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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面俱到的男人

“我觉得他可能有点完美主义。”

“面面俱到的控制强迫症。他一定要亲自下达具体指示,否则他永远不相信别人能做成一件事。”

凯特琳听到伊娃的轻描淡写,笑了笑。“不止吧,那他小时候是那种有很复杂的乐高积木还不准别人碰的小男孩吗?”

“什么样子?”

“他还真有一个火车套装,很大一个,放在客房里。”

“帕特里克在确认我有没有被炒鱿鱼。”凯特琳的烦躁积聚着疲惫和约会过后的愉悦喷薄而出,“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完全是预料之中的事。”凯特琳说道。一圈又一圈,帕特里克全程掌管火车在轨道上转弯和乘客上下车。

她们坐得太近,凯特琳没法再糊弄过去了。

伊娃继续说道:“其实可能我们家里人本来就是这样的,我和帕特里克一直都有写清单的习惯。我们的爸爸是个医生,他喜欢按部就班。我们的妈妈也很爱做计划——连圣诞树我们都会画示意图。”

“怎么了?”伊娃的目光闪向旁边的小孩身上,乔尔正在全神贯注地跟南希讲一根巧克力该怎么分,没在听她们说话。

“画什么?”凯特琳不再摆弄手机。

“天呐,简直了!”凯特琳大声说道。

“圣诞树的示意图,我妈妈会想好树上的装饰品挂在哪儿最好看——你懂的。我前几天看米克的日记才想来的,他说他觉得很可笑。”伊娃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表情,“挺有意思的,你从别人的眼中看待一些事物,往往感觉会不一样。”

然而并不是他,是帕特里克:你跟乔安妮说清楚要请多久的假了吗?别回去之后发现工作丢了。

“圣诞树的示意图。”凯特琳深受震动,“那就是控制欲了。”

凯特琳的手机在她手里震动了一下,她脉搏抽动,会不会是李?

“嗯……我觉得我爸爸去世之后,我妈妈感觉能从秩序里找到一点安慰吧。我希望一切都保持原样,帕迪也一样,他照顾别人是想证明自己有多在乎。你知道的,他很关心所有人。”伊娃微微一笑,“他本意是好的,虽然他有点专横。”

看见了吗帕特里克?她心想,我能自己处理好。

“还有圣诞树示意图这种事。”凯特琳说。难怪以前乔尔和南希朝着他们的圣诞树乱扔挂件,以及她硬要把自制装饰品拿出来的时候,帕特里克会是那副头皮发麻的样子。

星期六早上李打来过电话,问了问是否一切安好,凯特琳担心自己解释太多,有言多必失的可能。她只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所以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但是李好像并没有因此不高兴,反倒是深表同情,然后发来三个悲伤脸表情包,告诉凯特琳如果需要帮忙就通知他,毕竟他的同伴丹尼是个电工——他认识可以帮她解决问题的人。

“所以……”凯特琳开了个头,希望伊娃能爆出帕特里克童年时期更多不为人知的疯狂事迹,然而伊娃显然是想将对话转至另一个方向。

凯特琳准备把手机放回手包里,但没忍住看了看有没有李发来的短信。一想到温柔热切、不会对人评头论足的李,凯特琳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过这跟店里冰凉的空调冷气可没什么关系。

“跟我说说。”她说,“房子那边近况如何?”

“没错,乔尔。”伊娃说道,凯特琳发现她脸上浮现出暖暖的粉红色。

南希用吸管吸最后一口热巧克力时,传来一阵声响,然后乔尔把鼻涕吸回鼻子里又来了一声噪音。他们已经在店里待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了,快要逼近他们乖乖坐着的最长时限了。凯特琳自动开启“孩子们一分钟后开始捣蛋”的倒计时,默默开始收拾他们的东西。“保险公司下周会派一个查勘员过去。”她说,“帕特里克打算腾出时间去见他,然后找一些建筑工人过去。”

“她不需要勺子。”乔尔眼疾手快地说,“她可以用伊娃姑姑的。你看——这里!”

“他从纽卡斯尔过去吗?你不去吗?”

