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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章

玛丽觉得,安妮竟以为她连堂兄都认不出来了,不满之余,便激昂地谈起他们家族的特征,益发肯定那就是艾略特先生,并再一次叫安妮亲自过去看看。可是安妮不想动弹,尽量表现出冷淡和漠不关心的样子。然而,一看到有二三位女客微笑着交换会意的眼色,好像她们非常了解其中的奥妙时,安妮又感到很烦恼。显然,有关她的某些流言蜚语已经传播开去。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这似乎表明如今这类流言还会流传得更广。

这时安妮觉得温特沃思上校在看她。这种感觉使她又烦恼又尴尬。她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尽管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话。

“来吧,安妮,”玛丽嚷道,“你自己过来看嘛。你不赶紧过来,就来不及了。他们要分手了,他们在握手道别。他转身要走了。难道我不认识艾略特先生!你好像忘记了莱姆发生的一切!”

“不,”安妮马上说道,“不可能是艾略特先生,我向你保证。他今天上午九点离开巴思,明天才回来。”

为了抚慰玛丽,也许还为了掩饰一下自己尴尬的心情,安妮慢慢地朝窗口走去。她来得正是时候,她看清楚了,那确实是艾略特先生(她刚才还决不肯相信呢)。他很快地走开,消失了;克莱太太则快步朝另一方向走掉了。安妮看到这两个有着根本利益冲突的人物的友好会晤,不禁感到惊讶。但她抑制着这种心情,平静地说,“是的,那确实是艾略特先生。我想,他改变了出发的时间。就是这么回事——或者是我弄错了。当时我可能没有听清楚。”说着就回到她原来的座位,心情镇静下来,欣慰地希望自己对这件事处理得还不错。

“安妮,”仍坐在窗口的玛丽喊道,“我敢肯定,那站在柱廊底下的是克莱太太,还有个男人在一起。我看见他们刚从巴思街转弯过来。他们好像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那是谁呀?——过来,告诉我。天啊!我想起来了。是艾略特先生!”

客人们纷纷离去。查尔斯有礼貌地送了出去,在客人背后做了个鬼脸,责怪她们不该来。接着他说:

安妮尽力保持平静,让事态自然发展,想集中思想就正在讨论的适当的信任问题发表一通意见。“当然啰,如果双方的感情不变,那么我们的心很快就会相互了解。我们已经不是少男少女了,不会无谓地焦躁不安,不会由于经常疏忽而误入歧途,也不会不负责任地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然而,过了一会儿,安妮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温特沃思上校同她待在一起,似乎只能极其不利地遭到疏忽和误解。

“好了,妈妈,我为你干了一件你喜欢的事情。我到剧院去了一趟,订了明晚的包厢。我这是好儿子了吧?我知道你喜欢看戏,我们大家都坐得下。包厢里可以坐九个人。我请了温特沃思上校;我想,安妮也会愿意和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大家都喜欢看戏,我干得不错吧,妈妈?”

这天上午必然会十分忙乱。一大家人住在旅馆里,一定会出现变化多端的不安定的场面。隔五分钟就会接到一张便条,再隔五分钟又是一只包裹。安妮在那里待了不到半小时,那间宽敞的饭厅似乎就坐满了一半:一伙忠实的老朋友围坐在墨斯格罗夫太太四周,而查尔斯又带着哈维尔上校和温特沃思上校回来了。温特沃思上校的出现在当时并不令人惊讶。安妮不可能如此健忘,竟想不到他们共同的朋友的到来一定会很快把他们两人再次带到一起。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十分重要的会面显示了温特沃思上校的感情。安妮从中得出了可喜的结论。但从他的表情看来,安妮有些担心,觉得他还抱着曾促使他匆匆离开音乐会的那种不幸的念头。他似乎并不想走到安妮身边来,同她交谈。

墨斯格罗夫太太笑眯眯地表示,要是亨里埃塔和其他人都去,她也准备去。这时玛丽却急忙打断了她的话,嚷道:

他们发现墨斯格罗夫太太和女儿在家,而且只有她们母女俩。安妮受到她们的热情欢迎,亨里埃塔确实感到最近她的前景已经好转,内心充满了新鲜的幸福感,所以对原来就喜欢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关怀和兴趣。墨斯格罗夫太太之所以这般真挚,是因为安妮在她们困难时曾帮助过她们。安妮特别喜欢这种发自内心的、热忱而真挚的感情,因为令人伤心的是,她在家里享受不到这一切。她们恳切要求安妮尽量同她们待在一起,请她每天过来,整天待在这里,简直是要把她当作一家人了。作为回报,安妮也自然同往常一样地关心和帮助她们。查尔斯走了以后,安妮便听听墨斯格罗夫太太谈路易莎的境况,听亨里埃塔谈她自己的事情,并就某些事务提出自己的意见,还介绍一些商店的情况。在玛丽需要她提供帮助时,她还要停下谈话给她帮忙,如替她换绸带、算账、寻找钥匙、清理小饰物,还要设法使她相信没有人在欺侮她。玛丽坐在面朝矿泉水配制处的窗口旁,同往常一样,觉得很有趣,但有时仍不免想象别人在欺侮她。

“天哪,查尔斯!你怎么想得出的?订明晚的包厢!你难道忘了明晚我们要去坎登吗?他们专门邀请我们去见见我家所有的重要亲戚——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她的女儿,还有艾略特先生。他们有意要把我们介绍给他们。你怎么能这么健忘呢?”

安妮本来想同拉塞尔夫人谈谈的,眼下只能放弃这计划。他们三人一起在里弗斯街坐了几分钟。安妮觉得,把原来想讲的话推迟一天讲没有多大关系,便匆匆到白鹿旅舍去拜访故友和去年秋天的游伴,她内心怀着炽热的友情,这种感情是由许多联想促成的。

“算了,算了!”查尔斯说,“晚会有什么意思?根本不值得记住。我觉得,你父亲要是想见见我们,本应该请我们去吃晚饭。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是要去看戏的。”

有那么一阵子,伊莉莎白感到十分难受。她觉得理当请墨斯格罗夫太太等人共进晚餐,但这一来势必暴露他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和仆人的减少。而让那些身分一直比凯林奇的艾略特家低下的人看出这一点,伊莉莎白感到无法忍受。这是礼节和虚荣之间的搏斗。可是,虚荣终于占了上风。这时伊莉莎白又高兴起来。她内心在这样说服自己:“乡间的好客习惯不过是过时的观念。我们不赞成请客吃饭。在巴思的人不搞这一套。艾丽西亚夫人就从不请客吃饭;她亲妹妹一家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月,她也从未请过他们。而且我敢说,这对墨斯格罗夫太太也很不方便,会打乱她的安排。我可以肯定,她宁愿不来的。因为她同我们在一起会感到拘束。我要请他们大家来参加一次晚会。这样好多了,大家会感到既新鲜又有趣。他们从前没有见到过这样两间客厅。他们会高兴地来参加明天的晚会。这将是一次正式的聚会,规模很小,但十分高雅。”伊莉莎白对此感到满意。当她向在场的玛丽和妹夫发出邀请,并说定还要请今天没来的几位时,玛丽同她一样感到很满意。她还特意对玛丽说,要她见见艾略特先生,要把她介绍给恰好说定要来的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这是玛丽能得到的最令人高兴的招待了。艾略特小姐明天上午将荣幸地去拜访墨斯格罗夫太太,而安妮当下就随查尔斯夫妇去看望她和亨里埃塔。

“啊!查尔斯,我说,你要是这么做,就太可恶了!你原来答应去的。”

总之,这次访问完全是在愉快的气氛中度过的。玛丽兴致很高,她喜欢这种欢乐气氛和换换环境。这次出门,她坐的是她婆婆的四套马车,又完全不打搅娘家,所以颇为得意,其情绪之好使她对样样东西都由衷地赞美一番,并在听到详细介绍这房子里外的优点时主动地附和。她对父亲和姐姐没有任何要求。他们那漂亮的客厅给她脸上增足了光彩。

“没有,我没有答应,我只是干笑一声,欠了欠身,说了一句‘很高兴’。我没有答应。”

说到这里,他们的谈话给打断了。因为查尔斯必须跟别人一起去欣赏各种镜子和瓷器。不过安妮听到的一切,既足以使她了解上克罗斯的现状,也使她为那里的喜事而高兴。然而高兴之余,她又叹了一口气,但这丝毫没有妒忌的意思。如果可能,她当然愿意像他们一样幸福,但是她不想贬低别人的幸福。

