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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一章

我不知道命运如何,而我却该走了;但我会回来的,或者尽快找到你。一句话,一个眼色,就足以决定我今晚是登你父亲的家门呢,还是就此永别。

弗·温

看到这样一封信,是很难马上平静下来的。要是有半小时的独处和思考,安妮也许可以镇静下来。可是,由于处境的限制,只过了十分钟,她就受到了干扰,也就无法平静下来。她反而愈来愈激动。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使她喜不自胜。她还没有度过万分激动的初步阶段,查尔斯、玛丽和亨里埃塔就走了进来。

我再也不能默默地听下去了。我必须用我力所能及的方法来同你谈谈。你刺伤了我的心。我又伤心,又企望。请别对我说为时太晚,也别说这种珍贵的感情已一去不复返了。我再次将我自己奉献给你,比起八年半前几乎被你撕碎的心,现在我的心更属于你。你不能说,男人比女人健忘,也不能说男人的爱情消亡得更早。我一直只爱着你。我可能曾经不公正,也可能软弱而喜欢抱怨,但从不朝三暮四。我到巴思来只是为了你。为了你一个人,我朝思暮想,搜尽枯肠。难道你还没有发觉,还不理解我的心么?我觉得,你对我的感情一定非常了解,要是我能同样看出你的真实感情,我连这十天也不会等待。现在我简直难以下笔。时刻响在我耳边的一切,使我不能自持。你虽然放低了声音,但我能从你的声音里分辨别人听不出的口气。你善良,你出类拔萃!你的确能公正地对待男人。你的确相信有的男人也有忠贞不渝的爱情。那就请相信,我就具有这种最热诚,最坚贞不渝的爱情。

这时,安妮必须马上竭力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维持不下去了。她已听不进别人的谈话,只好推说身体不适,请他们原谅。这时,人们也看得出,安妮似乎很不舒服。大家都为此感到惊讶和不安,怎么也不肯把她留下后径自离去。这太可怕了!其实只要他们出去,把安妮留在安静的房间里,就能使她恢复过来。但是大家都站着或等在她周围,把她弄得心烦意乱。她不得已,只好说她要回家了。

这一刹那在安妮心中激起的万千思绪,几乎难以形容。这封信显然就是温特沃思上校刚才匆匆折起的那一封,信上“安·艾小姐收”的几个字写得很难辨认。安妮刚才以为他只不过是在给本威克舰长写信,原来也给她写了一封!这封信决定着这个世界能赋予她的一切!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什么事情都比悬念易于应付。墨斯格罗夫太太在她那桌旁忙着一些杂事。安妮凭借这一有利时机,就朝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一坐,靠着他靠过和写过信的地方,贪婪地读着下面的文字:

“对了,亲爱的,”墨斯格罗夫太太嚷道,“马上回家,好好地休息一下,以便准备参加晚会。要是萨拉在这儿照看你就好了。可惜我不是医生。查尔斯,打铃叫车。她不能步行!”

安妮刚走近上校刚才写信的那张桌子,就听到有脚步声走回来。门一打开,进来的正是温特沃思上校。他请大家原谅,说是忘了手套,接着马上穿过房间走到书桌旁,背朝墨斯格罗夫太太从散乱的信纸下抽出一封信,放在安妮面前,然后非常恳切地盯视了她一眼,便匆匆拿起手套。墨斯格罗夫太太几乎还没有发觉他进来,他已出去了,真是一刹那的工夫!

