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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南希

“我得声明一下我们不是只在小孩子的演出演奏,”李说,“免得你觉得这是我们的市场定位。”

别这样。她暗暗告诉自己,别忘乎所以了,快打住。

“哦?那你们演奏哪种音乐?”

李自然地低声大笑起来,凯特琳顿时心花怒放。

“哈!这取决于当晚谁做主。比方说我们的主唱觉得他是布里斯托的大卫·鲍威(7),但我们的主音吉他手写的歌尽是关于他家猫的,这就是我们的特点。”

“哦,我确实挺自豪的,我也能无奈地接受可能十年之后,在他的真人秀里面扮个小角色。”她举起双手,“可能要不了十年,有时候我都在想我是不是已经开始演了,只是我不知道别人正在拍罢了。”

“那你呢?”

“罗西说有个小男孩问表演前会不会先试音,于是我们就先试一下,你肯定很自豪。”凯特琳叹息时他又补充道,“他好像还挺在行的。”

“我是鼓手。”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没法发表意见,但是我很喜欢齐柏林飞艇(8)和贾斯汀·比伯。”

“什么?”

“哈哈!谁不喜欢呢?你们一直都在这附近演出吗?”凯特琳知道她的“两分钟”快要结束了,但那个队列貌似根本就没动,而且乔尔应该也很高兴再多负责一分钟,或者两分钟。

“就是那个试音男孩?”

“没错。”李摘下帽子,用手拨弄了一下泰迪熊似的金色卷发,“下周末我们有一场演出——虽然看样子我们台上的人会比台下的观众还多。丹尼本来应该让罗西在学校复印机上帮我们印些传单的,但是她一直没时间,所以真的有可能没人来看了。”

“噢!乔尔?”一丝被逗乐的神色使得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没像家长教师协会活动上一些不识相的爸爸那样问她“但你看起来这么年轻,不像是该有孩子在上学啊”。凯特琳对李又多了几分信任,然后又想难道李是觉得她……不年轻。她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别这么说,你们会在这儿俘虏一批观众啊!”她指了指人群,“告诉他们你们的歌是关于一只猫的,到时候现场肯定爆满。”

“是啊,我儿子乔尔,他要尝试用他自己的音乐风格盖过乐队的声音。”

他咧嘴笑了笑:“我都听见这群人的喧闹声了,说实话,一半的人都比我们还大声。”

“所以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会话式地问道,“你家有人要来破纪录吗?”

“所以演出是什么时候?”凯特琳微微一笑,看见李由衷感激她表现出的兴趣,她很开心。

“哈哈哈哈!”凯特琳绞尽脑汁想搞个笑,结果硬是想不出来。她脑子里一片模糊,有一种坐在过山车顶端颠簸的感觉。平常她跟谁都能聊——她喝咖啡的秘诀鼎鼎有名——但这一次可不同,这一次会让她变回那个她都快忘了的曾经存在过的自己。

“你是认真的?星期六全天,是城里的啤酒节,不过不用恐慌,”他举起一只手,“他们跟我保证过不会全是一群喝着真麦酒的大胡子。我们五点开始表演,说实话,估计也不是主场秀,但好歹之后你能有时间溜走去干别的事。”

“不是,”他朝那堆演奏设备点了下头,“说来话长,我同事丹尼在跟这所学校的一个助教约会,叫罗西,然后她就把我朋友拉了过来。我朋友叫我们也过来。”然后他假装亲密地低声说:“我觉得他是担心一个人来参加儿童活动看起来不大靠谱。”

全是真麦酒?那我肯定不溜。凯特琳收起这个念头,“我下周末不忙,可以顺道去看看。”

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要真是这样,那她肯定早就见过他了。应该是吧?

“是吗?那我留意一下你来没来。”他又笑了,这一刻还没来得及发展下去,有人用力拽了拽凯特琳的袖子。

她之前只跟他说过一次:“凯特琳,凯特,随便叫哪个都行。”她莫名很开心他还记得,然后立马掩藏起内心的喜悦。“在这儿见到你真的太有趣了!我都没发现你的孩子在圣比德学校上学!”

