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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

“有关于猫的歌去哪儿了?我刚才一直在等!”她本想装得轻松自信,但这些话从她嘴里爆出来,足以响彻整个空空的大厅,“你们都好棒!你们怎么还担心没人会来呢?”她知道自己说得急促不清,但就是停不下来。这一刻在驱赶着她往前走。

“嘿!”他指着她说,“你来啦!喜欢吗?”

“谢谢!”李愉快地拿一只手顺了顺湿漉漉的头发,而凯特琳的眼神沉醉于他强有力的手指,还有他衣袖落下时,长着暗金色汗毛的肱三头肌肉。“其实,今天进行的比平时顺利得多,诺亚经常会发生在舞台上摔倒,或者裤子掉了之类的糗事。”他亲近地咧嘴一笑,然后指了指大厅后方的吧台,“你肯定是个吉祥物,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决定,侧门一开,李阔步走进了大厅。他看起来还跟在舞台上一样,没有突然缩成一个无聊的普通人。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可以看出他确实为她如约出现而感到高兴。

“不了吧,我……”

她被自己的少女心吓了一跳,然后冷静下来。她心想,三瓶苹果酒就让你这样了?可能你应该回家,免得待会儿自讨苦吃。

“你没问题的。”李挥了挥手腕,上面全是荧光入场手带,“我们报酬不多,但是有了这些,我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那是什么?”他冲她的空瓶子点了下头。“苹果酒?”

凯特琳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该见好就收,直接回家,然后趁着傍晚时分,好好享用空荡荡的浴室和热乎乎的水。但是一丝微光还残存留在她心里,她偷偷地渴望着李能走过来,顶着潮湿散乱的头发,告诉她他看见她了,然后谢谢她能来。

“呃,对,那我再喝一杯吧。”

后来表演结束了,乐队的人鞠了躬,然后跳下了台。人群簇拥着回到吧台边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柱子边上。她就像是灰姑娘,不过现在才六点,而不是午夜,然后身上的牛仔裤变得紧绷,口红估计也被苹果酒冲没了。

李又笑了。“想造反吗?啤酒节上喝苹果酒?”

凯特琳·里尔登咧嘴微笑,不为任何人,她将双臂举过头顶,纵情舞动。

“我喝了啤酒会打嗝。”凯特琳不假思索地说,结果话音刚落就希望自己没说过。但李哈哈大笑起来,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她才说了什么滑稽的笑话。“我也是。”

她闭上双眼,任由音乐将她举高,直到低音吉他的声音取代了她的心脏,把她的血液搏动进血管里。那一刻,她无须担心乔尔或是南希,更无须担心她应该感受到什么,应该做什么、打扫什么、修理什么。她能够单纯地置身于此处,感受耳边的音乐。虽然这一切终将结束,她也将回到往常的生活中,但就在此刻,凯特琳再次只为她自己而活,身边浮动着的是苹果酒味的自由和快乐。

大片人群涌向吧台,他们俩靠得很近,以至于凯特琳感觉自己的T恤是不是压到了李的手臂,她似乎能感受到李的体热。他身上的味道混杂着凌仕香氛和刚出的汗水味,那气味很是迷人。凯特琳又有了一种穿越到过去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他俩只是礼貌性地喝一杯,仅此而已,但二人之间分明又有了微妙的化学反应。凯特琳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我们去喝一杯吧”的经历了,她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注意到对方的种种暗示。

不过此刻,那段遗弃的回忆又奔涌回来,凯特琳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了。演奏进行得飞快,李的乐队开始了他们的最后一首歌——Uptown Funk的金属乐翻唱版。一阵愉悦的满足感穿过她的身体,她被这股能量吓了一跳,心想:我要变回从前的自己了。

他们走到了人群最前面,李很快就拿到了酒。他转过身,把要给凯特琳的酒举过头顶。凯特琳发现他只拿了两瓶——一瓶给他自己,一瓶给她。凯特琳估计李刚才是准备去给乐队其他人拿啤酒的,但就算真是这样,他明显已经改了主意。李打手势让她去角落里一处人少的地方,墙上贴着一张当地真麦啤酒协会的海报,凯特琳竭尽全力让自己神色如常。舞台上又一支不插电乐队登场,又一次喧嚣四起。

