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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九章

安妮听得目瞪口呆,发出了一声惊叹,使史密斯太太略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她又继续说下去,态度不像先前那么激动:

“对不起,亲爱的艾略特小姐,”她的语气恢复了原有的真诚,“请你原谅,我刚才给你的回答太简单了。不过,我一直没拿定主意,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一直犹豫不决,考虑怎么对你说才好。我有许多问题需要思考。我不愿意多管闲事,说别人坏话,伤害别人。连家庭关系中平静的表象也值得维持,尽管在这种关系中也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不过,我已下定决心。我觉得我是无可非议的。我认为你应该了解艾略特先生的本性。尽管我完全相信,目前你决不会嫁给他,但谁也说不准今后会怎么样。将来你也许会对他产生不同的感情。所以还是趁你还没有偏见的现在了解一下真相吧。艾略特先生是个没有心肝和良心的人,是个诡计多端、谨小慎微的冷血动物。他只考虑自己,为了自己的利益和舒适,只要无损于他的声誉,什么残酷或背信弃义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他对别人毫无同情心。他会无动于衷地抛弃那些主要因为他而破产的人。他没有任何正义感或同情心。啊!他非常卑鄙,既虚伪又卑鄙!”

“我的说法使你很吃惊。你得原谅一个因受过伤害而感到气愤的妇女。不过,我会尽量控制自己。我不会中伤他。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他的了解。事实将说明一切。艾略特先生是我亲爱的丈夫的密友,我丈夫相信他,喜欢他,认为他是同自己一样的好人。他们的这种亲密关系,在我们结婚以前就已经建立。我发现他们是最亲近的朋友;起初我也非常喜欢艾略特先生,对他的评价相当不错。你知道,一个人在十九岁的时候,考虑问题是不大成熟的。但是当时我觉得艾略特先生的人品不比别人坏,比大多数人更和蔼可亲。所以,我们几乎总待在一起。当时我们主要住在城里,生活阔绰。他那时的情况比较差也比较穷。他在坦普尔有住房,但这是他为了装点绅士的门面所能做到的一切。那时,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住在我们家。我们总是欢迎他的;他就像我们的兄弟。我那可怜的查尔斯,是世上最善良最大方的人。他会把自己的最后一文钱分给艾略特先生。我知道,他的钱包对这位先生永远是敞开的;我知道他经常资助艾略特先生。”

“这三年来,我一直没有见过艾略特先生,”史密斯太太回答时神情非常严肃,简直让人无法再谈下去。一无所获的安妮觉得自己更好奇了。两人都默不作声,史密斯太太显得心事重重。最后,她大声说:

“我堂兄一生中的这时期大概就是我最感兴趣的一段经历,”安妮说,“这准是我父亲和姐姐刚刚认识他的时候。当时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听说过他。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法把他当时对待我父亲和姐姐的态度和他后来的婚姻状况,同他现在的态度协调起来。那似乎完全是另一个人。”

“是吗!那么请告诉我,那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好奇,就想知道艾略特先生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同他现在一个样?”

“这些事我全知道,完全了解,”史密斯太太大声说道。“他同沃尔特爵士和你姐姐相识,是在我认识他之前。但我常听他谈起他们。我知道他们邀请和鼓动他,我也知道他不愿意去。也许,我能在你想不到的问题上使你感到满意。至于他的婚姻,我非常了解。我参与了当时的议论。他把打算和计划都告诉了我这个朋友。不过,事前我并不认识他的妻子(她的社会地位的确很低微,我不可能同她结识)。但是我对她后来的一生了解得很透彻,至少直到她去世前的两年是这样。我可以回答你想提出的任何问题。”

“十分了解。”

“不,”安妮说,“我并不想具体打听她的任何情况。我一向知道,他们的婚姻并不美满。但是我想知道,在他那个年纪,为什么要如此蔑视同我父亲的交往。当时我父亲的确想非常客气而隆重地接待他。为什么艾略特先生不愿意?”

“你们——相互很了解吗?”

