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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将军背着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圈,想提提精神。他听到妻子叫他别来回走动,便来到温特沃思上校跟前。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儿,没有注意到自己会打断别人的谈话,张口就说:

一个人的体形和内心的悲痛确实不一定成比例。身材粗壮的人同世上身材最漂亮的人一样,都可以有自己内心的忧伤。不过,不管是否公正,有时两者之间的结合很不恰当,人们的理智无法为之辩解,人们的感情也无法接受,只会成为笑柄。

“去年春天,你要是在里斯本多停泊一星期,弗雷德里克,就会有人请你允许玛丽·格里尔森夫人和她的几个女儿搭乘你的船了。”

安妮和上校实际上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因为墨斯格罗夫太太非常乐意地给他让出了坐位。他们两人之间仅隔着墨斯格罗夫太太。不过,这确实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墨斯格罗夫太太身体肥胖。她的体形天生就适合于表现欢乐愉快,而不是多愁善感。安妮身材苗条,因此,在她沉思的脸庞上表现出的激动心情,可以说完全给墨斯格罗夫太太遮掉了。所以温特沃思上校能平心静气地听着胖太太对儿子命运的叹惜,而这儿子在世时却没人惦记。

“是吗?那我很庆幸当时没有多停泊一星期。”

听到这里,一种表情在温特沃思上校的脸上倏忽一现,只见他明亮的眼睛忽地一闪,那漂亮的嘴微微一撅。安妮意识到,温特沃思上校非但没有分享墨斯格罗夫太太对她儿子的良好祝愿,反而很可能不愿意提起这个人。但是任何人,如果不像安妮那么了解他,就不可能发现这种稍纵即逝的忍俊不禁的表情。但刹那间,他已控制住自己,显得很严肃,几乎立即走到安妮和墨斯格罗夫太太的沙发跟前,在太太身旁坐下,声音低沉而亲切自然地同她谈起她儿子的情形。他表示极大的同情,充分理解这位母亲的一片无可非议的真情。

将军责怪他缺乏骑士风度,他却为自己辩解,说是除了为时几小时的舞会或访问之外,他决不愿意让任何女士登上他的船。

“可怜的孩子!”墨斯格罗夫太太接着说,“他在你手下变得这么懂事,经常写信回家!要是他不离开你就好了。说实话,温特沃思上校,我们非常遗憾,他离开了你。”

“不过,我心里明白,”他说,“这并不是在对待女士上缺乏骑士风度。我所考虑的是,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做出多大牺牲,都无法在船上为女士们提供应有的设施。将军,重视女士们对满足她们个人安逸而提出的种种要求,并不是缺乏骑士风度的表现,而我做的正是这点。我极不喜欢听到船上有女人,或者看到船上有女人。因此,只要我做得到,我就不让我指挥的舰艇载送一家女眷到任何地方去。”

“我的哥哥,”一位小姐低声说。“妈妈想起了可怜的理查德。”

这么一说,他姐姐也开始向他发起攻击了。

她情绪激动,话声很低。温特沃思上校没听清楚,可能根本没有联想到迪克·墨斯格罗夫,所以显得有些迟疑,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喔哟,弗雷德里克!我难以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全是毫无意思的穷讲究!女人在船上可以同住在最上等的住宅中一样舒服。我想,我在船上呆的时间同许多妇女差不多。我觉得再也没有比军舰上更舒适了。我要明确地说,我所享受到的一切,哪怕在凯林奇府的享受也罢(这时她友好地向安妮点了点头),都没有超过我乘过的大多数舰艇上所能提供的享受。而这样的舰艇一共是五艘。”

“先生,我可以肯定地说,”墨斯格罗夫太太说,“你就任那艘船船长的日子,也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美意。”

“你这么讲不合适,”她弟弟回答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一起,而且是船上唯一的女人。”

“啊!我指挥‘拉科尼亚号’的那些日子确实令人愉快。我在船上真是财源茂盛。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十分愉快地从西印度起锚,出海巡航。可怜的哈维尔,姐姐,你知道,他多么需要钱,比我更需要。他有家室。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兴奋的模样。他所以高兴,多半是为了他妻子。第二年夏天,我在地中海也照样走运,这时我又想起了他。”

“可是你自己呢,你把哈维尔太太、她的妹妹、表妹和三个孩子从朴次茅斯一直送到了普利茅斯。那时,你现在这种体贴入微的特殊骑士风度在哪儿呢?”