“不过,你一定得去,查尔斯。你要是不去,我不会原谅你的。人家请我们去,是有意要把我们作一介绍。达尔林普尔家和我们家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哪一家有什么事,都及时通报给对方。你知道,我们是近亲。还有艾略特先生,你尤其该同他认识一下!对艾略特先生应特别尊敬。你想想,他是我父亲的继承人——家族未来的代表。”

“当然是的。没人怀疑这一点。我想你不会以为我气量如此狭窄,要求每个人都同我有一样的追求和爱好。我很尊重本威克。只要有人能让他开口讲话,他就有很多话可讲。读书对他没有害处,因为他不仅读书,也参加过战斗。他很勇敢。上星期一,我对他的了解比以前更深了。那天上午,我们在父亲的大谷仓里开展了一场漂亮的捕鼠大战。他干得非常出色。从此,我更喜欢他了。”

“别对我讲什么继承人和代表,”查尔斯嚷道。“我可不是那种忘了皇上而拍暴发户马屁的人。我觉得,如果我不是去看你父亲而是去看他的继承人,那是可耻的。艾略特先生算老几?”

安妮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知道这不合你口味,”她说,“不过我确实认为本威克是个出色的年轻人。”

这种无所谓的神气是安妮的支柱。她看到温特沃思上校在全神贯注地望着,听着;而那最后一句话使他把那含着疑问的目光从查尔斯移到她脸上来。

查尔斯犹豫地回答道,“是的,我想是这样。她好多了,不过人却变了:她从不到处跑呀跳的,既不开怀大笑,也不手舞足蹈;完全变样了。只要关门的声音响一些,她就会吓一跳,像小鸟掉在水中那样扑腾。本威克老坐在她身旁,或对她朗读诗文,或在她耳边窃窃私语。整天都这样。”

查尔斯和玛丽还在这么争论着。丈夫半真半假地主张去看戏,妻子却是十分认真、十分激烈地表示反对,而且还说,尽管她自己决定去坎登,但他们要是抛下她而管自去看戏,那她会觉得大受屈辱。这时墨斯格罗夫太太插话了。

“像墨斯格罗夫先生和太太这样的好父母,”安妮说道,“一定会为他们子女的婚姻感到高兴。我想他们一定在尽一切力量为子女创造幸福。在他们的抚养下,年轻人是多么幸运!你父母好像根本没有那种会把老少两辈引入歧途和痛苦的不切实际的奢望!我想,你们觉得路易莎现在已经完全复原了吧?”

“我们还是把看戏的时间推后一些吧。查尔斯,你最好回去把包厢票换成星期二的。一家人分成两处,总令人感到遗憾;再说安妮小姐父亲家里有晚会,她也不会去看戏。我可以肯定,要是安妮小姐不和我们一起去,亨里埃塔和我都不想去。”

“啊!是的。要是两位绅士更富有一些,我父亲也会很高兴的,不过他没有别的可以挑剔。至于钱嘛,你知道,可得花钱啦——两个女儿一起出嫁,不可能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就使父亲在许多方面不得不紧一些。不过,我并不是说她们没有权利得到那一切。她们理当得到她们作为女儿的一份。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父亲对我一向非常慈祥和大方。玛丽一点也不喜欢亨里埃塔的婚事。你知道,她一向如此。不过她对查尔斯·海特并不公正,对温思罗普庄园也估计不够。我无法使她理解这宗产业的价值。这是一桩很般配的婚姻,将来会证明这一点。我向来喜欢查尔斯·海特,现在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

安妮确实很感激墨斯格罗夫太太的好意。而且她也很高兴有机会果断地插上几句:

“我非常高兴,真的,”安妮高声说道,“尤其高兴的是情况有了这样的进展。两姐妹都应该得到幸福,她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一个人的令人愉快的前景不应该给另一个人的未来生活带来暗淡的色彩——她们应该得到同样幸福而舒适的生活。我想你父母对她们两人的婚事都很满意吧。”