显然这一切都因南希而结束。其实有了乔尔的时候就该结束的,但是当他还是小婴儿时,凯特琳的外婆琼允许她晚上出去,她能理解凯特琳不过才二十二岁,也理解她才初为人母。然而帕特里克却不喜欢凯特琳喜欢的音乐——他“不介意”,这句话足以解释一切——虽然他想尽办法去享受她享受的东西,但在他们恋爱初期,凯特琳带他去看了两场演出,他穿着商务T恤,显得浑身不自在。凯特琳通常都会无视这些恼人的事,但这两次却还是察觉到了。而当时南希大晚上不睡觉,让他俩精疲力竭,根本没有心思再去看演出。后来她就在车里唱歌,和孩子们唱歌——这就够了。

“你看书看得怎么样了?”他一边喝酒一边说,然后痛快地喝下一口。凯特琳发觉他喝酒的样子很性感,似乎他表演时耗尽了浑身的力气,现在需要补充能量。她也注意到他闭上眼畅享冰镇啤酒时,那毛刷似的深色睫毛。

凯特琳靠在柱子上歇息,任凭音乐的节奏打击她的身体,她身边的人群如同波浪般涌动。神父之地厉不厉害根本无关痛痒,她身在此处才是重中之重。她都快忘了自己这么爱听现场音乐,这么爱与人潮共享迷醉的时刻。她大学时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攒钱买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的门票,哪怕林恩反对她,说学开车更为有用,她还是干了两份酒吧的工作来满足自己一年看三场音乐节的习惯。

“看书?”她不得不飞快地思考一下:在公园咖啡厅的那晚,她曾告诉李,她每周会去公园两次,每次会在长椅上看一个小时书,因为她加入了一个读书小组。她没有说自己其实是在暂时躲避两个精力过分旺盛的孩子,以及那个时时都要掌控一切、事无巨细的丈夫,他甚至下班回来连话也不愿说,却还在用刻着公司商标的磁铁往冰箱上贴任务清单。

凯特琳站在一根柱子前的角落里,在这儿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台上的李。李并不是全场焦点——主唱穿着皮裤蹦来跳去,几近走光,除此之外,观众很难看见别的东西——但是李坐在架子鼓后面,身子微微后倾,他强壮的肩膀上下起伏,一头金发随之晃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同伴像个摇滚明星。

“哦,那个啊,就……挺好的,谢谢。”

凯特琳第二瓶苹果酒下肚后,神父之地乐队在五点准时登场。李太过谦虚,聚集过来看他们的人比他预想的足足多了几倍,有的甚至还穿了乐队文化衫。

“我有一阵子没在公园里见到你了——我还在想你是不是终于看完那本书了。”他扬起眉毛,凯特琳知道他发现了她每周都带的是同一本书,她感觉心里一阵骚动。所以说他是有在看的,他也会观察到她的细节,就像她一样,坐在小路的另一边,在他身上收集着新发现。黄色跑步背心,特定的发型,绑在腿上的绷带。这些都像是串在她脑海中秘密项链上的亮珠子,直到下一次又悄悄隐匿起来。

我要再来一瓶,她心想,此时民谣乐队演奏起另一首关于马铃薯疫病的歌。何乐而不为呢?

“哦,我退出那个读书小组了,里面竞争越来越大,我不太喜欢。我可能会开始跑步吧。”她随意地说道,“你懂的,瘦身塑形,认识新朋友,呼吸新鲜空气。”

一曲奏毕,人群响起掌声,凯特琳低头看着手中的空瓶子。

他咧嘴笑了——他的笑容时常有点“哈!真的吗”的意思,不过这次不是,凯特琳心想。“好主意,我工作的健身房那儿有一个初级跑步俱乐部——要是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具体情况。”

她的脑子里猛然冒出一声“不”,她为之一惊。这一刻只属于她自己,只能由她自己支配。三十一岁的她站在新生活的起点,她有机会来发掘当下的自己到底是谁。这一个凯特琳可以自行走向新事物,无须等待任何人的允许或是批准。

“那太好了。”他在健身房工作,太好了。

她本该在下班的时候叫上斯卡利特一起来吗?就为了寻求一个道德支撑?