可是绝对不能坐车回去。这比什么都糟糕!这将使她失去独自安静地走回去时同温特沃思上校说两句话的机会(她感到很有把握遇到他),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安妮一再不同意坐车。墨斯格罗夫太太能想到的,只是路易莎的不适,所以她忐忑不安地想弄清楚安妮有没有摔过跤。待她弄清近来安妮从未因滑倒而跌痛脑袋,完全确信她没有摔过跤之后,才放心地让安妮走回家,而且相信到晚上安妮会好一些的。

克罗夫特太太走了。温特沃思上校匆匆封好信,真的准备就绪了,甚至显得坐立不安,似乎急着要走。安妮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哈维尔上校极友好地对安妮说了声“再见,上帝保佑你”,而温特沃思上校却一言不发,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这样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安妮决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预防措施。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是的,”他说,“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好了。不过,哈维尔和我很快也要走了。哈维尔,你如果准备好了,我再过半分钟就行了。我知道你早就想走。再过半分钟我就可以听从你的安排了。”

“太太,我怕有些事情没有完全说清楚。请你转告其他几位先生,我们希望今晚你们全体都来。我担心会有什么差错,所以特别希望你转告哈维尔上校和温特沃思上校,说我们希望能见到他们两人。”

温特沃思上校匆匆地叠着信纸,对这问题既像是不能作出全面回答,又像是不愿意作出全面回答。

“喔!亲爱的,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我向你保证。哈维尔上校真想去呢!”

“我想,弗雷德里克,咱们就在这儿分手了!”她说。“我回家去,你同你的朋友还有事要办。今天晚上,我们可能会愉快地再见面的,就在你府上。”(她朝安妮转过身去)“昨天我们收到你姐姐的请帖,据我所知,弗雷德里克也接到了,只是我没有看到——弗雷德里克,你是不是同我们一样,没有什么别的约会吧?”

“是吗?不过我有点担心。他要是不去,我会感到十分遗憾!你能保证在见到他们时提一下这事吗?我想,今天上午你会再见到他们两人的。请答应我吧。”

这时,有人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克罗夫特太太要走了。

“你既这么要求,我当然转告。查尔斯,你要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哈维尔上校,请记住把安妮小姐的话转告他。不过,说真的,亲爱的,你不用担心,哈维尔上校一定会去的,我敢肯定。我看,温特沃思上校也会去的。”

“你是个好人,”哈维尔上校说着,十分友好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我争不过你——只要一想到本威克,我就无话可说了。”

安妮不能再说什么了。但是她内心预感到,要是事不凑巧,也许会影响她这十全十美的幸福。不过,时间不会太长。即使温特沃思上校本人不到坎登来,她也会托哈维尔上校传一句容易领会的话过去的。

安妮无法立即再说下去。她的心情过于激动,呼吸过于急促了。

可是当时又出现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情。查尔斯出于真切的关心和善良的本性,要送安妮回家,而且还没法加以劝阻。这简直有点残酷了!但安妮也不能老是不领情;为了照顾她,查尔斯得牺牲同枪店的约会呢。所以安妮只好同查尔斯一起走了。脸上除了感激之意以外,没有露出其他表情。

“哦!”安妮急切地说道,“我希望我能公正地对待你和与你相似的人们的感情。但愿我不会低估任何人的热诚和真情。如果我竟敢说,只有女人才懂得真正的爱情和坚贞,那是十分可鄙的。不,我相信你们在婚后生活中能表现出的种种伟大而善良的感情。我相信你们能作出种种重大努力,在家庭生活中能尽量克制,只要——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只要你们有一个目标。我是说,只要你们所钟爱的女人还活着,而且是为你们而活着,你们就能做到这一点。我认为女性的特权(这并不值得羡慕,你们不必贪图这一点),是爱得最长久,甚至在爱情和希望已破灭时仍是如此。”

他们走到尤尼恩街,听到身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种有点熟悉的声音使安妮对温特沃思上校的出现略略有了些思想准备,他赶上了他们,但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同他们一起走呢,还是就从他们身旁走过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安妮。安妮非常镇定地与他交换了一下目光,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这时,先前苍白的双颊红了起来,先前迟疑的动作现在果断了。温特沃思上校在安妮身旁走着。一会儿,查尔斯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说道:

“唉!”哈维尔上校十分激动地说,“一个男人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望着把他们送上岸去的小船驶出视野之后,转身走开时说道,‘上帝知道,我们是否能再次见面!’他这时的痛苦心情,我要能使你理解就好了。还有,当他确实又一次见到了他们;经过了也许是十二个月的离别,他回来了,但得停泊在另一个港口,计算着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让自己的妻儿到达那个港口,并企图自欺欺人地说,‘他们要到某一天才能来到,’实际上却希望他们提前十二小时到达,直到他终于看到妻儿来了,而且提前了好几个小时,就像上帝赐给了他们翅膀。他那时的欢乐心情,要是我能向你讲清楚就好了!但愿我能够把这一切都向你解释清楚,把一个男人能够忍受和能够做到的事情,把他为了生活中的这些宝贝做出的一切英勇行为都解释清楚!你知道,我讲的只是有良心的男人!”说着,他激动地用手按在自己的心上。

“温特沃思上校,你走哪一条路?只到盖依街,还是再要往前走?”

“永远也说不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永远也别想弄出个结果来。这种意见分歧,是无法说清楚的。我们两人的出发点大概都有些偏爱各自的同类,并在这种偏爱的基础上寻找发生在我们圈子内的事情来说明自己的正确。要是不泄露别人的秘密或者不说些不该说的话,有许多情况,也许恰恰是那些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是无法说的。”

“我也不知道,”温特沃思上校惊讶地回答。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把问题说清楚呢?”

“你准备上贝尔蒙特街吗?你会到坎登附近去吗?如果你是到那里去,那我就决定请你代替我挽着安妮,送她到家门口。她今天上午太累了,没有人照顾,可不能走那么远。我得去市场上那家伙的店里。他答应给我看一支要出售的好枪。他说过,他尽可能让这支枪在包装之前留给我看一看。我现在要是不去,就没有机会了。听起来,那枪很像我的一支二号双筒枪,就是你有一次在温思罗普附近用过的。”

“也许我会这样说的。是的,是的,请你不要从书本中找例子了。男人在叙述他们的奇闻轶事方面比我们强多了。他们受的教育比我们多,笔杆子握在他们手里。我认为书本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不可能有反对意见,有的只是恰如其分的欣然同意,是做给旁人看的乐于助人的顺从,他们心中却是乐滋滋的,高兴得发狂。半分钟以后,查尔斯又回到了尤尼恩街的另一头,他们两人就一起向前走去。彼此间只交换了几句话,马上就决定朝比较安宁而幽静的砂砾小路走去。在那里,他们的话语能使眼前这一时刻充满幸福,并把它变成他们今后生活中永恒的美好回忆。在那里,他们重温了往日的情愫和诺言;当年这些感情和诺言似乎一度使一切都得到了保证,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这么多年的分离和隔膜。现在,他们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也许,重新团聚比第一次相爱更为幸福。他们的感情更为细腻。他们经受了考验,对彼此的性格、真情和爱好了解得更为深刻,更有利于作出抉择,作出的抉择也更有道理。这时,他们沿着慢坡缓缓地往上走去,没有注意周围的人群,既看不见悠闲的政客、忙碌的主妇、调情的姑娘,也没有留心保姆和儿童。他们尽情回忆和表白着,尤其是不久以前发生的引人入胜的、趣味无穷的一切。他们回顾了上星期的种种细微变化,谈到了昨天和今天,简直有说不完的话。

“我不着急。你一写好我就可以走。我在这里停泊得很好,”(朝安妮笑了一笑)“万事俱备,什么也不缺。——根本不急于起航。——好了,艾略特小姐,”他放低了声音,“我已经说过,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永远也不会一致。也许,任何男人和女人也都不会的。不过,请允许我指出,种种史实都说女人不好;所有的故事、散文和诗歌都是如此。要是我有本威克那样的记忆力,我马上就可以引出五十条论据来证明我的观点。我觉得,我一生中很少看过有哪一本书不讲到女人是反复无常的。歌词和谚语都说女人水性杨花。不过,你也许会说,这些都是男人写的。”