然而事与愿违,南希只是摇了摇头。

“看样子是没这个必要了。”凯特琳把南希的帽子推到她面前,然后做了一下戴帽子的动作。很好,她现在也要靠比画动作来表达了。“你是不是说那边有一个舞台,伊娃?我们过去看看吧,南希?”

“你要不要拿个勺子吃最后那点奶油呀?”凯特琳问道,希望南希会在精力不集中的时候不经意地回应一声。

“但那是你的房子呀。”伊娃皱起眉头,“不是吗?”

南希的注意力在乔尔、热巧克力和伊娃之间转换。凯特琳发觉南希跟她的姑姑一样长着尖尖的鼻子,下巴中间有一条细微的美人沟。

“对,确实是我的房子,但是帕特里克觉得如果建筑工人看见我是个女人,他们肯定会宰我。而且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

最大的不同在于她跟孩子们在一起时放松了很多,能在乔尔天马行空喋喋不休的时候做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礼貌地无视掉挂在他鼻孔下面的鼻涕。不过或许这是常年跟演员相处的副作用吧。

伊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凯特琳估摸着她是在纠结凯特琳作为房主和女人应当有自己的权利,可另一方面她的弟弟却又能够妥善解决一切问题。

凯特琳心想,难道是因为伊娃太能干了吗?她望着桌子对面的大姑子。按帕特里克的话来说,伊娃无所不能,她承受得起丧夫之痛,经营得好自己的公司,还训练得了狗,跟帕特里克一样淡定从容。伊娃看起来比第一次把孩子们带过来的时候好了很多。她穿着一件布雷顿条纹衫,戴着一对钻石耳环,身形依然消瘦,但不再显得憔悴。

“这样反倒容易些,伊娃。”凯特琳轻声说,“我跟他说了我想帮忙,但他不让。说了无数次之后你只会觉得自己有点没用。”

这不公平,凯特琳心想。帕特里克前脚才在调解的时候打了“你爱壁炉胜过爱我”的牌,后脚又说她不会妥善处理修缮之事,他怎么能这样?他这种让凯特琳穷于应付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为什么觉得她总是需要人来帮忙?

“噢,我敢肯定帕特里克只是不希望你压力太大。家里被水淹了肯定很让人难受,而且你手头又在忙着……”

她开车去伊娃家的路上时,帕特里克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打来电话,劈头盖脸一通指示和批评,到后来他们卸箱包的时候还是这样,于是凯特琳不再接他的电话,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他发来短信。他一直在帮忙找建筑工人和住房保险公司,凯特琳心存感激——甚至可以说是感激不尽。她每每想到碎裂的天花板和透光的地板,就觉得心累。她本来也想帮上一把,可是帕特里克的所作所为让她感觉如果她插了手,那么房子的问题就没办法妥善解决,而且帕特里克已经独自掌控了一切。

乔尔穿上外套,凯特琳一把抓住险些被衣服扫落在地的玻璃杯,伊娃一脸惊讶。“你怎么做到的?就跟你后脑勺长了眼睛了似的。”

他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朗汉普顿、伊娃、孩子——一切都好,可是两百英里之外的帕特里克却在消磨凯特琳的耐心。

“你是指什么?带孩子吗?熟能生巧吧。”凯特琳严肃地喊道,“乔尔!咳嗽的时候要捂住嘴。”

“不是。”她撒了个谎,确实是帕特里克打来确认点事情或者告诉她什么的。“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不好意思。”他模仿肺结核病人冲着手掌心咳了两下。隔壁桌的老两口见状把椅子挪得无比远。

“又是帕特里克打来的吗?”伊娃端起咖啡杯,目光愉快却又尖利。凯特琳感觉得出来,真是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们吃完了吗?”伊娃的声音洪亮,语气欢快,“如果你们出去了,我就……”这次换成是她的手机响了,当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凯特琳看见她瞬间换了表情。“噢,简直……”

“我们吃了你的牛角包,好歹让我们回报一下吧。”凯特琳说着扫了一眼乔尔。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她埋怨了一声,转成了语音信箱。

那一刻伊娃闪现出一种不太一样、不那么淡定的样子。凯特琳看见她翻了一个白眼,在她的沉着冷静之下,隐约有一丝不耐烦与冷酷。

“噢,不必了。”伊娃说道。她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凯特琳猜想是因为昨天乔尔没完没了地说迪士尼音乐剧剧情,伊娃的耳朵都被堵死了。

“我们去舞台那边!我们去舞台那边!”乔尔高声唱道。

“要不我们去找一家面包店,看看能不能给伊娃姑姑买点东西喝下午茶的时候吃?”凯特琳提议道。

“消停一点,乔尔,你有什么问题吗?”