这时,小姐们开始翻寻有关“拉科尼亚号”的材料。为了免得她们麻烦,温特沃思上校忍不住高兴地亲手拿起那本宝贝的书,又一次大声朗读这艘船的名字和速度,目前已经退役的情况。他接着从书上抬起头来说,这艘船也是他拥有的最好的朋友之一。

“完全融化在我的友谊中了,索菲娅。我愿尽力帮助任何一位军官弟兄的妻子。如果哈维尔需要,我会把他的任何东西从世界的另一端运过来。但是请不要认为我没感到这么做不合适。”

可是查尔斯对可能出现的情景考虑得更为周到,所以只是点点头,走开了。

“她们肯定都感到十分惬意。”

“噢!不过,查尔斯,告诉温特沃思上校,他不用在我面前避而不谈可怜的迪克,因为听到这么一个好朋友谈起他倒叫人高兴。”

“尽管如此,我也不见得就欢迎她们。这么多妇女和孩子,就没有权利要求在船上过得十分舒服。”

“妈妈,我知道,是在直布罗陀。迪克病了,留在直布罗陀。当时舰长给他写了封推荐信,要他交给温特沃思上校。”

“亲爱的弗雷德里克,你这么说毫无道理。请问,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想,那我们这些可怜的水手妻子该怎么办呢?我们常常需要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去追随我们的丈夫。”

“我想,那么是在那以后,”墨斯格罗夫太太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打那以后,他到‘拉科尼亚号’上去了。在那里他遇见了我们可怜的儿子——查尔斯,亲爱的,”她招手叫查尔斯过去,“你问问温特沃思上校,他第一次遇见你那可怜的弟弟是在什么地方。我老记不住!”

“你知道,我的想法并没有妨碍我将哈维尔太太及其一家送到普利茅斯啊!”

安妮浑身颤抖,这种心情只有她自己明白。但两位墨斯格罗夫小姐却可以坦诚地大声表示她们的同情和恐惧。

“可是,我不喜欢听你这种宏论。你摆出一副高尚的绅士派头,好像女人们都是文弱不堪的夫人小姐,而不是明白事理的普通人。我们中间谁也没有想天天过风平浪静的生活。”

“在那以前,我就知道这是一艘什么样的船,”他微笑着说。“我没有发现更多的情况,就像你们对一件旧皮大衣的款式和牢度不可能发现更多的情况一样。因为自从你们记事以来,就看到这件大衣被你们半数的熟人借去穿过;直到后来,某一个大雨天,这件大衣又借给了你们。啊!对我来说,这是一艘可爱的老‘阿斯普号’。我让它驶向哪里,它就驶向哪里。我早知道它会这样。我知道,要么我们一起沉到海底,要么它就会成全我的理想。我乘这艘船航行时,从来没有遇到过连续两天的恶劣天气。第二年秋天,待我们打到了足够的私掠船,已对此不大感兴趣时,我在返航中意外地交了好运,碰上了我想找的那艘法国快速帆船,便把它带到了普利茅斯。[1]在那里我的运气也不错。我们刚进入海湾才六小时就刮起了狂风,一直刮了四天四夜,而破旧的‘阿斯普号’只要被刮上两天就会完蛋。当时我们停泊在领海中,但也并没有怎么改善我们的处境。要是再过二十四小时,我就会成为报纸一角的小新闻中一位英勇牺牲的温特沃思上校了。由于是在这么一艘小小的炮舰中丧生的,所以不会有人想起我。”

“好了,亲爱的,”将军说,“等他有了妻子,他就会改变腔调的。等他结了婚,而我们又能幸运地活到另一次战争爆发,那我们就会看到他同你我以及其他许多人都一样了。到那时,他会非常感激别人能把他妻子送到他那里去的。”

“不过,温特沃思上校,”路易莎喊道,“你登上‘阿斯普号’,一看他们给你的是一艘旧船,一定很气恼吧。”