“妈妈!妈妈!”

“你叫凯蒂(6),对吗?”他补充道,“对不起,我很不擅长记名字。”

凯特琳转头看见乔尔,他一脸惨白。“怎么了?”

“好!我很好,谢谢。”天呐,我听起来像是喘不过气了,凯特琳心想,因为她还真就是喘不过气了。她脑子里一个声音说道,快吸气,这就是件寻常的事,跟一个你在公园碰见过的人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快来。”乔尔瞥了一眼李,然后又瞄了一眼凯特琳。他开始左右跺脚。

“嘿!爱看书的那个女生!”凑近了看他甚至更帅了,他的上睫毛和下睫毛都异常得长,“还好吗?”

“你去吧。”李说完眨了下眼睛,“祝你好运,我们试音的时候见吧。”

她轻轻碰了一下李的手臂,然后他转过身来。他先是辨认了片刻,然后笑起来。

通常情况下,乔尔早就会过去缠住乐手,问他各种问题,揪着扩音器不停地烦人家,但这次他拉着凯特琳走得飞快,她担心他是尿急了。

凯特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趁自己还没想太多,朝着李走去。

“怎么了?南希的脸画完了?”凯特琳问,“你钱不够了?还是你想上厕所了?”

“很好,我就去那里。”她说着指了指舞台的方向,而乔尔已经开始神秘地挥起了手机。帕特里克在手机里安了一个指南针软件,乔尔觉得趣味无穷。

“不是,我不知道南希去哪儿了。”乔尔瞪大了眼睛,“学校里一个女士给了她一个气球,结果她一松手,气球就飞了,然后她就开始哭,于是我就去追。我告诉她要待在原地,然后我不停地去抓,但风一直吹,然后气球就飘到了栏杆外面,到了街上。你说过没有你的允许,不准离开公园,所以我就回去想告诉南希,我们只能让它飞走了,但她不见了!面部彩绘那里围了一大群人,我看不见她!”

“绝对不画熊猫,”他保证道,“也不画美洲豹。”

“然后你干吗了?”凯特琳心头一陷。不会有事的。她暗暗告诉自己,她能走多远!这里都是老师,不会有事的。

“乔尔,你能陪南希等两分钟吗?我得去跟一个人打个招呼,把手给我。”她从兜里掏出现金,往乔尔摊开的手掌上放了三英镑的硬币。“待在这里,要保证这次的彩绘能擦得掉哦,好吗?别忘了‘熊猫门’事件。”

“我去找她了,我问了那个给人画脸的女士她去哪儿了,但是她不记得哪个是南希了,因为她画了好多次蝴蝶了。”

乔尔在搞他的手机,可能是在录什么视频,而南希正专注地盯着排在前面的小孩,仿佛她能用念力把他们移走。凯特琳下定了决心。

“然后呢?”凯特琳害怕得想吐:南希走丢了不是乔尔的错,是她自己让他看管了过多的东西。他看似很成熟,其实也不过才十岁。

我有时间去打声招呼,她心想。其实这样还更好——我可以只说:“你好,你好,见到你真好,我的儿子也要唱歌,哎呀,我要回队列那边了,祝你好运。”与其说是要跟李打招呼,不如说是凯特琳要迈出第一步,证明她的生活没了帕特里克也能照样继续。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

“你在哪儿我也看不见!你没在原来的位置上!”他责备地说,“所有人都穿着你那种夹克!”

