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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八章

“我不想对你这样客气的夸奖表示异议,不过,要是有一个内行的人来考考我,那就糟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不大行。我知道你对此什么也不懂。你对这种语言的了解很浮浅,只不过是一看到这些倒装的、变换了位置的意大利文省略句,就可以译成清晰易懂的漂亮英语。你再也不用说你才疏学浅了——现在已经有了充足的证据。”

“我既有幸成了府上的常客,”他回答道,“就不可能不对安妮·艾略特小姐有所了解。我确实认为她为人过于谦虚,使人们对于她的才智不甚了了;而她具有高度教养,要是在另一位女士身上,那么这种谦虚可能就不会显得自然了。”

她说,“大概的含义就是这样,或者不如说,歌词的意思就是如此,因为意大利情歌的内涵确实是无法言传的——不过我已尽力地作了解说。我不敢说我懂得这种语言,我的意大利语很差劲。”

“这么说可不好!——你太过奖了。我忘了,下一个节目是什么?”——说着便看起节目单来。

安妮以十分愉快的心情对待这天晚上的晚会,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消遣。她能体会轻柔的段落,十分喜欢欢快的曲调,能领略精确的演奏技巧,对那些令人厌倦的段落也能忍受。她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音乐会,至少在上半场是如此。上半场快结束时,在一支意大利歌曲后的间隙时间内,安妮给艾略特先生解释歌曲的内容,两人合看一份节目单。

“也许,”艾略特先生悄声说,“你还不知道,我认识你以前早就了解你的性格了。”

他们这一群人分别坐在两张相邻的长椅上。安妮坐在前排。艾略特先生在朋友沃利斯上校的帮助下进行了巧妙安排,在安妮身旁坐了下来。艾略特小姐感到很满意,因为坐在她身旁是她的表亲,而且她还是沃利斯上校献殷勤的主要对象。

“是吗!——怎么会呢?只有我到巴思以后你才能了解我。除非你以前在我家里听到别人谈起过我。”

安妮专心一致而又激动地这样想着,眼前浮起一连串的幻象,因而失去了观察能力。她在穿过大厅时没有瞥见温特沃思上校,甚至并不想去仔细地找他。等大家定了座位,安排妥当后,安妮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想看看他是否就坐在附近。可是他不在,安妮没有看见他。这时,音乐会开始了,安妮只能满足于暂时抑制一下内心的幸福。

“早在你来到巴思之前我就听说过你了。我听到十分了解你的人谈起过你。我对你性格的了解,已经有好多年了。你的人品、性情、才华、风度——都有人对我谈起过。”

安妮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这大厅是多么金碧辉煌。她的幸福出自内心。她的眼光明亮,脸颊微红,但对此却毫无觉察。她只是在想刚才半个小时的情景。当他们朝座位走去时,安妮匆匆回顾了当时的一幕。她觉得温特沃思上校选择的话题,他的谈吐,特别是他的举止和表情,只能使她产生一种看法。他似乎有意谈起他对路易莎·墨斯格罗夫弱点的想法。他对本威克舰长表示的惊讶,他对炽烈的初恋的感受,他说出了口却没说完的话语,他稍稍移开的目光,他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他终于对安妮回心转意了;他的愤怒、怨恨、回避的心情都已消失;他心中不仅涌现了友谊和关切,还涌现了往日的情意;是的,就是一些绵绵的旧情。安妮不能不认为这种变化是意味深长的——他一定是爱她的。

艾略特先生果然如愿以偿,唤起了他希望借此能唤起的好奇心。谁也无法抵御这种神秘的魅力。居然有人早就在这位新朋友跟前详细地谈论过她!安妮的好奇心已难以抑制。她想知道实情,急切地想问问他,可是毫无所得。艾略特先生很喜欢安妮向他打听,但就是不肯说。

伊莉莎白和安妮进入音乐厅时都感到无比的幸福。伊莉莎白挽着卡特雷特小姐的手臂,望着前面达尔林普尔子爵遗孀的宽阔的背部,似乎这就是她所能企求的最大的愿望。至于安妮——不过,要将她的幸福性质去同她姐姐的相比,那对她是一种侮辱。一方的出发点全是自私的虚荣,另一方的则是丰富的情感。

“不,不——以后再说,现在不行。现在我不愿说出人家的名字,但我能向你保证,事实的确如此。许多年以前我就听人谈起安妮·艾略特小姐,从而使我十分敬重她的高贵品德,并产生了想结识她的强烈好奇心。”

