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他九岁的时候,他失去了那份工作,那是因为麻疹造成的。他痊愈后,在一家玻璃厂找到了工作。他的工资高了一些,可是那份工作需要技能。那是一种计件工作,他的技能越高,他挣到的工钱也就越多。这其中有一种激励的力量。在这种激励下,他变成了一个非凡的工人。
那份工作使他感到非常幸福,尽管那里又潮又热,因为那时他还小,还有很多梦想和幻想。当他看着布匹流过去,永不停息地从他旁边流动着,他便开始梦想那些奇妙的好梦。然而,这是一种不需要训练的工作,不需要用脑子,因此当他的脑子变得迟钝和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做梦的时候也就变得越来越少。可是,他一个星期可以挣到两美元,而这两美元所表现出的不同,就是剧烈的饥饿和慢慢吃到一点儿东西之间的不同。
那是一种简单的工作,给小瓶子的玻璃塞系上绳子。他腰里带着一梱麻线,然后他把瓶子夹在他的两膝中间,以便能够腾出两只手用来工作。这样,由于总是一个坐姿俯向自己的膝盖,他那狭窄的双肩就长成了拱形,而他的胸部每天被压缩十个小时,这对他的肺非常不利,可是他一天能系三千六百多个瓶子。
不过,在他的生活中也发生过变化——有时,他从这种工作换成了另一种工作,或者是他生了病。在他六岁的时候,他就做了威尔和其他还小的孩子们的小母亲和小父亲。在七岁那年他进了工厂——绕线轴。八岁的时候,他在另外一家工厂找到了工作。他的新工作容易极了。他所做的只是坐在那里,用手中的一根小木棒,引导着一条布的河流在他面前不停地流过。这条布的河流从机器的胃里流出来之后,经过一个加热的压光辊,然后继续向前流到其他地方去了。可是,他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在阳光远远照耀不到的地方,只有一盏煤气灯照在他的身上,他自己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
主管因他而感到非常自豪,常常带一些来访者参观他的工作。在十个小时中,三千六百多个瓶子经过他的手系好了。这意味着他已经达到了机器般的熟练程度。所有多余的运动都被排除了,他那小细胳膊的每个动作,他那小细手指上的肌肉的每次运动,都是迅速而准确的。他工作起来总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结果使他开始变得神经紧张。夜里,他的肌肉在睡梦中都会猛然抽搐一下,而在白天的时候,他根本不能放松和休息。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他的肌肉继续猛地抽搐一下。同样,他的脸色变成了菜色,他因线毛引起的咳嗽也越来越严重。后来,肺炎侵袭到他那已经收缩了的胸腔内部的肺,因为它非常虚弱,于是他失去了在玻璃厂的那份工作。
第二天早晨,他的身体又从沉睡中被他的母亲硬拖了起来。然后,又开始吃少得可怜的早饭,在黑暗中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然后他又看到了这天在屋顶上方那片苍白的天光,然后他转身背向它,走进了工厂的大门。这是另外的一天,也是每一天,所有的日子都一样。
现在,他又回到了麻布厂,就是他最初绕线轴的那个地方。不过,提升正在等待着他。他是一个出色的工人,他下一步就会被提升为上浆工,再稍后他还会升入织布车间。那时,他就没有提升的机会了,除了提升工作效率。
从厨房里又传来一阵长长的抽泣声,当约翰尼闭上他的眼皮时,他低声喃喃自语道:“你可以用生命打赌,我总是诚实可靠地工作。”
机器比他刚开始来工作的时候转得快多了,可他的脑子却转得慢了。他已经不再梦想,尽管早年他充满了梦想。有一次,他还陷入了爱情之中。那是在他刚刚开始引导布匹绕过加热的压光辊的时候,而他爱上的是主管的女儿。她年龄比他大很多,已经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他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她五六次。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在那道流过他身旁的布河的表面,他描绘着自己光明的未来,他会用辛苦的劳动创造出奇迹,发明不可思议的机器,成为很多家工厂的主人,最后将她抱在怀中,庄重地吻她的额头。
“他现在也是一个好孩子,”她急忙又为他辩护道,“他工作起来总是很诚实可靠,他出去工作的时候太小了。可是,这并不是我的错,我确信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可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早已经变得太老、太累,不能恋爱了。另外,她已经结婚并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于是他的脑子开始睡觉。不过,这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经历,他也常常回想这段往事,正像其他男人和女人回忆他们当年曾经相信的仙女一样。他从来不相信仙女或是圣诞老人,可是他曾在心底相信过他用想象在冒着热气的布河里编织出的美好未来。