“那时候,”史密斯太太回答说,“艾略特先生只有一个目标——发财致富,而且想通过一种比接受遗产还要快的捷径去实现。他决定通过婚姻去实现。他认为,至少不能让草率的婚姻来损害这个目标。我知道,他认为(是否正确,我当然无法判断),你父亲和姐姐对他这么客气,一再发出邀请,是想让他这继承人同年轻的艾略特小姐结婚,而这样的婚姻不可能符合他对财富和自立的设想。告诉你吧,这就是他不愿意同你们家来往的原因。他把事情都告诉了我。他对我没有隐瞒。奇怪的是,我在巴思刚同你分手,到夫家后的第一个主要的熟人就是你的堂兄,而且时时听他说起你父亲和姐姐。他向我描述一位艾略特小姐,而我内心却非常想念另一位艾略特小姐。”

“对;我刚认识他时,他还没有结婚。”

“也许,”安妮突然想到了一点,高声说,“你有时对艾略特先生谈起过我?”

“我想,不会是在他结婚以前吧?”

“当然啦,常常谈起。我经常夸奖我心爱的安妮·艾略特,而且断定你是完全另外一种人,不同于——”

“我说过。”

史密斯太太及时打住了。

“记得你说过,你认识艾略特先生好多年了。”

“艾略特先生昨晚讲的一些事情原来是这样,”安妮说道。“这就清楚了。我听说他以前经常听别人谈起我。当时我无法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要事情一涉及个人,就会产生多么荒唐的想象呀!而且总会出错!不过,请原谅,我打断了你的话。这么说,艾略特先生当时完全是为了钱而结婚的?也许,这开始使你认清了他的面目。”

“不,谢谢你。不,当然不要。刚才我很激动,而且出于一种错误的印象,想要劝你关心一下那事。不过现在不需要了。不,谢谢你,我没有什么要麻烦你了。”

这时,史密斯太太犹豫了一会儿。“唉!这种事情太平常了。对活在世上的人来说,一个男人或女人为了钱而结婚的事太平常了,不会对此感到应有的惊讶。我当时很年轻,只同年轻人有来往。我们是一群粗心大意的欢乐的青年,没有任何严格的行为准则。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享乐。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时间、疾病和忧愁,使我产生了其它的想法。不过,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并不觉得艾略特先生的行为有什么可指责的。人们认为,‘为自己寻找最好的出路’是一种本分。”

“不过,”安妮马上接下去说道,“尽管说我对艾略特先生有权提出要求是不正确的,我还是非常愿意为你效劳。只要我能做,一定照办。我是不是要告诉他,你正在巴思?要不要我带个口信去?”

“不过,她不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吗?”

史密斯太太没有作声。

“是的,我当时就表示反对,但艾略特先生不肯考虑我的意见。钱,钱,他要的就是钱。那姑娘的父亲是牧场主,祖父是屠夫;但这些他都不管。姑娘本人长得很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几个表亲把她带了出来,偶然遇到了艾略特先生,就爱上了他;而他对其出身却毫不计较,无所顾忌。他竭尽全力弄清楚了其财产的确实数字,然后才向她求婚。是的,艾略特先生目前对他的社会地位也许很看重,但在年轻时他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有可能得到凯林奇庄园,这是有意义的,但对于家族的荣誉,他却视若粪土。我经常听他说,要是从男爵这个称号可以出售,任何人只要出五十镑就可以把它买去,包括纹章和格言、姓氏和仆人穿的制服。不过我不想把我常听到他就此事发表的议论都说出来。那不太公正,而且你应该有证据,光这样说说有什么用?不过你会看到证据的。”

“事情的来龙去脉!”安妮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我想,对这么一条毫无根据的小新闻,她没什么长篇大论可讲的。”

“亲爱的史密斯太太,我确实不需要什么证据,”安妮大声说,“你说的这一切同几年前艾略特先生的表现毫不矛盾,而且证实了我们以前听到和想到的。我更想了解的是,他现在为什么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我的朋友鲁克太太,鲁克护士。顺便说一句,她非常好奇,想见见你,也很高兴当时能为你开门。她星期天才离开马尔博罗大厦;是她告诉我,你将同艾略特先生结婚。她是从沃利斯太太本人那里听来的,看来消息还颇有权威。星期一傍晚,她陪我坐了一个小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