安妮没有误解他。对艾略特先生的妒忌起了阻碍作用,引起了疑虑和苦恼。在巴思初遇安妮的时刻,这就产生了。经过一阵短期的间歇,这种情绪重新出现了,并且破坏了那次音乐会。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这心情影响着温特沃思上校的一言一行,也促使他避而不谈或避而不做某些事。但安妮的表情、话语或行动,偶尔也引起一些较乐观的希望,从而使这种心情渐渐消散。最后,他听到安妮同哈维尔上校谈话时的感情和声调,这心情才完全消失。在这种不可抗拒的感情和声调的左右下,他才在纸上倾诉了真情。

“没完全写好,还剩几句。再有五分钟我就可以结束了。”

对于信中谈到的一切,他没有什么要收回或要加以解释的。他一再表白,他从没有爱过别人,只爱着安妮,从来没有人能代替她。他甚至觉得从未见过能与安妮媲美的女子。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坚贞不渝是无意识的,不,是无意中形成的。他一度想忘掉她,而且自以为已经忘掉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对她已经淡漠,但这只不过是一时气愤罢了。他曾对安妮的美好品性作出不公正的评价,这是因为这些美德使他感情上受到了伤害。现在,安妮的性格在他心目中是十全十美的,在她身上,坚毅和温柔融洽地结合在一起。他不得不承认,在上克罗斯,他才懂得了要公正地看待安妮,在莱姆,他才开始了解自己。

“你信写好了吗?”哈维尔上校说。

在莱姆,他得到的教训是多方面的。艾略特先生路过时的那种爱慕的眼神,至少是提醒了他;而在科布和哈维尔上校家发生的种种情景,充分说明了安妮出类拔萃的气质。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永远也不会一致,”哈维尔上校刚一这么说,温特沃思上校坐着的那块一直很安静的地方发出了一点响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不过是他的钢笔掉到地上了,可是安妮惊讶地发现他坐的地方比她原来想的要近一些。她有点疑心,钢笔之所以掉下来,是因为他在注意他们,想尽量听清他们之间的谈话。不过安妮认为他不可能听清的。

至于从前他想追求路易莎·墨斯格罗夫一事(这是出自强烈的自尊心),他咬定说,他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并不喜欢,也没法喜欢路易莎。不过直到那一天,直到那天以后,他能静心思考时,他才懂得安妮杰出完美的思想境界是路易莎望尘莫及的,才了解安妮的思想境界已无比彻底地征服了他。那时,他才懂得如何区分坚持原则和一意孤行,掉以轻心的鲁莽和深思熟虑的抉择。那时,他才看到一切都在提高他对失去的姑娘的评价,才开始谴责自己的傲气、愚蠢、疯狂的怨恨——正是这一切,才使他又一次邂逅安妮时没有努力去再次赢得她。

“你们的感情可能是最强烈的,”安妮回答道,“但是,如果用同样的推理方法,我也可以有权说,我们的感情最温柔。男人比女人强壮,但并不比女人长寿。这恰好表明我对男女感情本质的看法。而且,要是反过来,你们会感到十分痛苦。你们要克服种种磨难、困苦和危险。你们总是在辛勤操劳,面对各种危险和苦难。你们离开了家庭、故土、朋友。时间、健康、生命都不属于你们自己。要是在这些之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再加上女人的情感,那就实在太苦了。”

从那时起,他一直悔恨交加。他刚摆脱路易莎摔伤后最初几天的不安和歉意,刚开始觉得自己又有了活力,已感到自己虽有了活力,却失去了自由。

“不,不,这不是男人的本性。说男人的本性没有女人坚贞,容易忘掉他们所爱或爱过的人,我不能同意。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的体格同精神确实是相关的。我们的体格最强壮,感情也就最强烈,最能够忍受艰苦的境遇,度过最强大的风暴。”

“我发现,”他说,“哈维尔以为我已经订婚!哈维尔夫妇都毫不怀疑我们是相爱的。我感到吃惊和震动。在某种程度上,我本可以马上反驳这一点。但我想到其他人可能也有这种想法,譬如她的家庭,也许还有她自己,于是我再也无法自行其是了。要是路易莎希望如此,那我在道义上就是属于她的。在那以前我不大注意,没有严肃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没有想到,我对她的过分亲近在许多方面有造成不好后果的危险,我没有权利去尝试是否能爱上两位姑娘中的一位,这么做,即使不会造成其他的不良影响,至少也有引起不愉快的流言的风险。我完全错了,必须自食其果。”

