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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牛排

年轻的普隆托从一个角落走向另一个角落,同参赛的选手握了握手,然后跳下了拳击台。挑战在继续进行。年轻人不断登上拳击台,钻过防护绳——这些无名的、从不满足的年轻人——对着人群大声喊叫着,宣布他们将凭着自己的力量和技巧,挑战比赛的得胜者。几年前,在他自己所向披靡的全盛时期,汤姆·金总是对这些预赛感到又好玩、又无聊。可是,他现在却入迷地坐在那里,无法摆脱眼中这些青年人的幻影。这些年轻人总是在拳击比赛中脱颖而出,他们跳上拳击台,钻过防护绳,大声地进行挑战。然后,那些老家伙总是在他们面前纷纷倒下去。他们是踏着那些老家伙的身体,登上了成功的宝座。他们总是不断冒出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难以遏制、无法抵抗的年轻人——他们不断打败那些老家伙,等到他们自己也变成了老家伙,同样滑向下坡路的时候,他们身后又会出现没完没了的年轻人,将他们打败——那些新生儿,当他们强壮之后,就会打败他们的长辈,而在他们身后又将出现更多的新生儿,这样没完没了直到时间的尽头——年轻人一定拥有他们自己的意志,而这种意志永远都不曾消亡。

观众们鼓掌欢呼起来。当桑德尔跳上拳击台,钻过防护绳,坐到他的那个角落时,又响起了一阵鼓掌欢呼声。汤姆·金好奇地从拳击台另一头打量着他,因为在几分钟之内,他们之间就会发生一场残酷的搏斗,每个人都会竭尽全力试图将对方打昏。可是,他看不出任何异常,因为桑德尔正像他一样,在拳击服外套着长裤和厚运动衫。他的面孔非常英俊,一头卷曲的黄发,他那粗壮、强健的脖子显示着他的身体非常强壮。

汤姆·金巡视着记者席,向《运动员报》的摩根和《裁判员报》的考博特点了点头。然后,他伸出他的手,让桑德尔的一名助手仔细检查了缠绕在他的指关节上的胶带,并在他的严密监视下,由他自己的助手锡德·沙利文和查理·贝茨给他戴上拳击手套,并将它们牢牢系好。他的一名助手在桑德尔所在的那个角落,也履行了同样的职责。桑德尔的长裤被拽了下去,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厚运动衫也被人从头上脱去。汤姆·金看过去,他看到了一具年轻的身体,这个身体有着发达的胸脯、健壮的活力,那些肌肉在白绸一般的皮肤下仿佛活物一样滚来滚去。这具身体从上到下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汤姆·金知道,这个生命还未曾在长期的战斗中,从疼痛的毛孔里渗漏它那饱满的精神,而年轻人经过那样的战斗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当他经历过那一切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像刚进来的时候那样年轻了。

“年轻的普隆托,”鲍尔宣布道,“来自北悉尼,他愿另加五十镑,挑战比赛的获胜者。”

两个人走上前去相互碰了一下。当铜锣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各自的助手们就“哗啦”一声带着折叠椅走下了拳击台。他们握了握手,立刻摆出了一副搏击的姿势。这时,桑德尔仿佛一部由钢铁和弹簧组装成的机械,一触即发,他前前后后来回跳动着,一个左拳打在汤姆·金的眼睛上,一个右拳打在他的肋部,然后急速闪开一个反击,轻轻地跳开了,随即却又带着威胁跳了回来。他迅速而又机敏。这真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展示,全场观众立刻爆发出一阵满意的喊叫,可是汤姆·金并没有眼花。他经历过太多的战斗,也遇到过太多的年轻人了。他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打击对手——过于敏捷、过于灵巧,并不会构成什么危险。显然,桑德尔一心想要速战速决。这是可以预料的事情。这就是年轻人的方式,锋芒毕露,在疯狂的进攻和激烈的击打中尽展才能,试图用自己无限荣耀的力量和愿望来压倒对手。

满腹雄心的年轻的重量级拳击手轮番登上拳击台,由裁判员介绍给观众。同样,他也向大家宣布了他们各自提出的挑战条件。

桑德尔前前后后地跳着,一会儿跳到这里,一会儿又跳到那里,在整个拳击台上跑来跑去,脚步轻盈,心情急切,仿佛一个由雪白的肉体和有力的肌肉构成的活的奇迹,然后化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击器具,跳来跳去像一只飞梭那样,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上千个动作连在一起,而所有动作的目标都集中于消灭汤姆·金,因为他正是挡在他和财富之间的障碍。汤姆·金耐心地忍受着这一切。他非常了解他所从事的职业,他也懂得年轻人,虽然青春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现在还不能向对手发起进攻,要等到他消耗掉一部分力量之后再采取行动,这是他的想法。当他故意蹲闪了一下,使得头顶遭受到重重的一击时,他裂开嘴笑了笑。这是一种恶劣的举动,可是按照拳击比赛的规则,这却是非常公正的行为。一个人应该注意保护他自己的指关节,如果他定意要击打对手的头顶,那么他这样做本身是要自己来承担风险的。金本来可以躲避得更低一些,让那一拳“嗖”地从他的头顶上方空打过去,但是他想起了他自己在早年的战斗中怎样在“威尔士恶煞”的头上打碎了他的第一个指关节。他只是在遵守比赛规则,可是他的躲闪却毁掉了桑德尔的一个指关节。现在,桑德尔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他会继续打下去,勇猛而无所顾忌,他会一直猛烈地打完整场比赛。可是,将来在长期的拳击角逐中,他会为这个指关节感到悔恨,然后回想起他如何在汤姆·金的头上打碎了它。

