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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的愤怒

凯特琳抱怨了一声,然后“扑通”一下倒回了枕头上,感觉有点恶心反胃。她不能在不舒服的时候给孩子们打电话。其实她昨晚并没有喝很多酒,而且去那家爱尔兰酒吧找李和他的同伴之前,她还专门饱餐了一顿。不过无论如何,她至少能睡个懒觉醒醒酒,没有人会来床上又蹦又跳,要她去做早餐。这倒算是一线希望。

很好。她前一天发来了一条很长的短信:没有孩子在身边你过得怎么样?要我给你一些建议如何消磨时间吗?也许你可以利用这些周末时间去进修一下。打电话给我!

她上一次宿醉是在两年前帕特里克的圣诞派对过后。凯特琳一想到要出门,就兴奋得不能自持,晚餐还没开始就已经喝了五杯普罗塞克(1)。第二年,帕特里克咕哝着说什么预算被削减了,只能去当地酒吧吃吃三明治——然而这根本说不通,因为他们的总部是在纽卡斯尔郊外的一座商业园区里——不过总而言之,配偶不在受邀之列。她顿时感到很羞愧,她辜负了帕特里克在他同事面前为她塑造的良好形象。

未接来电:妈妈。

南希。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念叨着,南希,她还好吗?

尖利的手机铃声穿透凯特琳晕乎乎的脑袋,她坐起身,然后立马就后悔了,尤其是她刚坐直,铃声就停了的时候。她伸手去抓手机,心里就一个念头:我应该先给乔尔和南希打个电话。帕特里克这是想先发制人吗?她眯着眼睛看着屏幕。

凯特琳抓起手机,还没来得及决定打给谁,铃声又响了。这一次是咖啡厅的斯卡利特打来的,昨晚凯特琳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她还是确保了有人知晓她的行踪。

“很快你就知道了。”帕特里克拍拍她的手臂,“欢迎加入为人父母的行列。”

“所以呢?”大周末早上,斯卡利特听起来也太过精力充沛了,“约会进行得怎么样?”

“我的巴哥画错了!”厨房里一个声音大喊,“快来帮我!”

“那不是约会,只不过是一次……”该怎么形容呢?快到结束的时候,确实开始有种约会的感觉。“就是一场演出而已。”

“是啊。”伊娃说,“我确实不知道。”

“对,对,所以约会怎么样?”

“肯定没有什么诡异的圣诞老人——我们去的是汉姆利玩具店。我也不记得有什么吓人的事了,不过你很难知道小孩子的想法,对吧?”

除了宿醉之后脑子里一团混乱之外,凯特琳隐约感到一丝兴奋。“挺好的,我看了李他们乐队的表演,然后我们喝了些酒,聊了聊。然后我们又去了一个酒吧,在外面转了转。然后我就回家了。”

“反正肯定发生了什么,你也看见她的反应了。没有警车出现?没有什么吓人的事?没有诡异的圣诞老人叫她保守秘密?”

她闭上眼睛,极力在脑海中重组昨晚发生的事。最显而易见的就是,昨晚是她这些年里最棒的外出之夜。李的脸庞从雾气中浮现出来:垂在他额头上的金色长发,说话时注视着她的灰色眼眸。心有灵犀,不言而喻。她时不时还会发觉李在看她,她差一点就为之后的各种可能性而惊慌失措。

他像是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没有然后了,就是这样。”

斯卡利特似是被折服了。“哇!然后呢?”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他们很喜欢那本书。”帕特里克接着说道,“我们去河上坐了船,去坐了伦敦眼,坐公交车经过了牛津街,去看了圣诞老人……”他声音渐弱,目光也变得悠远。

“然后?你们,你懂的……”

伊娃点点头,那本书是安娜推荐的。把书包起来之前,她随手翻了翻,也不确定适不适合给四岁的小孩子看,不过她记忆中那个有意思的伦敦就是那样,带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绚烂多姿,五彩缤纷,琳琅满目,而不是如今这个压力重重的“空调监狱”。

“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干。我打了个车,然后飞上了床。是我的床。”

帕特里克困惑地耸起肩膀。“看见了,但是……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当时什么坏事都没发生。圣诞节之前,我和凯特带着孩子们出去逛了两晚,去看灯饰。我们去那儿是因为南希的一本叫《伦敦之行》的书,是你给她的生日礼物,对吗?”

“切——”

“南希!你没看见你说起伦敦的时候,她有多心烦吗?”

