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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亚力克斯

“他没在遗嘱里留一些很疯狂的事让我去做吧?”伊娃只好继续说着。她的心沉重起来:她一直以为米克的遗嘱很简单,没有像赫尔克里·波洛(2)那样要求一大家子人都到客厅听候宣读。“我之前确实想过,是不是你让米克不要来一些戏剧性的转折。该不会尤娜和谢里尔想争房产吧?”

她眨巴眨巴眼睛,那不像是跟她结婚的那个米克。罗杰之前又是发警告,又是拉关系,让她免受影响,可还是没能阻止报纸上出现一些更加耸人听闻的故事,反正至少据她所知,统统都是胡编乱造。

“不是,不是,房子是你的,亲爱的,肯定是你的。”罗杰敲了敲手指,“我要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不过她俩恐怕确实也牵涉其中。你知道米克会写日记吗?”

“伊娃,那真的微不足道。”他把手伸到桌上,拿起伊娃的手,“我真的很希望我还能帮上更多的忙。那些跑来趁火打劫的人真可恶。不过一个人活成米克那样,报纸就是喜欢写你。你懂的,他有三段婚姻!四段工作经历!”

“他说他需要记录生活中最美好的故事,免得以后像我妈妈一样患上老年痴呆症全都忘了,或者老了需要挣点钱来花了。”

伊娃点点头。“你的所作所为,我真的一辈子都感激不尽。我们从机场坐车回来,下车之后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当然,我记得来了一辆救护车,但是……”她已经说过好多次这件事,不过只是在重复着别人告诉她的细节。她的记忆一片混乱。假日时光、惨重的车祸、蓝色的闪灯、送医检查、深表同情又实事求是的医生,回家,然后……米克走了。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十天之内。感觉就好像时间骤然收缩,而她需要尽可能多地将最后关头的细节塞进脑子里。但她却只记起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朋友送来一排排花束,码在门口的盒子里逐渐枯萎,医院床单散发出来的味道,电话铃声不停地响啊响。

要是我神志不清了,我可不希望那些混蛋逍遥法外,对吧,亲爱的?白纸黑字,他们就无法否认了……

“有点儿那意思,反正不是什么坏事,别担心,是一件……你可能还会很感兴趣的事。你还记得米克过世之前几天,我去过你家吧?”

米克以前常常说这话。虽然伊娃已经开始记不清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但他的声音依旧萦绕在她心里。温暖和煦,带着威士忌的味道,约克郡口音,外加时不时地发笑。

“我就知道事关米克。”伊娃说,“你说你得跟我面谈,而不是打电话,是跟遗嘱有关吗?”

“米克那晚给了我他的日记,有一整摞。”罗杰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早该知道这人写东西就跟他说话似的——一发不可收拾!他叫我保管好,还会有进一步的指示。”

服务员端来咖啡的时候,罗杰歪了下脑袋,粉色的头皮和太阳穴边松软的白发泾渭分明,他的气质像极了一个穿着细条纹西装的罗马神明。他抿起嘴唇,仿佛是在思考如何措辞。“你听我说,”他说,“我不希望我们俩哭,但我们必须聊聊米克的事。”

原来那就是之前被装进箱子里,抬进罗杰车里的东西。伊娃还以为都是些法律文书——在认证遗嘱之前需要快速清点一下的合同、投资、账目等。然而,那些箱子里竟然装的是米克的私人想法,而他居然把这些交给了他的律师。为什么不交给伊娃?“什么意思,进一步的指示?”

他们有吃有喝——罗杰查看了一番他日志里记下的补心饮食计划,转眼就默默无视掉——伊娃也开始放松下来。回到米克以前常来的地方难免苦中带甜,她回想起他们在此共度的许多个长夜,打车回家一路飞驰,二人谈笑风生,或是跟风趣的友人坐在一起,接连讲述各自的故事,激动人心。伊娃满脑子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开始都很陌生,后来又一切如常,嗯,还算如常吧。

“他什么都没跟你提过吗?”

罗杰哈哈大笑。“我刚才是在想我们几个都在这里的时候,真是美好的日子。我们开吃吧。”他摩拳擦掌地说,“我可没法空着肚子聊天,你看起来也是想要饱餐一顿。”

“没有。呃,他留给我了一张清单,上面写着希望我在他走后去做的事情,但是没提日记的事。”

“我脸上有唇彩吗?”她突然问道,“我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人。你不用担心,我还没开始不修边幅……”

“他让你去做什么?”罗杰顿了顿,“要是太隐私了就不必说。”

罗杰看了她好一会儿,和从前一样,伊娃在想他在思考些什么。多半是因为我的衣服,她想。这是罗杰会注意到的东西:穿错衣服。也就是一个人不太在状态的表现。

伊娃耸了耸肩。她不想去想米克写给她的清单,还有那些吗啡镇痛之下勉强拼凑出的字句,以免自己又一次泣不成声。“哦,他让我去享受生活,去找一个让我开心的人,去照顾两只巴哥,去旅行。就是些常规的东西。”

“没有。”她把包塞到椅子下面,笑了笑,“我经常出门,遛遛狗,或者……打理一下花园。”

“你都做了吗?”他温柔地问道。

“反正能再见到你真好。”他说,“米克要是知道我上次带你出去吃午饭是什么时候的事,肯定会大发脾气。你是换电话号码了吗?”