当他走出更衣室的时候,他的助手随在他的身后,他穿过走廊走向大厅中央的方形拳击台,正在等待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问候和欢呼声。他向左右两侧的观众还了礼,虽然他只熟悉其中很少几张面孔。当年他在方形拳击台上最初赢得桂冠的时候,这些面孔还都是小孩子。他轻快地跳上拳击台,弯腰钻过防护绳,走到他所属的那个角落,在一张折叠凳上坐下来。裁判员杰克·鲍尔走过来握了握他的手。鲍尔是一个衰老的拳击家,已经有十多年不曾作为拳击手站在拳击台上了。金很高兴这次比赛由他担任裁判。他们两个都是老家伙。如果他超出比赛规则打击一下桑德尔,他知道鲍尔可以帮他应付过去。

第一轮完全被桑德尔控制着,他那旋风一般的攻击速度赢得了全场观众的热烈欢呼。他以雪崩般的猛击压倒了金,金没有进行任何反击。他从没有出过一次拳,只是遮掩着自己,阻挡和躲闪着,或者抱住对手以免遭到痛击。他有时候也假装进攻一下,在拳头落下时摇摇头,然后迟缓地移动着身体,从不跳来跳去或消耗一丝体力。必须等年轻人把气焰消耗殆尽后,慎重的老年人才敢进行回击。金的所有动作虽然缓慢,却有条不紊,他厚重的眼皮垂着,眼球缓慢地转动着,看上去一副半睡不醒或头昏眼花的模样。然而,这仍是一双能看清一切的眼睛,经过二十多年拳击场上的鏖战,这双眼睛已经训练得能够观察到来自对手的一切。在迎面打来的一拳面前,这双眼睛既不会眨动一下,也不会出现任何畏惧的表情,而是能够沉着地观测出这一拳的距离。

“非常健康。”汤姆·金这样回答,尽管他知道他在撒谎,如果他手里有一个金镑,他会毫不犹豫地去买一块上好的牛排。

一轮结束后,他坐在自己的那个角落休息了一分钟。他伸开双腿向后躺下,他的胳膊搭在形成直角的防护绳上,当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助手们用毛巾扇动的空气时,他的胸腔和腹部明显地上下起伏着。他闭着眼睛,听到场上的观众大叫着:“为什么不打他,汤姆?”很多人都在大喊,“你不会怕他,是吗?”

“你感觉怎么样,汤姆?”他问道。

“肌肉僵硬了,”他听到坐在前排座位上的一个人评价说,“他已经不能快速行动了。我二比一用现金赌桑德尔赢。”

走进俱乐部大门,他在前往更衣室的路上遇到了俱乐部的秘书,一个目光敏锐、满脸精明的年轻人,他握了握他的手。

铜锣响起来,他们两人起身从各自所在的角落走向对方。桑德尔向前走了足有四分之三的距离,渴望着再次投入战斗,可是金只让自己向前走了很短的几步。这样做符合他节省体力的原则。他赛前既没有进行很好的训练,又没有吃饱,因此每一步对于他来说都具有非常的价值。况且,他赶到拳击场已经走了两英里的路。

在卡斯特雷瑞大街,他向左转经过三个街区,走向轻松俱乐部。一群聚集在门外的小无赖恭敬地给他让着路,他听到一个对另外一个说道:“这就是他!这就是汤姆·金!”

这一轮只是前一轮的重复,桑德尔的进攻仿佛一阵旋风,而观众们都在愤怒地质问金为什么不进行反击。他只是假装进攻,缓慢地挥舞了几下拳头,可是这几拳根本不会给对手造成任何威胁。他除了阻挡、拖延和抱住对手,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打击。桑德尔一心想要加快比赛速度,可是金却非常智慧,对此根本不予配合。他咧开嘴笑了笑,而他那张在拳击场上被打坏的脸却带有某种愁苦的感伤。他怀着只有老年人才具备的谨慎,继续保存他的力量。桑德尔是个年轻人,他以年轻人的放任肆意挥霍着力量。金属于拳击场上的老将,具有经过长期痛苦的战斗培养出的智慧。他以冷静的目光和头脑观察着对手的一举一动,缓缓地移动着身体,等待着桑德尔把年轻人的气焰消耗一空。在大多数旁观者看来,金好像已经毫无希望和对手一争高下了,因此他们大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出价三比一赌桑德尔赢。可是,有几个明白人,他们了解过去的金,因此接受了他们认为容易得来的赌注。

他们试着让他来对付那些老家伙,他将他们一个又一个淘汰出去——当他们像老斯托舍·比尔那样在更衣室里哭泣的时候,他却在那里大笑。现在,他也变成了一个老家伙,他们开始试着让那些更年轻的人来淘汰他了。其中,有一个家伙名叫桑德尔。他来自新西兰,而且在那里留下了比赛的最高记录。可是,澳大利亚没有一个人了解他的任何情况,于是他们就让他来对阵老汤姆·金。如果桑德尔这次有出色的表现,那么他就可以进一步跟更出色的拳手比赛,赢得更多的金钱,所以他一定会在这次比赛中制造一场激烈的战斗。他可以赢得一切——金钱、荣誉、事业,而汤姆·金则是一个头发斑白、遭受击打的老剁肉板,正挡在他通往名声和财富的大道上。他除了将用来支付给房东和商人的那三十个金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赢得了。这时,当汤姆·金正陷入沉思的时候,他那迟钝的视觉中出现了那个青年人的形象,一个显赫的青年人,趾高气扬而又不可战胜,有着柔韧的肌肉、光滑的皮肤,心脏和肺从来不会感到疲倦,对力量的局限抱着蔑视和嘲笑的态度。是的,年轻人就是复仇女神,他们将消灭那些老家伙,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也是在消灭他们自己。他们的动脉会膨胀,指关节会被打碎,最后轮到他们自己被年轻人消灭,因为年轻人将永远年轻,而人的年龄只会变老。