“闭嘴,斯卡利特。我不是在找人谈恋爱。”

“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谁说你是想谈恋爱了!”电话那头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忘掉一个男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找一个新人,我妈妈以前经常这么说。”

“好吧。”难道是工作上的事?伊娃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弟弟婚姻中的第三者在他这边。“究竟怎么回事?”

凯特琳翻了下身,感觉自己又黏又脏。“哎呀,我得开车去朗汉普顿接孩子了……”她把手机举离耳边,看了一眼时间。他跟帕特里克说五点过去接,也就是说……三点就要出发!现在都快十一点了。从大学毕业起,她就不记得自己睡过这么长的懒觉,又一项被遗忘了的奢侈。我得给他们打个电话,她心想。“再过四个小时走。”

“别。”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说,“别问。”

“好吧,你觉得没问题就行。你昨晚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小混蛋。让我知道你到家了。”

等到他终于回来,伊娃撇下正在画狗的孩子们,前来一探究竟。首先就是电话那边是不是凯特琳。

“对不起,我的手机没电了——我忘了充电——然后我当然是谁的电话也记不住……”

帕特里克的电话持续了半个小时。伊娃在厨房的窗户边看见他在花园里来回走动,双手时而挥舞,时而紧握。

“他给你发短信了吗?准备好第二轮约会了吗?”

“蜂蜂真是乐于助人。”乔尔说。伊娃可笑地觉得他说这话时,南希心里也这么想。

“没有!我告诉你,我们之间不是那样的。”

蜂蜂躺在伊娃脚边,观察着她俩。

“都没有核实一下你有没有安全到家?”

“没事。”伊娃本来打算去书店找安娜,但等一等也无妨。南希靠在她身上,注视着铅笔游走的轨迹。小身板轻轻的重量,专注而沉重的呼吸,给予了伊娃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这种感觉毫不复杂,关乎信任,如同两只巴哥还是小奶狗时,跌倒在她怀里的感觉。

“没有。”凯特琳其实有点高兴李没有这么做,因为这完全是帕特里克的作风:各项核实。他总是说,如果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安全到家,就睡不着觉。一开始确实很甜,毕竟有个人如此关心你,但现如今却像是一种监视,凯特琳绝不会再去想念分毫。

帕特里克对着手机皱起了眉头:“我迫不及待想要看你们画的巴哥了。伊娃,我得去接个电话——你能看着他俩十分钟吗?”他貌似很慌张,“然后我带他们去镇上转一转,吃个午餐,不会打扰到你。”

斯卡利特又“咯咯咯”地笑了。“好吧,明天我要听到所有的八卦,行吗,亲爱的?”

“我觉得那听起来更像是蜜蜜。”伊娃说,“它绝对穿上戏服就能演,你不觉得吗?”

“行。”凯特琳挂了电话,又沉进了枕头里。

“我要画一个蜂蜂。”乔尔大声说,“不过是要动起来的蜂蜂,就像是超级英雄!超级巴哥!超级巴——哥!”

李会打来电话吗?或者是发来短信?她希望他如此吗?她的胃内翻涌着一阵兴奋,也伴着愧疚、焦虑还有酒精。她当然希望他会。

别那么做,伊娃心想,但又不知道要怎么说才不会适得其反。他这是要给凯特琳打电话?就不能等等吗?他看不见乔尔晃来晃去,就想博点关注吗?

五点半的时候,凯特琳的车缓缓驶进伊娃滑雪豪宅外的私人车道。她之前又意外地大睡特睡了三个小时,于是只得在高速路上一路飙车。乔尔和南希伏在窗户边上等着她,满满的暖意拂过凯特琳的身子。

“好主意!”帕特里克回过神来,而且也放心了不少。他看了看手表,然后皱起了眉头,从后裤兜里取出了手机。

她没料到自己会想念他们,不过她确实想了。非常想,非常想。

伊娃也不清楚南希行还是不行,但只见她点了点头,发帘软软地摇了摇。伊娃开始画蜂蜂圆圆的脸和纽扣似的眼睛,她能感觉到一股专注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两个孩子的脸消失在窗边,她知道他俩正冲向门口来见她。门一开,是伊娃,她看起来不如往常那么平静;还有帕特里克,他此时的脸上就是斯卡利特所谓的“他的必备表情”。