“我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跑进了约翰尼的脑子里,”他听到她说,“他平常从不是这样。他过去是一个耐心的小天使。”
他很早就长大成人了。在七岁那年,当他第一次领取工资的时候,他就开始进入他的青春期。那时,一种独立的感觉开始在他心中产生,然后他和他母亲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不知道为什么,由于他已经成了一个开始挣钱和养家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自己的工作,他在家里的地位差不多开始和她不相上下。在他十一岁的时候,他就成年了,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那一年,他干夜班整整干了六个月。没有一个干过夜班的孩子还能残留下一颗童心。
约翰尼张开嘴,想要将他感到的不公平进一步发泄出来,可是他的嘴忽然闭上了。他沮丧地向后转过身去,大踏步走进房子上床睡觉去了。他的房门大开着,以便让厨房里的热气流通进来。当他在幽暗的房间里脱衣服的时候,他能够听见他的母亲正和附近一个顺便来访的女人说着话。他的母亲哭着,语音里夹杂着一阵阵无精打采的抽泣。
在他的人生中,也发生过几起重大事件。有一次,他的母亲买回来一些加利福尼亚洋李干。其他那两次,是她煮了两次奶油蛋羹。这都是他人生中具有事件意义的大事,他常常亲切地回忆起这些美好的往事。那时,他的母亲还告诉他,她将来有一天会做一盘非常美味的食物“浮岛”,她这样称呼那种东西,“比牛奶蛋羹还好吃”。多年来,他一直期盼着那一天,期盼着当他在餐桌旁坐下,有一盘“浮岛”摆在他的面前,直到最后他终于放弃了那种念头,认为那不过是一种难以企及的想象。
“我开始工作的时候比他还小。”
有一次,他发现一枚二十五美分的银币正躺在人行道上。同样,那次也是他人生中的一起重大事件,同时也是一场悲剧。当银币的光芒反射到他的眼睛上,甚至在他将它捡起来之前,他立刻意识到了他的责任。在家里,他们通常是吃不饱的,他应该将这枚银币带回家正像他每星期六晚上把工资带回家一样。在这件事上,应该怎样做才对是显而易见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花过一次自己的钱,而且他是那么痛苦地想吃到糖果。他对糖果充满了渴望,因为在他的生活中只有重大节日,才能品尝到糖果的甜蜜。
“可是,他太小了,”她抗议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
他并没有努力欺骗自己。他知道这是罪过,可是他故意犯了罪。他买了十五美分的糖果让自己放纵了一次,节省下十个美分,留着将来再放纵一次,可是他并不习惯带钱,因此他丢了那十个美分。丢钱的时候,他正因为良心的各种折磨而痛苦,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上帝的惩罚。他惊恐地感到,一位可怕、愤怒的上帝就在他的附近。上帝看到了他的行为,而且上帝很快便惩罚了他,甚至不让他完全享受罪恶的果实。
“你看见你已经大了,你就应该出去工作,”约翰尼怒吼道,“这就是你的毛病。你应该出去工作。你妈应该让你出去工作。”
在他的记忆中,他常常回想起这起事件,并将它看作他人生中的一起重大罪行,而且每次在回想的时候,他的良心总会醒过来,让他再次感到一阵阵的剧痛。这件事是他心里的一件丑事。同时,由于他的性格和所处的环境,他每次回想起自己的行为都会感到遗憾。他很不满意自己用那种方式分配那二十五美分,因为他应该更好地花掉它,而且如果他早知道上帝的惩罚来得很快,他应该用同样凶猛的飞扑动作,一下将那二十五美分全部花光,把上帝打败。在回忆中,他上千次重新分配着那二十五美分,而且每次都对他更为有利。
“我已经像你一样大了,”威尔在母亲的怀里愤怒地大叫着,他的脸被眼泪、泥土和鲜血弄得一团糟,“我现在已经像你一样大了,我还会长得更大。然后我会揍你——你看我会不会揍你。”
在他过去的记忆中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有些模糊不清,可是却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那就是他父亲的那双凶残的脚。那差不多像是一场恶梦,而不是回忆中可以看到的一种有形的东西——那更像一个人在睡梦中回忆起原始人种,并回到了他的祖先在树上居住的时代。
“为什么他不让我安静一会儿?”面对她的谴责,约翰尼回答说,“他看不见我很累吗?”