第三轮开始的时候照旧,随着桑德尔的主动进攻和频频猛击,他占据着场上的绝对优势。半分钟过去了,当桑德尔由于过度自负露出一个空档时,金的眼睛和右臂瞬间像闪电一般闪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出拳进攻——一个钩拳,他的胳膊一扭弯成弓形狠狠地向目标打去,随之他的身体旋转了半周将全部重量都加到了这一拳上。这就像一头看上去昏昏欲睡的狮子,忽然闪电一般猛地伸出了它的狮爪。桑德尔的下巴一侧重重地接受了这一拳,他像头小公牛一样倒了下去。观众们紧张地张开嘴,喃喃地发出一阵敬畏的欢呼。这个人的肌肉并没有僵硬,毕竟他还可以像一把锤子一样猛地打出一击。

哦,本来一个人一生只能打那么多次。这是拳击比赛铁的规则。一个人一生中或许能苦战一百次,另一个人或许只能打二十次,每个人根据他的体形和身体素质,都会有一定的次数,当他打完这个定数,他就该结束了。是的,在他一生中他已经比他们大多数人参加了更多的比赛,他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分内能够苦战的定数,那些令人筋疲力尽的战斗——那种心脏和肺紧张得快要爆炸的战斗,它们会夺去动脉的弹性,使青年灵活、柔软的肌肉慢慢结成硬块,消耗着人的勇气和耐力,而且由于用力过度和持续的过度紧张,使大脑和全身都疲惫不堪。是的,他比他们所有的人坚持得更长久,他那些老战斗伙伴如今已经一个不剩了。他是那些老拳击手中最后一个仍坚守在拳击台上的人。他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他甚至还参与了一些人的结束。

桑德尔颤抖着。他翻身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的助手们大声尖叫着阻止了他,让他等待计数。他单膝跪在地上,做出站起身来的准备,同时等待着俯身站在他旁边的裁判员在他耳边大声计算着秒数。在第九秒的时候,他摆着一副战斗的姿势站了起来。汤姆·金看着他,心中感到非常遗憾,这一拳如果离桑德尔的下巴尖再近一英寸,他就能将桑德尔打昏,那么他就可以带着那三十个英镑回家去见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了。

那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可是,他现在已经从慢慢的沉思中认识到,他干掉的都是一些老家伙。他是一个青年人,正处于人生的上升阶段,而他们已经老了,正在走向没落。难怪打败他们那样容易——他们的血管肿胀、指关节已经打碎了,而且他们长期进行比赛,参加过无数战斗,疲乏已经深入到他们的骨髓之中。他想起那次在拉什-卡特斯湾,他在第十八轮中淘汰了老斯托舍·比尔,老比尔后来在更衣室里竟然哭得像个孩子。或许,老比尔拖欠着房租。或许,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几个孩子。也许,正是在比赛的那一天,比尔非常渴望吃到一块牛排。比尔在比赛中打得很凶,然而也遭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还击。在亲身经历了众多磨难后,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斯托舍·比尔是在为更大的赌注而战,而青年的汤姆·金只不过是为了光荣和轻松得来的金钱而战。难怪斯托舍·比尔后来会在更衣室里哭泣。

这一轮延续到三分钟结束的时候,桑德尔第一次对他的对手产生了敬重之感,而金依然缓慢地移动着身体,眼睛昏昏欲睡。当这一轮接近尾声的时候,金看到他的助手们蹲伏在拳击台外面,准备随时越过防护绳跳上拳击台,他感到这是一种警告,于是将战斗引向他自己所在的角落。当铜锣声一响,他立刻坐到那张正在等待他的凳子上,这时桑德尔却不得不穿过整个方形拳击台的对角线,走回他自己所在的角落。这是一件小事情,可是很多小事情累积在一起就会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桑德尔将不得不多走很多步,消耗很多体力,失去宝贵的半分钟休息时间。此后每一轮开始,金都慢悠悠地晃出他那个角落,迫使他的对手向前走很长的距离凑过来。每一轮结束的时候,金都主动将战斗引向他自己所在的角落,以便他能够立刻坐下去。

用古老、原始、直接、动物的方式,靠战斗来获得它。

又有两轮过去了,金一直节省着他的体力,而桑德尔却浪费了很多力气。桑德尔逼迫金速战速决的方式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因为密集的进攻像阵雨一般打在他的身上,一部分击中了他的要害。可是,金依然顽强地坚持着他固有的缓慢节奏,对那些年轻、鲁莽的观众要求他上前进攻的喊叫一概不予理睬。在第六轮中,桑德尔又一次出现了疏忽,汤姆·金可怕的右拳再一次打在他的下巴上,桑德尔又等裁判员数到第九秒才站起来。