南希的小手迟疑了片刻,然后推了一支铅笔给她。伊娃的心上泛起涟漪,就像有一只昆虫悄然掠过池塘那般。“待会儿你还可以画蜜蜜。”她继续说道,“但你多半需要写下来谁是谁,因为它们太像了,对吗?你看得出来它们有什么不一样吗?你肯定可以。”

是因为我昨晚没打电话吧。凯特琳心想,该死。可我早上跟他们说过话了,孩子们看起来并没有为此而伤心。而且要是她打了电话,帕特里克只会埋怨她打扰“他的”专属时间。

伊娃不想让南希感觉自己愈发受困,于是改变了策略。“要不然你画蜂蜂吧?”她蹲在南希椅子边上,说:“它乖乖地在那儿坐着,一动不动。要我帮你起个头吗?巴哥很好画,来,我教你。”

伊娃招呼她进屋,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机警地带着孩子们上楼检查有没有漏掉什么东西。

南希的头垂得更低了,小脸蛋躲在了头发后面。让伊娃担心的是,她觉得南希可能在哭。

帕特里克丝毫不浪费时间。“你答应了睡觉之前会打给他们的。”

“她当然会说话!她只是有点固执。南希?”

“对不起,我的手机没电了,然后我发现我记不住你的号码,没办法用别人的手机打。”凯特琳知道自己有错,但又感觉到了一股自卫心理。这就是帕特里克:他期望她能尽善尽美,一旦她只像个普通人,她就会感到愧疚。“我今天早上打了电话,不是吗?我本以为他们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最好不要让他们分心。你们周末过得开心吗?”

“我也不知道,但她就是不会说,别逼她了。”

他神色冷漠。“我们很开心,但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谈谈。”凯特琳知道他想谈什么,要么就是南希太过安静,要么就是乔尔太过活跃。

帕特里克双手叉腰。“什么意思?她不会说话?”

凯特琳放下茶杯,准备就绪。“说吧。”

“她不会说话,爸爸。”乔尔说道,“她并不是故意这么不礼貌。”

“乔尔之前跟伊娃提过,他说南希不会说话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帮你,南希。她无助地想着,但我真不知该怎么帮。

又来了。帕特里克“顶头上司”式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在指责她蓄意疏忽此事。以前他问为什么乔尔有时候就不能安静一点,或者为什么南希比同龄人更矮一些的时候,她同样会气急败坏,说得就好像是凯特琳故意不让南希长高,或者强行要给乔尔灌输音乐剧似的。帕特里克不懂得孩子们就是他们最本真的样子。她以前会跟咖啡厅的女孩子们抱怨,说帕特里克要是下班回家早一点,正儿八经地带一带孩子的话,那就还有可能会亲口问孩子们这种问题。

南希终于抬头看着伊娃,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无声的感染力。她想说什么?伊娃渴望自己能够明白,就好像有些天晚上,蜂蜂会用它扁平的脸去蹭她的手,分明是想交流一些重要的事,可伊娃却只有它布满褶皱的脸可以解读,而蜂蜂也只听得见奇怪的人类咕哝声。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她问道。

“南希?”帕特里克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不耐烦,“伊娃姑姑在跟你说话。”

帕特里克扫兴地哼唧了一声,每当此时,争端只会进一步升级。“别跟我装傻。南希怎么了?发生什么让她不开心的事了?”他顿了顿,“你是不是跟她说我们要离婚了?”

“我很爱坐公交车。”她说道,希望南希能抬头看看很能理解她的姑姑,“我喜欢坐在上层最前面。你按铃停车了吗?”

凯特琳转头正视着帕特里克,他眼睛周围的皱纹变深了,不是因为他在冲她皱眉,而是这些沟壑永远地嵌在了他的脸上。他深色的头发里也长出了更多的银丝,而且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疲惫感。如今凯特琳每一次见到他,他似乎都变得更陌生一点,就像是大学时代的一个泛泛之交,或是以前的一个同事。想来真是匪夷所思,她昔日竟跟这个没耐心又易烦躁的男人同游巴黎;他们一同观赏新年烟火时,他在她耳边低语他有多爱她,她竟也曾神魂颠倒;她甚至卷起牛仔裤,跟他到寒冷的海里踩水,然后回到车里让他用吻来温暖她。冻僵的双脚,火热的嘴唇,溜进他厚重冬衣里冰凉的双手。