在白天完全清醒的时候,约翰尼从来没有想起过这个特殊的记忆。它总是在晚上到来,当他躺在床上开始意识模糊,最后终于睡着的那个时刻,它才会抓住他。它常常把他惊醒然后使他恐惧得再也无法入睡,而在他刚刚惊醒、头暈目眩的那一刻,他似乎感到自己仍横躺在床脚。在床上,模模糊糊地露出他的父亲和母亲的轮廓。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父亲的外貌。他对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他有一双残酷无情的脚。
他猛地推开威尔,残忍地踢着他的小腿,然后又抓住他将他脸朝下用力推倒在泥土中。随后,他仍没有放过威尔,直到将他的脸按在泥土里来回蹭了好几次。他的母亲急匆匆赶过来,她焦灼无力、忿怒地责骂着他。
早年的这些记忆常常在他的脑子里游荡,可是那里却没有后来的记忆。所有的日子都一样。昨天和去年都一样,正像过了一千年——或者是一分钟。从来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没有任何事件作为时间在前进的标志。时间根本没有前进,它停在那里再也不动了。只有那些旋转的机器在不停地前进,可它们也跑不到哪里去——不管事实怎样,它们却是转得更快了。
嘲笑的歌声越来越高了。威尔跳着舞、吐着舌头,向他凑了过来。约翰尼伸出左胳膊,猛地搂住了威尔的脖子。与此同时,他挥起他那瘦骨嶙峋的拳头打向威尔的鼻子。这是一个可怜的瘦骨嶙峋的拳头,可是打起人来却很有利,这明显可以从威尔因疼痛而发出的长长的尖叫声中体现出来。另外那些孩子全都吓得大叫起来,他的妹妹詹尼急忙冲进了房子里。
约翰尼十四岁的时候,他升到上浆车间去工作了。这是一起重大的事件。在一夜的睡眠或每星期的发工资日之外,终于发生了一件值得回忆的事情。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号。这是一台机器的“奥林匹克”,象征了一个新的开端。从这一天开始,“在我去上浆车间工作的时候”,或者“在我到上浆车间工作之前”,或者“在我到上浆车间工作之后”,类似的句子经常挂在的嘴边。
威尔似乎正显示了从他的牺牲和让步中得到的好处。他体格匀称、身体健康,身高和他的哥哥一样,甚至体重比他还要重,似乎一个人的生命力都转移到了另一个的血管里。在精神上也同样如此。约翰尼总是疲惫不堪,没有愉快的心情,可是他的弟弟似乎总是生机勃勃,精力旺盛得简直要溢出来。
他十六岁生日那天,令人难忘的是他升入了织布车间,负责一台织布机。这又是一次激励,因为它是计件工作。他的工作非常出色,因为他的肉体已经被工厂铸造成了一部理想的机器。三个月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两台织布机之间跑来跑去,然后是第三台、第四台。
他的弟弟威尔的年龄仅次于他,已经过了他的十岁生日,他是这群孩子的头目。约翰尼对他没有任何好感。由于不断为威尔作出牺牲和让步,他的生活早已经痛苦不堪。他确切地感到,威尔是一个对他负债累累却从不对此领情的孩子。在他身后那些已经模糊的过去,在那些遥远的游戏时间,他被夺去了大部分游戏时间被迫来照看威尔。当时,威尔还是个婴儿,那时正像现在这样,他们的母亲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在工厂做工。对于约翰尼来说,小父亲和小母亲的一部分责任正好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第二年结束的时候,他在织布车间生产的布匹码数,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其他任何一个织布工,更是超出了那些技术不熟练的工人的两倍以上。这时,在他的赚钱能力接近顶峰的时候,家里的一切也开始好转。不过,这并不是说他增加的收入超过了他们的需要。家里的孩子们都在长大,他们吃得更多了,而且他们都进了学校念书,可学校的用书是要花钱买的。另外,不知道为什么,他工作得越快,物价也攀升得越快,甚至连房子的租金也在上涨,虽然这座房子由于缺乏维修,已经变得越来越糟糕。
在吃饭的时候,他母亲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不停地反复向他解释,她正竭尽全力设法将一切做好。约翰尼将这顿根本不够吃的晚饭吃完,把椅子向身后一推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感到痛苦减轻了一些。在床和前门这两者之间,他内心斗争了一会儿,最后他终于走了出去,不过他并没有走远。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两个膝盖曲起,而他那窄窄的肩膀向前垂着,然后他把两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掌支撑着下巴。当他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并没有想什么。他只是在休息。他的大脑关心的东西很少,它睡着了。这时,他的弟弟和妹妹走了出来,他们吵吵闹闹地和其他孩子在他周围玩耍着。角落里有一盏电灯照耀着他们欢乐的嬉戏。他们知道他暴躁易怒,可是他们那喜欢冒险的天性引诱着他们来取笑他。他们在他面前手拉手,根据节拍摇晃着身体,对他唱着一些怪异、低劣的打油诗。开始,他吼叫着咒骂他们——咒骂是他从各种监工那里学来的。后来,他发现咒骂没有什么效果,想到自己的尊严,于是他又顽固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长高了一些。不过,随着他的身材的增高,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另外,他的神经变得更加紧张。随着神经过敏的增强,他也越来越暴躁易怒。家里的孩子们从痛苦的功课中都学会了躲开他。他的母亲因他的赚钱能力很尊敬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尊敬中夹杂着害怕。
晚餐是这个家庭每天共同的一顿饭——只有在这顿饭的时候,约翰尼才能遇到他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对于他来说,这种自然的相遇简直就是一场遭遇战,因为他已经太成熟了,而他们却年幼得令人痛苦。他无法忍受他们那种过分的、令人惊异的幼小。他无法理解这一切,因为他自己的童年已经留在他身后太遥远的地方了。他就像一个老人,而且暴躁易怒。弟弟、妹妹那幼小心灵的骚动使他感到很不耐烦,对于他来说那是极大的愚蠢。他愤怒地瞪着眼睛,默默地看着那些食物,由于想到他们不久以后也要出去工作,他心里才得到了一些安慰。工作会磨去他们的锋芒,而且会使他们变得稳重和严肃起来——像他一样。正是如此,约翰尼模仿着人们的习气,将自己作为准绳去衡量世上的一切。
