:
“我多希望有一盏电灯,让我能继续干下去啊。”他说道。
“这样做并不是没有价值的,我知道。”他喃喃地辩解着,“我想,推迟一个小时吃饭是不会造成什么危害的。”
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他多次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闭上眼睛,希望能够尽快入睡,可是过于强烈的欲望使他热血沸腾,他又一次次睁开眼睛,然后疲倦地低声自语着:“多希望太阳升起来啊。”
“我想我应该再试一次。”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开始迈步穿过那道溪流。
最后,他终于睡着了,可是星光才刚刚开始暗淡下去,他便睁开了眼睛。当晨曦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早餐,然后爬上山坡,向着矿穴先生那秘密的寓所走去。
他直起身来,然后伸手去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火柴,可是他的眼睛却越过池塘打量着那边的山坡。本来,他的手指已经抓住了那包火柴,可是指头一松,那只手又空空地伸了出来。这个人显然有些犹豫不决。他看了看那些准备烹饪的食物,然后又看了看那片山坡。
这个人画出的第一道横线,只能挖三个洞,因此富矿脉已经变得非常狭窄,而他寻找了四天的金脉的发源地已经非常近了。
“啊呀!”他说道,“我可是有一个好胃口。我简直可以吞下铁屑和马蹄上的钉子。谢谢你的好心,太太,谢谢你给了我双份食物。”
“冷静,比尔,冷静。”他警告着自己,这时他正在挖最后一个洞,这里就是“V”形结构的两条斜边最终交汇的那个点。
那个人跟在马的后面。他卸下包裹和马鞍,选择了一个露营的地方,然后让那两匹马自由自在地吃草。他打开他的食物袋,拿出一只煎锅和一只咖啡壶,然后收集了一抱干柴,用几块石头垒出了一个可以烧火的灶台。
“我已经牢牢抓住了你,矿穴先生,你再也不能甩掉我了。”当他将这个洞挖得越来越深的时候,他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很多次。
过了一会儿,随着鞋底上的铁钉踏在岩石上的巨大声响,他又走了回来。那道绿色帷幕变得非常不安,它在一种挣扎的痛苦中来来回回摇摆着。这时,又响起一阵尖厉的摩擦声和金属的“叮当”声。那个人忽然提高音量,变成了一种高音,而且明显地还带有一种命令的口气。一个巨大的东西气喘吁吁地跳了出来,在一阵突然折断的“噼啪”声、劈折声和撕裂声中,一匹马从如雨一样纷飞的落叶中冲出了那道绿色的帷幕。它背上驮着一只包裹,身后还拖着一些被扯断的藤蔓和攀缘植物。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景色,这匹牲口用惊讶的目光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去,开始安心地吃起青草。这时,第二匹马冲进了这里,还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滑了一下,直到它的马蹄踏到松软的草地上时,才恢复了平衡。这是一匹没人骑的马,虽然它的背上配着一副带有高鞍的墨西哥马鞍,而马鞍由于用的时间太长,已经疤痕累累而且还褪了颜色。
四英尺,五英尺,六英尺,他不停地向地下挖着。这时,挖掘已经变得非常艰难。他的鹤嘴锄撞到一块碎石上。他检查着这块岩石。
他转过身来,以观测的目光看到,太阳已经升上晴朗无云的蓝天,然后沿着淘金时挖出的一排小洞,向峡谷下走去。他在池塘下边越过小溪,然后穿过那道绿色的帷幕,消失不见了。现在,要让这个地方恢复从前的宁静和安息,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因为那个人的声音,那种带有拉格泰姆音乐风格的歌声,一直回荡在这片峡谷中。
“风化的石英。”他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用铁铲将洞底的松土铲净,又用鹤嘴锄敲打着这块碎石英石,随着每次敲打,这块正在分解的岩石便碎裂一些。他将他的铁铲插入那些散落的石块中。他看到一道黄色的微光。他丢开铁铲,猛地蹲了下去。正像一个农夫擦着新挖出的马铃薯上的泥土,这个人,双手捧着一片风化的石英,擦去上面的泥土。
“啊哈!矿穴先生!”他对着上面大声喊道,好像正在对一位隐藏在山坡里的听众说话,“啊哈!矿穴先生!我来了!我来了!我一定会抓住你的!你听见我的话了吗,矿穴先生!我一定会抓住你的,就像南瓜不会变成花椰菜一样!”