南希双目之间的那抹专注愈来愈深,伊娃感受到了她的焦虑,那种不安就战栗在空气里。

凯特琳突然为这些遗失的美好感到一阵哀伤。那种幸福已经落在他们身后,渐行渐远。如今他们只是两个成年人,谈判着如何安排两个小不点,再无其他义务。她的胸口泛起疼痛,不是为了帕特里克,而是为她再一次轻信了这一回能直到永远。可是希望却再一次破灭了。

“你也可以画伦敦眼,或者我们坐的黑色出租车。”他抬头看着伊娃,仿佛是想让她知道他们当初玩得很开心。“那是南希的一个特殊愿望——我们跟孩子们玩了一个游戏,只要他们发现了南希书里看到的一个景点,就可以许一个愿望。南希,你许愿去坐一次红色大公交车,对不对?那辆车沿着牛津街一直走,我们在那儿看到了圣诞老人和各种灯饰。你还许了什么愿来着?”

“凯特琳,集中注意力,他们马上就要下来了。”帕特里克的眼神很不耐烦,语气里也再没有从前的包容。不会再叫“宝贝”,不会再叫“亲爱的”。“到底怎么了?我是南希的爸爸,你居然还瞒着我!”

南希摸到画笔时,徐徐绽放在她脸上的微笑凝住了。伊娃看见了,帕特里克没有,而且他还继续推进。

凯特琳叹了口气,像这样需要谨慎处理的情况,她可不想让帕特里克使出他的策略性规划。但他毕竟是南希的父亲,他确实有权知道。“南希最近在幼儿园里不说话,但她这个年纪发生这种事并不罕见。南希不说话也能很好地与人交流,他们很关注她。她没事的。”

“好主意!”伊娃说,“你能给我画一幅……大本钟吗?”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帕特里克看起来很困扰。

“她可以对她姑姑更礼貌一点。”他环视了一圈房间,搜寻着绘画的点子,然后看见了放在边桌上的交通卡,那是伊娃上次去伦敦见罗杰时用到的。“哦,你快看,南希!伊娃姑姑也去过伦敦,要不然你给她画一幅我们圣诞之前去伦敦玩的画?”

“上周吧?”其实还要更早,凯特琳知道。她当时没有告诉他,说白了,是有点不想告诉他。反正南希没事,只不过在家特别安静罢了。

“南希不用做她不想做的事。”她脱口而出。

你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她心想。

然而米克却看穿了她,一眼看到了那个咬紧牙关跳踢踏舞的害羞女孩。但他又习惯于假扮另一些人。

“她在家还说话吗?”

她低垂的脑袋让伊娃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还记得小时候被人安排当众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是这么难为情。她唱过歌,背过诗,只不过都是在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她也只是愈发擅长伪装罢了,装得更干练利落,冷静沉着。穿衣打扮起了很大的作用,甚至后来她跟西米恩分手,她也假装很多年他们仍然相恋。可能有点太久了吧,但这也是公司特色的一部分:一个永远不知道该穿什么的女生,由她男朋友为她打理好衣柜。

“说啊,当然说。”

南希没有说话,转而开始把画笔按照彩虹的颜色顺序摆放整齐,她嘟着下嘴唇,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她东瞅西瞧,但就是不看他们。

但她不唱歌了。一个声音悄悄补充道,不趁没人看她的时候抬头感受阳光了,不把鼻子凑近花里闻花仙子的气味了。凯特琳很是心疼。

“我们找点安静的事做,先去把早餐吃了。”帕特里克说着便把乔尔赶回了厨房,“你带笔了吗?她很会画画。”他补充道,然后把装着美术用品的包放到了厨房台子上。“南希,快告诉伊娃姑姑你上次在幼儿园画了章鱼,就是被谢利钉在墙上的那幅,南希?”

“不过她不唱歌了。”她补充道。她突然想要跟一个懂她的人倾诉这有多可怕,多令人心碎。

“伊娃姑姑,我能跟狗狗们一起排一出戏吗?要唱歌的那种!”他殷切地笑着,“你能不能帮我弹钢琴伴奏啊?”

帕特里克脸色一沉。“不唱歌了?”

乔尔真是学到了帕特里克悄无声息突然出现的天赋。今天早上,他把披风换成了亮片背带,伊娃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穿上去的。

凯特琳摇摇头,然后问出了那个她不太想得到答案的问题:“她在这里也一直没说话?”

伊娃耸了耸肩膀。“可能她没注意看时间吧。用不着大惊小怪的,特别是孩子们都还在,况且……哈喽,乔尔!有什么事吗?”