“不过,我倒愿意拿证据给你看。要是你能打铃叫一下玛丽——等一等,我想,你更愿意亲自到我卧室去一趟,把那只小小的镶花盒子拿来,就在壁橱的上面一格。”

“没有啊。不就是平时开门的斯皮德太太或女佣人吗?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人。”

安妮看到她朋友执意要她去一趟,就按她的愿望去了。盒子拿来后放在史密斯太太面前,这位太太打开盒锁时,叹了口气,说:

“你昨天来时,没有注意给你开门的人吗?”

“这里全是我丈夫的文件。这只是我丈夫去世后我不得不查阅的文件中的一小部分。我现在要找的那封信是我们结婚以前艾略特先生写给我丈夫的,它偶然被保存了下来。唉,这真令人难以想象。我丈夫在这些事情上相当粗心,相当随便。我开始检查他的文件时,发现它夹在到处散放着别人寄来的比它更无足轻重的信件中间;而许多真正重要的信件和备忘录却没有保存下来。就是这封。我当时没有把它烧掉,因为我对艾略特先生已经很不满意,决定把有关以前亲密关系的证据都留下来。现在我又有一个理由为能提供这封信而感到高兴了。”

“真有人谈论这事吗?”

这封信是艾略特先生早在一八三年七月从伦敦寄往滕布里奇韦尔斯“查尔斯·史密斯先生收”的。

“我发现你们经常在一起,”史密斯太太回答道,“就想到过这事,觉得这可能最符合你们两家所有亲人的愿望。你可以相信,所有认识你们的人也都这么看。不过,我两天以前才听说这事。”

亲爱的史密斯:

“请你告诉我,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的。”

来信收到。你的好意几乎使我感激涕零。但愿人世间有更多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但我在世上活了二十三年,还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请相信,目前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因为我又有钱了。请为我高兴吧,我已经摆脱了沃尔特爵士和那位小姐。他们回凯林奇去了。他们几乎想强迫我发誓在夏天去拜访他们。但是我第一次去时一定要带个查勘员,好弄清楚怎样才能在拍卖时卖到最好的价钱。不过,那位从男爵大概会再结婚的;他真是个大傻瓜。可是如果他再婚,他们就不会再来打搅我。这完全可以抵得上那份继承权。他比去年更死心眼。

安妮红着脸住了口,深悔自己把事情透露得太多了;不过少了又不行。要是史密斯太太不知道她另有心上人,是不大会轻易相信艾略特先生会遭到失败。话既说到这个地步,史密斯太太也就作罢了,而且装作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安妮虽然渴望不再提这事,却非常想知道,史密斯太太怎么会以为她要嫁给艾略特先生,她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又能从谁那里听到这话。

我真希望不用艾略特这个姓氏。我对这个姓氏厌恶之极。谢天谢地,我可以不用沃尔特这个名字!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用我的中间的名字“沃”来羞辱我。

“对,”安妮说,“在这些方面,我是完全相信我堂兄的。看来,他的性格沉静而果断,绝不会受到不好的影响。我非常尊重他。从我所观察到的一切来看,我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但是,我认识他还不太久,而且我觉得他是一个不大容易了解的人。我这样说,史密斯太太,能不能使你相信,我对他毫无感情?当然啰,这么说似乎太不怕难为情。不过我保证,我对他毫无感情。哪怕他有朝一日向我求婚(我没有理由认为他有这样的打算),我也不会答应他。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这样做。我向你保证,艾略特先生与你提到的昨天音乐会给我带来的那种愉快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不是艾略特先生。他并没有——”