“沙达纳帕里斯也没有过这种经历!”他大叫着,“这是一块块的金块啊!这是一块块的金块啊!”
后来,他一连淘洗了几盘,却没有发现一粒金砂,于是他站起身来,用充满信心的目光看着那个幸运的山坡。
他捧在手中的只有一半是岩石,另一半则完全是纯金。他将它放在他的淘金盘里,然后又开始检查另一块。他一丝黄颜色都没有看到,可是他用有力的手指将风化的石英一层层剥掉,直到他的两手中满是亮闪闪的黄色。他一块块地擦去那些石英上的泥土,将它们扔进淘金盘。这简直是一个宝窟,因为那些石英大多已经被剥落,剩下的还没有金子多。不时,他会发现一块没有岩石附着的石英——那完全是一整块纯金。他用鹤嘴锄将一大块石英从中间敲开,那简直就像是一堆黄色的宝石在闪闪发光,他拿着一块石英抬头看着它,慢慢转动着它,从上到下观赏着它那丰富多彩的光芒。
“这真是太好了,矿脉在逐渐消失。”当他在一铲泥土中再也找不到第二粒金砂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高兴。
“你们夸耀你们的矿,大金块多得不得了啊!”这个人的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哎呀,和这个金矿比起来,你们那个矿就像个三十美分的硬币。这个矿全都是金子啊。现在,我要给这个峡谷起个合适的名字,就叫‘黄金谷’,他妈的!”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这个人仍在不停地工作。一盘又一盘,他逆流而上,淘洗到的金砂数目一直在稳定地减少。
他蹲在那里,继续检查着那些石英碎块,然后将它们扔进淘金盘。突然,他产生了一种危险的预感。似乎有一片阴影落在了他的身上,可是这里不应该出现影子。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跳到他的喉咙里,使他感到有些窒息。然后,他全身的血液开始慢慢变冷,他感到浸透汗水的衬衫冰凉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几乎值得保留下来了。”当他用水将这些金砂冲走的时候,他有些懊悔地评价说。
他既没有跳起来,也没有四处张望。他没有动。他正在思考他得到的这种预兆的自然性质,试图找到这个向他发出警告的神秘力量的来源,并竭力体会着这个忽然出现、他看不见却威胁着他的东西。有一种充满敌意的预兆是人可以感受到的,而那种预兆对于人的感知系统来说非常微妙。他感觉到了那种预兆,可是他并不知道他是如何感觉到的。他只是感到那就像是乌云忽然遮住了太阳。那似乎是在他和生命之间,掠过了一种阴暗、令人窒息的险恶的东西。那就像是一种阴沉的东西,它要吞噬人的生命,导致死亡——他的死亡。
“十四粒,十八粒,二十一粒,二十六粒。”这些数字印在他的记忆表格中。正好在池塘的上边,他淘到了收获最多的一盘——三十五粒金砂。
他全身的力量都在促使他跳起来,去对抗那种看不见的危险,可是他的精神控制住了他的惊恐,因此他依然蹲伏在那里,双手捧着一大块金子。他不敢向四周张望,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有一种东西正在他的身后和头顶。他假装对手里的金子产生了兴趣,用研究的目光检查着它,将它反复转来转去,擦去沾在它上面的泥土。然而,他每时每刻都知道有一种东西正在他的背后,正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手里的金子。
回到最初开始淘洗的地方后,他又开始沿着小溪向上淘洗。最初,他的金羊群增加得很快——大量增加。
他一边假装对手上的金块非常感兴趣,一边却专心致志地听着。他听到了他后面那个东西的呼吸声。他的目光在他前面的地上搜寻着武器,可是他只看到他挖出来的金子,而它们在他处于绝境的此时此刻,已经变得毫无价值。这里有他的鹤嘴锄,在必要时、它倒是一把顺手的武器,可现在根本没有那样一个时机。这个人非常了解他的处境。他正在一个七英尺深的窄洞里,他的头根本不能露出地面。他是处在一个陷阱中。
“如果这不是一个上等矿,我宁愿上帝用酸苹果敲掉我的脑袋!”