“要不是照顾玛丽的想法而只考虑我的愿望,那么家里的晚会根本不是障碍。我不喜欢那种会见,巴不得换成看戏去才好,何况是同你们一起去。不过,也许还是不要做这种尝试为好。”

安妮唯一感到吃惊的是,事情发展如此迅速,竟已到了谈论亨里埃塔结婚服装的时候了。她原以为他们经济上还有点困难,不能马上举行婚礼。可是她从查尔斯那里得知,不久以前,也就是在玛丽给她写最近一封信之后,查尔斯·海特的朋友请他做事,为一名要多年后才能享受继承权的少年管理一笔资产。有了这份收入,再加上在管理期限结束前查尔斯·海特几乎肯定可以得到一笔更为长期的收入,双方家庭同意了这对年轻人的愿望,因此他们很可能同路易莎一样在几个月内就举行婚礼。“那是一份很可观的产业,”查尔斯接着说,“离开上克罗斯只有二十五英里,环境也很好,是多塞特郡的上等地区,而且位于国内最好的一些猎场的中心,周围有三个大庄园主。他们一个比一个小心,多疑。查尔斯·海特至少可以弄到专门的介绍信去拜访其中两人,但他对此并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墨斯格罗夫说,“查尔斯对狩猎根本不感兴趣,这是他最大的缺点。”

安妮把话说了出来,可是说完了,又感到忐忑不安。她知道有人在听着她讲话。她甚至都不敢去看一眼这些话产生了什么后果。

安妮这时才知道,除他们夫妻俩,墨斯格罗夫太太、亨里埃塔和哈维尔上校也来了。查尔斯清楚明白地谈了事情的原委。安妮从他的叙述中发现这事的决定过程颇为特别。这项计划起初是哈维尔上校要到巴思办事这一点引起的。他一星期前就提起这事;由于狩猎季节已过,查尔斯想找点事做做,便提出同他一起来;对此,哈维尔太太看来很赞成,觉得这对她丈夫有好处。可是玛丽不肯一个人留下,为这事大为不快。所以有一两天,事情似乎都定不下来,或者几乎要告吹了。后来,查尔斯的父母亲采纳了这个想法。他母亲在巴思有几个老朋友,很想来看看他们;而大家又觉得,亨里埃塔正可以利用这机会来为自己和路易莎购买结婚服装。总之,大家最后都成了查尔斯母亲的随行人员,这样哈维尔上校便惬意和方便多了;而为了大家方便些,他和玛丽也一起来了。他们是头天深夜到达的。哈维尔太太和她的几个孩子、本威克舰长同墨斯格罗夫先生和路易莎留在上克罗斯。

大家很快一致同意改在星期二。只有查尔斯还在利用这事逗着他妻子,说是哪怕别人都不去,他明天也要一个人去看戏。

他们的到来虽引起了极强烈的惊奇,但安妮见到他们时确实非常高兴,另外二人既不感到十分遗憾,也就摆出合乎礼仪的欢迎姿态。等到弄清楚这两位亲家并非来此居住时,沃尔特爵士和伊莉莎白的态度就变得真诚一些,并表示要竭尽地主之谊。查尔斯他们同墨斯格罗夫太太一起来巴思小住几天,下榻白鹿旅舍。大家很快就把这一切弄清楚了。后来,沃尔特爵士和伊莉莎白将玛丽引到另一间客厅,高兴地听取她的赞词。安妮这才让查尔斯详细谈谈他们来巴思的事,解释一下玛丽对某些事情作出的那些故弄玄虚而又自鸣得意的暗示,还有他们到底来了哪些人这样一个显得十分混乱的问题。

温特沃思上校离座走到壁炉旁,他的目的也许是为了过一会不要那么明显地从那里移到安妮身边去。

正当她父亲说话的时候,有人敲门。这会是谁呢?安妮想起艾略特先生事前说过随时都可能来访,如果不是知道他在七英里以外的地方赴约,安妮还会以为是他呢。大家同往常一样等了一会儿,便听到了一阵同往常一样的脚步声,进屋来的是“查尔斯·墨斯格罗夫先生和太太”。

“你在巴思待的时间不长,”他说,“所以还不大懂得享受这里晚会上的乐趣。”