“是的,”安妮说,“的确是这样。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现在我们能说什么呢,哈维尔上校?如果这种变化不是来自外界,那必然是来自内心。本威克舰长内心之所以发生变化,一定是出自本性,出自男人的本性。”

总之,他过晚地发现自己的手脚给束缚住了,如果路易莎对他的感情就如哈维尔夫妇所估计的那样,那么,即使他完全弄清楚了自己根本不喜欢路易莎,也不得不认为自己已同她拴在一起。这就促使他决定离开莱姆,到其他地方去等待路易莎完全康复。他非常想通过某种适当的方式来淡化路易莎对他可能有的感情和期望。因此,他就去了哥哥家,想待一阵之后再回凯林奇来看情况行事。

“就算你说得不错,世俗事务对男人有此作用(不过,我并不认为如此),可是这话对本威克并不适用。没有人强迫他去干任何事情。和平环境使他及时离舰上岸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同我们住在一起,生活在我们小小的家庭圈子里。”

“我在爱德华家待了六个星期,”他说,“看到他很幸福,而我却不可能有其他的乐趣。我没有权利得到任何幸福。他特别问起你,甚至问你的容貌是否有了变化;他没想到,对我来说,你永远不可能变。”

哈维尔上校微笑了一下,似乎在说,“你能保证所有女人都如此吗?”安妮也笑盈盈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能。我们当然不会像你们忘记我们那样快地忘记你们。与其说这是我们的长处,也许倒不如说我们命该如此。我们难以左右自己。我们住在家里,生活宁静,活动范围有限。感情就这么折磨着我们。你们却不得不努力工作。你们有职业,有追求,有这种或那种事情要做,你们很快就会卷入世俗事务中去,而不断的工作和变化,会迅速淡化你们的各种感受。”

安妮微笑了一下,没有接口。他这种错误是令人欣慰的,不应当追究。一个女子到了二十七八岁,居然听说她一点也没有失去以前的青春魅力,自然高兴。再同他从前说过的话相比,安妮更觉得这种敬意的价值不知高了多少,因为她觉得这是他炽烈的爱情恢复的后果,而不是原因。

“这是违背任何一个真心实意爱过的女人的本性的。”

他留在希罗普郡,为自己盲目的自尊心和估计错误而追悔莫及,直到传来路易莎同本威克订婚这一令人吃惊的喜讯,才一下子摆脱了他同路易莎的干系。

“这是违背芬妮的本性的。她对本威克十分痴心。”

“这样,”他说,“我最糟糕的处境就宣告结束。现在我至少可以踏上幸福之路,可以做出努力,干点什么。而过去那样无所作为地长期等待,而且只等待不幸,真是可怕。听到这消息的五分钟后,我就说‘星期三我就到巴思去’,我的确来了。我认为值得一来,而且是带着某种希望而来,这难道不是情有可原的吗?你当时还是单身独处。你可能同我一样,也还留恋着往日的感情。碰巧我知道了一件使我鼓舞的事。我从不怀疑有人会爱上你并向你求婚。但是我确实知道你至少拒绝过一个人,一个条件比我好的人。我忍不住常常问自己,‘这难道是为了我吗?’”

“不会的,”安妮回答的声音低沉但充满了情意。“这一点我完全相信。”

谈到他们在米尔索姆街的第一次见面,话儿就多了;但谈到音乐会时要说的就更多。那天晚上似乎充满了感情起伏的时刻。两人兴致勃勃地谈着安妮在八角房中走上来同他谈话,谈到艾略特先生把安妮拉走以及后来又出现的希望和更加沮丧的时刻。

“对,而且你也会猜到这是给谁的。但是(话声低沉地),这不是为她画的。艾略特小姐,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莱姆散步时替他感到难过吗?当时我没想到——不过,没什么。这张画像是在好望角画的。他在好望角遇到一个能干而年轻的德国画家。为了实现对我可怜妹妹的诺言,他让那位画家替他画了幅肖像,本要带回来送给我妹妹。现在他要我把它好好装裱后送给另一个人!他给了我这么一个任务!可是还有谁能完成这任务呢?但愿我能够体谅他。当然,我很乐意把此事交给别人去办。是他主动承担了这件事(说着望了温特沃思上校一眼)。他正在为此写信呢。”哈维尔上校嘴唇颤动了一下,最后又说,“可怜的芬妮!换了她,就决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本威克!”