他抬手抓了抓头发,一时也想不出任何对策,于是一脸挫败,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从前了帕特里克了。“也就说了一两句,但我们各自干自己的事的时候,她又一直都在窃窃私语。她很黏人,我猜她是不大舒服,也有可能是在担心那两只狗,不想吓到它们。”

“她大半夜的打电话来干什么?她就不怕吵醒我们?”

“有可能,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凯特琳揪住这条解释,“她太小了——她还在适应中,给她一点空间吧,我们别这么乱贴标签了。”

帕特里克动作浮夸地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十点了。

凯特琳话音一落就知道自己失策了。帕特里克是咬住一件事就不会松口的人,尤其是跟家庭有关的事。

“我也是。”光是注意着不让东西摔碎,就够让伊娃身心俱疲的了。她听了听凯特琳含糊不清的语音留言,听起来她像是喝醉了酒。“呃……凯特琳手机没电了,她又记不住你的手机号,然后一回家就打来了电话。”伊娃报告着,“她感觉很抱歉,今早会再打来。”

“标签?凯特琳,这很有可能是个大问题……你这么久都干什么了?她需要检测听力吗?医生都说什么了?”

“我倒头就睡了。”

“我还没去……”她刚开始说话,帕特里克的脸就更阴沉了。

“这可能就是她吧。”伊娃查看了一下最后一则语音留言,“晚上11点42分,你听到手机响了吗?”

“什么?你还没带她去看医生?”

帕特里克赫然耸立在她身后。“没有凯特琳的消息吗?”

“这就是阶段性的而已,小孩子都会经历。我上网查过了……”

“啊!”伊娃跳了起来。

“哦,行,要是你都上网查过了,”他又抓起了头发,但这一次更暴躁,“那就没问题了。因为所有医生都在网上出诊,反正就是不在你家那条街道尽头的那个幼儿园里。”

照例有一大堆保险公司打来的骚扰电话,还有一通罗杰打来的慰问电话,以及一条未接来电……

“你知道在那儿预约医生有多难吗?你要等好几周,除非你的腿断得只有几丝肉吊着了。”凯特琳瞪着他。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当然会带南希去看医生。“我上网查了,因为大多数家长第一步都会这么做。不愿意说话不是个罕见的反应……”

最后她总算是找了个借口,说要去门厅里看下座机上有没有什么留言,她希望已经有了凯特琳的消息,也好遏制一下帕特里克的怒火。

“我要你带她去诊所。”他说,“就这周。答应我你会带她去见一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

南希倒是什么也没说,但也算是此情此景的一分子。她跪坐在蜂蜂旁边,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给蜜蜜喂两口吐司。她的眼神是如此善于表达,要不是帕特里克想方设法要她说话,看得伊娃都感到揪心,她都差点忘了南希从未开口说话。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喽?”

首先,她得给大家精心泡上一杯咖啡;接着,她要看乔尔给帕特里克展示他也能泡好;然后,她按照她妈妈的菜谱炒了几个鸡蛋;再然后,她把餐具塞进洗碗机里,结果帕特里克给她展示了一种更好的放碗方法……事情一件跟着一件,乔尔随时都在旁边“嗡嗡嗡”地实况解说,帕特里克冷不防地冒出来打断一下。

“你的女儿?”

伊娃本来还指望着,趁里尔登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时,溜出去做点自己的事,结果她很快就发现他们有着别的想法。

“怎么了?”两人正在争吵时,伊娃出现了。于是凯特琳就在想,这里曾经有过大声的争吵吗?可能没有吧,米克只会大声呼唤“亲爱的”。

等孩子们走了就把其他日记看完,然后告诉他不能出版。

“我们在讨论南希不说话的事。”帕特里克转向她,“你能告诉凯特琳你都目击到什么了吗?”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盒日记上。她此刻躺在床上,为她丈夫的传记作者哈哈大笑,这样不合适吧?有点。

伊娃一脸尴尬。“目击?帕迪,你这话说得我像是在犯罪现场。我就看见了一个在陌生人面前很害羞的小姑娘罢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这样帮不了任何人。她是个很有魅力的伙伴,凯特琳。”她补充道,“乔尔也是。”

伊娃开怀大笑。

凯特琳对伊娃好感倍增,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压制住帕特里克。而且听见有人说乔尔是个“有魅力的伙伴”让她很舒心。

势不可当,亚力克斯

“她现在在哪儿?”他转身朝楼上喊,“南希,准备好走了吗?”