“也替我问候。”沃尔特爵士接上来说,“你就告诉她,说我打算不久去拜访她。口信带得要有礼貌。不过我只想留下一张名片。上午去拜访她那样年纪的女士是绝对不恰当的,因为这时候她们没怎么打扮。其实,她只要略施脂粉,就不用怕见客人了。但是上次我去看她时,只见她马上放下了窗帘。”

“啊!不。对我来说,晚会一般没有什么吸引力。我又不会打牌。”

“很好,”伊莉莎白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好送去的,就替我问声好吧。啊!你不妨把她偏要借给我的那本讨厌的书带回去,就说我已经看完了。我哪能总是自寻烦恼地看些新版的诗集和议论国家大事的书籍。拉塞尔夫人的那些新书真令人厌烦。你不必告诉她,我觉得她那天晚上穿的衣服真难看。我过去一直以为她在服饰上趣味比较高雅,可是在那天的音乐会上,我真为她感到害羞。一副一本正经又arrangé[1]的神气!还那么直挺挺地坐着!当然,请替我转达对她的问候。”

“我知道,你以前是这样。你过去也不喜欢打牌。然而时间长了,也会发生许多变化。”

星期五上午,安妮打算一早就去拉塞尔夫人家,把那些要紧的事情告诉她。她本想一吃过早饭就动身,可是克莱太太为了讨好伊莉莎白,也要出去替她办事。于是安妮决定等一会儿再走,免得跟这么个人结伴同行;等克莱太太走了一会儿以后,她才说要到里弗斯街去一个上午。

“我的变化可不大,”安妮说了一半便住了口,生怕出语不慎而造成什么误会。过了一会儿,温特沃思上校似乎有些触景生情,说,“很久了,真的!八年半确实是很久了!”

安妮发现艾略特先生确实要在次日一早离开巴思,而且一去就是两天多,总算比较满意。他们邀请他在回来的当晚再来,那么从星期四到星期六傍晚他肯定不在巴思。安妮跟前总有这么个克莱太太,已经够讨厌了,再加上个更坏的伪君子,就会把那么点宁静感和舒适感都破坏无遗。一想到这些人在不断地欺骗父亲和姐姐,一想到父亲和姐姐将面临的种种屈辱,安妮感到十分羞愧。克莱太太的自私心理不像艾略特先生那么复杂和可恶。安妮宁愿马上对克莱太太同父亲的婚姻妥协,哪怕它会带来各种不幸,也要阻止艾略特先生为防止这桩婚事而施展的诡计。

他原来是不是想进一步谈谈,这只能让安妮在比较清静的时候去遐想了。而在当时,温特沃思上校的话音未落,安妮突然听到亨里埃塔要赶别的事,她非常想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出去走走,请同伴们不要耽搁,免得又有人来。

艾略特先生希望再次激发安妮的好奇心,使她急于了解他过去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渠道听到别人对她的赞扬;他非常希望再一次听到安妮的恳求。但这一法宝已经不灵了。这时他觉得,必须有社交场合的热烈和动人的气氛,才能燃起他这位谦逊的堂妹的虚荣心;他觉得,至少在眼下其他人都非常需要他去应酬时,他要是冒险去做这样的尝试是不行的。他没有想到,现在这个话题已对他十分不利,因为一提这事,安妮马上就联想到他那些最不能宽恕的言行。

温特沃思上校和安妮只得准备出发。安妮说已准备好了,并尽量装出一切就绪的样子。但是,她觉得要是亨里埃塔知道她离座时和准备离开屋子时的遗憾和勉强的心情,一定会同情她的,因为亨里埃塔本人热爱着她的表兄,而且对他的爱情也很有把握。

对安妮本人来说,一看到艾略特先生进屋,她就满心不快;再看到他要走过来同自己讲话,更是感到恶心。过去,安妮也常常觉得,艾略特先生不可能任何时候都非常真诚;但现在却感到他处处不老实。他对沃尔特爵士的殷勤和尊敬,同他过去用的语言一比,简直令人作呕。一想到他对史密斯太太的无情无义,安妮几乎没法看他现在的这副笑脸和这种温情,没法听他那些假仁假义的言论。安妮决心不让自己在态度上有所变化,以免引起他的异议。她主要的目的是要防止他提出种种询问或对她进行奉承,但她只想在彼此关系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对其冷淡,而且要尽量不动声色地从前一阵逐步发展起来的不必要的亲密关系中撤出来。因此,她比头天晚上谨慎和冷漠。