对于他来说,生活中没有任何欢乐。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一天天是怎样过去的。晚上,他在无意识的颤抖和抽搐中沉睡过去。至于其他时间,他都是在工作,而他的意识已经是机器的意识。除此之外,他的大脑是一片空白。他没有理想,只有一种幻想,那就是他喝的是极好的咖啡。他只是一头工作的畜生。他没有任何一种精神生活,然而在他头脑最隐秘的深处,他不自觉地在衡量和审视他每一个小时的辛劳、他的双手的每一个动作、他的肌肉每一次猛然的抽搐,而这为他将来一连串的行为做好了准备,那将使他和他那个小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惊骇。
最后,那个一条腿的男孩子还是随着巡视员走出了车间,后面跟着那位焦虑不安、一路抗议的主管。在此之后,车间里又恢复了固有的单调。漫长的上午和更漫长的下午终于过去了,收工的汽笛响了起来。当约翰尼经过工厂的大门走出去的时候,夜幕已经降落。在这一天之中,太阳在天空架起了一架金色的梯子,使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它那亲切的温暧,然后它向西方落下去,消失在屋顶上方那高低不平的天际线后面。
那是晚春时节,一天晚上他从工厂回到家里,感到异乎寻常的疲惫。当他在餐桌旁坐下的时候,四周弥漫着一种热烈的期待气氛,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在忧悒的沉默中审视着这顿饭,机械地吃着他面前的食物。家里的孩子们哼哼哈哈,嘴里发出一种响亮的声音,可他对这一切竟然充耳不闻。
好像在否认自己的罪行,一条腿的男孩子答道:“没什么,我只是上星期得了感冒,巡视员先生,完全没有什么。”
“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吗?”最后,他的母亲失望地问道。
“为什么你咳嗽得这么厉害?”巡视员问道,好像在谴责他的犯罪行为似的。
他茫然地看着他面前的盘子,然后茫然地看着她。
一条腿的男孩子忽然大哭起来:“求求你了,巡视员先生,我们家里已经有两个孩子饿死了,我们穷极了。”
“浮岛啊。”她得意地宣告。
他转身对那个一条腿的男孩子说道:“你凭诺言和荣誉答应过我,你要去学校读书。”
“哦。”他说。
“我知道他,”巡视员说道,“他十二岁。在这一年里,我已经三次把他从工厂解雇出来了。这次是第四次。”
“浮岛啊!”孩子们一起大声说道。
他们走过去之后,约翰尼又回到机器旁边继续工作。他放心了,因为那种病并没有转移到他的身上。可是,那个一条腿的男孩子却没有这样幸运。那位目光敏锐的巡视员将胳膊伸进那只空木箱,将他硬拖了出来。那个男孩子嘴唇颤抖,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仿佛陷入了某种意义深远而又无法挽回的灾难之中。当主管脸上很快露出震惊和不满的神情时,那位监工看上去似乎大吃了一惊,好像他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男孩子。
“哦。”他说道。不过,在吃了两三口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今天晚上我不太饿。”
“看上去是这样。”那位主管说着,招手让监工过来,然后指着那台机器对准他的耳朵大叫着。最后,他向巡视员汇报道:“这台机器是空转的。”
他放下勺子,把他的椅子向身后一推,疲惫地从餐桌旁站了起来。
“这部机器空转?”巡视员说着,指向约翰尼旁边那台没人看管的机器,那上面没有绕满的线轴正像发疯一样飞转。
“我想,我该上床去了。”
“断断续续——不过,那些都是新法律通过之前的事了。”主管急忙补充了一句。
他拖着比平时更为沉重的脚步,走过厨房的地板。他脱下衣服似乎用了一个泰坦的力气,可怕的是他的努力没有多少效果,当他爬上床的时候,一只鞋子仍穿在他的脚上,于是他虚弱地哭泣起来。他感到在他脑子里有某种东西正在上涌,正在猛涨,使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意识模糊不清。他感觉他消瘦的手指像手腕一样粗大,而他的指尖也像他的大脑一样,隐隐地有一种麻木和模糊不清的感觉。他的腰部和背部疼痛难忍。他全身的骨头都在疼痛,全身每个地方都在疼痛。然后,他的脑子里开始响起上百万台织布机的尖叫声、撞击声、爆裂声、咆哮声。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飞来飞去的梭子。它们在群星中间飞进飞出,乱成一团。他一个人负责管理着一千台织布机,而它们在不断地加速,越来越快,他的脑子也失去了控制,越转越快,最后变成了供应那一千只飞梭的纱线。
“或许更矮小了,我敢打赌。我猜,他这些年都是在这里工作吧?”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去工厂工作。他正在他脑子里那一千台织布机之间跑来跑去,异常忙碌地织着布。他母亲去工作了,不过她先请来了医生。他说,这是一种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发作了。詹尼遵照医生的指示,负责照看他。
“几年了。个子一点儿都没有长。”
这是一场非常严重的疾病,过了将近一个星期,约翰尼才能够穿上衣服,摇晃着虚弱的身体在房间里走一走。又过了一个星期,那位医生说他可以适当地回去工作了。
“多长时间了?”巡视员很快问道。
星期天下午,也就是约翰尼逐渐康复的第一天,织布车间的领班来看望他。领班告诉他的母亲,约翰尼是车间里最好的织布工。他的工作他们一直为他保留着,从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一开始,他可以回去工作。
“他看上去一直是这样。”
“为什么你不表示感谢呢,约翰尼?”他的母亲不安地问道。
“或者六十岁。”巡视员猛地说道。
“他病得太重了,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她充满歉意地向来访的客人解释说。
“看上去至少有十六岁。”那位主管说。
约翰尼驼着背坐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地板。在领班走了之后,他依然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很久。屋外已经很暖和了,一天下午,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有时他的嘴唇会动一下,似乎正沉浸在没完没了的计算中。
“十四岁。”约翰尼撒了一个谎,而他的这个谎话让他的肺也用尽了全气。他的谎话声音太大了,以至于引得他开始干咳起来,咳得他将整个早上沉淀在肺里的线毛都咳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天气变得暖和起来之后,他又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这一次,他带了铅笔和纸继续进行他的计算,他算得很痛苦,也很震惊。
“好了,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巡视员说着,或者说大喊着,为了让约翰尼听到他的话,他弯下腰对着这个男孩子的耳朵大喊着,“你多大了?”