他说道,“看到你坐在一群不会对我表示好感的人们中间,看到你的堂兄坐在你身边又说又笑,觉得你们的结合才是适当的,才门当户对,心中该有多懊恼!想到这是有可能对你产生影响的每一个人的必然的愿望,又是种什么滋味!即使你本人的感情比较勉强或冷漠,可是支持他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啊!这难道不足以把我变成当时那个傻样子吗?我怎能眼看着这一切而不感到难过呢?看到坐在你身后的那位朋友,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深知这位朋友对你的影响,又想到她的劝说一度造成的后果所留下的无法抹去、无法改变的印象,就觉得,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对我不利的吗?”

“当然认得出,是本威克舰长。”

“你早就应该看清楚了,”安妮回答道。“你早就不应该怀疑我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的年龄也不小了。如果说,我一度错误地听从了别人的劝导,那么请记住,这是听从于从安全角度,而不是从冒险角度作出的劝导。当时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可是这次却无法求助于责任感了。要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只会出现危险,根本是不负责任的。”

“瞧,”哈维尔上校说着,打开手中的一个纸包,拿出了一张小小的微型画像,“你认得出这是谁吗?”

“也许我早就该这么考虑了,”他回答道,“可是我办不到。我当时还不能从对你性格的进一步了解中得到启示。我还不能把这种了解化为行动,多年来使我痛苦的往日情感把这种了解压倒、埋葬和湮没了。我只能把你当成一个曾经因听从劝导而抛弃了我的人。你当时受了别人的影响,却不肯听我的话。我眼看你还同那个在痛苦的年代里引导过你的人待在一起。我没有理由认为,现在她的作用已经减弱了。此外,还应该考虑到习惯的力量。”

哈维尔上校刚才确实是什么也没听到。这时他站起身来走到一扇窗子旁。安妮表面上虽在看着他,实际上却完全是心不在焉。但渐渐地,她发现哈维尔上校在邀请她走到他身边去。他微笑地望着安妮,向她微微点点头,意思是说,“上我这儿来,我有事对你说。”虽然他们之间的交情还不那么深,但他那直率、大方而又友好的神气,表达了一个老朋友的真情,这大为加强了他邀请的分量。安妮起身朝他走去。他正站在房间另一端的窗边,与两位太太的座位遥遥相对,比较靠近温特沃思上校的桌子,但也不太近。等安妮走近时,哈维尔上校的神色又恢复了那种严肃、沉思的表情——这似乎正是其本来的面目。

“我本来想,”安妮说,“我对你的态度也许可以使你免去许多或全部怀疑的。”

两位太太继续谈着,一再重复那些双方一致同意的真理,而且还列举了她们所看到的反面例子造成的不良影响,用以加强她们的论点。但是,安妮什么也听不清楚了,耳边嗡嗡作响,心里十分慌乱。

“不,不!你的态度,很可能仅仅是同别人订婚以后表现出的从容大度而已。我离开你时就这么想过。但我还是决定再要见你。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又振作起来了。我觉得我还有理由留在这儿。”

听到这里,安妮意外地感到这番谈话很有意思。她觉得,这种看法对她也很适用,感情上一阵激动,眼睛顿时本能地朝远处的那桌子一瞟,只见温特沃思上校停住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愣愣地听了一会儿,随即转脸看了安妮一眼——这一眼看得又快又颇有意味。

