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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克的日记

“没有。”帕特里克终于开口,“我们还没告诉他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只听见卫星导航仪的女声警告前方堵车。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说?”

刷存在感!可怜的乔尔。伊娃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不好意思,帕迪,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告诉乔尔和南希你们要离婚了吗?因为他们上次在这儿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跟两个孩子还有凯特琳聊什么。你应该早点到给我通通气的。”

“快了。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不把事情搞砸也很重要。我们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而且凯特和我必须一起说,孩子们的心灵不可以受到永久性的创伤,要让他们明白这不是他们的错……”

帕特里克轻笑了一声:“从长远来看,乔尔应该少幻想获得奥斯卡奖,多关注他的数学成绩,至少眼下应该这样。”

“是吗?”告诉孩子们坏消息哪里会有什么合适的时机?帕特里克在跟南希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就永远失去了他们的爸爸,根本没有选择。乔尔在伊娃脑海里的影像变成了同样年纪的帕特里克,跟他们的妈妈在他们老房子的前屋里没完没了地玩桌游。不管玩什么桌游,除非找到了“一项策略”,他绝不去冒任何风险。伊娃一半的青春时光似乎都是在一轮又一轮的《大富翁》(3)里消磨掉的,帕特里克总是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获胜。“我知道很难,也知道你想处理好,但是你拖得越久……”

“呃,从长远来看,喜欢炫耀倒是没给米克带来什么坏处。”

“我不想操之过急,这是件大事,让我们先适应一下分开之后的生活……”

但帕特里克继续说道:“不行,凯特琳的看法跟我一样,乔尔必须道歉。他好傻——我们正想方设法把他这种喜欢炫耀的臭毛病扼杀在摇篮里。他就是想刷存在感,可能是我们的错吧,但就算是这样……”

“让谁适应?”伊娃说。

这比损失那个奖杯更让她备受折磨。

“嗯……我们大家。”

“他不用写,真的没关系。”乔尔担惊受怕的表情像碎玻璃渣子似的嵌在她心里:又羞愧又恐惧,像极了在米克行李箱上撒了尿的蜂蜂。“要是那天我反应过激了,我得说声对不起。我就是……想起了米克获奖的那个晚上,那是我们刚度完蜜月回来的第二晚。”那天她与乔尔四目相对,她很想跨过那道大人与小孩之间的隔阂,告诉乔尔她感受到的痛苦与他想象的不一样,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伊娃猜想这跟凯特琳有关。帕特里克不想放弃凯特琳,也不想放弃他的孩子。

“我能再为乔尔打碎那个奖杯道一次歉吗?他不该去乱拿乱碰,他会给你写一封道歉信的。”

“你是希望给凯特几个月的时间让她自己倾倒垃圾,她就能发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因为……”伊娃习惯性地避免谈论有关小孩的话题,就像修水管或者政治上的事,她有自己的看法,却总感觉没资格表达出来,“好像他们觉得不好玩吧?南希那么安静,乔尔……”

电话那头又停顿了片刻。“不只是这样,但也算是吧。”

“肯定愿意!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那就更应该把话说开了,凯特琳需要面对离婚真正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儿戏。”

“不会,一点儿也不麻烦。大家都留下来住很好啊,只是你确定……”该怎么说呢?“你确定乔尔和南希愿意来吗?”

“没那么简单。”

“对,显而易见是这样,上周末就是先试验一下。不好意思,我之前没给你讲清楚吗?我们采纳了调解员的建议,我隔一个周末见他们一次,还有就是节假日的时候。”帕特里克语气里带着歉意,“我还想逐步争取从星期五他们放学一直到星期天晚上都陪着他们,但那就得跟公司那边协商一下周五稍微早点走。这样会太麻烦你了吗?”

伊娃注视着米克和两只巴哥的照片。我提了什么建议吗?她心想,我就只正儿八经地谈过一次恋爱。她和帕特里克聊到生意问题总能滔滔不绝,在这个话题上两人都能各抒己见,哪怕意见相左,也不伤和气,但是他们从来不会涉足情感这片危机四伏的水域——米克去世的时候没有,他们的妈妈第三次穿着睡衣走丢,然后不得不送她进养老院的时候也没有。他们都不擅长这个,情感类的词语从来都不在他们家的字典里,况且他们也都没有太多浪漫经验可以回溯借鉴。

“星期天?他们要在这儿过夜?”