不一会儿,拉塞尔夫人也到了。人们全到齐了。只等依次进音乐厅去了。大家摆足架子,尽可能地使人家注目而视,窃窃私语和不得安宁。

安妮觉得,只有温特沃思上校的哥哥,就是住在蒙克福特的温特沃思先生,才会在许多年以前这么夸奖她。他也许遇见过艾略特先生;可是安妮没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

当安妮离开那些人,打算再同温特沃思上校交谈时,发现他已经走开,兴奋心情便略有减退。再一看,见他正在走进音乐厅。他走了,不见了。一时间安妮感到有些遗憾。不过“我们会再度相会的。他会来找我的。在晚会结束前他会来找我的。现在,两人分开一会儿也许好些。我需要点时间回想一下”。

“安妮·艾略特的名字,”艾略特先生说,“早就对我具有奇妙的含意,早就对我产生了魅力。如果我有胆量,我愿倾吐我的心愿:希望这姓名永远不要改变[1]。”

她刚说完,入口的门又打开了,出现的正是大家期待着的那些人。人们高兴地喊了起来:“达尔林普尔夫人,达尔林普尔夫人。”沃尔特爵士和他家的两位女士非常热切而彬彬有礼地迎上前去。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在艾略特先生和沃利斯上校的陪同下走进屋来——他们与夫人几乎同时到达。其他人迎了上去。安妮觉得也必须迎上前去。她同温特沃思上校分开了。他们之间那段有趣的、引人入胜的谈话不得不暂时中断。但是,这种苦恼比起造成这一苦恼的欢乐来,是微不足道的。就在刚才十分钟内,安妮进一步了解了他对路易莎的感情,也明白了他的各种心思。这些事情是她以前所不敢想的。因此她就听从人们的要求,以一种非常微妙然而又颇为激动的心情,去适应当时应酬的需要。她对所有的人都很友好。刚才了解到的一切促使她非常有礼貌、非常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并怜悯所有的人,因为他们不像她那么幸福。

安妮觉得他是这么说的,但是刚一听到这话音,她的注意力已被她身后其他人的谈话吸引过去了,因为那些话使得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了。只听得她父亲在同达尔林普尔夫人聊天。

“最后几个小时确实很痛苦,”安妮回答道;“不过痛苦过去以后再回忆回忆,却常常又感到很愉快。一个人不会因为在某个地方有过痛苦的经历而减弱对那里的热爱,除非那里只有痛苦,除了痛苦以外一无所有——莱姆完全不是这种情况。我们只是在最后两小时内感到焦虑和不安。在这以前,大家有过许多欢乐的时刻,有那么新鲜而美好的事物!我很少旅行,因此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感到非常有趣——不过莱姆确实很美,总之,”(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总的来说,我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很好。”

“是一位很神气的男人,”沃尔特爵士说,“一个非常神气的男人!”

“是吗?想不到你在莱姆发现了激起你这种愿望的东西。你遇到那么吓人和痛苦的事件,一定感到心情紧张,精神疲惫。我原以为莱姆给你留下的最后印象非常恶劣。”

“确实是非常潇洒的年轻人!”达尔林普尔夫人说。“风度比巴思常见的那些人出众得多——我想,他是爱尔兰人吧。”

“我真想再去莱姆看看,”安妮说。

“不,我只知道他的名字,是位点头之交。他姓温特沃思——温特沃思海军上校。他姐夫是我在萨默塞特郡的房客——克罗夫特,他租下了凯林奇。”

“两个星期左右。我一直等到路易莎肯定脱离了危险才离开的。对这次不幸事件我深感内疚,无法很快平静下来。这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是那么软弱,她决不会那么固执。莱姆附近的乡间风景非常好。我在那儿常常散步和骑马。我走的地方越多,发现值得欣赏的风景点也就越多。”

沃尔特爵士刚说到这里,安妮的眼光就移到那个正确的方位,发现温特沃思上校正站在不远的人群中。当安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的目光似乎正从安妮身上移开。看上去是如此。安妮似乎晚了一步。她大胆地注视了一会儿,温特沃思上校却再也没有朝她望一眼。演出又开始了,安妮不得不两眼直视,把注意力转向乐队。

“我想,你在莱姆待了不少日子吧?”