他继续蹲在那里。他非常冷静和镇定,可他的脑子却在紧张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最终却只是感到一筹莫展。他继续擦着石英碎块上的泥土,然后将金块扔进他的淘金盘。他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不过,他知道他迟早会站起来,面对那个正在他背后呼吸着的危险。几分钟过去了,他知道随着每一分钟的消逝,他就愈加接近那个他必须站起来的时刻,否则——想到这里,他又感到他那潮湿的衬衫冰冷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否则,在他俯身在他的财宝上的时候,他可能就会遭遇死亡。
他依旧沿着小溪向下走去,又淘洗了一次。他只找到一粒金砂。第三盘根本没有金砂。他仍不满足,又接连淘洗了三次,每相隔不到一英尺他就铲一铲泥土进行淘洗。每一盘的结果都没有任何金砂,可这个事实不但没有使他气馁,似乎还使他感到很满意。每次淘洗毫无收获,他却越来越兴高采烈,直到他站起身来,喜气洋洋地大声喊道:
他依然蹲在那里,一边擦着金子上的泥土,一边在内心和自己争论着他应该以哪种方式站起来。他可以猛地站起来,爬出洞口,在七英尺之上的地面迎接那个威胁着他的东西,或者也可以慢慢地、不经意地站起来,假装偶然发现了那个正在他背后呼吸的东西。他的本能和全身所有好战的肌肉纤维,都狂热地倾向于猛地冲上地面。他的理智和其中的狡诈,却倾向于缓慢而谨慎地遭遇那个威胁着他而他却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他内心争论不休的时候,一种响亮的爆裂声传入他的耳中。与此同时,他的后背左侧受到剧烈的一击,从受到打击的那个点,他感到一道火焰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跳了起来,可是跳到一半便又倒了下来。他的身体蜷曲着,好像一片突然被烤焦的树叶。他身体朝下倒在那里,他的胸口正压在他的淘金盘上,他的脸贴着泥土和岩石,他的双腿扭曲着盘在一起,因为洞底的空间非常有限。有几次,他的腿痉挛性地猛然一抽。他的身体颤抖着,仿佛得了严重的疟疾。他的肺部慢慢地扩张着,伴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然后,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非常缓慢地消失了,而他的身体同时慢慢向下塌去,没有了任何生气。
“四粒,三粒,两粒,两粒,一粒。”当他沿着小溪向下走去的时候,他的记忆表里记录下了这些数字。当他只能淘到一粒金砂的时候,他停下来,用干树枝点起了一堆火。他将淘金盘放进火里去烧,直到盘子变成了蓝黑色。他举起盘子,用钻研的目光将它检查了一遍,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逆着蓝黑的背景颜色,即使是极小的黄点,他也能将它们找出来。
上面,一个人手拿一把左轮手枪正在洞口向下窥视。他向下边这个趴着不动的身体窥视了很久。过了一会儿,这个陌生人在洞口旁坐下来,以便观察洞里的情况,左轮手枪就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将手伸进一只口袋,掏出一束棕色的纸片,然后在纸片上放了一些烟草碎末。中间一卷、两头一塞,两种东西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根又粗又短的褐色纸烟。他一次也没有将他的目光从洞底那个身体上移开。他点燃纸烟,美美地将一口烟吸进了他的肺中。他吸得很慢。有一次,纸烟灭了,他又点燃了它。他一直都在研究他下面的那个身体。
他沿着小溪向下走了几步,在将淘金盘填满之前,他忍不住又将小山观测了一番。他收集到的金砂又少了。
最后,他将烟蒂远远地一扔,站了起来。他走到小洞边缘,横跨在洞口上,然后两只手分别撑在洞口的两边,而手枪仍握在他的右手中。他靠着臂力将身体放下洞去。当他的脚距离洞底还有一码远的时候,他放开双手跳了下去。