但帕特里克是她的弟弟,他们现在只拥有彼此了,上周末的经历激起了伊娃的些许记忆。比如乔尔以为没人看见他时,他脸上纠结的表情;比如他为了顺从大人的话,假装自己没事;比如眼睛大大的南希什么都看得见却什么也不愿说。这一切带回来了伊娃很多年以前就抛诸脑后的感触,她在两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一点影子。

“对,凯特琳发短信说她星期六早上九点把孩子们送到你那儿,然后星期天下午三点再去接他们。”

伊娃吸了口气,说:“凯特琳究竟为什么提出离婚?告诉我。”

“下周末!这么快!”伊娃不希望帕特里克觉得她不想助他一臂之力。她断定有了安娜给她的几本书,这一次会比上次进展得更顺利。“好呀,计划是什么?”

帕特里克的回答让她为之一惊。

“那就好!”帕特里克说,“听我说,我打给你就是想确认一些下周末的安排,我跟孩子们见面的事。”

“她没提,”他说,“是我提的。”

她转过身。“当然不忙!”蜜蜜把头探进门口的口袋里嗅来嗅去,里面装着要拿去慈善商店的旧领带和毛衣。蜂蜂站在一旁,像个社区警察似的抬头看着她,不太确定要不要向她举报蜜蜜的不当之举。伊娃决定暂且不去理会。

“什么?为什么?”

伊娃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集中起精神,把笔记本放在了边柜上。柜子上还放着一张米克的照片,他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蜂蜂和蜜蜜坐在他大腿上:那是他六十二岁生日时在法国南部的一栋别墅里拍的。蜜蜜穿着一件条纹T恤,蜂蜂皱着眉头。米克把手臂搭在伊娃先前坐着的一个双人沙发上,俏皮地朝相机后面的她抛着媚眼。她其实就在照片里,但却又不在。

“因为她不快乐。要是她不快乐,那我就不想要她跟我待在一起。”伊娃听见帕特里克咽了下口水,“我们从前的生活那么特别,不应该就那样收场。”

“没在忙吧?”他总会这么问。以前帕特里克在伊娃工作时打给她,她总是没法接,也许是得了后遗症。可无论如何,他都会接着说下去。

“说真的,帕特里克,发生什么了?有其他人插足了吗?”伊娃自己都不知道“她”指的是谁。

伊娃伸手拿起手机,另一只手的拇指还别在笔记本里。是帕特里克,照旧是在他会议转场途中打来的。

“我不想聊这个。”帕特里克说。伊娃的脑海里浮现出他倔强的表情,从前玩《大富翁》的时候,她和妈妈一起劝他卖掉公共设施公司,他就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只有在聊电话的时候才有可能看见小男孩帕特里克,面对面的时候他就必定是个大人。“我们能接着聊孩子们的事吗?拜托了。”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她在想会不会是亚力克斯打来的,看看她有没有信守诺言开始看日记,转而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假思索地看了起来。

“但这事关他们啊。”伊娃豁出去了,“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但是上周时不时地……看着乔尔和南希,我总是会回想起你和我小时候,就是乔尔一边陪南希看书,一边偷听大人们说话的样子。我知道我们的年龄差更大,但我就是突然想了起来——我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比爸妈以为的要清楚得多。”

你什么意思?她想问米克,可是米克不在这里,永远都不在了。她永远都无法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

“什么意思?”

伊娃心里的幸福骤然褪去。这是什么意思?伊娃注视着米克的文字。“不关她的事,估计也不关我们的事。”什么不关她的事?面包师动画片?讨论工作上的事?但她知道意不在此。儿童节目,是这个不关她的事吗?他是这么想的吗?

“噢,你懂的。他们把收音机打开,在厨房里吵架,然后假装一切都好。爸爸开始对妈妈冷暴力。他俩客气得吓人,还有妈妈在花园深处抽烟的味道。你知道的。”

本来想问问伊伊对于《面包师巴尼》以及儿童节目整体的看法,但又不想糟蹋了她的好心情。不关她的事,估计也不关我们的事,还是走为上策吧。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星期天我们会一起听《阿彻一家》(4)的合辑,还有妈妈做的烤牛肉和奶黄,不记得什么吵架。”

她翻到下一页,缓缓读着每一行,只允许自己的目光一次看完一句。

伊娃注视着门厅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她身后墙上的那块非洲盾牌隐约可见。为什么她现在在跟帕特里克说这些?也许说出来就是个错误,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言,然而她已经说了出来。如果她不能直接跟侄儿侄女聊这些,那至少可以用这种方式帮到他们。“好吧,可能你当时太小了,没注意到。但我一直都知道爸爸会跟妈妈吵架,因为厨房里会爆发出第四电台的声音,然后她送我去花园清理垃圾。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重点是我知道有不好的事发生了。”