“百万后边是什么呢?”中午,当威尔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他问道,“你是怎么算它们的?”
约翰尼听着他的话,可是他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另外,他对将来的那些病毫无兴趣。现在,有一种更紧急、更严重的病在威胁着他,而这种病正是来自这位巡视员。
这天下午,他完成了他的计算。每一天,他都要坐到那个台阶上,不过不再带着纸和铅笔。他专注地观察着一棵树,一棵生长在街道对面的树。他会一连几个小时来研究它,当风摇动它的枝条吹得落叶纷飞的时候,他感到异常有趣。整整一个星期,他似乎都沉浸在一种重大的同自己的对话中。星期天,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放声大笑了好几次,这使他的母亲感到心神不宁,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他大笑了。
“简直是烟斗杆,”巡视员回应到,“看看那两条腿。这个男孩子患有软骨病——正在初期,不过他已经得了这种病。如果他最后没有死在癫痫上,那肯定是因为肺结核先要了他的命。”
第二天早晨,天还一片漆黑,她走到他的床边去叫醒他。在这一个星期,他已经睡得非常充足,因此很容易醒来。他没有挣扎,当她从他身上掀掉被子时,他也没有紧紧抓住被子不放。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说话的时候也很平静。
“的确是太瘦了。”那位主管不安地笑着说。
“这没有用,妈。”
当年轻人走过的时候,他用锐利的目光巡视着男孩子们。有时,他会停下来问一些问题。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为了让男孩子们能够听到他的话,他不得不将肺的功能发挥到顶点用来大喊,这时他的脸会由于过度用力而滑稽地扭曲成一副可笑的模样。他那敏锐的目光注意到,约翰尼旁边那部机器在空转,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他也看到了约翰尼,于是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一把抓住约翰尼的胳膊,将他从机器旁边向后拉了一步。可是,随着一声吃惊的大叫,他立刻放开了约翰尼的胳膊。
“你要迟到了。”她说道,脑子里依然保留着他昏睡不醒的印象。
然而,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车间里出现了一阵骚动。显然,这种骚动沿着一条秘密通道很快便渗透到了车间的每个地方。在约翰尼对面工作的那个一条腿的男孩子,迅速在地板上跳着跑到一个空箱子跟前,然后带着他的拐杖钻进去,再也看不见了。这时,工厂的主管陪着一个年轻人向这里走来。年轻人的衣着非常考究,而且他还穿着一件上了浆的衬衣——在约翰尼对人的分类中,这是一位绅士,也是一位“巡视员”。
“我已经醒了,妈,我告诉过你,这没有用了。你最好让我一个人待着,我是不会起床的。”
这一切,约翰尼根本不会注意,对待这些事情他有自己的一套思路。另外,由于这些事情的一再重复已经变得非常乏味,像刚才那种情节他已经看到过很多次。对于他来说,反对监工就像违抗一台机器的意志一样毫无意义。机器就是要按照确定的路线运转,然后完成确定的任务。对于监工来说同样如此。
“可是,你会丢掉你的工作!”她大叫道。
约翰尼旁边的那个男孩子呜呜咽咽地喘着气。这个男孩子的脸抽搐着,带着憎恨的表情,因为那个监工一直在远处用充满威胁的目光瞪着他。不过,每一个线轴都在完美地旋转。那个男孩子用可怕的声音大声咒骂着在他面前旋转的线轴,可是他的声音不会传到六英尺之外,因为车间里的咆哮声像一面墙,挡住了他的声音,然后吞没了它们。
“我是不会起床的。”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声音,冷漠地重复了一遍。
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他还从来没有过不和机器发生密切关系的时候。机器几乎已经进入他的身体内部,至少他是在机器上长大的。十二年前,在这个工厂的织布车间,曾经发生过一场小小的骚乱。约翰尼的母亲晕倒了。他们把她放在尖叫的机器当中的地板上。两个年龄稍老的女工被人从织布机旁叫了过来。领班也过来帮忙。几分钟后,在那些从门口走进织布车间的人中,又多出了一个小生命。这就是约翰尼。他伴随着机器的撞击出生,他的耳中回响着织布机那非凡的吼叫声,他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又热又潮,里面还充满了飞舞的线毛。为了排出肺里的线毛,他出生的第一天就咳嗽起来,而且由于相同的缘故,他从那时到现在一直都在咳嗽。
这天早上,她自己也没有出去工作。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疾病,她还从不清楚这种病。发热和昏迷她倒是能够明白,可这是疯狂的病啊。她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让詹尼去找医生。
约翰尼的线轴全都在一阵风似的转动,可是这种间接的称赞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陶醉。倒是曾经有过一次——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经非常遥远。现在,当他听到自己被推举成一个光彩夺目的榜样时,他那无动于衷的脸上已经不会出现任何表情。他是一个熟练的工人,他很清楚这一点。他也常常这样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句很平常的话而已,除此之外对他不会有任何更多的意义。他已经从一个熟练的工人进化成一台熟练的机器。当他的工作出现了差错,那就像是机器出现故障一样,只能归结于人的肉体不够完善。如果他有可能出现一次失误,那就像一部完善的钢钉机冲出了有缺陷的钉子一样,完全正常。