不过,他们的准备工作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听到了令人厌烦的脚步声,又有客人来了,门一打开,进来的是沃尔特爵士和艾略特小姐,同时似乎还给大家带来一股寒气。安妮马上产生了一种压抑感,不管朝哪一边看,见到的都是同样的神情。屋内的那种舒服、自由和欢乐的气氛顿时消失,出现了一种矜持的、固执的沉默,或者乏味的谈话。人们以此来迎合她父亲和姐姐的冷漠的高雅。看到这种情况,真令人痛心!

安妮很佩服克莱太太的高超演技,她居然能对那个实际上必然会妨碍她实现主要目标的人的期待和到来,表现得如此愉快。她见到艾略特先生一定十分痛恨,却能装出彬彬有礼和心平气和的样子;看来,现在她侍奉沃尔特爵士的权利虽被削去了一半,她倒很满意。

安妮留神的目光看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细节。她父亲和姐姐又一次同温特沃思上校打了个招呼,而伊莉莎白比以前还有礼貌一些,甚至同他寒暄了几句,朝他看过不止一次。实际上,伊莉莎白正在琢磨一个重大的步骤。下面的事就说明了这一点。她花了几分钟说了一些得体的废话,便开始发出邀请,就算是对墨斯格罗夫一家应有的全部礼遇了。“明天晚上同朋友们见见面,不是正式晚会。”她把这一切都说得十分优雅;在把带来的印有“艾略特小姐恭请光临”字样的请帖放在桌上时,她朝大家有礼貌地笑了笑,又专门对温特沃思上校笑了一下,送上一张请帖。原来,她在巴思待的时间一长,自然知道具有温特沃思上校这样风度和相貌的人士的重要性。过去的事算不了什么。现在是要这人在她客厅中好好转转。这张请帖就是特意送给他的。然后沃尔特爵士和伊莉莎白起身走了。

“不过,亲爱的佩内洛普,你不用对他这么大惊小怪。你知道,我邀请了他。我带着微笑将他送走了。当我发现他明天的确一整天要去索恩伯里花园会朋友,就对他发了善心。”

这一阵打扰虽然很严重,但很短促。当房门把他们关在外面以后,留下来的大多数人又恢复了原来悠闲和欢快的情绪,只有安妮例外。她一心想着她刚才非常惊讶地看到的她姐姐发出邀请的情景,想着上校接受邀请时的神情——那种迟疑的神态与其说是感激,不如说是惊奇;与其说是接受邀请,不如说是有礼貌的答礼。安妮了解他,也看到他眼中轻蔑的神色,决不敢奢望他决定接受这次邀请,作为对过去一切无礼行为的补偿。安妮的心沉下去了。他们走后,上校的手中还拿着请帖,似乎在认真掂量它的分量。

“亲爱的艾略特小姐!”克莱太太高声嚷着,举起双手,翻起双眼,把她剩下的惊叹淹没在一阵权宜的沉默之中。

“你们瞧瞧,伊莉莎白居然邀请了所有的人!”玛丽说着大家都能听见的悄悄话。“怪不得温特沃思上校那么高兴!你瞧他都放不下那张请帖了。”

“啊!我不会禁止任何人说话的。你有这样的想法,你就说!不过我以为,我并不觉得他的殷勤超过了其他人。”

安妮看到了上校的目光,发现他双颊绯红,嘴边掠过一丝轻蔑的表情,然后转过身去,免得安妮再看到或听到什么使她恼火的事情。

“真令人高兴!”克莱太太嘴里虽在嚷,却不敢朝安妮望一眼。“真像一对父子!亲爱的艾略特小姐,我可以说他们像父子吗?”

人群散开了。男人们有自己的兴趣,女士们继续干着自己的事儿。当安妮留在房间里时,他们两人再也没有打过照面。大家都诚恳地请安妮回来吃晚饭,同他们一起度过这一天余下的时光。但是,安妮刚才精神一直很紧张,这时觉得没有精力活动了。她只想回家去,在家里可以好好地安静一会儿。

“啊!”伊莉莎白嚷道,“这种把戏我看得多了!不会一下子对一位绅士的暗示做出让步的。不过,我发现他为今天上午没见到我父亲而感到十分遗憾,就马上作出了让步。因为我确实从来不想错过一个能让他和沃尔特爵士见面的机会。看来,他们两人待在一起大有裨益。两人的举止都那么文雅!艾略特先生总是那么尊敬地仰望着父亲!”