等到安妮能再次转眼一看时,他已经走开了。他即使想走近安妮身旁,也难以办到,因为周围有那么多人把她团团围住。但她一直想捕捉他的眼神。

这时,上校或许是想到他的朋友已经恢复过来了,或许是想到其他什么事情,反正他没有再说下去。尽管他说到后来声音很激动,尽管满屋人声嘈杂,而且还有人不断碰门和走路的窸窣声,安妮仍然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她感到惊讶、感激、慌张,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只觉得百感交集。她无法讨论这个话题。然而,她在停了一会儿之后,觉得有必要说几句,但又根本不想转换话题,只是使内容略为偏离一点而已。

艾略特先生的那番话使安妮非常懊恼。安妮不想再同他谈下去。她真希望艾略特先生不要坐得离她那么近。

“我承认,他们彼此间有差距,而且差距非常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重要性并不次于他们性情上的差别。我认为,路易莎·墨斯格罗夫是一个很可爱的、和善的姑娘,她并不缺乏理解力,但本威克更胜一筹。他秉性聪敏,博览群书。我承认,我确实觉得他爱上路易莎令我有点吃惊。如果是出于感激之情,或者是因为路易莎看中了他,才使他萌生爱情,那可是另一回事了。但是,我觉得没有理由这么看。相反,从本威克来说,这似乎完全是一种本能的、自发的感情,对此我感到惊奇。像他这样的人,又是这样的处境!他的心受过刺激,有过创伤,几乎都碎了!芬妮·哈维尔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女子,他对芬妮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一个男人是无法从对这么一个女子如此真挚的感情中恢复过来的!他不应该——他也做不到。”

演出的上半场结束了。安妮希望这时能出现一些有利的变化。大家随便聊了一会儿,有些人想去喝一杯茶。安妮是少数不想离开的人之一。她留在自己的座位上,拉塞尔夫人也没有离座。安妮高兴地摆脱了艾略特先生。她觉得,不管拉塞尔夫人怎么想,如果温特沃思上校给她机会的话,她一定不会不敢同他谈话的。安妮从拉塞尔夫人的神情看出,她已看到了温特沃思上校。

他打住了,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使他感染到了使安妮满面通红、眼睛盯着地面的激情。可是,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下去:

不过,温特沃思上校没有走过来。安妮有时似乎觉得他站在远处,可是他从未走到这边来。令人焦虑不安的休息时间白白地过去了。其他人回来了。人们又济济一堂,重新找到座位坐好。一小时的愉快或苦恼又将开始,这一小时的音乐会使人愉快或打呵欠——就看对音乐的爱好是真是假了。对于安妮,这大致是焦虑不安的一小时。她要是不再看上一眼温特沃思上校,不同他交换一次友善的眼色,她离开大厅时的心情就无法平静。

“是的,”他说,目光朝旁边扫了一下,“不过,我觉得他们的共同点也就到此为止了。我衷心希望他们幸福,并为能够促进他们幸福的一切感到高兴。他们在家里没有遇到困难,没有反对,没有刁难,没有拖延。墨斯格罗夫夫妇还是同平时一样,非常正直而友善。只是出于真正的父母之情,希望促使女儿过上舒适的生活。这一切都对他们的幸福有利,而且非常有利,也许比——”

在人们重新入座时,出现了许多变化,其结果对安妮有利。沃利斯上校不肯再坐下来,伊莉莎白和卡特雷特小姐以不容推辞的口吻请艾略特先生坐在她们中间。其他人的座位也有了些变动。安妮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终于坐到比以前离长椅末端近得多的位置上。这时如果有人要来同她攀谈两句,也方便多了。她在这样做时,难免要把自己同无法模仿的拉罗尔小姐[2]相比,但安妮还是这么做了,而且效果未必美妙多少。不过安妮看来很幸运。因为坐在她身旁的几个人当中,有一人早早就离开了;所以,在音乐会结束之前,安妮已坐在最靠边的座位上。

“我当然不可能想到。不过看来——我倒希望这是一桩非常美满的婚姻。他们双方都很讲究情操,脾气也很好。”