“是的,我们一定会看到。”

“那当然。你这样的年轻人,在岸上一呆半年,有什么意思?如果一个人没有妻子,他很快就会想再次出航的。”

“那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温特沃思上校提高嗓门说。“一旦成了家的人攻击我说,‘喔唷!你结了婚,想法就会大不相同,’我只能说,‘不,我不会的’;可是他们又说,‘你肯定会这样。’这就谈不下去了。”

“将军,我知道我很幸运,我向你保证,”温特沃思上校严肃地回答道。“我对这一任命非常满意,就像你希望的那样。当时,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出海——这是非常重要的目标。我就想干点什么。”

他站起身来,走到一旁。

“啧!啧!”将军大声说,“这些年轻人在胡说什么呀!‘阿斯普号’当年是最好的炮舰。作为很久以前造的一艘炮舰,你难以找到可以同它相比的舰艇。能得到这条军舰,是够幸运的。应该知道,有二十个比他更强的人同时申请要指挥这艘军舰。凭他那点本事,能这么快得到它,已经够幸运了。”

“你一定到过很多地方,太太!”墨斯格罗夫太太对克罗夫特太太说。

弗雷德里克接着说,“海军部的官员常常开玩笑,派几百人乘坐不能用的军舰去航海。但是他们要养活许多人,在对沉入海底感到无所谓的成千上万人当中,他们难以辨别哪些人最没有人惦念。”

“结婚十五年来,我确实到过不少地方。不过,有许多女人去的地方更多。我曾四次横渡大西洋,一次到东印度群岛,以后又折了回来。还有一次,除了国内的某些地方外,还去了科克、里斯本和直布罗陀海峡。但我从来没有越过这海峡。从未去过西印度群岛。你知道,我们认为百慕大和巴哈马不属于西印度群岛。”

两位姑娘显得十分惊讶。

墨斯格罗夫太太说不出任何反对意见。她也不用责怪自己,因为她一生中从来没说到过这两个地方。

“你们在那里是找不到的。这艘船已破旧不堪。我是这艘船的最后一个指挥官。当时,这艘船已不宜服役——据说还可以在国内航运业中用上一两年——所以我就给派到西印度去了。”

“我确实认为,太太,”克罗夫特太太接着说,“军舰是再舒适不过的。你知道,这当然是指高级军官的船舱。如果你乘的是一艘快速帆船,活动范围当然就有限。不过,任何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即使在这种船上也会心满意足。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是在船上度过的。你知道,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怕。谢天谢地,我的身体幸亏一向很好,能适应任何气候。在出海的最初二十四小时内总是有点不适应,但过后我从不晕船。我一生中只有一次真正感到精神不佳、身体不适,觉得自己生了病,感到有某种危险。那是我单独在迪尔过冬的时候。当时将军(那时还是克罗夫特上校)正在北海航行。我日夜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接到他下一封信,反正总是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抱怨。可是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就从不生病,也从未遇到任何不便。”

“我记得,你的第一艘船是‘阿斯普号’。现在我们来看看‘阿斯普号’在什么地方。”

“嗳,当然了。确实如此,啊,是的。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克罗夫特太太,”墨斯格罗夫太太诚恳地回答着。“没有什么比分居两地更令人不安。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因为墨斯格罗夫先生总要去参加巡回审判,所以我深有体会。审判结束,他安全地回到家里,我总是很高兴。”

安妮忍住了笑容,好心地听着;墨斯格罗夫太太又对她诉说了几句。因而安妮有一阵没有听清楚其他人的谈话。安妮把思绪又转入正常轨道以后,发现两位墨斯格罗夫小姐正拿起《海军一览》(她们自己的《海军一览》,这是上克罗斯的第一份),坐在一起进行研究,声称要找出温特沃思上校指挥过的军舰。