乔尔大声地吸了吸鼻涕,然后咳嗽了两声。

伊娃很不自在,最后屈服于她内心的恼怒。

“南希?”南希照旧一言不发,凯特琳心里一沉。

“噢,是帕特里克,两个他的未接电话,一条他的短信,叫我提醒你别忘了给你的老板打个电话,还叫我检查一下我家房子的保险。”她顿了顿,“说得就好像我会忘记买了似的。”

他一脸受伤的表情。“不是啊,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都这么大个人了。”凯特琳略带讽刺地说道。

凯特琳狠狠地瞪了乔尔一眼。治疗师警示过不要让他替南希说话,可是很难制止他。“你是想说你想再来一杯热巧克力吧?”

“我可是他姐。”伊娃“啧啧啧”了几声,说,“小的时候我还会专门为这小子多带些吃晚饭的钱,就怕他忘了。”

“我觉得南希想再要一杯热巧克力。”乔尔说着朝妹妹似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她们俩双双翻了个白眼。尽管伊娃完全不属于凯特琳朋友那一票人,但凯特琳却突然想要跟伊娃站到同一阵线上。在瑰丽之家的时候,伊娃给人的印象就像是独守房子的人妇,热情周到,但却只是那么多照片里那个男人的配角。现在在咖啡店里,凯特琳却莫名把伊娃看作是个老板。她没想到伊娃还会有恼怒大姐头的一面,着实让人哭笑不得。“他没有指示让乔尔干什么吗?”她问道。

不过并不是因为她现在很乐意让孩子们保持沉默。一行人此刻正在一家店里吃冰激凌,在朗汉普顿难得找到这样没有几只狗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你吃东西的咖啡店。凯特琳望着桌子对面的南希,她每含住一勺薄荷圣代,就立马把玛瑙贝似的小嘴巴闭上。从昨天早上离开假日酒店开始,她就一句话也没说过,她的眼神依旧透露着警惕。言语治疗师的练习方法一点效果都没有,她还是不会在外面讲话。

“貌似没有,我要问一下他吗?”伊娃举起手机,“问他要不要让乔尔洗洗手?背一背乘法口诀表?”

不过乔尔一放假就感冒了,这倒是让凯特琳和伊娃好歹有了些话题可聊。帕特里克提出筹备一次“惊喜的假期”,伊娃真的就在努力地贯彻执行,而且还客气到不好意思直接问凯特琳他们的房子是怎么被毁掉的。凯特琳其实觉着整件事都很蠢(伊娃应该从来都不会打开水龙头而忘了关上),她也不希望帕特里克回想起屋子里混乱的种种细节。她在来的路上已经知会过孩子们,所有事情都交给她来解释。

“你就告诉他乔尔感冒了,随时随地都在打喷嚏。”凯特琳说,“要是你很想了解该如何正确咳嗽你就问他。”

以前屋里到处都摆着相框,然而凯特琳这次来却发现都已经被收起来了。

伊娃默默地用手遮住嘴,免得孩子们看见她大笑的反应。凯特琳突然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南希的影子,那种淘气之后的愧疚。

倒不是因为这座城镇本身。朗汉普顿其实很不错——有一些著名的奶牛雕像,一些商店还会出售绣着可卡犬笑话的靠垫。也不是因为伊娃,她周到地把他们迎进了家里,凯特琳简直希望自己出门前还能再有五分钟的时间找找搭调的衣服。孩子们也像是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们径直冲进屋里,挥动着的小手上还沾着在车上吃零食时留下的油渍,凯特琳外套都还没脱,就已经喊了三次“不准碰”。伊娃只是安详地笑笑,告诉她不必担心。

她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冷是热。

凯特琳才来朗汉普顿待了24小时,就已经感觉度日如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