“五粒,”他嘀咕了一句,然后又重复道,“五粒。”
他的双脚刚刚落到洞底,他便看到那个采矿工的胳膊猛地伸了出来,而他的两条腿随即被猛地抓住,向下一拉,他便摔倒在地上。在向下跳的时候,他那只拿枪的手本来举在他的头顶上,可是就在他的腿被抓住的那一刻,他已经迅速把手放了下来。当他开枪射击的时候,他的身体仍在半空,他还没有完全倒下去。在这个狭窄的空间,爆炸声震耳欲聋。烟雾弥漫在整个洞中,因此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当他仰面朝天摔在洞底的时候,那个采矿工立刻像一只猫一样跳到了他的身上。甚至当那个矿工的身体压在他身上的时候,这个陌生人仍弯转了他的右臂,准备再次射击。就在这一刻,那个矿工迅速用胳膊肘撞向他的手腕,枪口向上一斜,子弹“砰”地射入了洞边的泥土中。
他又开始仔细淘洗起来,审慎地收集着金砂,然后在数完它们的数目后,又任性地将它们泼到溪水中。
随即,陌生人感到那个矿工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于是,他们开始争夺那支左轮手枪,每个人都竭力将枪口转向对方的身体。洞里的烟雾正在慢慢消散。那个仰面朝天的陌生人开始模模糊糊看到一些东西,可是他的对手突然故意抓起一把泥土撒进他的眼睛,因此他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在震惊的那一刻,他紧握着的那支左轮手枪被夺走了。接下来,他感到一阵粉碎性的黑暗突然袭击了他的脑袋,然后他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甚至连黑暗也消失了。
他沿着小溪向下走了几步,然后又挖了一大盘泥土。
这个采矿工开了一枪又一枪,直到将左轮里的子弹全部打光。然后,他扔掉手里的枪,喘着粗气坐到死人的大腿上。
他静静地在那里站了很久,观测着眼前的山坡。在他眼睛里,有一种好奇、仿佛大梦初醒而又炽热的光芒。他感到一种狂喜,同时感觉敏锐得正像一只正在捕猎的动物闻到了猎物的气味。
这个矿工呜咽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七粒,”他大声嘀咕着,这个数目就是他经过辛苦的工作淘出来,然后又被他任性地泼出去的金砂数。“七粒。”他用强调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设法让这个数字刻在他的记忆中。
“卑鄙的东西!”他喘息着说,“下流地跟在我身后,让我干活儿,然后在背后开枪打我!”
不过,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却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由于愤怒和筋疲力尽,他几乎是在大哭。他凝视着那个死人的脸,由于上面撒满了泥土和砂砾,很难辨认出他的面部特征。
这时,淘洗已经变得非常精细——精细得远远超出了普通淘金的需要。每次,他一点点将那些黑砂淘出盘子的浅边。每一小点儿泥沙他都要仔细检查,因此在每一粒黑砂他都亲眼看过之后,他才允许它们漂出盘子的边缘。他审慎地让那些黑砂滑出去。这时,一粒金砂出现在盘子边缘,不过针尖大小。他赶紧让水倒流,将那粒金砂带回了盘底。就这样,他又发现了一粒金砂,接着又是另外一粒。他极为小心地看顾着那些金砂,好像一位牧羊人看顾他的羊群一样,因此没有一粒金羊因他的不小心而流失。最后,一盘泥沙全都漂走了,只剩下了他的金羊群。他数了数那些金砂,然后在经过那样努力的工作后,他忽然把淘金盘里的水一转,将它们全都泼了出去。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矿工仔细观察了一番,最后说道,“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毛贼,该死的!他从背后开枪打我!他竟然从背后开枪打我!”