凯特琳瞥了一眼脸部彩绘的队列,由于好几个人要求要画复杂的蝴蝶在脸上,所以队列还在龟速挪动。等他们走到前面,至少也得有个二十分钟,就算走到了,南希细致入微的解释说明也会把金·卡戴珊(5)的妆容衬托得粗枝大叶。

凯特琳着急忙慌地在人群里搜寻着南希那件毛帽粉外套。“别担心,乔尔,这里有很多当妈妈的人,她们会保证南希没事的。”

去呀。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催促着,快去,趁表演还没开始。

只出现一个就够了,她脑子里一个声音说道。一个可靠的妈妈,她要牵着小女孩的手去找她妈妈,能够把她带离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鬼地方……

而此时此刻,他就在这里,跨进了她的现实生活。凯特琳看着他漫步走向一个正在搭场子的乐队那边,想来是要给学校的孩子们伴奏。凯特琳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思考气泡:我现在可以跟他说话了。我没有理由不能走向他,然后说:“嗨,李,跑得怎么样了?”因为哪怕周围的人看到了我,我也可以想跟谁聊天,就跟谁聊天。

一股酸味涌上她的喉咙,她双腿颤抖着走向脸部彩绘的地方。

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说过话,但仍旧会留意彼此:凯特琳总是会挥挥手,李总是会回敬一个微笑。望着李继续大步慢跑在跑道上,已经足以让凯特琳做一番白日梦了,让她在自己的想象里,像是把亮珠子穿上一根秘密丝线那样,重新整理一遍这个迷人陌生人的点点滴滴。

“我给你打了电话的!”乔尔快要哭了,他的呼吸声又快又尖锐,“我给你的手机打了电话,但你没接!”

两人的对话开展得轻松自然,顺风顺水。他们聊了聊跑步的事、布里斯托这个城市,还有她在看的书。“你一直都在看书。”李说,凯特琳很开心他发现了,也窃喜他没察觉到她同一本书已经拿了好几周。他们聊着天,凯特琳慢慢感觉到装番茄酱的塑料容器上闪动着暧昧的小气泡。李是凯特琳结识帕特里克之前喜欢的类型——洒脱的流行乐乐手,而且每当凯特琳开句玩笑的时候,他灰色的眼眸带着同他嘴角边上一样的笑意,凯特琳看得出李也喜欢她。不过就只是聊聊天而已,凯特琳也只想止步于此。他们要走的时候,有那么片刻,二人沉默了三秒,情愫渐生,凯特琳拨开落在眼前的几缕头发,结果他看见了她的结婚戒指,然后他啼笑皆非地闭上了嘴。一扇门“咔嗒”一声关上了。这扇门保全了她,却也将另一个生命拒之门外。后来凯特琳有些麻木,又有些宽慰地走回了家。

凯特琳立马把手机从兜里抽出来,有四个乔尔打来的未接来电。她怎么会没听到?然后她突然想起公园大门口霸道的标语——看表演时请把手机调至静音!!——乔尔还专门提醒了她。

凯特琳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公园咖啡厅处理他流血的膝盖,他咬紧牙关告诉凯特琳,他的名字叫李,他跑一万米是为了他正在治疗肾病的妈妈。他听着威豹乐队的歌,说:“请不要告诉别人!”后来他请她喝了一杯茶表示感谢,凯特琳心想,行啊,为什么不呢?

她正拿着手机的时候,帕特里克的脸突然闪现在屏幕上。那张快照是在海滩上度假时拍的,他看起来无忧无虑,多半是因为没有戴领带。

而在那一刻,那个慢跑男摔倒了,两个彼此认识了好几周的人,终于第一次像常人在公园邂逅那样聊起了天,于是那个风眼裂开了,一股危险的新鲜空气灌了进来。

噢……该死的!凯特琳心想,该死!该死!该死!帕特里克对出事有一种第六感,甚至在三百英里之外都感知得到她干蠢事了。

那一刻之前,凯特琳一直都在美滋滋地瞅着那个慢跑男的大腿,也同样享受着家里四堵白墙之外的景致:哥特装扮的年轻人、落日黄昏、海上飞鸟、万籁俱寂。帕特里克一直以为她在上尊巴舞课,而实际情况则是,她正喝着一罐调好的金汤力,吃着一块特趣巧克力,有时候也会抽一根烟犒劳一下自己。她不得不上网学习尊巴舞步,这样乔尔要她教他时便能露上一手。没错,这就是个小骗局,但这又能伤害到谁呢?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里,留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只有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人问她任何问题。这一小时就如同一个风眼,让满耳只闻“妈妈!妈妈”呼喊声的凯特琳得以透透气。

她拒接了电话,眼神聚焦在乔尔脸上。“好,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哪里?”