一辈子只忠实于你的

“啊,如果你只是因为这些想法而表示异议的话,”史密斯太太狡黠地嚷了起来,“那么艾略特先生就没有问题了,我也不用再为他操心。你们结婚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就是。请告诉他,我是你的朋友,他就会觉得我提的要求并不麻烦。现在他事多约会多,自然会尽量避免或摆脱这些麻烦。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这么做。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好啦,亲爱的艾略特小姐,我希望并相信,你将是十分幸福的。艾略特先生能理解你这样的女子的价值。你的安宁不会像我这样遭到毁灭。在一切世俗的事务方面,你都将万无一失。你对他的性格也可以放心。任何人也不可能将他引入歧途,没有人能使他走上毁灭的道路。”

威·艾略特

“亲爱的史密斯太太,艾略特先生的妻子刚死了才半年多一点。他还不应该追求别的女人。”

读这样的信不能不使安妮感到脸红。史密斯太太看着安妮绯红的脸颊,说:

“嗨,我多么希望能理解你呀!我真希望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非常清楚,时候一到,你就不会表现得那么冷酷无情。人们知道,时候不到,我们女人从不想嫁人。女人总是这样。任何男人在提出求婚之前,总会遭到拒绝。不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冷酷无情呢?虽然我不能称他为我现在的朋友,但请让我为我过去的朋友说几句好话。你在哪儿能找到更合适的对象?你在哪儿能见到更有绅士风度、更可爱的男人呢?还是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艾略特先生吧。我敢肯定,你从沃利斯上校那里听到的都是说他好的话。还有谁比沃利斯上校更了解他呢?”

“我知道,他用词非常无礼。虽然我忘记了具体的措辞,但对大意还有个完整的印象。不过,这可以使你看清他的为人。请看看他对我可怜丈夫的表白。还有比这更坚定的吗?”

史密斯太太又打量了安妮一下,态度十分认真,然后微笑了一下,摇摇头,大声地说:

安妮无法马上摆脱对她父亲的这种描述带来的震惊和耻辱。她不得不想到:她看这封信是违反道德的;凭这样的证词无法对一个人作出裁决,也无法了解一个人;不能看人家私信。然后,她平静了下来,把刚才拿在手上冥思苦想的信递了过去,说道:

“不,”安妮回答道,“下星期不行,再下个星期也不行,再下个星期还是不行。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出现你想象中的那件事。我不会嫁给艾略特先生。我倒想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谢谢你。这证据无疑很充分,证实了你刚才说的一切。可是他现在为什么要同我们结识呢?”

“看来,我有点操之过急了。请你原谅。我应该等待你的正式通知。不过,亲爱的艾略特小姐,作为一个老朋友,请务必给我点暗示,到底什么时候我可以提这要求。下星期?当然,下星期我大概可以认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能打算在艾略特先生交好运时提出我自己自私的计划了。”

“这我也能解释,”史密斯太太笑嘻嘻地说。

史密斯太太敏锐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眯眯地说:

“真的吗?”

“我太愿意了——我想你一定能相信,我愿意帮助你,哪怕起一点作用也行,”安妮回答说;“不过我觉得,你以为我有权对艾略特先生提出更高的要求——有权去影响他——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你一定是不知怎么地产生了这么一种想法。你应该仅仅把我看成是艾略特先生的亲戚。因此,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事他的堂妹有权要求他去做,那就请你不必迟疑,尽管说好了!”

“是的,我已经把艾略特先生十几年前的为人告诉了你,现在我要说说他目前的情况。我无法再提出书面证据,但是我给你的口头证据完全可以像你所要求的那么可靠。我要告诉你,他现在需要什么,在干些什么。现在,他并不虚伪。他确实想娶你。他目前对你们家的关注是十分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我告诉你这消息的权威来源:他的朋友沃利斯上校。”

“说实话,”史密斯太太恢复了平时愉快的心情说,“我就希望你能这样。我希望你能向艾略特先生提起我。我很需要你对他的影响。他可以帮我的大忙。亲爱的艾略特小姐,如果你能发发善心,认真去谈谈,一定会成功。”

“沃利斯上校!你认识他吗?”