混合着石英的黄金深藏在下层土里,岩石和沉积物的自然运动,使它们逐渐被带到地球表面。由于山地侵蚀,流水不断地冲击着金子,致使河底产生了沉积物。而地壳运动也使沉积物在山坡上出现。所以,提取金子的方法有两种:用筛子过滤河沙或者挖矿石,然后在矿石中寻找金子。不管用哪种方法,探矿都需要用铁铲、镐、短柄斧来开凿河床,凿穿和支撑矿井。有时候为了省时省力,人们干脆就用炸药。
他解开他的衬衣,然后摸了摸左侧的胸和背。
淘金盘里的东西在迅速减少,最后只剩下了细泥和极小的细沙。在这个时候,他开始非常从容、仔细地淘洗它们。这就是精淘了。他淘洗得越来越仔细,同时敏锐地观察着泥沙,动作精密而又严格地旋转着淘金盘。最后,似乎盘子里除了水,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可他迅速地将盘子转了半圈,让水沿着盘子的浅边流进小溪,他发现在盘底留有一层黑砂。这层黑砂薄薄地铺在盘底,就像一道喷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在黑砂中有一粒很小的金砂。他让溪水从盘子较低的边缘流进来一点儿,然后迅速摇动了一下盘子,让溪水冲过盘底的黑砂,将那些黑砂翻了又翻。他的努力又收获到一粒小小的金砂。
“已经完全打透了,可还不至于要命!”他高兴地大声叫着,“我敢打赌他瞄得准极了,可是他开枪的时候打偏了——这个该死的东西!不过,我干掉了他!哦,我干掉了他!”
他敏捷地踩着一块块石头,越过池塘下边的小溪。在山坡靠近溪水的地方,他挖了一铲泥土,然后放到淘金盘上。他坐下来,两手端着淘金盘,把其中一部分浸入溪水中。然后,他熟练而又敏捷地旋转着盘子,让溪水流进泥沙然后再流出去。这时,那些比较大、比较轻的砂砾被漂到了表面,他巧妙地将盘子稍稍一斜,那些砂砾便被漂了出去。有时候,为了提高速度,他会放下盘子,用手指将那些较大的鹅卵石和小石块拣出去。
他的手指摸索着身体一侧的弹孔,脸上掠过一丝遗憾的神情。
“在我看来太棒了。”他终于得出了结论,然后他拿起了他的鹤嘴锄、铁铲和淘金盘。
“这个伤口可能会他妈的很难受,”他说,“我得把它处理一下,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人在池塘旁边躺下来,喝了很长时间溪水。“这味道对我来说太棒了。”他低声自语着,然后抬起头,一边凝视着池塘对面的山坡,一边用手背擦了擦他的嘴。这个山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直俯卧在那里,花了很长时间仔细研究着小山的结构。那是一种经验丰富的目光,它们沿着山坡向上一直巡视到崩裂的峡谷峭壁,然后再返回向后、向下一直观察到池塘旁边。他迅速站起身来,再次将这个山坡观测了一遍。
他爬出洞口,走下小山,向他的营地走去。半个小时后,他牵着他那匹驮东西的马走了回来。他的衬衫敞开着,露出里面包扎伤口的粗糙的绷带。他的左手的动作很慢、很笨拙,不过并不影响他使用手臂。
他习惯于自言自语。他那种容易变化的面部表情,虽然会透露他全部的思想和情绪,可他的舌头必然跑得更努力一些,它总要将一切重复一遍,正像第二个鲍斯维尔。
利用死人肩下捆背包的绳套,他将那具尸体从洞里拖了上来。然后,他开始动手收集他的金子。他一直干了几个小时,中间常常停下来,让他那僵硬的肩膀休息一下,同时嘴里大叫着:
“跳动的蒲公英和快乐的蜀葵,对我来说散发着最美妙的香味儿!你们的玫瑰精油和科隆香水厂有什么好说的!它们在这里简直微不足道!”