李,那个慢跑男的名字叫李。凯特琳不知道他姓什么,但她知道他是苏格兰人,他会在茶里加三颗糖,他会在每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四在公园里跑四英里,凯特琳每周来公园两次,每次都在他会路过的长椅上坐一个小时。他可能已经,也可能还没在布里斯托一万米竞赛中取得名次。去年四月他备赛时被一只没系绳子的狗绊倒了,而凯特琳当时就在十米开外,他趴在凯特琳眼前,大腿肌肉健硕,短裤够短。

“谁打来的?”他看起来很疲惫。

这一次绝对是他。他笑了,凯特琳感觉自己后颈窝的汗毛统统立了起来。

“你们的爸爸。没事,我们待会儿再跟他说。”

然后她便看见了李。同样的灰色无檐帽压在同样的深金色卷发上;同样是他凉爽秋夜里会穿出来跑步的复古涅槃摇滚(4)卫衣;同样是被淡金色胡茬包围起来的浅浅微笑。他在跟另一个背着吉他的长发小伙聊天,一只手举着三个铃鼓,另一只手拿着几个沙锤。

“但我……”

他们站定脚跟,乔尔开始单脚跳,用一种凯特琳早已学会自动屏蔽的调子描述着眼前的活动。凯特琳扫视着人群,看看有没有谁家的妈妈愿意放学之后帮忙接一下乔尔,这样自己才能在咖啡厅多工作几个小时。帕特里克走后连这都变得艰难起来。

“爸爸可以等一会儿,我们得去找南希,她肯定就在这附近。”凯特琳强装自信,“她不会走远的。”

凯特琳任凭她拉拽,想着南希待会儿必须要告诉彩绘的人她想画什么,那么这三英镑就花得太值了。

凯特琳正要走,乔尔就抓住了她的衣服后背。“但是她告诉不了别人她是谁!”

乔尔不能在脸上做彩绘(官方破纪录照片的要求),但是南希牵着凯特琳的手,把她拉向了队列,绕过瓶子小摊和真人水果老虎机(3)

乔尔的话让她骤然停下脚步,仿佛他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一些他想要告诉她的大事。凯特琳转过身:“你什么意思?告诉不了?”

这次演出只是学校资金募集活动的一小部分,公园里到处都是卖蛋糕的小摊,脸部彩绘,以及其他招揽钱财的买卖。

“我也不知道,”他局促不安地说,“有时候南希不会说话。”

“南希?我听不见你的声音!”凯特琳坚持说道,但是南希的脸上划过一道阴影。她看起来很心烦,凯特琳退缩了。接着乔尔抓起南希的手,唱道:“南希,你会随我来公园吗?你会随我一起唱吗?”凯特琳只好作罢。

“她当然会说话,她跟你说过话啊。”凯特琳不耐烦地说道。现在可不是乔尔给自己加戏的时候。

“如果你执意要这样。”乔尔叹了口气,填补了对话的间隙,“那对我的嗓子也挺好的。”

“就一点点。”

南希点点头,紧闭着双唇微笑着。

“她也跟我说啊。”但没有一直说。脑子里一个声音暗示自己,南希不像她以前那样了。怎么会这样?

“无所谓。”凯特琳说,“你想要一个冰激凌吗,南希?”

“要是一个警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会告诉他呢?”乔尔的脸扭曲着,布满了愧疚,然后又忽然变得孩子气,“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妈妈,你疯了。”乔尔说。

“我们不要慌张,乔尔,南希很聪明。”凯特琳紧握着他的手,“她可能就是喂鸭子去了,走吧,我们去找她。”

“我们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凯特琳挥动着她的独角兽手提包,帕特里克很讨厌这个包,可她现在天天都用。“今天星期六!”