伊娃咬住嘴唇。这段回忆已经近乎溜走,但米克又将其挽回:不只是那件夹克,更是那种她扑进他怀里时的归属感,那种回家的感觉。这段回忆紧紧守在她记忆的边缘。

我还会想是不是我们做错什么了,或者是我做错什么了。

我知道我是个幸运儿,幸运到无以复加,我遇见这个女人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日子。

“我和凯特琳没有那样,我们从来不吵架,反正肯定不会在孩子们面前吵。”

米克并没有写这些,这是她的记忆。那一页最后一行写着:

“我不是说你们吵架了,只是小孩子很容易察觉到气氛不对……”

伊娃闭上双眼,在心里搜寻着那种从前“回家”的感觉,当她在门锁里转动钥匙,会听见两只巴哥蹦蹦跳跳地跑来门厅,然后米克在厨房里自哼自唱。那件修身夹克突然感觉有些紧。米克走了出来,两手粘满面粉,然后评价了几句。伊娃感觉到他的眼睛在观察着她的不同之处,于是她模仿起以前看秀时常看到的呆滞眼神,忸忸怩怩地在门厅里走起了台步。米克哈哈大笑,两只巴哥为她古怪的行径汪汪大叫。当她脱下夹克,将其挂进衣柜时,她就已经知道她再也不会穿这件衣服了。那不是她的风格,而且她也不在乎。

“为什么你硬要说爸妈吵架了呢?我觉得可能你只是记得一次那种坏事,然后以为一直都那样。”帕特里克对于他们父母的看法近乎偏执。他还留着他们的结婚照,那是老房子里他唯一想要拿走的东西:一对幸福的夫妻在教堂外面摆着造型,爸爸穿着西装,刚从医学院毕业,妈妈站在他身边,完美得像是个洋娃娃,她亮黑色的蜂窝头上撒满了彩纸,手里攥着一张马蹄形纸片。伊娃猜想,他们的父母便是这样定格在帕特里克的脑海里的,妈妈不是那个早早垂垂老去的妇人,爸爸也不会暴躁易怒,时常不见踪影。

她翻回前面查看日期——2008年5月20日。然后她记了起来,那是一件雨果博斯的海军蓝夹克,是她在伦敦买的,那是一次少有的单人旅行,她要去找她的业务顾问,并签署最后一些跟她公司相关的文件。不料伦敦城里比她预想的要冷,于是她去塞尔福里奇百货公司买了一件夹克。伊娃还记得自己拼尽全力不向实用主义低头,反倒是挑了一件时尚前卫、裁剪讲究的,好让大脑进入商业模式运转起来。尽管当时她感觉自己过去的生活正在悄然逝去,但这却只让她内心洋溢着幸福感。在那之前她从未觉得生活属于自己,于是她转而奔向了一个更加温暖而丰富的所在——一种有意义的共享生活。

“我不是说一直都那样,只是他们自以为躲起来吵架我们不知道,但是我看得出来。”

蓝色夹克?伊娃皱起了眉头,思索着他指的是哪一件。她已经不买衣服了,大多数时候都在闲逛遛狗,可能再去下酒吧。

“我跟爸爸还有妈妈只有快乐的回忆。”他继续说道,“我知道爸爸以前工作时间很长,但我们玩得很开心,不是吗?我现在到了他当时那个年纪,才明白他在诊所工作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说起这个,伊娃今晚从城里带回来一件新夹克。滑稽的蓝色衣服,像是老式校服,我觉得还挺时尚的。她问我怎么看——说得就好像我一把老骨头了还懂这些似的!——但她居然傻傻地来问我。我告诉她就算她穿着装面粉的麻布口袋,仍旧是个万人迷。她应该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吧。我总是忘记跟年轻人在一起可以有多口无遮拦——我的称赞尽是老掉牙的话,但伊伊实在甜美得让人无从埋怨。

伊娃没有作声。帕特里克很喜欢说爸爸的形象多么光辉伟大,他是多么德高望重,心地善良,“现在他自己当爸爸了”就更是这样。伊娃的目光越过电话桌,投向镜子,她的倒影也回望着她,她仿佛看到了一张家人的合照虚幻地出现在视野里。爸爸的尖鼻子,妈妈感性的大眼睛,黑眼圈和鱼尾纹是她自己的。讽刺的是,笨拙的少女时期给伊娃留下的唯一印记竟是她的眉毛,从1985年至今,她一直都拔成同样的弧度。那一年他们的爸爸去世了,当时帕特里克才五岁,而十三岁的伊娃很是热衷于镊子。这些陈年旧事他能记得多少?是真的记得,而不是等到爸爸入土为安了无法反驳妈妈那套说辞时,从她口中听来的。