“这事儿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以前从未提起过。我要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向他谈起你。”

“不。消息不是那么直接传到我这里的,它转了一两个弯,不过没有什么影响。泉水同源头一样清洁,在转弯时带上的一些垃圾,很容易撇掉。艾略特先生毫无保留地向沃利斯上校谈论他对你的看法——我想,这位沃利斯上校本人是一个通情达理,谨慎而有眼力的人;但他有位十分美丽却又愚蠢的妻子,而他常把不该说的事告诉妻子,并把艾略特先生说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碰上恢复期中的她精力充沛,就把这一切告诉了她的看护。而这位看护知道我认识你,自然又把这一切告诉了我。星期一傍晚,我的好朋友鲁克太太就这样把马尔博罗大厦的许多秘密告诉了我。所以,你瞧,我先前说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并不像你估计的那样夸大其词。”

“我一向同他很熟,”史密斯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可是,现在似乎不来往了。我们已好久没见面了。”

“亲爱的史密斯太太,你的话还不够权威。这不能说明问题。艾略特先生对我有什么看法,绝对不是他努力同我父亲和解的原因。和解发生在我来巴思之前。我一来就发现他们的关系极为友善。”

“艾略特先生!”安妮重复了一遍,惊讶地抬起头来。她想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刚才想错了。她马上醒悟了。这时,某种安全感使她恢复了勇气,她马上更加镇静地说下去:“你认识艾略特先生吗?”

“是这样,我完全知道,但是——”

“请问,”史密斯太太说,“艾略特先生知道你认识我吗?他知道我在巴思吗?”

“不过,史密斯太太,通过这种办法,我们不要想了解许多真实情况。中间经过这么多人,有人出于愚蠢,有人出于无知,都会产生误解。经过这些人传来传去,事实或看法不会有多少真实性。”

安妮一点也没听进去。这位女友的洞察力还在使她感到惊讶和惶惑。安妮无法想象,她怎么会听到温特沃思上校的情况呢?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听我讲就是了。你根据听到的某些细节,马上就可以表示反对或赞同。这样你很快就可以对总的可信程度作出判断。没有人认为你是他的第一个诱因。他到巴思来以前确实见过你而且对你十分爱慕,但他不知道那就是你。告诉我这些情况的人至少是这么说的。说得对吗?去年夏天或秋天,他见过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西边什么地方’,当时他并不知道那就是你,对吗?”

“既然如此,”史密斯太太停了一小会儿,继续说,“我想,你能体会到我感谢你今晨来看我的心情。你一定有许多更愉快的事情要做,可是你却来陪伴我,真是太好了。”

“他确实见过我。到目前为止,都很确切。是在莱姆;当时我刚好在莱姆。”

一片红晕涌上了安妮的双颊。她没有什么可说的。

“好啦,”史密斯太太得意地接着说,“由于第一点肯定了,那我的朋友就是可信的。那时,他在莱姆见到了你,而且很喜欢你,所以在府上再次遇到你,知道你是安妮·艾略特小姐时,他感到非常高兴。我深信,从那时起,他上门拜访就有了双重动机。但是还有一个动机,是早先就有的。我现在就来说明。如果你认为我讲的哪一点不对,或者是不可信,就打断我好了。我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你姐姐的朋友,就是我听你提起过的那位现在与你们同住的女士,是早在九月份(反正是他们自己刚来到这里时),就同艾略特小姐和沃尔特爵士一起到巴思来的,而且从那时起一直住在那里。她善于献媚、机灵聪明、人穷嘴巧,总的来说,她的处境和举止在沃尔特爵士的熟人中间造成了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她想当艾略特夫人;同样,人们普遍感到惊讶的是,艾略特小姐竟然对这种危险视而不见。”

“是的,是这样的。你的神情让我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昨晚同你在一起的人,对你来说,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即使是现在,你对这个人的关心,也超过了世上的一切。”

说到这里,史密斯太太停顿了一会儿。但是安妮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便接着说下去:

安妮微微一笑,说道,“你从我眼睛里看到了?”