到轻松俱乐部足有两英里。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回忆着他鼎盛时期的光景——他从前曾是新南威尔士的重量级拳击冠军——他总是乘坐出租马车前去参加比赛,一些重要的支持者会将最大的希望投注在他的身上,他们为他支付出租马车的费用,而且乘车与他一同前往赛场。那时候,有汤米·彭斯和那个美国黑鬼杰克·约翰逊——他们都乘坐着汽车。现在,他要走着去参加比赛!另外,任何人都知道,辛辛苦苦走两英里去参加比赛绝不是最好的赛前准备。他是一个老家伙了,这个世界并不欢迎一个老家伙。现在,除了挖土的工作他并不擅长任何事情,而他那被打裂的鼻子和肿胀的耳朵甚至还要不停跟他作对。他发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掌握一种技能。从长远来看,那是更好的出路。不过,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这一点,而在内心深处他也很清楚,即使他们当时告诉了他,他也不会听的。当时的生活太轻松了。大笔的酬金——激烈、光荣的战斗——两场比赛之间有一段休息周期,那也是一段游荡的时光——大群热心的奉承者追随在他身后,拍着他的后背,握着他的手,那些花花公子都为能给他买一杯饮料来争取五分钟的谈话特权而兴高采烈——那真是一段光荣的时期,全场的观众都在大喊大叫,他以一阵旋风般的挥拳动作结束战斗,然后裁判员大声宣布结果:“金获胜!”他的名字第二天就会出现在报纸的体育专栏上。

比赛进行到第七轮的时候,桑德尔已经渐渐失去了优势地位,他开始平静下来,认识到这是他一生所经历的最为艰巨的战斗。汤姆·金是一个老家伙,可是却比他曾经遭遇过的那些老家伙更为出色——这是一个从不会丧失理智的老家伙,也是一个非常善于防卫的老家伙,他的打击具有多节棍的力量,他能够用任何一只手击倒对手。不过,汤姆·金不敢频频出击。他从来没有忘记他那被打碎的指关节。他懂得如果让他的指关节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他必须让每一次打击都能击中对手的要害。当他坐在他那个角落里,看着对面的对手时,他总是生出一种念头,如果能把他的智慧和桑德尔的年轻活力加在一起,那就可以组成一个世界重量级冠军了。然而,问题是桑德尔绝不会成为一名世界冠军。他缺乏智慧,而他得到智慧的唯一途径就是付出青春来换取智慧,可当他拥有了智慧时,他的青春却已经消耗殆尽了。

“我会一直等你回来。”她沿着走廊向他喊道。

金懂得利用一切有利条件。他抓住每一次扭抱在一起的机会,在大多数抱住对方的时候,他都会用肩膀狠狠地撞击对方的肋部。根据拳击场上的经验,一次肩膀的撞击和一拳凶猛的打击造成的伤害同样有效,而一拳凶猛的打击消耗的力量却要比肩膀大得多。同样,在抱住对方的时候,金总是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对手身上不愿放开。这样就会迫使裁判员前来干涉,将他们分开,而每次分开又总是在还没有学会休息的桑德尔的帮助下,因为他总是忍不住要挥舞他那出色的双臂,同时扭动着他的肌肉。每当金冲过来抱住桑德尔,用肩膀撞击他的肋部,同时将头靠在他的左臂下时,桑德尔几乎总是挥起他的右拳,从他的背后去击打对手那张暴露在外的脸。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打击,常常会赢得场上的观众一阵阵欢呼,可是这种打击并不会造成危险,因此只是白白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不过,桑德尔并不疲倦,而且毫无节制,因此汤姆·金咧开嘴笑着,顽强地忍受着这种打击。

“我必须打败他,”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的声音透露出一些绝望的情绪,“如果赢了这次比赛,那就会拿到三十个金镑——我可以付清全部欠账,还能剩余一大笔钱。如果输了这场比赛,我会什么都拿不到——甚至回家乘电车的一个便士都没有。秘书已经把输家该得的酬金全都预付给我了。再见了,老伴。如果赢了比赛,我会立刻赶回家来。”

后来,桑德尔开始用右拳猛烈地击打对手的身体,表面上看来金挨了无数拳头,可只有那些拳击场上的老看客才懂得欣赏汤姆·金在拳头打来之前,用左拳的手套灵巧地碰一下对手的二头肌的技巧。的确,每一次击打都会打中他,可是每一次在二头肌上那轻轻的一碰都会削弱打击的力量。第九轮开始后,在一分钟之内有三次,金的右钩拳以弓形手法击中了对手的下巴,桑德尔的身体也就这样三次重重地摔倒在垫子上。每一次,他都会等到比赛规则许可的第九秒钟才站起身。他摇摇晃晃、全身发抖,可是他仍然很强壮。这时,他的进攻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可是他浪费的力量也很少了。他冷酷地继续战斗着,可他继续汲取的主要资源是他的青春。金的主要资源是他的经验。当他的精力开始衰退,活力开始丧失时,他利用巧妙的技术来替代失去的一切,用长期战斗赢得的智慧和谨慎地使用力量来继续进行战斗。他不仅懂得决不做一个多余的动作,而且他还懂得诱使对手消耗力量的方法。一次又一次,他利用脚、手和身体的佯攻动作,不断诱骗桑德尔向后跳去、疾速躲闪或者进行还击。金自己可以休息,可是他决不允许桑德尔休息。这正是老年人的策略。

他笑着,努力让自己笑得热情一些,这时她仍紧紧地抱着他。越过她的肩头,他巡视了一周空荡荡的房间。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全部,有拖欠的房租,还有她和他的小孩子。他要离开这里,走进外面的黑夜为他的女人和小崽子们争取一些肉——不是像现代工人那样走到机器旁受折磨,而是用古老、原始、直接、动物的方式,靠战斗来获得它。