款款柔情跃然纸上,伊娃的呼吸陷在胸腔里。她以前一直想要相信米克很喜欢他们二人的家庭生活。结果如她所愿,他在日记里写了他很喜欢。她仿佛感觉得到米克的手拨弄着她的头发。笨死了,为什么她之前要担心米克会不喜欢?伊娃没有合上日记,更没有将其藏到没开封的箱子下面,她继续浏览着,如饥似渴地想要发掘更多细节,但又害怕会因为看见不那么舒心的内容而坐立不安,于是屏住了呼吸。

不过话说南希快五岁了,她看起来像是在默默观察着一切——每一次大人的畏缩不前,每一阵尖锐的沉默无声。至于乔尔……

说实话,我实在没力气再参与美国那边的工作了。真的是头疼,拿着摄像机过海关每次都要损失十英镑。如今的演员也很无趣,统统都在控制饮食,绝不吃面包或者其他精加工过的食品;统统都在为了前列腺健康而狂喝石榴汁;统统都要去慢跑。慢跑!上帝你别让我总是这么快啊!总之,我和伊娃已经有足够多的钱了,我宁愿待在家里,有她,有哈巴狗,还有花园。天呐!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写出这种话——想待在家里跟我的老婆还有花园在一起。但这却又是实话。已经被你心爱的人和自己种下的玫瑰包围,难道生活里还会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

“所以说,下周末,”伊娃知道自己打断了帕特里克,却又不知该如何把他俩引回到一个她自己也不清楚该不该提起的话题上,“凯特琳会在星期六把乔尔和南希送过来,但你不会提前过来吗?”

原来《面包师巴尼》是这么来的。伊娃记得米克那次跟多年前的老友特里吃了个午饭,回家后就变卦了,他之前答应过伊娃要一起环游美国一年,结果突然冒出来“一份工作”,于是便延后了旅行计划。哼!她也记得HBO的那部西部片,金想让米克为此做做功课,米克写下了他告诉她的原话。

“我尽量。”帕特里克说。

跟特里·牛顿聊了聊那个面包师动画片的提议。超级简单的活儿——先配个12集的音,无须表演。这是一家刚起步的小制片公司,不过罗杰说特里正在投入资金,而且他还是个跟我气味相投的约克郡人——腰缠万贯,却一毛不拔。但是金不买账,她还是在不停地唠叨一部HBO的西部片,还说她十拿九稳,可是罗杰觉得选《面包师巴尼》更好——他的孙子们疯狂地迷恋这套书,而且有很多本。退休之后有个不错的活儿干并不可耻——林戈·斯塔尔(2)一直都在跟老乐迷讲这个道理。

“那你会考虑告诉他们吗?我不想多管闲事,但是……”

这本日记没有前言,从2008年4月开始。

“好,伊娃!我知道了。”他顿了顿,然后用更温柔的口吻说,“我知道了。”

肾上腺素霎时间奔涌在伊娃的血脉里。米克的字迹写满了一页又一页,其中蕴藏着那种他说话时充盈在整个房间里的能量:没有打叉的地方,反倒是在字里行间洒满了感叹号、下划线以及大写加粗的字眼,这跟他聊天时会通过手势、笑声和眨眼标出重点如出一辙。

“行吧。”

我认识蒂姆·赫勒尔德已经有21年了,简直绝了,他完全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变成更好的人。斯蒂尔顿芝士历久弥香,他却恰好相反。伊娃,作为掌握了说话之道的女神,告诉我她觉得蒂姆很“独一无二”。可不是吗,真该谢谢上帝呢,要是再有一个他这样的人,那世界末日到了,连大慈大悲的诺亚都不会让他上船。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俩聊童年往事聊得最久的一次,她心想。不用说,这也是他们聊任何个人私事聊得最久的一次。

伊娃看到的第一段话便可以脑补出米克的声音:

“你不介意对吧?”他突然问,“就是我和孩子们住一宿。”

她放下照片,然后拿起了笔记本,这般朴实而平淡,她不假思索便将其翻开。

“我为什么会介意?”