他们在共通的事情上闲聊了一阵子——像是公园里的隐患、跑步、他参加的比赛——然后逐渐找到了共同的话题,慢慢地聊开了。李跟她讲乐队里的情况,比如那个爱写猫之歌的吉他手和眼线狂歌手之间的钩心斗角。凯特琳谈着咖啡厅的事,让李捧腹大笑。她没有故意不谈及乔尔和南希,只不过这一次她更自觉地去聊自己。感觉很奇怪,但又挺不错的,整个对话从未间断过,除了李中途又去了一趟吧台。他像是急匆匆赶回来的样子,这次带来了薯片,好让她“免得排队”。

要是李的乐队逊毙了怎么办?

他们聊了几近一个小时,这时三个长发男人挤过人潮涌动的酒吧,往他们的角落里来,最后停在了他们跟前。

帕特里克会单独告诉孩子们他们离婚的事吗?

“嘿,兄弟。”凯特琳一开始还没认出来说话的是那个主唱,因为他戴了眼镜,刚才的黑色背心也换成了方格衬衫。“我们再过一小时要去安克酒吧,丹尼正在往车里放器材,你走吗?”

帕特里克在跟孩子们干什么?

“时间都到了?天呐,还真是,过得太快了。”李看了看表,然后转头看着凯特琳,“你知道安克酒吧吗?那里的桶装啤酒很棒,而且气氛也很好。”

孩子们不在,她到底该不该来玩乐?

“不知道,我没去过。”他这是在约她一起去吗?可她还没明确地说自己是单身啊。莫不是他偷瞄了她的手指,看到了她没戴结婚戒指?你想太多了,凯特琳。

她出现了会让李很惊讶吗?

“啊,那你会喜欢的,如果你对现场音乐感兴趣的话,那就更该去了。我们通常最后都会聚在那里,那里周六的氛围很适合表演。”李灰色的眼睛直视着她,好似可以洞穿她的内心,并期待着发生一些事情。“要是你待会儿没别的事做,那就一起去吧?”

她在吧台点了一瓶苹果酒来喝,身后的舞台上一支民谣乐队接连演奏着不插电的音乐。凯特琳随之摇摆,享受着现场音乐,哪怕歌曲有关瘟疫或者乡村出轨故事也无妨,然而焦躁不安的思绪像杂草一样在她心里生长开来。这里连个李的影子都没有——不过为什么要有呢?她理解错了吗?难道李说邀请她来只是客套话?

凯特琳在脑子里想着:噢,还是别了,我还不太了解他,他就只是客套两句罢了。但她又听见一个极像自己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呢?”

通常来说,凯特琳并不介意一个人也不认识,但这天下午,她却浑身不自在,注意着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节,比如她这条过分紧身的牛仔裤。她在家里花了半个小时试衣服,然后不得不命令自己打住,然后提醒自己不是要去约会。或者就算是约会,那也是在跟她自己约会。

为什么不呢?反正没有人要回家,不用沏茶,不用讲睡前故事。她知道了酒吧的位置,待会儿可以自己打车回家。凯特琳又在安全问题上迟疑了片刻,但一些念想却推动她向前。你回去又能干什么呢?她扪心自问,你得找一找乐子,跟别人聚一聚,出门转一转。你以前不是比现在要有意思得多吗?

当凯特琳抵达啤酒节大厅的时候,场子已经半满,人们拿着真麦啤酒,跟周围的人相谈甚欢。有一道出行的朋友、约会的恋人、老年四人组,还有几家人、一两个到处追赶的小孩——人群组成形形色色,但绝对没有其他单身女人,穿着三年没穿过的牛仔裤,提着不是当妈妈的人才会用的手包。

太不像话了。

伊娃眯起眼睛看着她的侄子。严格来讲,这个小孩跟她家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倒是展现出了许多她家里人的特质。

“太好了!”李笑着说道,眼角泛起性感的纹路。“那回头在那儿见。”

“我能先用你的咖啡机接杯咖啡吗?”他满脸堆笑,“爸爸肯定会说不行,所以我们现在用一下好不好?”