第十轮刚刚开始的时候,金开始用左直拳进攻桑德尔的面部,阻止他的猛冲,而桑德尔也开始变得机警起来,他的反应是收回左臂,然后迅速闪过对手的进攻,同时右臂用一个晃动的钩拳,打向汤姆·金脑袋的一侧。这一拳打得太高,没有造成致命的打击。然而当它刚刚落到对手的脑袋上,金便感到了过去他所熟悉的那种晕眩的黑纱的侵袭,他的脑子里一片黑暗。在这个关键时刻,或者说在这最紧迫的一瞬,他的思维正好停了下来。瞬间,他看到他的对手逃出了他的视野,背景上那些观看的白色面孔也消失不见了。片刻之后,他的对手和背景上那些面孔才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好像刚才睡了一小段时间,现在不过是重新睁开了眼睛,不过那段意识不清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因此来不及让他倒下去。观众看到他踉跄了一下,膝盖一弯,随后又看见他恢复了正常,同时将他的下巴更深地缩进左肩的隐蔽处。

“唉,我必须打败他,”他不断重复着她的话,“总之,必须这么做。我必须打败他。”

桑德尔接连几次用这种方法发动进攻,使金一直处于半晕眩状态,最后金终于想出了他的防卫措施,而这同时也是一种反击。他假装用左拳进攻,身体后退了半步,同时将全部力量集中在右拳,打出了一记上钩拳。这一拳的时间计算得非常准确,它正好在桑德尔低头躲闪时垂直落在他的脸上,桑德尔随即腾空飞了起来,身体蜷成一团向后倒去,他的头和肩膀重重地摔在垫子上。金用这种方法两次击中了桑德尔,然后他开始放手连续出击,将对手逼向防护绳。他不给桑德尔任何休息或喘息的机会,只是一阵猛攻,给对手以毁灭性的打击,全场的观众都站起身来,空中不断回荡着喝彩的怒吼。然而,桑德尔的力气和耐力异乎寻常,他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在这种打击下,桑德尔被击昏似乎已经确定无疑,一位警长看到这样可怕的进攻,吓得胆战心惊,他在拳击台旁站起来想要制止这场比赛。正在这时,比赛结束的铜锣声响了起来,桑德尔踉踉跄跄地走回他那个角落,向警长表示他很健康也很强壮。为了证明他的话,他向后连续跳了两下,那位警长只好作罢。

“祝你好运,汤姆,”她说道,“你必须打败他。”

汤姆·金向后斜靠在他那个角落里,猛力呼吸着,心中感到非常失望。如果这场比赛被制止了,那么裁判肯定会宣布他获胜,然后那些钱也就归他所有了。他不像桑德尔,他不是为了荣誉和事业而战,他只是为了那三十金镑奖金。现在,桑德尔在一分钟的休息时间内会恢复他的精力。

他伸手拿起他的帽子,然后动身向门口走去。他没有亲吻她的表示——他出门时从没这样做过——可是,今天晚上她却赶过来亲吻他,她伸出胳膊抱住他,使他弯下腰来凑近她的脸。在这个魁梧的大男人面前,她看上去非常痩小。

青春总是受到青睐——这句话闪过金的脑子,他记得他初次听到这句话,正是在他打败斯托舍·比尔的那天晚上。比赛结束后,一个有钱人为他买了一瓶饮料,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了这句话。青春总是受到青睐!那个有钱人说得完全正确。在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他正是一个年轻人。今天晚上,年轻人却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角落里。至于他自己,他现在已经战斗了半个小时,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如果像桑德尔那样打下去,他连十五分钟都坚持不了,问题的关键是他无法恢复体力。那些膨胀的动脉和疼痛的心脏,不让他在两轮比赛的间隙慢慢聚集起力量。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力气不足。现在,支撑他身体的双腿异常沉重,而且开始抽筋。他不应该走那两英里赶来参加比赛。另外,还有从早晨他就渴望吃到的那块牛排。对那些拒绝赊账给他的屠夫,他心里猛地生出一种强烈而又可怕的仇恨。让一个老人不吃饱肚子去参加拳击比赛,真是太为难他了。一块牛排是那样微不足道,最多值几个便士,可对他来说却意味着三十金镑。

“事实上,莉齐,我没有适当地进行训练。”

第十一轮开始的锣声敲响了,桑德尔立刻冲过来,显示着他实际上并不真正拥有的饱满活力。金很清楚事实如何——这只不过是一种像拳击比赛本身一样古老的虚张声势而已。他抱住对手来保存自己的力量,然后他又放开对手,让桑德尔开始发动进攻。这正是金所期待的。他用左手假装进攻使得桑德尔低头躲闪,然后他退后半步,以上钩拳打在桑德尔脸上,将他打倒在垫子上。然后,他再也不让对手休息,自己也承受着来自对方的还击,可是他击中的次数要多得多。他先用一阵猛攻将桑德尔逼向防护绳,然后又用钩拳和各种各样的拳法发动进攻,并竭力挣脱对手的扭抱,或者打得他无法抱住自己,而每当桑德尔正要倒下去的时候,他就用一记上拳稳住他的身体,随即又是凶猛的一拳,将他打到防护绳上,使他无法倒下去。