晚宴最后以舞会结束。安妮一听到有人提出跳舞的建议,就同往常一样,表示愿意为他们效劳。她坐在钢琴旁弹奏时,眼中不时噙着泪水。她很高兴有事情可干,但不想得到任何报答,只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唉,安妮小姐,要是老天爷饶恕了我可怜的儿子,也许到今天,他也会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欢乐和愉快的舞会,似乎没有人比温特沃思上校更兴高采烈了。安妮觉得上校完全有理由这样高兴,因为大家都注意并尊重他,尤其是所有的年轻姑娘都盯着他。几位海特小姐,就是前面已经提到的表亲家的姑娘们,显然已经有幸爱上他了。至于亨里埃塔和路易莎,她们的注意力似乎也全被他吸引住了。只是她们两人彼此十分要好,这才使人们不至于以为她们是势不两立的情敌。即使说人们这么普遍、这么热切的崇拜,把他宠得有点过头,那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正当安妮倾听和思忖时,墨斯格罗夫太太的耳语使她回过神来,因为墨斯格罗夫太太内心充满了慈母的懊丧,冒出了一句:

安妮的手指机械地弹着琴,弹了半个小时,既没有弹错,也没有知觉,心中只是萦绕着这些情景。有一次她感到弗雷德里克在看她——在审视她今非昔比的容颜,也许是企图找寻一度使他神魂颠倒的那张脸的残痕。有一次,她知道他一定谈起她了——她直到听见回答才意识到这点。不过她可以肯定,弗雷德里克问过他的舞伴,艾略特小姐是否从不跳舞?对方回答说,“啊!是的,从不跳。她完全不跳舞了。她宁愿弹琴。她对弹琴从不感到厌倦。”有一次,弗雷德里克还对安妮说了几句话。舞会结束时安妮离开了钢琴,弗雷德里克坐过去,想弹个曲调给两位墨斯格罗夫小姐听听。安妮无意间走回到那里。弗雷德里克见到她,马上站起身来,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

弗雷德里克说话时,安妮听到他嗓音依旧,感到他心灵依旧。大家对海上生活一般都很不了解,因此对弗雷德里克提了许多问题,特别是两位墨斯格罗夫小姐,她们的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他身上,一再问起船上的生活方式、日常的规则、饮食和作息时间等等。她们听着弗雷德里克的叙述,了解了那里的实际设施和安排,感到大为吃惊。这就引得弗雷德里克说了些讨人喜欢的嘲笑话。这情景勾起了安妮对往事的回忆。那时她也很无知,弗雷德里克也曾说过她,因为她以为水手在船上没有东西可吃,即使有东西,也没有厨师加工,没有仆人侍候,没有刀叉之类的餐具。

“对不起,小姐,这是你的坐位。”尽管她一边坚决谢绝一边后退,他却再也不肯坐下去。

他们的谈话和接触,都只是按最普通礼节的要求进行的。而在过去两人是多么亲昵!现在一切都完了!要是在过去,他们会发现,在这间热闹的上克罗斯客厅的所有人中间,他们两人之间的交谈是最难于中止的。也许除了似乎特别相亲相爱的克罗夫特将军和太太以外(安妮认为,就是在已婚夫妇中也不会有其他的例外),没有人会像安妮和弗雷德里克那样心心相印,爱好如此一致,感情如此和谐,表情如此亲切。如今他们两人就像陌路人,不,比陌路人还不如,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深交了。这是永久的分离。

安妮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神态,也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语气。他那种冰冷的客套话和彬彬有礼的神态比什么都令人伤心。

往日的情感能否复苏,这要经受一番考验。不过,他们两人一定会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因为谈话无法回避那些时光。每当涉及一些详细情景的描述,弗雷德里克不能不提到他们订婚的年代。他的职业练就了他善于辞令的本领,他的性格又使他喜欢闲谈。在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傍晚,他就谈到,“那是一八六年”,“那是一八六年我出海远航之前”。尽管他的声音没有颤抖,尽管安妮没有理由认为他说这话时目光投向了她,但是根据对他心思的了解,安妮觉得他绝不可能不同她一样想起过去的情况。彼此一定都同样触景生情,只是她远不能肯定这种想法带来的苦楚是否相等。

[1] 因当时英法两国处于交战状态。

从此以后,温特沃思上校和安妮·艾略特经常在同一个社交圈子里活动。后来,他们就一起在墨斯格罗夫先生家吃饭了,因为那个小男孩的伤势已经好转,不能再成为他姨母不来参加的借口。而这只不过是其他宴请和会面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