“但是我要听猫的歌。”她补充道。

“快了。”伊娃说,“你想给他发个短信,看看他到哪儿了吗?”

他表情木然,旋即又恍然大悟,冲她抛了个媚眼。凯特琳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至少十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不知道。”乔尔把吐司塞进嘴里,说,“爸爸什么时候来啊?”

“她说了睡觉之前要打来电话的。”帕特里克站在门厅的阴影里,脸上布满怒色,他放低了声音以免乔尔和南希听见。两个孩子一起蜷缩在伊娃家L形的沙发上,拿着帕特里克的iPad玩最后一局游戏。“她答应过他们的,她让我失望无所谓,可她不能这样对待孩子们啊。”

妈妈,好吧,被纠正了,伊娃心想。“那爸爸呢?”

“凯特琳知道他俩什么时候睡觉。”伊娃新买了松软的毛巾,洗过之后又在烘干机里烘了烘,好给两个孩子洗澡用。此刻她将毛巾抓在胸口。“可能她手机没电了,或者睡着了,你犯不着小题大做。”

“妈妈?知道呀。”

她瞥了一眼客厅,南希和乔尔双双垂着脑袋看着iPad,伊娃虽然听不见他俩有什么动静,但看见乔尔“咯咯咯”地笑着,想必他俩是在说着悄悄话吧。伊娃看见南希在微笑,心里好受了很多,哪怕她还是不说话。蜂蜂窝在沙发的另一头,小短腿收在身体下面,像是一团胖嘟嘟的白色三明治,它一直注视着南希——它新的爱慕对象。与此同时,蜜蜜睡在米克的皮椅上,打着呼噜。

如果真是个问题,凯特琳还会不提前告知一声?帕特里克倒是什么也没提过。

帕特里克的手从他脸上抹下来,他看起来筋疲力尽。明明是星期六,他到的时候却还在聊电话,一个小时之内手机响了很多回。他带着他们在小镇上转了一圈,吃了吃冰激凌,逛了逛公园。可就算他是个特别好玩的爸爸,他的手机却也一直没关。“我知道凯特琳很率性而为,这没问题,但我从来没觉得她这么自私,在孩子们面前言行一致很重要。妈妈以前答应过我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爸爸也是。你应该在你的父母身上建立起信任。”

“你们妈咪知道这件事吗?”她问道。

伊娃不自然地笑了笑。她与帕特里克八岁的年龄差似乎比想象中要长。“爸爸以前违背过几次承诺,相信我。”

伊娃旋紧能多益的盖子,不置可否。凯特琳说她正在经历一个害羞的时期——这一点伊娃能理解,她自己也曾害羞过,但是不会说话……

“举个例子?”

“我替她说,是因为她不想那么没礼貌。”乔尔放下刀具,直直地看着伊娃。他的眼神诚恳得令人无所适从。“有人觉得南希很不礼貌,因为她不会回答说‘请’还有‘谢谢’,但他们不知道她不会说话。”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妹妹,一丝关切的神色让他的脸阴沉了下来,“不过我没法一直在她身边。明年我就要去另一所学校了,到时候我们需要想个办法,可能会在她手机上录个音,或者写一张特殊的卡片之类的。”

“比如他从来没去看过我运动会上的比赛,他每年都发誓来年一定会去,结果从来就没兑现过。”

“你不用替她说谢谢。”伊娃看得出来不大对劲,但又不大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刚才肯定是想自己说。”

帕特里克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但我了解爸爸,他肯定努力过了。你不可能连诊所也不去了吧。我说的是那种你能够做到的承诺,比如打个电话之类的。”