又是十分钟的沉默,他忽然站起身来。

这时,全场都陷入了疯狂之中,这里成了他的天下,几乎每一个声音都在大喊:“拼命打啊,汤姆!”“打他!打他啊!”“你已经打败了他,汤姆!你已经打败了他!”这将是一阵旋风般的结束,而这也正是拳击场上的观众花钱想看到的场面。

“几分钟后,他们就要开始第一场比赛了,”他说,“只不过是一场预赛。然后,迪勒·威尔斯和格里德雷之间有一场四轮拳击赛,斯塔赖特和某个当水手的小子之间有一场十轮比赛。一个小时以后才轮到我的比赛。”

半个小时以来,汤姆·金一直保存着自己的体力,现在他一鼓作气将他所拥有的力量全都发挥了出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现在彻底打败对手,或者再也没有机会。他的体力消耗得很快,他的希望是在最后的体力耗尽之前,他能够彻底打败对手。这时,他继续向对手发动猛攻,步步紧逼,同时冷静地估计着他的打击力度和造成的损伤程度,他已经认识到桑德尔是怎样一个难以打败的人了。这个人具有极度的毅力和耐力,那也是年轻人最纯粹的毅力和耐力。桑德尔无疑是拳击场上的后起之秀。他天生就是一个拳击手,也只有如此坚韧的材质,才可以塑造出一名成功的斗士。

“差一刻八点。”

桑德尔向后退縮着,身体摇摇晃晃,可汤姆·金的腿这时开始抽筋,他的指关节也背叛了他。然而,他铁了心让自己继续凶猛地攻击对手,虽然每一次打击都给他那饱受折磨的双手带来巨大痛苦。现在,尽管他事实上并没有挨打,可是他却和对手一样迅速衰弱了下去。他的打击全都击中了要害,可是这些打击背后不再有充分的力量支撑,每一次打击都只是意志顽强努力的结果。他的腿像铅一样沉重,可以明显看出他是在拖着两条腿向前。桑德尔的支持者看到这种征兆后,全都欢呼起来,他们开始大喊大叫地鼓励着桑德尔。

他妻子穿过走廊去询问时间,然后走了回来。

金被刺激出一股爆发力。他接连打出两拳——记左拳,有些稍高,正打在对手腹腔的神经丛上,然后一记右拳正中对手的下巴。这两拳的打击分量都不是太重,可是桑德尔已经非常虚弱,而且头昏眼花,因此他倒下去躺在那里,全身都在颤抖。裁判员站在他的旁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喊着那致命的秒数。如果在裁判员喊出第十秒之前,他仍不能站起来,那么他就输了这场比赛。这时,全场观众都静静地站在那里,场上一片沉默。

“什么时候了,莉齐?”他问道。

金用两条发抖的腿支撑着身体,一种致命的眩暈控制了他,在他的眼前有一片脸的海洋在上下漂流、左右晃动,裁判员数秒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却好像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不过,他认为这场比赛自己已经赢了。一个人受到那样沉重的打击,再要站起来是不可能的。

从早晨起床开始,他就渴望能够吃到一块牛排,这种渴望此刻并没有消退。这次比赛,他赛前没有进行充分的训练。这是澳大利亚的一个干旱的年头,人们生计维艰,甚至连一份临时的短工都很难找到。他没有陪练的拳击手,他吃的食物不是最好的而且还填不饱肚子。在能够找到工作的情况下,他做了几天挖土工。他早晨早早起来,环绕着陶门公园跑了跑,以便使他的腿处于一种良好状态。可是这很难,他既没有陪练的伙伴,又有一个妻子、两个小孩子要喂养。在他即将和桑德尔进行比赛的时候,商人们才十分有限地放宽了对他的赊账。轻松俱乐部的秘书已经预付了他三个金镑——这是被打败的人最后将得到的报酬——且拒绝多付。他不时设法从老朋友那里借几个先令,如果不是干旱的年头,老朋友们会多借给他一些,可是他们目前自己过得也很艰难。不——掩盖事实毫无用处——他的训练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他应该吃一些稍好的食物,一无挂虑。另外,当一个人四十岁时,他进入竞技状态要比二十岁的时候困难得多。

只有年轻人能够站起来,桑德尔站起来了。在第四秒钟的时候,他翻了一个身,脸向下,盲目地伸手摸索着拳击台的防护绳。在第七秒钟的时候,他将自己拖起来单膝跪在那里,他一边休息,一边晕眩地晃动着肩膀上的脑袋。当裁判员喊到:“九!”桑德尔已经笔直地站了起来,摆出适当的招架姿势,他的左臂护住他的脸部,右臂护住他的胃部。护卫好这些重要部位后,他脚步蹒跚着向金走去,希望和他抱在一起以便争取更多的时间。

汤姆·金轻蔑地哼了一声,可是他没有说什么。这时,他正想着他年轻时养的那条英格兰杂交狗,他总是喂牛排给它吃。柏克可以赊给他一千块牛排——那时候。可是,一切已经时过境迁。汤姆·金已经老了,那些在二流俱乐部打拳的老人们,是不能期待商人会让他们赊账的。