“你没有回家之前,熟悉你们家的许多人早就有了这种看法。沃利斯上校很注意你父亲,不会不觉察到这一点。虽说他当时还没有去府上拜访,他很敬重艾略特先生,因而也关心府上的一切;正巧艾略特先生在圣诞节前不久来巴思小住一两天,沃利斯上校就向他介绍了情况以及开始流传的一些议论——现在你要懂得,时间已使艾略特先生对从男爵爵位的价值的看法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变化。他对血统和有地位的亲戚等方面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他早已拥有足够他挥霍的钱财,在财富和享乐方面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追求了,也就逐渐懂得要把幸福建筑在他将继承的社会地位上。我觉得,在他和我不再来往之前他已有了这样的兆头,而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了。他不能忍受不当威廉爵士的念头。因此,你可以猜得到,他从朋友那里听到这消息后不可能十分愉快;你也可以猜到这消息所产生的后果。他决定尽快回到巴思,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目的是恢复往日的交往,恢复在你家中的地位,以便了解他面临的危险处境;如果情况属实,就要击败那位女士。这两位朋友一致认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而沃利斯上校将尽力给予帮助。艾略特先生应该把他引见给你家人,还要引见沃利斯太太诸人。于是,艾略特先生回来了,而且正如你知道的那样,经过一番努力,取得了谅解,成了你家的座上客。他在那里一贯的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就是盯住沃尔特爵士同克莱太太(而你的到来又使他增添了一个动机)。他从不放过与他们在一起的机会,置身于他们之间,随时去拜访他们。不过,我没有必要去谈那些细节。你可以想象,一个狡猾的人会怎么行事。也许,这么一提,你就可以想起你见过他的那些行径。”

“不,不——你有更有趣的事情要干。你不用告诉我,说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这一点。我完全看得出你那些时光是如何度过的——你总可以听到一些令人愉快的东西。还有音乐会休息时间的聊天。”

“是的,”安妮说,“你告诉我的一切都符合我已经知道或者能够想象的情况。施展诡计的细节总是有些令人讨厌。自私和奸诈的手腕从来就令人作呕。不过,我没有听到真正令我吃惊的事。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听到对艾略特先生的这种议论会感到惊异,会表示难以置信,可是我从来没有满足于对他的一知半解。我一直想知道隐藏在他行为的表面现象之下的某种其他动机——我想知道他目前如何看待他担心的那件事的可能性,他是否认为危险已经减少。”

“不过,我本应多看看周围的情景,”安妮说时也意识到,她当时实在并无必要向四周张望,她并不想看什么人。

“我看,他觉得是减少了,”史密斯太太回答道。“艾略特先生认为克莱太太怕他,知道他看透了她,不敢像他不在时那样进行活动。不过他有时总要离开的,而克莱太太现在又颇有影响,我不知道他怎么能永保无虞。看护告诉我,沃利斯太太有一个有趣的想法,那就是在你和艾略特先生结婚时,要在婚约中加上一条:你父亲不能娶克莱太太。看来,这一计策也只有沃利斯太太想得出来。可是明白事理的鲁克护士看出这想法荒唐。‘不过,太太,’她说,‘这肯定不能阻止他去娶其他任何女人。’而且,说真的,我认为,鲁克护士心中并不坚决反对沃尔特爵士再婚。你知道,应该允许她赞成这种婚事,而且(这儿牵涉到个人利益),谁能说她没有不着边际的幻想,觉得通过沃利斯太太的介绍,她也许能去伺候第二任艾略特太太呢?”

“啊!你见到的已经够你高兴了。这一点我能理解。哪怕让人们看到你活动在人群之中,也能享受到某种家庭的乐趣。你已经享受到了这种乐趣。你们的社交圈子就是很大的一群人,你不需要圈外的一切了。”

“我很高兴知道这一切,”安妮想了一会儿说。“从某些方面来说,今后同艾略特先生相处,会使我感到痛苦。但是,我更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将奉行更为直率的行为准则。艾略特先生显然是一个诡诈、虚伪、老于世故的人。除了自私,他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更好的处世原则。”

“不,我就怕坐在那儿。我觉得,从各方面来说,这都是极不愉快的。幸好达尔林普尔夫人总是选择较远的位子。我们的座位非常好,听得很清楚;不过,我得说,看得不清楚,因为我似乎没看到什么。”