医生到来的时候,约翰尼已经又睡了过去。后来,他慢慢地醒了过来,让医生给他把了把脉。
“看看约翰尼——为什么你不像他那样?”那个监工愤怒地问道。
“他没有什么问题,”医生说道,“只不过是身体劳累过度。身上都是骨头,没有多少肉。”
一些男孩子却很会偷懒,当小线轴转空了的时候,他们浪费着时间和机器并不更换小线轴。不过,工厂配有一个监工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当监工发现约翰尼旁边有人在耍这种诡计后,立刻打了那人一个耳光。
“他一直都是这样。”他的母亲主动解释道。
他机械地工作着。当一只小线轴的麻线放光后,他用他的左手作为刹闸让大线轴停下来,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抓住飞舞的线头,而在同一时刻他又用他的右手抓起了一只小线轴上松傷的线头。这些不同的动作,都要用他那两只手同时准确而又迅速地完成。随后,他接好线头,两手一闪松开了线轴。接线头并不是一件难事。他有一次曾经自夸,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能接好它们。对于这种事情,他有时候真的能够做到,因为在一个晚上的睡梦中他曾经连续不停地接过无数线头,仿佛他已经那样干了几百年。
“走吧,妈,让我打完这个盹儿。”
在长长的一列列机器中间,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在他面前,上方有一只装满小线轴的箱子,同时有一些巨大的线轴正在飞快地旋转。他要把这些小线轴上的麻线绕到那些大线轴上。这种工作很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动作敏捷。那些小线轴转空得太快,而那些空空的大线轴又实在是多得不得了,因此工作起来简直是没有片刻空闲。
约翰尼说得很亲切,也很平静,然后他很惬意、很平静地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天幕上的繁星还没有开始暗淡,整座城巿仍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
十点钟的时候,他醒过来,然后穿上了衣服。他走出房间,走进了厨房,他发现他母亲的脸上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如既往地走着他的路。在这个厂区,各处的门都打开了,他很快便随着一大群人穿过黑暗向前走去。当他走进工厂大门的时候,汽笛又响了起来。他向东方看了一眼,越过屋顶高低不平的天际线,只见一缕暗淡的光线刚刚开始爬上来。他一天中只能看到这么多天光。然后,他转回头来,走进了他的一群工友之中。
“我要走了,妈,”他宣布说,“我想对你说一声再见。”
“不要迟到啊。”她最后的警告从黑暗中传来,然后她便被黑暗吞没了。
她猛地用围裙蒙住头,坐下,突然哭了起来。他耐心地等待着。
静静地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他的母亲转身向右走去。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呜咽着说。
他们摸索着走出家门,走下楼梯。天气晴朗而寒冷,约翰尼刚开始接触到外面的空气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天幕上的繁星还没有开始暗淡,整座城市仍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约翰尼和他母亲两个人都拖着脚向前走着。他们腿上的肌肉似乎都没有信心将他们的脚从地面上拉起来。
“去哪儿?”她终于问道,同时拉下头上的围裙,脸上带着一种伤痛、稍稍还有一丝好奇的表情看着他。
“我们得赶快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动着油灯的灯芯,然后对着灯罩里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任何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我的胃好像不大舒服。”她解释道。远处传来一阵汽笛声,它长长地尖叫着,他们两个不由得全都站了起来。她看看搁板上那只马口铁闹钟。表针正好指向五点半。这时,这个厂区其余那些人刚刚从睡梦中被汽笛惊醒。她拉过一条披巾,披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将一顶暗黑色又旧又不成形的帽子扣在了头上。
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在内心深处看到街道对面那棵大树正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棵树似乎就潜藏在他的眼皮底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够看到它。
她看他咀嚼着干面包,于是伸手将她的那杯咖啡倒进了他的杯子里。
“你的工作呢?”她颤抖着问。
她的动作带有一种巧妙的花招。看上去,她完全像是从那条面包上为他切下了一片,随即将那条面包和她切下的那片薄片放回了面包箱,然后从她自己的那两薄片面包里拿了一片给他。她认为她骗过了他,没想到他早已经识破了她的花招。不过,他仍不知羞耻地拿过了那片面包。他有自己的一套观念,他认为像他母亲这种有慢性病的人,无论如何是吃不多的。
“我再也不去工作了。”
“稍等一会儿,”她急忙说道,“我想,这条面包还可以让你再吃一片——一小薄片。”
“我的上帝,约翰尼!”她哀叫道,“不能说这种话!”