南希微笑了一下,露出小白牙。乔尔飞快地说了声“谢谢你”,听起来有点像是从南希嘴里冒出来的。

“但是你和凯特琳每次运动会都会去,不是吗?乔尔告诉我你去年看到他赢了套袋跑比赛,而且你在爸爸们的比赛里还拿了第三名。”伊娃望着自己的弟弟,看见他跟乔尔和南希在一起比她料想的还要甜蜜,也更让人心酸。帕特里克显得很悠闲自在,甚至可以说有点傻气,他跟孩子们相处的方式和跟成年人那一套完全不同。然而他们的爸爸以前——陈年旧事在她心上洒下一片阴影——却根本不像是这样。可是帕特里克没有那些年的记忆。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要带它们去市里走走,然后你们跟你们的爸爸一起玩。”伊娃把涂过能多益的吐司切成了四个三角形,然后推到了台子上,“给你,南希。”

“反正,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必须按照你父母的方法养儿育女。”她温柔地说道,“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然后干什么?”

然而帕特里克正盯着孩子们,没太听她说话。“没有哪个家长是完美的,你很快就明白了。我只是想给我的孩子们安全感,让他们知道有人爱着他们,他们可以依靠这些人。我感觉我们全都给搞砸了。”

“它们在客厅里。我们吃早餐的时候,它们要乖乖待在那儿。”

“你们没有。”好歹他说的是“我们”,伊娃心想,他没有全都归咎于凯特琳。“不管怎样,让孩子们看到你跟凯特琳也都是人,这没什么不好,是人就都会犯错。”

“南希不害羞,只不过有时候不会说话,你的狗狗呢?”乔尔取过橘子酱,在剩下的半片面包上又涂了些。

“犯错没关系,但是不可靠……不行。孩子们需要懂得信任别人,成年人让其他人失望已经够糟糕的了。”他心痛地顿了顿,“当你发现你爱的人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就会更严重。”

南希指了指白面包,然后垂下了目光。

“帕迪?你是在说凯特琳吗?”

“在这里不需要这么害羞哦。”伊娃拿起两片面包,转头直接看着南希,“你要黑面包还是白面包,南希?还是一样一片?”

他没有回答,沉默在他俩之间延伸开来。

“她说不了。”乔尔说着咬了一大口橘子酱吐司。

“你想想看,我们俩小时候,也不见得父母双全,对吧?”她说,“但我们都很好啊。”

“我确信南希可以亲自告诉我她想要什么。”伊娃平静地说,“在这个家里,女孩子们可以畅所欲言。”

“这是不一样的。爸爸是去世了,但他却没有离开我们。妈妈一直聊到他,一直都为他骄傲,她让爸爸好像一直都活着。”帕特里克在半明半暗里抬起了双臂,伊娃隐约看见他叛逆扬起的下巴尖,跟父亲的一模一样。“如果有工作上的人问我,我的榜样是谁,我会说是我的父亲。伟大的医生,强大的父亲,有天分的运动员,各方面都很棒的人。”

“南希超喜欢能多益。”乔尔说,“她喜欢先来点黄油,然后再涂上能多益。”

伊娃把怀里的毛巾抱得更紧了些,她不想用一整晚去应付这个话题,感觉就像是这一天过得没完没了了似的。

南希兴奋地点点头。

于是她转而说:“也许凯特琳不想打来电话是因为南希不说话了,可能她不想给南希施加压力,逼她接电话。”

“你想在你的吐司上涂点巧克力酱吗?”她问道。

帕特里克猛地转过头。“什么?”

能多益。刚才移动瓶瓶罐罐,让藏在一大堆果酱后面的能多益露了出来。

“哦,就是乔尔说的。”伊娃感觉自己脸红了,她泄露秘密了吗?

伊娃张大了嘴,然后愣在那里——现在是开始聊这个的时候吗?——结果此时南希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光,她肯定看到了什么让她心花怒放的东西。伊娃转过头:会是什么?

“什么?”