“他竟然从我背后开枪打我,这个卑鄙的东西!他竟然从背后开枪打我!”
从藤蔓和攀缘植物围出的屏幕后,他扔出一把矿工用的鹤嘴锄、一把铁铲和一个淘金盘。然后,他自己也爬出来,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他全身套在一件褪色的工装裤中,上身是一件黑色的棉布衬衫,脚上是一双钉着平头钉的坚固的皮靴,脑袋上戴着一顶已经不成形的脏帽子,而帽子的形状和颜色说明它经受过无数风风雨雨、日晒以及营地的烟尘的侵袭。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观看着眼前神秘的景色,他的鼻孔愉快地张得很大,并微微有些颤动地呼吸着这个峡谷花园温暖、甜蜜的芬芳。他的眼睛笑眯咪的,咪成了一道狭窄的蓝缝儿,他满脸都洋溢着喜悦,他的嘴微微向上翘着大声说道:
他将自己的财宝完全收好,然后用几条毯子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打成了几个小包裹。最后,他估计了一下这些财宝的价值。
他是一个脸色沙黄的人,亲切和幽默似乎是他脸上最显著的特征。这是一张易变的脸,可以随着内在心情和想法的变化而迅速改变。对于他来说,思考的过程完全可以从他的脸上体现出来。各种念头在他的脸上闪过,正像一阵掠过湖面的狂风。他的头发稀疏、蓬乱,模糊的发色正如他的肤色一样。似乎他全身所有的颜色都注进了他的眼睛里,因为他的眼睛蓝得简直令人吃惊。同时,这双眼睛也是一双含笑、愉快的眼睛,里面还带有不少孩子般的纯真和惊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又包含着一种由于自身丰富的阅历和经验,因而产生的镇定、自信和坚定的意志。
“足有四百磅,不然我就是霍屯督人,”他总结道,“如果说有两百磅石英和泥土——剩下的还有两百磅金子。比尔!醒醒吧!两百磅金子!四千美元啊!那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一个充满生机、可以让人洗净罪恶的地方!你看看这些!树木、小溪、草地、山坡!这真是一个采矿人的乐园,一个卡尤塞人的天堂!清爽的绿茵可以解除眼睛的疲劳!在这里,不用为脸色苍白的人准备粉红色的药丸。这是为采矿人准备的一片秘密的草地,一个让疲惫的驴子休息的地方,他妈的!”
他快乐地抓了抓他的头皮,可他的手指无意间摸到一个新出现的凹槽。这个凹槽摸起来足有几英寸长。这是第二颗子弹擦过他的头皮时留下的痕迹。
随着歌声,传来一种攀登的声音,于是这里和平的精神也随着红色雄鹿的脚步飞向了远方。绿色的帷幕被突然撕开了,一个人探身窥视着这里的草地、池塘和倾斜的山坡。他是那种做事会深思熟虑的人。他先用一种匆促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他的两眼开始仔细校正他最初的总体印象。最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大胆地张开嘴,一本正经地称赞着这个地方:
他愤怒地走向那个死人。
(你将遇到上帝,在一个早上!)
“你要、你要打死我吗?”他威吓道,“你要打死我,啊?好了,我还是更漂亮地干掉了你,我还会好好埋了你。我对待你可比你对待我好多了。”他将那具尸体拖到洞口,然后将他推了进去。随着一阵沉闷的“轰隆”声,那具尸体侧身落到了洞底,而他的脸扭着,朝向洞口的亮光。那位矿工低头看着他。
将罪恶的包裹抛在地上。
“你竟然从背后开枪打我!”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环视周围,遥望四方,
他用鹤嘴锄和铁铲填上了那个洞。然后,他将装满金子的包裹放到他的马背上。对于那匹畜生来说,这实在是太重的负担,因此他回到营地便将一部分包裹转移到另外那匹配有马鞍的马上。尽管如此,他仍不得不丢掉一部分用具——鹤嘴锄、铁铲、淘金盘、大量的粮食和烹饪用具,还有各种零碎的东西。
(你要轻蔑罪恶的力量!)