他没有反驳这种指责。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那饥饿的目光已经不再期望更多的食物。他是一个可以忍受痛苦的男孩子,他的耐性与让他学会忍耐的那个学校同样可怕。他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用手背擦了擦他的嘴,然后站起身来。
在她看来,他说的简直是一种亵渎的话语。正像一位母亲听到她的孩子否认上帝,约翰尼的母亲也被他的话惊呆了。
“好了,不要太贪婪,约翰尼,”她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你已经吃了你那一份。弟弟和妹妹们都比你小。”
“到底是什么东西跑进了你的脑子里?”她竭力让自己带着一种半命令的口气问道。
除了面包之外,还有一小片冷猪肉。他的母亲给他的杯子里加满了咖啡。当他吃完那块面包的时候,他开始观察是否还有一些可以吃的东西,而她却拦阻了他那巡视的目光。
“数字,”他回答说,“正是那些数字。这个星期,我算过很多数字,那太让人吃惊了。”
他吃得很仓促,只是简单地嚼一嚼便用咖啡将大块的面包冲了下去。他们称之为咖啡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热腾腾、黑乎乎的液体。约翰尼认为这就是咖啡——一种极好的咖啡。这是他一直残存的几种生活幻觉之一,因为他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喝过真正的咖啡。
“我不明白那和数字有什么关系。”她抽泣着说。
“一美元意味着很多食物,”他简单地评价道,“我宁可多走走路,也要吃东西。”
约翰尼耐心地微笑着,而他的母亲看到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火,一直很平静,更是感到一种新的震惊。
他几乎没有顺着她的话听下去。这些话他以前早就听过,而且听过很多次了。她的思路很狭窄,她总是说他们受苦是因为他们住得离工厂太远了。
“我来告诉你,”他说道,“我太累了。什么东西让我这么累呢?运动。从我出生到现在,我一直都在不停地运动。我动得太累了,我再也不想有什么运动了。记得我在玻璃厂工作的时候吗?我习惯了一天系三千六百多个瓶子。现在,我估算了一下,我系每个瓶子大概要做十个不同的动作,那么一天要做三万六千个动作,十天就是三十六万个动作,一个月就是一百万零八千个动作。去掉那八千——”这时,他用慈善家那种仁慈的口气得意地说——“去掉那八千,每月还剩下一百万个动作——十二个月就是一千两百万个动作。
“我多希望我们住得不是这么远啊,”当他坐下的时候,她说道,“我已经尽我的全力试过了。你清楚那些情况。可是,一美元在房租上可是一笔很大的节约,我们在这儿的房间又多一些。你清楚这个情况。”
“在织布车间,我的动作快了两倍。那么一年就是两千五百万个动作。对我来说,我好像就这么动了一百万年。
她拿起水壶上的破盖子,倒了两杯咖啡。他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们两个为洗脸吵架已经是常事,而他的母亲在这件事上态度异常顽固。“洗脸”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他应该洗他的脸。他用一条油膩膩、又湿又脏又粗糙的毛巾擦干脸,结果脸上留下了一些破麻布的碎屑。
“现在,这个星期我根本没有动。一连几个小时,我没有做一个动作。我告诉你吧,那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只是坐在那儿,一连几个小时什么都不干。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我从来没有空闲时间,我所有的时间都在动。我根本没有办法高兴起来。我再也不做任何动作了。我要坐着,坐着,休息,休息,然后更多地休息。”
“即使没人告诉你,你也要每天洗洗你的脸啊。”他的母亲抱怨道。
“可是,威尔和那些孩子们怎么办?”她绝望地问道。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向水池。这是一个油膩、肮脏的水池。一股臭气从排水口直冒出来,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对于他来说,水池有臭气那是自然的一部分,正像肥皂被洗碗水弄脏后再也难以产生肥皂泡一样,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并没有试图让肥皂产生肥皂泡的愿望。他用水龙头里流出的凉水随便洗了几下,就算完成了洗脸这项任务。他并没有刷他的牙齿,因为问题是,他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一只牙刷,他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人会为清洗牙齿这种巨大的蠢事而遭受痛苦。
“总是这样,‘威尔和那些孩子们’。”他重复着。
“约翰尼!”他的母亲尖厉地大叫了一声。
不过,在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怨恨。很久以前,他就明白他母亲对那个小男孩儿抱有的希望,可是想到那些他再也没有怨恨了。很多事情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甚至这件事也没有关系了。
他并不在意黑暗。他穿好衣服,然后走出房间,来到了厨房中。他的脚步显得很重,因为这是一个又瘦又轻的男孩子。他的两条腿简直是在拖着自己的重量向前,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因为那是皮包骨头的两条腿。他拉过一把坐垫已经破了的椅子,坐到餐桌旁。
“我明白,妈,我明白你为威尔打算了什么——让他一直在学校读书,让他将来当个会计。可是,那没有用了,我要走了。他应该出去工作。”
“你会被扣除工钱的。”她回头警告道。
“我把你养大了,结果却是这样。”她哭着,然后开始用围裙蒙她的头,可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她端起灯,匆匆走出房间,将他独自留在黑暗中。
“你从来没有把我养大,”他用悲哀的语气亲切地回答说,“我把我自己养大了,妈,我还养大了威尔。他比我大,比我重,比我高。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想我就没有吃饱过。当他生下来,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工作了,还挣来食物给他吃。不过,这件事已经做完了。威尔已经能出去工作了,像我一样,要不然他就完蛋好了,我再也不管这件事了。我累了,我现在要走了。难道你不能对我说声再见吗?”