在桑德尔站起来的那一刻,金就开始打击他,但是他打出的两拳都被对手招架的手臂挡住了。随即,桑德尔就抱住了他,而且拼命抓住他不放,裁判员只好竭力将两人拉开。金从对手的扭抱中挣脱出来。他很清楚,年轻人恢复体力的速度很快,他也很清楚如果他能够阻止桑德尔恢复体力,那么对手就会输给他。狠狠的一拳就可以解决这一切。桑德尔会输给他,确定无疑会输给他。他已经以优越的战术打败了他,在战斗中打败了他,在得分上打败了他。桑德尔踉踉跄跄从扭抱中挣脱出来,而胜负成败就在这一线之间了。只要出色的一拳就可以打倒他,让他再也爬不起来。汤姆·金在这苦涩的瞬间,想起了那块牛排,而他多么希望背后有一块牛排支撑他打出这关键的一拳。他拼命打出了一拳,可是不但力量不够重,速度也不够快。桑德尔身体摇晃着,可是并没有倒下去,他只是脚步踉跄着退到了防护绳上以撑住自己。金踉踉跄跄地追过去,带着一种仿佛被肢解的剧痛,打出了另外一拳。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再也不受控制。他所剩下的只是一种战斗的意识,而这种意识由于精疲力竭变得模糊而又阴沉。他打击的目标是对手的下巴,可是他的拳头落下去却没能高过对手的肩膀。他想要打得高一些,可是疲惫的肌肉已经不再服从他的意志。另外,从打击造成的碰撞中,汤姆·金自己也脚步蹒跚地退了回来,而且几乎跌倒。他又努力打了一拳。这一次,他的一拳完全没有击中目标,而且由于虚弱至极,他倒向桑德尔并和他抱在了一起,他以此来支撑住自己免得倒在地上。

“他认为桑德尔今天晚上会打败你,他还说你欠的账已经很多了。”

金不再努力挣脱,因为他已经竭尽了全力。他彻底完了。青春总是受到青睐。即使是抱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能感到桑德尔的体力增长得比他更强大了。当裁判员将他们分开的时候,他看到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已经恢复了体力。桑德尔每时每刻都在变得强壮起来。他的打击开始还很虚弱,毫无效果,可是渐渐在变硬、变得准确起来。汤姆·金双眼模糊地看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拳头向自己的下巴打来,他想举起胳膊保护自己。他看到了危险,也有意志采取行动,可是他的胳膊实在是太沉重了,似乎有一百担铅压在上面,再也举不起来了,他竭力用灵魂的力量来抬起它。这时,戴手套的拳头已经击中了目标。他感到猛地有什么东西忽然折断了,正像一个电火花瞬间闪过,同时一片黑色的面纱蒙住了他。

“继续说!他说了什么?”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那个角落里。他听到,观众们的狂叫仿佛邦迪海岸汹涌的波涛在怒号。一块湿海绵垫在他的脑袋下,锡德·沙利文正在往他的脸和胸口上喷洒着令人清爽的冷水。他的拳击手套已经被脱下去了,桑德尔俯下身来握了握他的手。对这个将他打败的人,他丝毫没有任何憎恶之感,他真诚地用紧紧一握来回赠对方,使他那被打碎的指关节又一阵剧烈地疼痛。然后,桑德尔走到拳击台的中央,观众的大吵大闹立刻平静下去,人们听到他接受了年轻的普隆托的挑战,并提议将额外的赌注增加到一百镑。金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助手为他擦去身上的水流,擦干他的脸,为他做好离开拳击场的准备。他感到饥饿。这不是平常那种咬噬的饥饿,而是一种无边的虚弱,一种发自心窝的心悸,这种心悸传遍了他全身的每个毛孔。他记得在刚才的战斗中,他已经打得桑德尔全身摇晃、步履蹒跚,打败他只在一线之间。啊,那块牛排把一切都毁掉了!他只缺那决定性的一拳,他就输在那一拳上。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一块牛排。

“少半个便士都不行。柏克说……”她支支吾吾地说着。

他的助手们搀扶着他,想要帮他钻过防护绳。他挣开了他们,自己一低头钻过了绳子,然后沉重地跳下了拳击台。他的助手从拥挤的走廊中间为他开出一条路,他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了拳击场。在离开更衣室走向大街的时候,通往大厅的入口有一个年轻人和他聊了几句。

“啊,难道我就不能吃到一块牛排吗?”他大声嘀咕着,握紧他那对巨大的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压抑的诅咒。“我试着去过柏克家和索利家了。”他的妻子歉疚地说。“他们都不肯?”他问道。

“在你能干掉他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他干掉?”那个年轻人问道。

他又开始有了饥饿的感觉。

“哈,去死吧!”汤姆·金说着,走下台阶,来到人行道上。

汤姆·金从来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他坐在窗户旁边,满脸愁苦地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的那双手。他的手背血管突起,又大又肿,那些曾被打破、打碎如今已经严重变形的指关节,证明了它们曾被怎样使用过。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的生命就是他的动脉的生命,可是他很清楚那些粗大、突起的血管所代表的意义。他的心脏曾以最大的压力将过多的血液输送到这些血管中,从而使得它们终于丧失了功能。他破坏了这些血管的弹性,随着它们的逐渐膨胀,他的忍耐力也在逐渐丧失。现在,他很容易感到疲倦,已经再也不能快速打完二十轮比赛了。在过去的岁月,他曾全力以赴地出拳,打啊,打啊,打啊,从这次锣声打到下一次锣声,一次凶猛的进攻紧接着下一次凶猛的进攻,被对手击倒在防护绳上。然后再反过来将对手击倒在防护绳上,在最后疲惫至极的第二十轮对决中,他的进攻最凶猛也最迅速,随着全场观众都站起来狂呼大叫,他凶猛地冲过去、挥拳击打、急速低头躲闪,雨点般挥拳出击接着雨点般挥拳出击,同时也接受对手雨点般的挥拳还击,他的心脏始终忠实地把汹涌的血液输送到适当的血管中。那些血管,当时虽然会肿胀起来,可最后总能再次收缩回去,虽然并不是完全收缩回去——开始还察觉不到,但每一次血管都会比原来稍稍粗大一些。盯着这些血管和他那打碎的指关节,他眼前瞬间闪过这双手在绰号为“威尔士恶煞”的班尼·琼斯头上打碎第一个关节之前的青春活力。