当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这个人已经牵着马走向那道由藤蔓和攀援植物织成的帷幕。为了登上那些巨大的岩石,那两匹牲口不得不抬起前腿,努力摸索着穿过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植被。有一次,那匹配有马鞍的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这个人只好卸下它背上的包裹,让这匹牲口站起来。当他们又开始迈步前进的时候,这个人猛然从树叶中间探出头来,凝视着那片山坡。
转向那甜蜜而优美的山冈,
“卑鄙的东西!”说着,他就消失不见了。
回身转过你的脸庞,
一阵撕扯藤蔓和折断大树枝的声音响了起来。树丛急促地前后摇摆着,说明有一些动物正从它们中间穿过。在一阵铁蹄和岩石的撞击声中,不时夹杂着一声咒骂或尖厉的大声吆喝。然后,那个人的歌声嘹亮地响起来:
这时,钉有铁掌的鞋底踏在岩石上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人的歌声也越来越响亮。它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种引亢高歌,而且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因此那些歌词也能够被听得清清楚楚:
回身转过你的脸庞,转向那甜蜜而优美的山冈,(你要轻蔑罪恶的力量!)环视周围,遥望四方,将罪恶的包裹抛在地上。(你将遇到上帝,在一个早上!)
不过,这一次雄鹿的耳朵却紧张地竖了起来,它迅速而又急切地寻找着声音的源头。它的头转向下面的峡谷,它那敏感的鼻孔颤动地嗅着空中的气味。它的目光无法沿着流向远方的溪流穿透那道绿色帷幕,可是它的耳朵却听到了人的声音。那是一种坚定而单调的歌声。随后,雄鹿又听到金属碰到岩石上发出的刺耳的撞击声。这种声音使它喷着鼻息突然纵身一跃,从溪水中跳到了水边的草地上,然后站在未经践踏的天鹅绒般的草地上,竖着它的耳朵,再次用力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后来,它悄悄穿过那一小片草地,中间还停下来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最后像一个幻影迈着轻灵无声的脚步,慢慢消失在峡谷的尽头。
歌声变得越来越微弱,在一片寂静中,这个地方又恢复了它的精神。小溪又开始昏昏欲睡、窃窃私语。蜜蜂又发出令人困倦的“嗡嗡”声。三叶杨雪白的绒毛在芳香的空气中飘来飘去,蝴蝶在树丛中进进出出地飞舞着,一切都沐浴在宁静的阳光下。只是,草地上的蹄痕和被破坏的山坡记录了生命残暴的痕迹,证明他们曾打破这里的和平,他们曾来过这里。
那头红色的、角叉很多的雄鹿,受到这个地方的精神的影响,正站在池塘那幽暗、没膝的凉水中打着瞌睡。在这里,似乎没有苍蝇来惹恼它,它休息得简直有些疲倦了。有时,当溪流醒来窃窃私语的时候,它的耳朵会动一动,不过那也只是懒洋洋地动一动,因为它早就知道,这不过是小溪发现它睡着了忍不住多嘴多舌地责怪它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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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峡谷的心脏,一切事物的运动都是飘动的。阳光和蝴蝶在树林中飘进来又飘出去。蜜蜂的“嗡嗡”声、小溪的窃窃私语声也是飘来飘去的。飘动的声音和飘忽的颜色,似乎共同编织出一片精美、无形的轻纱,而它就是这里的精神。这是和平的精神,没有死亡,只有安然跳动的生命,安谧却不死寂,运动着却没有突兀的行动,充满了实在而又活泼的气息,没有激烈而又痛苦的斗争。这里的精神是具有生命气息的和平精神,一切都陶醉在繁荣的安逸与满足中,丝毫不受远方战争传闻的搅扰。