但是,有关艾略特先生的事情还没有谈完。刚才,史密斯太太说着说着便离开了她最初的话题;而安妮只顾关心自己家的事情,忘记了史密斯太太最初对他不满的那些暗示。但现在安妮的注意力集中到对最初的那些暗示的解释上来了。她听到的解释即使不能完全证明史密斯太太的满腔怨恨是正当的,也能证明艾略特先生对她的态度非常冷酷、不公正而且缺乏同情。

“玛丽·麦克莱恩老夫人呢?我不必问起她。我知道,她每场必到。你一定见到她了。她一定也在你们那个社交圈子里,因为你们既同达尔林普尔夫人一起去,你们坐的就一定是在乐队附近的贵宾席。”

安妮了解到,艾略特先生的婚姻并没有影响他与史密斯夫妇的亲密关系,他们还是同以前一样经常来往。艾略特先生还使他朋友的挥霍远超出其财力许可的程度。史密斯太太不愿意责怪自己,也不忍心责怪丈夫。但是安妮猜得出,他们的收入从来就不够维持他们阔绰的生活,而且他们从一开始就花天酒地。从她对丈夫的描述中,安妮可以看出,史密斯先生感情丰富、性格随和、行为散漫,没有很强的判断力,但比艾略特先生可爱得多,而且同他很不一样——受到艾略特先生的左右,也许还遭到他的蔑视。艾略特先生凭结婚而大为宽裕起来,想要在不影响自己声誉的情况下(他尽管花天酒地,但已变得谨慎了),满足自己一切享乐和虚荣的愿望。他开始富起来,正如他的朋友理当发现自己在穷下去。可是他似乎根本不考虑他朋友的经济能力,反而竭力怂恿他进行结果只能是破产的挥霍。于是史密斯夫妇破产了。

“我不知道——我想,他们没去。”

丈夫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在这以前,他们夫妇俩曾想求助于朋友们的友谊,但领略够了其中的难处,因而也知道最好不要去考验艾略特先生的友情。但是,直到丈夫逝世时,他那糟糕的处境才清楚地暴露出来。史密斯先生在世时相信,艾略特先生尊重他的感情而不大信任他的判断力,曾指定艾略特先生为遗嘱执行人。可他不肯接受。他这种态度给史密斯太太带来了巨大困难和灾祸,而当时她的心情本来就十分痛苦;即使现在提起这事,她也不能不感到气恼,而听她讲的人也一定会感到义愤。

“伊博森家呢——他们在吗?还有那两个新来的美人儿和那高个子爱尔兰军官呢?人们说,他在追求她们当中的一个。”

安妮看了艾略特先生就此事写的几封信,那是他当时对史密斯太太紧急求援的答复。从这些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决计不肯介入这些无益的麻烦;信中那些冷冰冰的客套话,表明他毫不关心他的态度会给史密斯太太带来多么严重的打击。这真是可怕的忘恩负义和不人道的情景。刹那间安妮觉得,这比昭彰的罪行更坏。安妮听到的事情太多了。过去她们在谈话中只是隐约提到一些凄惨的情景和一个接一个的灾难,现在就很自然地把那些细节都谈了个够。安妮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感情上的发泄。她只是对她朋友平时那种沉着的态度更为惊讶。

“是的。我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可是我听艾略特先生说,他们也在场。”

史密斯太太的一连串抱怨中,有一件事特别令人气愤。因为要支付债务,她丈夫在西印度群岛的产业给扣押了多年;但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只要采取适当的措施,就可以归还给她。这产业虽然不大,但足以使她较为富裕。可是没有人去活动。艾略特先生什么也不肯做;她本人既因体弱多病而难以奔走,又没有钱去雇人代劳。她甚至没有可以帮她出出主意的亲戚,又请不起律师,因为这会使她手头更为拮据。她觉得,她本该生活得好一些,这只要适当花点力气就能办到;她还担心时间一拖,她要求收回产业的希望会越来越小,因此心中十分难受。