街角的酒吧店门敞开着,他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和微笑的女招待,他还能听到里面有很多声音正在讨论这场比赛,以及吧台上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钱币声。有人喊他去喝一杯。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谢绝了对方,继续向前走去。

总之,这张男人的脸不管是在黑漆漆的小巷还是其他偏僻的地方,都是一张令人恐惧的脸。不过,汤姆·金不是一个罪犯,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犯罪的事。在他的生活中,除了通常的职业性争吵外,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寻衅闹事。他是一名职业拳击手,他所有那些野兽般的战斗,都是留待在拳击场上表现的。在拳击场之外,他是一个动作迟缓、本性宽厚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挣钱很多,而他过于慷慨大方,很少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他从不记恨,仇敌也很少。拳击是他谋生的一种方式。在拳击场上,他把人打伤、打残、打死,但是并不含有敌意。这是非常简单的职业特点。观众们聚集到拳击场,花钱来观赏人和人互相击倒的情景。最后,胜利者会得到一大笔金钱。二十年前,当汤姆·金面对沃鲁穆鲁·高杰的时候,他知道高杰的下巴在纽卡斯尔的一场拳击赛中被打断了,四个月前刚刚治愈。于是,他专门进攻对手的下巴,并在第九轮再次将它打断,这并不是由于他对高杰怀有任何恶意,而只是因为这是击倒高杰的可靠方法,可以使他得到那一大笔金钱。高杰也不会为此对他怀有任何恶意。这就是比赛,搏斗的双方都清楚这一点,而且是按照规则来进行比赛。

他的口袋里没有一枚铜币,走两英里路回家似乎太长了。他的确变老了。横穿陶门公园的时候,他突然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感到身心交瘁,因为他想到了他的妻子还没有睡正在等他,等着知道这场比赛的结果。这比任何打击都更令人难以接受,他简直无法面对这个问题。

不过,汤姆·金这张脸明明白白地为他做着广告,告诉人们他是什么人。这是一张典型的职业拳击手的面孔,一张在方形拳击台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脸,也就是说在这张脸上逐步形成并突现了斗兽形态的一切标记。这显然是一张阴沉的面孔,而且上面的每一部分都难以逃脱人们的注意,上面的胡子刮得很光,嘴唇却已经不成形状,因此组成了一张极为难看的嘴巴,仿佛是砍在脸上的一道深深的伤口。他的下巴是好斗的,残忍而阴沉。他的眼睛转动起来很慢,眼皮很厚,在杂乱的浓眉下几乎毫无表情。他完全是一头动物,一对眼睛在他身上是最具动物特征的部分,它们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仿佛狮子——一对好斗的猛兽的眼睛。他的额头紧绷着向后斜向发际,而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他头上每一个肿块,使他的头部看上去非常狰狞。他的鼻子曾经断过两次,上面还留下了曾被无数次击打的烙印,还有他那多次被打开花的耳朵,永远不变地肿着,由于变形而有原来的两倍那么大。这些都是他的装饰,他的胡子虽然像现在这样刚刚刮过,但是却在皮肤里发了芽,给他的脸染上了一片深蓝色的污迹。

他感到全身衰弱而又疼痛,他那被打碎的指关节用疼痛警告他,即使找到一份挖土的零工,他也要一个星期才能握得住锄柄或铁铲。饥饿使他的心窝又一阵心悸,他感到有些恶心。悲惨的遭遇猛地淹没了他,他的眼睛不寻常地潮湿起来。他用双手蒙住脸,一边哭泣,一边回想起斯托舍·比尔,还有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自己是怎样对待他的。可怜的老斯托舍·比尔!现在,他终于明白比尔为什么会在更衣室里哭泣了。

他在窗边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坐下,这张椅子由于不堪重负而发出一阵不满的抗议。他完全出于一种机械动作,将烟斗放到嘴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可那里并没有烟叶,这才使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于是为自己的健忘皱起了眉头,将烟斗放到了一旁。他的动作很缓慢,甚至有些笨拙,似乎难以承受胳膊那沉重的负荷。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看上去感觉有些迟钝的男人,他的外貌也不是引人注意的那种。他那做工粗糙的衣服已经很旧,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那双鞋子还是在很久以前换过鞋底,而现在鞋面已经难以带动那么沉重的鞋底了。他的棉衬衣,那种一件只需要付两个先令的便宜货,如今已露出磨损的领口,上面还染上了一些再也不能除去的油漆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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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金用最后一口面包擦净了盘子里最后一点儿肉汁,放到嘴里慢慢嚼着,陷入了沉思。当他从餐桌旁站起身来时,他明显感觉到了饥饿的压迫。可是,全家只有他一个人吃过东西,另外那个房间里的两个孩子早早便被送上了床,为的是在睡眠中可以忘记自己没有吃过晚饭。他的妻子什么也没有吃,静静地坐在那里,用焦虑的目光看着他。她是一个瘦弱、憔悴的女人,生长在工人家庭,可是在她脸上依然留有当年美丽的痕迹。她向走廊对面的邻居借来面粉制作了肉汁,并用最后两个便士买了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