“是迈克尔姑父。”乔尔对着南希高声耳语,像是在演舞台剧。他的眼神也没从伊娃脸上挪开,想看看自己说得对不对。“你肯定记不得了,你见到他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婴儿。他现在……”他把声音放低了些,“已经去了天堂。”

“嗯,凯特琳说南希这段时间很安静,然后乔尔告诉我说南希不喜欢在公共场合说话,说她不会说话。”

好问题。伊娃心想,然后凝视着保质期,截至2009年12月,绝了。“因为米克喜欢,因为某些原因,他只在圣诞节才吃。”

“我完全毫不知情。”帕特里克显得很是震惊,“凯特琳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那你的橱柜里为什么会有?”

“就是今天早上,可能只是……害羞吧。我小时候也像南希这样——总是更喜欢看书,而不喜欢跟人说话。”伊娃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积极些,“直到现在也常常这样。”

“别试了。”伊娃说,“臭烘烘的。”

“不会说话?”他皱起了眉头,“这听起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我要试试!”乔尔主动请缨。

他们音量渐高,伊娃抚了一下帕特里克的手臂,让他注意一下孩子们可能会听见。“嘘!应该没有。南希只不过是……嗯,她需要消化理解的东西太多了。今天下午我们带着她和乔尔还有狗出去散步的时候,你都没注意到吗?”

“好,我都有。”伊娃说着就开始移动瓶瓶罐罐翻找。橱柜实在需要清理一番了。“除了腰果酱,你想要什么,南希?酵母酱?蜂蜜?我猜你不会喜欢凤尾鱼酱……”

帕特里克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伊娃才想起一路上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打电话,想办法解决普雷斯顿的一场股票危机。她并没有仔细去听,但仍旧感觉自己比任何非汽车协会成员的人都更了解M6高速路上的交通问题了。

“肯定吃啊,你有花生酱吗?”乔尔一边询问,一边掰手指点数,“橘子酱?覆盆子酱?腰果酱?其实这个就是花生酱,只不过加了点腰果,而且特别贵,所以妈妈说我们只能在吐司上涂一丢丢。”他加了个夸张的动作,“一丢丢。”

帕特里克垂头丧气的表情,让伊娃明白了他此刻的感受,也明白了她这个不怎么懂得养儿育女的人都能注意到的事情,他却没有注意到。哎,帕特里克。她心想,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像我们的爸爸,又或许我们都很像吧。伊娃想到这里,内心倍感阴冷。

“乔尔?”她问道,声音比她想的还要尖,“你要吃吐司的,对吧?”

“明天早上再来应对这事吧。”伊娃把毛巾塞进他怀里,“先洗澡,给你们的,又舒服又温暖的毛巾。凯特琳留了一些睡前故事书……”

在这回忆的背后,一股痛楚搏动在她的胸口,是因了那些日记。那些她想要扔掉,又需要看下去的日记。

“我带了睡前故事书的。”帕特里克自信地说道,“我给他们读《查理和巧克力工厂》。”

伊娃硬撑出自信的微笑,脸颊紧绷。帕特里克不在,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继续喂他们吃东西,但除此之外,又想不出还能干点什么。凯特琳没有留下指示,点明他们可以或者不可以(应该或者不应该)吃什么,而且她还记得一件很不舒服的事:从前米克有个朋友打趣地跟他们讲了个故事,他在前往佛罗里达的飞机上打开了一大袋花生米,他身边的小孩儿吃到胀得“像个篮球”。

“很好!”伊娃感觉自己又进入了未雨绸缪的老模式,“要我先往浴缸里放着水吗?房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让他俩一起睡在你旁边。我相信他们还没上床,凯特琳就会打来电话!”

“你们的吐司上要来点什么?”伊娃把乔尔和南希重新安顿在早餐台凳子上之后问道。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益智节目的小选手,满眼期待地盯着她,目光如同凯特琳那般,能够不可思议地洞穿她。他俩都在等她说话,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成年人,伊娃还能应付——他们会抛出话题让交谈进行下去。小孩子可不会。

“嗯……”帕特里克似是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伊娃发觉无论她的弟弟在生活上超越了她多远,身高比她高了多少,他都始终是那个哭起鼻子来要让她抱着才能安睡的小男孩,那个跟她有着同一对父母,却感受着不同家庭氛围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