安妮答应第二天再来同他们呆一上午,然后就疲惫不堪地走回坎登去,结束了这劳累的一天。这天晚上,她在家里只是听着伊莉莎白和克莱太太忙着安排第二天的晚会,反复清点邀请的人数,不断改进各种装饰的细节,想把这次晚会办成巴思的一次尽善尽美的活动,与此同时安妮一直在暗自反复琢磨温特沃思上校是否会来。伊莉莎白她们断定他会来的;可是对安妮来说,这一令人揪心的悬念从未停止过五分钟。一般说来,安妮觉得他会来,因为她总觉得他应该来。但是她不能把这事看成是某种毫无疑问的必须做到或无条件的行动,因为她脑海中总会出现一些完全相反的设想。

“我确实说了这话。我一生中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渴望得到一次邀请。真可怜!我真为他难过,安妮小姐,因为你狠心的姐姐似乎故意要伤人家的心。”

安妮只有在对克莱太太说话时才停止了这种令人激动不安的思索,她告诉克莱太太:在大家认为艾略特先生已离开巴思三小时之后,她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起初安妮曾期待着,想看看克莱太太本人会不会透露这次会面的事,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于是,安妮就决定把这事说出来。她发觉,克莱太太听的时候面有愧色。尽管这表情转瞬即逝,安妮却觉得已由此看出:由于他们之间的某种错综复杂的勾结,或者是慑于艾略特先生专横的威严,克莱太太感到不得不去接受艾略特先生的训示(或许有半个来小时)以及他就克莱太太对沃尔特爵士抱有的不良企图所作的限制。可是,克莱太太却煞有介事地惊呼了一声。

“我本不想请他来,”伊莉莎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但是他一再暗示;至少克莱太太是这么说的。”

“噢,天哪!真的。你想想,艾略特小姐,我十分意外地在巴思街遇到了艾略特先生!我当时非常惊讶。他转过身来,陪我走到矿泉水配制处。他没有去成索恩伯里,我确实忘了是什么原因——因为我当时急于赶路,没有怎么注意他说些什么。我只听说,他决定不耽误他回来的时间。他想知道明天他最早什么时候能来拜访。他老是谈着‘明天’。而我一回来显然也就一脑子明天的事;又得知你增加了邀请的人数和今天发生过的种种事情;要不然,我绝不会把遇到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

回到家里,安妮发现她如愿以偿地避开了艾略特先生,因为这上午他确实已来看过他们,而且坐了很久。安妮刚刚在暗自庆幸,以为能安宁地待到明天,却又听说他晚上还要来。

[1] 法语,意为梳妆打扮得好好的。

安妮要回家去细细思考她所听到的一切。通过对艾略特先生的了解,安妮的感情在一个方面已得到了解脱。她对这人再也不怀什么好感了。与温特沃思上校相比,他是闯进来的不受欢迎的人。一想到他昨晚那番可恶的殷勤和他可能已造成的无法弥补的不幸局面,安妮确实感到无比气愤——对他的同情已完全消失。但这是唯一的宽慰。在其他各个方面,看看周围,或者展望未来,安妮想到了更多值得怀疑和令人害怕的情景。她担心拉塞尔夫人会感到失望和痛苦,父亲和姐姐会蒙受屈辱。她不安地预见到许多不幸后果,却不知道如何避免哪怕是其中的一种。她感到庆幸的是,终于看穿了艾略特先生——她没有抛弃史密斯太太这样的旧交,从来没认为因此就该得到报答,但这一报答却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史密斯太太把别人不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她。要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家里人就好了!但现在这只不过是想想罢了。她还得同拉塞尔夫人谈谈,把情况告诉她,同她商量商量,尽量静观事态的发展。再说,她最需要沉着对待的,毕竟是不能对拉塞尔夫人提起的那桩心事,在这方面只能完全由她一个人去承担无尽的担忧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