她很感动亚力克斯还记得。不过奇怪的是,她对于照片本身没有……太大的感觉。就是米克在拍电影罢了。相较于那个穿着亚麻西装、看起来骄傲自大的年轻人,她更对那块盾牌心生共鸣。

“这不会……”帕特里克犹豫了,时间长到伊娃估计他是在给一个不舒服的问题找合适的词语,结果他又把问题咽了回去,“这不会,我的意思是,这会不会打扰你的正常社交,哈哈哈!”

伊娃抬头一瞥——没错,就是那块盾牌,米克的盾牌,现在挂在她墙上那块,就在照片里。黑白色看起来要好得多。

“不会。”伊娃说,“不会的。”她从边柜上拿起那个笔记本,米克的片场照随之掉落出来,她将其塞进米克和巴哥一起拍的生日照相框里。两个米克,一个年轻,一个年迈。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尤娜的。

伊娃看了看包裹里面,一张照片从回形针上脱落了下来。她将其倒出,果不其然,上面年纪轻轻长着络腮胡子的米克正在拍摄间隙休息,周围是一些穿着部落服装有说有笑的临时演员,一个个抽着烟,拿着啤酒罐。背景里有一辆70年代的路虎清晰可见,那块盾牌就立在车的前轮上。

“我们到时候再说吧。”帕特里克的声音又调回了“会议结语”模式,“谢谢你,伊娃,你是个特别棒的姐姐。”

她翻到卡片的背面,亚力克斯用更潦草些的字迹补充道:我猜你可能会对附送的东西感兴趣,是在我们收集的档案里找到的,是迈克尔在拍《非洲男人》时的片场照——时代变迁啊!

“当姐姐的不就是要做这些事吗?”她回应道,不过帕特里克只是笑了笑,然后挂断了电话。

深表歉意,【请阅读便笺内容】这个笔记本是谢里尔·默里退还给我的,因为我错将其放进了给她的那几本日记里。我为我的疏忽道歉,并希望你没有因这部分婚姻生活的内容无端缺失而感到奇怪。我很期待听一听你的想法,而且毫无疑问,我随时都可以跟你讨论任何有关出版和编辑的问题。再次感谢你上次抽空见我。——请阅读背面>>

“当姐姐的就是要照顾好弟弟。”伊娃的脑子里传来她妈妈的声音,她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阔步走回客厅,手里拿着米克的笔记本。

包裹里是一册红色笔记本,封面用回形针别着一张淡黄色的联络卡。亚历山大·蒙塔古教授。

(1) 外形与大写字母一样,但尺寸与小写字母近似。

跟往常一样,邮件一到,两只巴哥就会冲到家门口一阵狂吠,伊娃要赶在蜜蜜将其撕碎之前火速前来营救。包裹不重,上面名字跟地址的笔迹是伊娃从未见过的:是用蓝色钢笔写的小型大写字母(1),字迹因淋过雨已经晕染开了。

(2) 英国披头士乐队的鼓手,乐队解散后仍旧活跃于乐坛至今。

不是。她心想,不是什么东西,那是米克。感觉就好像米克回到了他们的家里,但她无法触碰他、亲吻他或是跟他说话。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然后思念他。那些日记就像《面包师巴尼》的光碟,却又相形见绌,因为这一次他的天外来音不会只开开魔法馅饼或者面团的玩笑——他将会聊他们俩的事。又过了几天,箱子照旧没人开封,一个邮包却寄到了家里,顺带还有伊娃订阅的Vogue、一些账单、最新一期的本地杂志《朗汉普顿城事》以及每月汇总的杂物抛售信息。

(3) 一种多人策略图版游戏。玩家分得起始资产,通过掷骰子进行移动,再以买地建楼的方式赚取租金,最后一个没有破产的玩家获胜。

两只巴哥也不喜欢那个箱子。蜂蜂嗅了嗅箱子的气味,然后面露焦躁之色,仿佛米克可能就在那里面。蜜蜜把守着椅子,伊娃一靠近,它便瞪着伊娃。家里的气氛变了。米克死后的两年里,伊娃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在这里,仅仅与狗相伴,但是现在仿佛有一扇她从未注意到的门打开了,有什么东西溜回了她的生活里,注视着她,等着她转身与之相对。

(4) 英国BBC电台剧。

那些日记还在门口的椅子上,亚力克斯·蒙塔古将其放在那里之后便没再动过。已经过去了四天,胶带也还粘在两片箱盖上原封不动,箱子里保存着的是多年的私密想法。这些想法令人难以捉摸,如同冬季蛰伏在蜂巢里的蜜蜂。伊娃每次路过家门口都会迟疑,上前一步,然后又找些别的事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