安妮总算又到家了。她的幸福是家中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这次谈话驱散了所有诧异、悬念和当天上午的其他痛苦;她带着无比幸福的心情走进家门,以致害怕这幸福不能持久,因而又不得不去寻找那些转瞬即逝的令人担心的原因。在这种极度幸福的时刻,只要稍为严肃而愉快地思索一下,就能排除一切担忧。因此,当安妮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已充满了欢乐的心情,变得坚强而无畏了。

“是的,亲爱的太太,”克罗夫特太太说,“还有那种不牢靠的婚约,时间拖得很长的婚约!我认为,要是一开始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有能力结婚,那是很不可靠,很不明智的。我认为,天下的父母都应该尽量阻止这种婚约。”

黄昏降临,几间客厅里灯火辉煌,客人都到来了。这只不过是一次牌会,仅仅是以前少有往来的客人和常客之间的交往而已。这是一次极普通的聚会。如果要进行亲切的交谈,似乎嫌人太多;如果要使活动多样化,又嫌人太少。但是,在安妮看来,这次晚会比哪一次都短。她感情丰富,幸福异常,显得容光焕发,妩媚可爱。她受到众人的爱慕超过了她的想象和欲望。她对周围每个人都非常亲切,富有耐心。艾略特先生也来了。安妮躲避着他,但也同情他。对沃利斯夫妇,她因理解他们而感到很好笑。至于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这两位表亲,她们很快就碍不着她了。她不去管克莱太太,也没有什么可为她父亲和姐姐在公开场合的举止感到害臊的。同墨斯格罗夫一家,她非常随便而愉快地闲谈着。对待哈维尔上校,是一种兄妹间的友好交谈。对于拉塞尔夫人,安妮曾几次打算与她交谈,但某种美妙的情感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对克罗夫特将军和太太,她感到特别亲切,十分关心,但出于同一美好的情感,她尽量掩饰着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对于温特沃思上校,安妮总时不时同他谈上一会儿,老是希望再多谈谈,而且一直意识到他就在旁边!

“对了,亲爱的克罗夫特太太,”墨斯格罗夫太太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嚷道,“我最讨厌年轻人订婚之后长期拖着不结婚。我一贯反对我的孩子们这样做。我常说,要是年轻人肯定能在六个月或者哪怕一年之内结婚,那么订婚倒也不错,可哪能订了婚而长期不结婚呢!”

就在他们两人似乎在欣赏陈列得很优美的温室植物的那次简短接触中,安妮说:

“这正是我想说的,”克罗夫特太太说道。“我觉得与其让年轻人订了婚长期不结婚,倒不如先让他们凭一小笔收入安安家,然后共同去克服一些困难。我总觉得相互间——”

“我在考虑我们过去的事情,希望能公正地判断是非曲直。我是就自己而言。应该说,我虽然经受了不少折磨,但是当时我听从朋友的劝告,是正确的,是完全正确的。将来你会比现在喜欢我这位朋友。对我来说,她当时就像母亲一样。不过,请别误解我的话。我并不是说,她的劝告没有错。也许,在这种情况下,劝告好坏与否,要由事态发展来决定。至于我个人,在任何类似情况下,决不会提出这样的劝告。不过我要说,我听取她的劝告,是正确的;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维持婚约给我带来的痛苦会比取消婚约更严重,因为我会受到良心责备。如果我们承认,在人的身上存在着这么一种感情,那我就没有什么可谴责自己的。如果我的看法没有错,那么强烈的责任感并不是女人的缺点。”

“就这样,太太,事事都考虑到了,”墨斯格罗夫太太大声地说着悄悄话,“我们本来可以作另一种安排的,但总的来说,我们觉得,如果再坚持下去,恐怕不大合适。因为查尔斯·海特非常希望结婚,亨里埃塔几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觉得他们还是马上结婚为好,尽量像他们之前的很多人那样,把这事办好。我说过,不管怎么样,这总比订了婚而长期不结婚要好。”

温特沃思上校看了安妮一眼,望了望拉塞尔夫人,又转过头来望着安妮,似乎一边在冷静地思索,一边回答道:

墨斯格罗夫太太在向克罗夫特太太介绍她大女儿的婚约。她的声调真有些不合适,她自以为是在耳语,其他人却完全能听到。安妮觉得自己不该去听她们的谈话。可是哈维尔上校似乎若有所思,不想说话。安妮无法躲开她不想听见的那些细节,譬如:墨斯格罗夫先生和我妹夫海特一次又一次地碰头商谈这件事;我妹夫海特第一天说了些什么;墨斯格罗夫先生第二天又提了什么建议;我妹妹又想起了什么;那年轻一对的希望是什么;我起先说决不同意的是什么,而经劝说又觉得倒也不错的是什么。还有许多同样坦率的谈话。对于这些细节,即使谈得娓娓动听,也只能引起一些家长的兴趣,更何况好心的墨斯格罗夫太太还没有这种本领。克罗夫特太太非常耐心地听着,即使插上几句,也是非常切合实际的。安妮倒希望两位绅士一心忙着自己的事,顾不上听这些议论。

“现在还不行。不过,今后她有希望得到宽恕。我想,不久我就会对她宽大为怀的。不过,我也在考虑过去的事情。有个问题油然而生,除了那位夫人以外,我是否可能还有一个敌人?那就是我自己。请你告诉我,要是一八八年我带几千英镑回到英国并被派往‘拉科尼亚号’后给你写信,你会回信吗?总之,在那种情况下,你会恢复婚约吗?”

文具是现成的,就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温特沃思上校走到桌旁,几乎是背朝着大家专心地写起信来。[1]

“我会吗!”这就是安妮的全部回答,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

“哈维尔,你要是能把文具给我,咱们马上就写刚才谈到的那封信。”

“仁慈的上帝!”他说,“你会的!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并非不希望我的一切成就能配上这一最高奖赏。可是,我的自尊心很强,而且太强了,不愿意再次求婚。我并不理解你。我闭上眼睛,不肯理解你,也不想公正地对待你。想到这一点,我就应该在原谅我自己之前先原谅别人。六年的分离和痛苦本可以避免。这种想法也是一种痛苦,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痛苦。过去我一直满意地认为,我得到的一切幸福是我挣来的。我自夸付出了辛勤的劳动,获得了公正的报偿。就像其他受到挫折的伟人一样,”他笑盈盈地接着说,“现在我应该尽量想到我是个幸运儿。我应该学会享受我本配不上的幸福。”

然而,安妮不能准时赴约,因为天气不好。她望着雨水为她的朋友难过,也为自己不安。过了一阵她才试着步行走去。到达白鹿旅舍后,她走向要去的那套房间,却发现自己既没有准时到,也不是第一个到。她看到墨斯格罗夫太太在同克罗夫特太太聊天,哈维尔上校在同温特沃思上校谈话。她很快就听说,玛丽和亨里埃塔因为等不及,天一放晴就出去了,但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们给墨斯格罗夫太太留下了一道严格的指令,一定要把安妮挽留住,等她们回来。安妮只好遵命,坐了下来。她表面上显得泰然自若,但马上就发觉自己已陷入种种不安的漩涡。她原以为这天上午她只不过会稍稍为这种不安的情绪所困扰,可是一点时间也没有耽搁,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安妮就深深陷入这一痛苦的幸福,或者说幸福的痛苦之中。安妮刚进屋两分钟,温特沃思上校就说:

[1] 山鲁佐德王妃是《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亚尔国宰相的女儿。她嫁给了国王之后,没有像他以前的许多妻子那样被杀死,因为她每晚给国王讲故事,而且讲到最有趣的地方就停下来,挪到明晚再讲。

安妮同史密斯太太的谈话才过去一天,就发生了使安妮更加焦虑的事情。现在,除了艾略特先生的行动可能在某方面造成的影响之外,安妮根本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因此,第二天上午她仍未去里弗斯街澄清事实也就理所当然了。她已经答应从早饭到晚饭之间同墨斯格罗夫一家待在一起。她信守诺言,而艾略特先生的名声,就像山鲁佐德王妃①的脑袋,得等一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