再一次见到温特沃思上校时,安妮正坐在这里,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子。安妮发现他就在附近。温特沃思上校也看到她了,但是神情严肃,似乎有点迟疑,只是非常缓慢地移动着,最后才走到可以同她谈话的地方。安妮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变化异常明显。他这时的神情同在八角房中的差远了。这是怎么回事?安妮想到了她父亲,又想到了拉塞尔夫人。难道他们的眼色令人不快?他先是一本正经地谈音乐会,就像在上克罗斯时的温特沃思上校。他说他非常失望,原以为演唱得会好一些。总之,他承认,演出结束时,他不会感到遗憾。安妮回答时,非常巧妙地为演出进行辩护,但又照顾到温特沃思上校的感情。她谈得很愉快,上校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下来,答话时也有了点笑意。他们又谈了几分钟,气氛不断好转。他甚至朝长凳看了一眼,似乎发现了一个很值得坐下的座位。这时有人碰了碰安妮的肩膀,她不得不转过身去,原来是艾略特先生。他向安妮表示歉意,但仍要请安妮再给他解释几句意大利语,因为卡特雷特小姐非常想了解下一支歌曲的大意。安妮无法拒绝,但她从来没有这么懊恼地为情面作出牺牲。

“当时真可怕极了,”他说,“那是可怕的一天!”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看来回忆这桩往事依然十分痛苦。但是一会儿他又微微一笑,接着说,“不过,那天的事情也产生了一些后果,应该说,有一些绝非可怕的后果——当时你镇定地说,最好是让本威克去请医生,你想不到他最终会成为最关心路易莎康复的人吧。”

安妮虽尽可能简短,但毕竟也得花去好几分钟。当她脱出身来,像先前那样转身看时,发现上校正在彬彬有礼地匆匆同她告别。“我得向你道晚安了。我要走了,得尽快回家。”

安妮保证说,她没事儿。

“这首歌不值得你留下来听一下吗?”安妮说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更想表现得主动一些。

“自从我们在莱姆度过的那天以后,我几乎没有怎么见到你。我想,你那次一定受惊了。你当时没有给吓昏过去,但一定受惊得更厉害。”

“不!”他令人吃惊地回答道,“没有什么再值得我留下了。”说完马上就走了出去。

他们聊了聊天气、巴思和音乐会,接下来话就渐渐少了,最后几乎无话可说时,安妮以为上校随时都会走开,但他终究没有走。他似乎不想马上离开安妮,而是马上打起精神,显得谈笑风生。

他在嫉妒艾略特先生!显而易见,这是唯一的理由。温特沃思上校对她的感情产生了嫉妒心。一个星期之前,甚至在三小时之前,她能相信这一点吗?刹那间,她高兴极了。可是,天哪,接着她脑海里又出现了种种别的念头。怎样才能排除这种嫉妒呢?怎样才能让他知道真情呢?他们两人的处境都非常不利,他怎样才能了解她的真实感情呢?安妮一想到艾略特先生的那番殷勤就头疼。这番殷勤带来的祸害真是难以估计。

在他们谈话时,安妮听到父亲和伊莉莎白在悄声说话。安妮听不清楚,但可以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再一看上校朝远处欠了欠身,安妮明白,她父亲经过思考,已打了个招呼,表示彼此是相识的。她眼梢一瞟,正好看见伊莉莎白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她这种表示虽然为时太晚,而且态度勉强,也不大礼貌,但总比不理不睬要好些;于是安妮的心情也略有好转。

[1] 在英国,姑娘结婚后要改用夫家姓氏。这里是婉转的求婚,因为艾略特先生与安妮同姓。

那天晚会上,这一群人中,来得最早的是沃尔特爵士、他的两个女儿以及克莱太太。由于还要等候达尔林普尔夫人,他们一行就在八角房的火炉旁坐了下来。他们刚刚坐定,房门便打开了,温特沃思上校独自走了进来。安妮离他最近,却仍向前走了一步,马上打了个招呼。温特沃思上校原来只想鞠个躬就继续往前走的,可是安妮有礼貌地说了声“你好!”这就使上校没能径直走去,而在安妮身旁站住了寒暄几句,尽管这时安妮那盛气凌人的父亲和姐姐就在她背后。对于安妮来说,他们都在背后倒是有利的,因为她看不到他们的神色,因而敢于做她认为是正确的任何事。

[2] 拉罗尔小姐是英国女作家范妮·伯尼(1752—1840)的小说《塞西利亚》中的滑稽人物。范妮·伯尼的作品对奥斯丁有很大的影响。《傲慢与偏见》的书名就是取自《塞西利亚》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