南希没有去喂鸭子,她没在脸部彩绘的地方,也没在蛋糕小摊旁边,凯特琳最先以为她会去那里。突然间公园里好像全都是画着一模一样的蝴蝶脸、穿着粉色风雪大衣的小女孩,可没有一个是南希。凯特琳在公园里奔跑,拼命找寻着南希,她的肺似乎已经无法吸入足够多的氧气供她正常呼吸。

“什么?”他演着“瞠目结舌”的样子,“午餐不能吃冰激凌。”

道格拉斯夫人非常善解人意。“大家都会碰上这种事。”她说完便去舞台上发布了寻人启事。

“我们午餐可以吃冰激凌。”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凯特琳心想,一边血脉喷张、摇摇晃晃地找人,一边强颜欢笑着避开投来同情目光的其他家长。她怎么可以让这种事发生?才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她脑海里浮现出令人心寒的画面:南希被绑在一辆车里,面如死灰,一声不吭,还被一只大手拽着……

“不行就是不行!”乔尔飞扬的眉毛消失在了帽子下面,“话说回来,我们还没吃午餐。”

乔尔拉了拉凯特琳的袖子,她正在跟一个社区警察描述南希穿的衣服,强忍着不哭。“干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在七月份吃圣诞布丁?”

“爸爸在给我打电话。”

“这是不对的!就好像……七月份吃圣诞布丁。”

“我们待会儿再打给他,别告诉他这件事。”凯特琳咕哝道,知道警察在偷听。真棒,藏着一些秘密不告诉爸爸。又是一个污点。“他只能担心,什么也做不了,我会解决的。”

“为什么不呢?”

“可是……”

“三月份吃冰激凌?”乔尔在栏杆上拖动的手停住了,他看起来义愤填膺。

“乔尔!拜托了,我们可以解决的。”她补充道,“我们一起。”

“要不然……”她说,“要不然表演完了之后我们去吃冰激凌?”

乔尔倍感压力地翘起了眉毛。

当他们排队等待入场的时候,凯特琳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给南希一个惊喜,然后她便能开口说话。需要的就是这个。一个惊喜,一个有趣的惊喜。

“里尔登太太,我好像碰到了一个在找妈妈的小不点。”

“记得把视频发给我,我们下周再聊!”林恩说道,仿佛写进了计划表里似的。凯特琳挂掉电话,暗自感激她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

凯特琳转过身,一阵宽慰猛烈地拂过心头,她大声喘起气来。乔尔班上的一个妈妈牵着南希的小手正往这边走。尽管脸上涂着银色跟金色的颜料,南希看起来依旧苍白,仿佛她一直憋着气。凯特琳身边的乔尔发出一阵噎住的声音。

乔尔身上有帕特里克的所有优点,她心痛地想着,尽管乔尔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乔尔很在意,也很希望万事都能正确且公平。这是帕特里克一点点灌输给他的。而凯特琳的工作就是要保持他的这个优点不变,不让其演变成强烈的控制欲,致使身边的人为自身的缺点提心吊胆,最终人心背离,而非和衷共济。

“南希!”凯特琳一把将她揽入怀里抱起来,然后紧紧地拥着她,甚至都能感受到她“砰砰砰”的心跳。“你去哪儿了?我们好担心你!”

凯特琳转过头,看见乔尔牵起南希的手,谨慎地左看看,右看看,教着妹妹该怎么做,担负起帕特里克未尽的职责。

“她在舞台旁边,”那个女人说道(是莉莉的妈妈?还是艾萨克的妈妈?凯特琳记不得她的名字,但是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脸上的表情),“她一句话也不跟我们说,看来你很好地训练过她不要接近陌生人。”

“准备好过马路了吗?”