“好吧。”他喃喃地说。
她没有回答。她用围裙蒙住头,哭了起来。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
当他被拖到床边的时候,看起来他一定会头朝下跌到地板上。可是,他的意识开始清醒。他坐起来,在那里危险地晃动了几下身子,然后站到了地板上。这时,他的母亲立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他的拳头又开始挥舞起来,这次的捶打比较有力,而且也比较准确了。与此同时,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她放开了他。他清醒了过来。
“我确信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她呜咽着说。
可是,她并不在意这些。她是一个目光忧愁、满脸疲惫的女人,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苦差事,因为在她的生活中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劳役。她抓住他的被子,试图将它掀起来,可是那个男孩子立刻停止了他的捶打,拼命抓着被子。他在床角缩成一团,仍竭力留在被子里。于是,她努力将被褥拖到地板上,而那个男孩子却顽强地抗拒着她。她用力拉住被子不放,由于她的身体更重一些,男孩子和被子再也无法抵抗,因此他为了裹住身体本能地随着被子一起移动,以免房间里的寒气使他的身体着凉。
他走出房子,走下台阶来到街上。看到那棵孤独的树,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凄凉的喜悦。
这声大叫由于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中而显得有些压抑,但是它很快便提高了音量,像一声哀号,随即变成了满含情绪的挑战,然后渐渐微弱、低沉下去,最终变成了一种喃喃的哭诉。这简直是一种残忍的大叫,就像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发出的充满无限抗议和痛苦的呐喊。
“我什么事都不会干了。”他对自己说道,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低低地歌唱的音调。他抬头充满渴望地仰望着天空,可是明亮的太阳照得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放开我!”
他走了很长时间,可是走得并不快。他沿着街道走过麻布厂。织布车间里那沉闷的轰鸣声传入他的耳中,他脸上露出微笑。这是一种亲切、平静的微笑。他并不恨谁,甚至不恨那些撞击、尖叫的机器。他心里没有一丝怨恨,只有一种杂乱的渴望,渴望休息。
这种威吓对那个男孩子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他顽固地躺在那里继续睡着,竭力争取多睡一会儿,正像那些梦想家为他们的梦想而战一样。这个男孩子的手很随意地握着,无力而又痉挛地捶打了几下空气。这几拳本来是故意对准他的母亲的,可她早就熟悉了这一切,因此熟练地避开了他的拳头,同时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当他走近乡村的时候,路边的房屋和工厂渐渐稀少起来,空旷的地方开始增多。最后,城市留在了他的身后,他沿着铁轨旁一条树木茂盛的小路走下去。他走路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一个人,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一个人。他只是一种滑稽的像人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扭曲、发育不全、难以形容的生物,像一只有病的人猿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两只胳膊无力地悬在身体两侧,肩膀前屈,胸部狭窄,形状奇异而又吓人。
“如果你还不起床,约翰尼,我一点儿东西都不给你吃!”
他经过一个小火车站,在一片被大树荫蔽的草地上躺下来。整整一个下午他都躺在那里。有时他打着瞌睡,肌肉在他的睡眠中抽搐着。当他醒来,他躺在那里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观看着那些小鸟,或者透过树枝的缝隙仰望着天空。有一两次,他忽然大笑起来,不过这和他看到或者感受到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阿门。
黄昏过去之后,夜晚最初的黑暗开始降临,一列货车“隆隆”地驶入了小站。当机车在侧轨连接车厢的时候,约翰尼沿着列车的一侧爬了上去。他拉开一节空车厢的边门,笨拙而又吃力地爬了进去。他关上了车门。这时,火车头的汽笛响了起来。约翰尼躺了下去,在黑暗中微笑着。
你保佑我的工作很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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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天黑之前我会死去,
青春期,一般指成年以前13岁至15岁的发育期。
祈求上帝保佑我不退缩。
泰坦,希腊神话中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他所在的家族都是乌拉诺斯和盖亚的子女,他们试图统治天国,但被宙斯家族推翻并取代。
我现在清醒过来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