卡尤塞人,居住在俄勒冈州东北部和华盛顿东南部的北美土著民族。
偶尔,一只蝴蝶在明暗相间的光斑中飞来飞去。这时,从各处传来山蜜蜂那令人困倦的、低沉的“嗡嗡”声——这些喜欢在盛宴中纵情逸乐的小家伙,在花朵间和善地互相拥挤着,简直都没有粗暴无礼的闲暇。溪水在静静地流淌,它们穿过溪谷时只是偶尔才会发出微弱的潺潺的水声。这种潺潺的水声仿佛一阵催眠的私语,总是时而被一阵瞌睡遮住,安静下来,时而又醒来继续窃窃私语。
鲍斯维尔,即鲍斯维尔·詹姆斯(1740-1795),苏格兰律师、日记作家和作家,因撰写萨缪尔·约翰逊传记而扬名。
没有一丝微风。空气中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如果空气过于潮湿,浓郁的香甜或许会令人感到有些厌烦。然而,空气清新而又稀薄,仿佛星光融入了空气之中,然后又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浸透了甜蜜的花香。
拉格泰姆音乐,1890-1915年间在美国流行的一种音乐。爵士乐的一种风格。
峡谷里没有一丝灰尘。树叶和花朵洁净如洗,毫无瑕疵。那些青草仿佛是未经践踏的天鹅绒。在池塘上方矗立着三棵三叶杨,它们雪白的绒毛在寂静的空中飘摇而落。斜坡上,熊果树的花朵散发的葡萄酒味,使空气里洋溢着一股春天的气息。它们那富有经验的叶片,此刻已经开始聪明地垂直卷曲起来,以抵抗正在到来的夏季的干旱。在草坡上那些空旷的地方,熊果树最远的阴影也延伸不到的地方,长满了蝴蝶百合,它们好像很多全身点缀着宝石的蝴蝶在飞行中突然停下来似的,全身仍在微微战栗着,随时准备重新逃走。在各处,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些树木中的滑稽角色,那就是马德隆纳树,它们的树干在雨后由淡绿色变成了茜红色,大串大串蜡似的花铃散发着芬芳的香气。那些花铃为乳白色,花形好像铃兰花,散发着春天甜蜜的芳香。
沙达纳帕里斯,亚述末代国王,以生活荒淫奢侈著称,后因无力抵御外族入侵,自焚而死。
在池塘的一旁有一小片青草地,一片清凉、柔韧的绿茵一直从水边延伸到嶙峋的峭壁底部。在池塘的另一边是一片柔和的土坡,这片土坡一直向上延伸到对面的峭壁。斜坡上覆盖着绿茵茵的青草——青草中间点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鲜花,有橙色、紫色还有金黄色。在斜坡下面,一道峡谷夹在峭壁中间。在这里,没有任何奇异的景色。峡谷两岸的峭壁突兀地倾斜到一起,峡谷的尽头是一堆乱石,这些岩石的上面爬满了苔藓,然后又被一道由藤蔓、攀缘植物和树枝编织成的绿色帷幕遮掩起来。峡谷上方峰峦叠嶂,一大片覆盖着松树的山麓一直伸向遥远的地方。在更远的地方,像天尽头的白云一样,高耸着白色尖塔一般、常年积雪的齿状山脊,忠实地反映出太阳的光芒。
霍屯督人,一种非洲土著。
这里是峡谷的绿色心脏,险峻的峭壁延伸到这里后一改从前粗犷的线条,形成了一个隐蔽的小避难所,充满甜蜜、丰满和温柔的情调。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寂静。甚至狭窄的溪流也停止了它们狂暴的倾泻,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汇成了一湾宁静的池塘。一头长有多叉鹿角的红色雄鹿站在没膝的水中,垂着头,半闭着眼睛,正在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