“对的!”凯特琳抓住这个借口,“倒不是说你是个陌生人,但你懂的……”

“好了,妈,”她说,“我得挂了,我们快到了……”

她感觉到南希的双腿紧紧夹在她腰上,尖尖的鼻子钻进她脖子里。凯特琳恐惧地发觉南希仍旧一言不发——连在她耳边低语一声“妈妈”都没有,没有“对不起”,更没有“我刚才去玩了,是个意外”。她无声地颤抖着,仿佛没有言语足以解释她是怎么离开的。

此刻一行人快到公园了,前面是一群朝着主路走去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凯特琳抱着她摇来摇去,轻抚着她的头发,发着安慰人心的声音,而乔尔忧郁地凝视着她俩,像是一只等待被惩罚的小狗,凯特琳心想。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头上。

“他都十岁了。”凯特琳说,“怕是用什么都不算早了。”

“不是你的错,宝贝。”她说,“是我的错,我不该留你在那里看着,现在平安无事了。”

“我听到了。”林恩说,“乔尔现在就用手机太早了吧?”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南希明显不太对劲,并且还因此遭遇危险。谢利果然没有夸大其词:南希不愿意当众说话,或者说是不能。真正的后果突然显现在凯特琳面前:这意味着南希在幼儿园没法说想去上厕所,或者是告诉谢利有人欺负她,甚至伤害她了。凯特琳的心顿时冰凉,她的宝贝在这偌大的世界里,是如此的弱小,而南希这般沉默无声着实让她毫无防备。

“不行,要用我的手机。”乔尔脱口而出,露出了马脚,“就是爸爸圣诞节给我的那个手机。”

“妈妈,”乔尔说,“我想回家。”

“呃,他肯定会说他对音乐演出没什么大的兴趣。”在两只小耳朵跟前,凯特琳费劲地圆了过去,“但我会拿我的手机录下来,然后发你邮箱。”

凯特琳竭尽全力让表情显得正常。“不行!你还没唱歌呢!”她拨弄了一下乔尔的头发,“打起精神,乔尔,马上就要试音了,为你才进行的哦!”

“噢,可怜的帕特里克,他们就是想从他身上捞回本钱,不是吗?他仔细看过合同了吗?他连周末都脱不开身不太公正了吧……”

“我想回家。”乔尔盯着自己的红胶靴重复了一遍,“求你了。”

“对,还在。”她看了看孩子们在没在偷听。南希没有,但是乔尔假装在入迷地研究自己的大拇指,实则他的耳朵就像是卫星天线一样在打转。

“午餐不想吃冰激凌了?”

林恩跟孩子们一样,听到的故事是“帕特里克暂时在纽卡斯尔工作”。眼下给林恩解释为什么会和她的“理想女婿”分道扬镳不会是她的所想所盼。林恩希望凯特琳嫁的正是帕特里克这种男人,而不是她过去追求的那种长发怪咖——她确实无意中听到妈妈在婚礼上跟外婆说:“对,我们简直松了一口大气!”仿佛她的责任就是要把凯特琳交到一双安全的手中。

他摇摇头。

“乔尔说帕特里克很长时间没回来了,他还在纽卡斯尔吗?”

凯特琳把南希搭在她胯上,希望自己能有更佳的应对之法。帕特里克总能妥善处理好这种事,让孩子们相信经爸爸之手世界又恢复了正确的秩序。她甚至怀疑两个孩子也悄悄地喜欢林恩外婆那种气场。可是她没有,她从来都做不到。

“下次吧!”她明快地说,“肯定还会有下次的。”

但这就是你想要的。她暗暗告诉自己,独立自主。从现在起,你就得自己找出处理事情的方法。

凯特琳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林恩总是抱怨自己错过了“大日子”,可又很少离开伦敦。她没时间,她到现在还在一家大型咨询公司当人力资源主管,一周工作五天,然后周末又满满当当地安排一些青年女生的志愿活动和指导工作。凯特琳心想,搞得就像是要弥补一下她以前对自己的青年女儿不尽人意的教养经历似的。林恩时常打来电话,不过通常都是提一些指示和建议,告知凯特琳该如何保养外婆的房子。凯特琳会敷衍了事地接起半数的电话,并且频繁地责怪当地手机信号太差。她也会给林恩发送很多珍藏的视频,一遍又一遍地看自己的宝贝飞快长大。