“我想,矮子杜兰德一家也去了吧,”她说,“他们总是张着嘴巴听音乐,就像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麻雀。他们是每次音乐会必去的。”

她本来希望请安妮从中斡旋,让艾略特先生在这方面帮点忙。起初,她以为他们要结婚,曾担心会失去自己的朋友。但是后来她得知艾略特先生不知道她在巴思,因而不可能有这样的打算,便马上想到可以利用他心爱的女子的影响。所以她曾在尽可能尊重他性格的情况下设法尽快地唤起安妮的兴趣。但安妮否定了所谓的婚事,这改变了事情的面貌。这样一来,史密斯太太丧失了这一希望,无法在她最关心的事情上取得成功;但至少还能凭尽情地叙述事情的全部过程获得一点安慰。

史密斯太太立即要安妮谈谈音乐会的情况。安妮对音乐会的回忆相当愉快,谈起来富于表情,兴致勃勃。凡是能讲的,她都高高兴兴地讲了。但这对一个曾经到过那里的人来说,显得非常不够,也不能满足史密斯太太这样一个好打听的人,因为有关这次演出的全面成功和效果,她从洗衣妇和招待员那里听到的消息超过了安妮所能描述的情况。这时史密斯太太又问起了某些观众的具体情况,但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史密斯太太对巴思任何一位地位显赫或声名狼藉的人都很熟悉。

安妮听了对艾略特先生的这番详细介绍之后,不禁对她们开始谈话时史密斯太太对艾略特先生的夸奖表示某种惊讶。“你当时似乎是在推重和赞扬他呀!”

安妮肯定会受到殷勤的接待。史密斯太太似乎对安妮今天上午能来看望她表示特别感激;虽然是事先约定的,但她好像没想到安妮会按时前来。

“亲爱的,”史密斯太太回答说,“没有别的办法。我原以为,尽管艾略特先生可能还没有向你求婚,但你将嫁给他这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我只能把他当成你丈夫来谈论,哪能说实话呢。其实,我提到幸福的字眼时,我的心在为你流血。不过,他聪明而又讨人喜欢,同你这样的女子生活在一起,并非绝对没有希望。他对前妻非常不好。他们生活在一起十分痛苦。不过,她十分无知,为人轻浮,不值得尊敬,况且艾略特先生也从来没有爱过她。我原来是希望你的命运会好一些。”

从坎登到西门客栈的路上,安妮浮想联翩,心中充满着对崇高爱情和永恒坚贞的憧憬。这种巴思的街上不可能有过的感情,几乎足以在一路上起到净化的作用,留下芳香。

安妮刚在心中承认有可能受人影响而嫁给艾略特先生,就因想到必然会带来的悲惨结局而感到不寒而栗。当初,她确实可能听从拉塞尔夫人的劝告!如果是这样,那么等到一切都暴露出来时已经太晚了,那时,谁的结局会更悲惨呢?

安妮对艾略特先生颇有好感。虽然他的殷勤带来了麻烦,安妮还是感激他,尊重他,也许还同情他。安妮不由地一再回忆起他们见面时的不寻常情况;从他本人的感情,他的一见钟情,从各方面来说,他似乎都有权赢得安妮的好感。但这一切颇不寻常,既令人得意,又令人痛苦。真是太遗憾了。要是没有温特沃思上校的存在,她会怎么想呢?不过,这并不值得探究;因为事实上存在温特沃思上校。不管眼下悬念的结局是喜是悲,安妮的爱情永远属于他。安妮相信,她同温特沃思上校的结合,与他们之间的彻底分手相比,不见得会使她同亲友间的关系更加疏远。

不能再让拉塞尔夫人蒙在鼓里了。她们谈了大半个上午,这次重要的晤谈作出的最后安排是:安妮完全可以把艾略特先生对史密斯太太的所作所为都告诉拉塞尔夫人。

第二天早晨,安妮高兴地想起,她曾答应要去看史密斯太太。这意味着她可以在艾略特先生最可能来访的时刻外出了。现在,避开艾略特先生几乎成了她的主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