你真是恬淡寡欲啊!不过我没有一路都骑自行车——我是先坐了火车,然后从车站骑过去的。你不用多想,我不算一个合格的环保主义者,我只是天生当不了一个好司机。恐怕上个月在皮卡迪利街的时候我已经露过一手了。我这协调能力,你敢想象我开车吗?

“别大喊大叫,我觉得她应该在厨房里跟巴哥道别。”伊娃说。

她的邮件风格很商务:简洁明了,直切重点。不像他的那样又长又啰唆。她又看了一遍,想象着他逐字逐句读她邮件时的样子,此时“叮”的一声,他直接做出了回复。

“我去看看。”凯特琳端起茶杯,“谢谢你泡的茶——我把杯子放洗碗机里。”

祝好,伊娃·奎因

“放在边上就行。”伊娃匆匆笑了一下。凯特琳发现伊娃没有能随便放进洗碗机里的茶具。富贵如斯,当然没有。

我等下就找找自行车夹子,话说你真是载着那个盒子一路从沃里克大学骑车过来的?简直太厉害了。

她穿过门厅走向开放式厨房的时候,隐约看见伊娃和帕特里克对视了一眼。乔尔坐在早餐台边上,用一根湿漉漉的手指粘蛋糕屑来吃,但是却没见着她女儿的踪影。

谢谢。老实说,我都没想过谢里尔会不会看“我的”日记,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感觉,反正不久之后,说不定几百万人都会看这些日记,所以我怕是没资格抱怨什么吧。

“南希呢?”她问道。乔尔满嘴碎屑地朝落地窗点了点头,那外面是伊娃风景如画的乡村花园。

伊娃躺回到床上,她能在邮件里听到亚力克斯的声音——温柔又谦逊。他真的星期天早上七点就坐在书桌旁边了吗?还是说他也在床上?伊娃立马甩掉脑子里的画面。有孩子们在家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机会回邮件,于是索性拿手机打字回复起来:

门口有一个巨大的藤编狗窝,里面蜷缩着一只胖乎乎的杏黄色巴哥,它被包裹在南希的怀里。他俩头靠着头,于是乎南希的头发和巴哥的毛皮混合成了一块蜂蜜色。南希小巧的手极其轻柔地爱抚着那只巴哥的背,她好像还在跟它说悄悄话。

祝好,亚力克斯·蒙塔古

凯特琳的嗓子眼里像是噎住了东西。不!是真的吗?南希在说话?

第二,说句题外话,我把我的自行车夹子落在你家了吗?我弄丢了一个。我这么说是因为过去这些年,好些朋友都在他们家里发现了我的车夹子,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家电的重要零件脱落了,结果一阵惊慌。有个朋友直接换了个吸尘器。不过要是在你那儿也不着急——我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到时候我再顺便拿走吧。

“南希想跟蜂蜂说再见。”乔尔解释道,“我们给蜂蜂和蜜蜜画了超级漂亮的画。”

供你参考:谢里尔认定她的业果就是要出版她那一部分的日记。

她身后传来些许动静,帕特里克和伊娃跟着她走了进来。

你好,伊娃。我就想说几件事……第一,我上周寄给你的日记安全送到了吗?我急着寄给你,结果忘了跟你说,谢里尔·默里一再强调她没打开那本日记。其实她给我写了两封很长的邮件,跟我讲“因果报应”和“姐妹情谊的责任”,然后叫我帮她证明她绝不会侵犯你内心世界的权利,出版的事你自己做决定。(我看不懂她的意思)对不起,我应该提前告知你的。那本日记我也没有打开过,并不是因为我怕会遭报应,而是我的职业规范不允许。我希望这一点我不说你也明白。我也希望你很享受阅读盒子里剩下的那几本,反正这一本也已经吊起你的胃口了。

“真好。”伊娃欣喜地微笑着,说,“蜂蜂有新朋友了。”

她眯着眼睛看屏幕。邮件是亚力克斯发来的,主题是“夹子”。

凯特琳瞥了一眼帕特里克。他看见南希在笑着说悄悄话了吗?他的表情全然不像他姐姐那么开心。

楼下有人在做早餐,或者说,一个人在做早餐,而另一个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唱:“随它吧,随它吧……”伊娃听不出接下去的歌词是什么,唱歌的人基本上一直坚守在“随它吧”的部分。

(1) 意大利知名葡萄酒。

早晨,伊娃被手机邮件提示音吵醒。她伸手到床头柜上摸找手机。她的闹钟都还没响——还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