“好吧,反正我午餐要吃冰激凌。”在冰激凌店里,万事看起来会美好许多,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她朝乔尔伸出手:“走吧,乔尔,我们回家唱K。”

“听起来很精彩,我真希望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凯特琳。我和你爸爸肯定会乐意过去找你们的。我们好像总是错过两个孩子的大日子……”

乔尔不信任地看着她,凯特琳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一种她无法修复的东西。

“你都看不见他一路上是怎么旋转跳跃的,你就谢天谢地吧。”

“拜托啦。”她说。

“喂,凯特琳。”林恩听起来很是震惊,“乔尔什么时候这么爱音乐了?”

最后,乔尔终于牵住她的手。“好吧。”他说。远处李的乐队“嘀嘀咚咚”开始调音,几百个不到十一岁的小孩子开始练唱,他们伴着歌声旋律离开了公园。

“喂,妈妈。”她说。

(1) 《神偷奶爸2》主题曲,由法瑞尔·威廉姆斯演唱。

“……我会站在最前面!”乔尔说完了,“你要跟妈妈说话吗?”他抬起头望着她,于是凯特琳急忙整理了一下神色。“行,好吧,拜拜,林恩外婆。”乔尔把手机塞到她面前,重新练起了他的舞步,一路走一路哼。

(2) 迪士尼电影《奇幻森林》插曲。

凯特琳感觉像是有人正在把她胸腔里的氧气统统按压出来。

(3) 三个人坐成一排,且互相看不见对方,然后随机拿出一种水果,三人拿起相同的水果则胜利。

自从跟谢利在幼儿园聊过之后,凯特琳发现自己就跟只老鹰似的注视着南希的一举一动,以前南希本该说话的地方全都变成了点头或者微笑。她在家也不是全然不作声,但是凯特琳看得出一种模式正在悄然形成:在家时少言寡语,在外面一声不吭。不过这一次,上谷歌求医问药倒是难得让人心安了一回——就像谢利说的那样,很多孩子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特别是那些正在遭受复杂情感变化的孩子——可是南希小精灵般的脸上少了喜乐,十足让凯特琳心碎。幸福的光芒不再,都是他们自己干的好事。她怎么可能再告诉南希她和帕特里克要离婚了?南希听了还会再开口说话吗?

(4) 英国摇滚乐队,创立了同名服装品牌。

没有编小曲唱一唱树林,没有指一指小鸟,凯特琳一问她问题,她就紧紧地握一握凯特琳的手。

(5) 美国娱乐圈名媛。

尝试破纪录的地点被安排在了一座公园里,在去往目的地的路上,凯特琳的妈妈林恩打来了电话,然后乔尔抓住机会将活动解释了一通,说自己踏上了成名之路,即将收获新的听众。凯特琳任由他东拉西扯——是她妈妈自己要问的,真是自讨苦吃——这样便能哄南希说上两句话,南希走在凯特琳身边,抓着那本许愿猫的书,还是什么也不说。

(6) 英语中“凯特琳”的另一种昵称。

这周末学校打算创一次吉尼斯世界纪录——最多个不到十一岁的儿童伴着Happy(1)边唱边跳,可谓是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吸引着乔尔的壮举。他们本来要唱的是The Bare Necessities(2),乔尔跟她讲过,可是显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并且以八千人作为目标。然而道格拉斯夫人根本不可能在三月中旬凑够八千人。

(7) 英国著名摇滚歌手。

凯特琳必须叹服乔尔他们小学新上任的校长:雄心勃勃的道格拉斯夫人。道格拉斯夫人一碰上募集资金的机会,通常都会喜形于色,热心操办,给所有家长都寄上一封信,多半还会邀请各路媒体前来观摩报道,将其刊登在本地报纸上。

(8) 英国摇滚乐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