“我在照顾两只巴哥。”

“抱歉,我当时不在。我挺好的,真的。”伊娃坐下身,避开了他的目光。“挺好的”不过是脱口而出的答案。她的真实状态——没精打采又焦躁不安,形单影只又抗拒陪伴——真的很难解释,总之,她自己都不确定她怎么了。只是她终于接受了有些事已经结束,但似乎又无法开启新的生活。

“那你找到一个让你开心的人了吗?”

罗杰握着伊娃的手臂,仔细端详着她。“你怎么样,伊娃?我们最近都没见上面。洛兰很担心你,你连圣诞派对都没来!”

伊娃摇摇头。“罗杰……”

罗杰跟米克从小学起就是朋友。他白手起家,最后成为名人律师,高价为人提供建议,确保万无一失。不管伊娃遇上任何事,罗杰都能让她感觉好些。米克弥留的日子里,伊娃很不好受,唯一能舒坦些的时刻,就是罗杰的捷豹车隔天六点钟就会在屋外响起,然后他虎背熊腰的身躯出现在家门口,公文包和大衣拎在身后。伊娃会绝望地对他提出种种问题,可他都会逐一解答,在这一小时的时间里,家里令人窒息的阴霾都烟消云散。不过等他走后,阴暗又卷土重来,将伊娃和巴哥团团包围。

“不好意思。”罗杰抱歉地笑了笑,“米克让我等两年——就像他说的:等到尘埃落定。然后我要告诉你和尤娜还有谢里尔,这些日记是留给你们的,而且已经按你们各自结婚的时段分好了。”

他抬头看到伊娃,立马三两句话结束了通话,吊着大眼袋的双目亮起了十足的喜色,看得伊娃瞬间忘了自己其实穿得像个帮人养狗的保姆。“亲爱的,”他说着站起身,桌上的瓷杯随之摇晃,“见到你真是开心。”他把伊娃揽进怀里。弥散的古龙水味,剃得干干净净的脸庞,霎时间,伊娃感觉这个世界也并没有那么黯淡无光。

“哈!”她爆发出一声大笑,“就像一部有三个单元的迷你剧,他就爱这样没错。”

罗杰·兰塞姆挤在角落里,那是米克从前常坐的旧桌。他四周全是报纸,旁边还摆着一个空酒杯。一只手握着电话,一只手扶着额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又是一副几近不耐烦的表情。

“确实,米克是主角,日记完全平均分配。”罗杰以其律师身份的精准操守补充道,“我知道他和谢里尔的婚姻时间最长,但是你们每个人的本数是一样的。我说‘本数’是因为他几乎都是拿笔记本写的。”

伊娃绷着嘴匆匆地笑了笑,然后礼貌地道了再见,尽力不让目光碰上他棕色的眼睛。她踩着自己土里土气的靴子转过身,走进了咖啡店。

“据我了解,他跟谢里尔成天忙着飞来飞去往返美国,根本没时间写太多日记。”

米克。她的米克。她的一生挚爱。

罗杰从他眼镜上方投射出一道目光。“对啊,钱可不会自行挥霍一空,他俩为了烧钱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

哦,等等。她记得。就是她在慈善商店偶遇米克的时候,当时他正要扔掉一大袋谢里尔的衣服,为自己崭新的开始腾出空间。

谢里尔和米克的婚姻在荧幕内外近乎一致:他们因为在一部美国巨制律政剧里饰演传统英国人而相识,然后在拍摄期间闪电坠入爱河,后来又因为购置运动酒吧损失了大笔资金。谢里尔因为参演另一部肥皂剧并且代言了美白牙膏而赚得盆满钵满,而米克因为制作了一部有关业余足球队的电影又损失了不少钱,最后两人离婚时砸掉了他们剩余的钱财。

那丝悸动久久没有褪去,反而在她胸腔里高声嗡鸣,在她皮肤上缓缓流淌。伊娃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了。

倒不是说伊娃看谢里尔不顺眼,毕竟她第二次见谢里尔就是在米克的葬礼上。尤娜也一样,也就是米克的第一任妻子。他们两人青梅竹马,尤娜从理发师变身美发连锁店的老板娘,育有米克唯一的儿子泰森。就伊娃所知,米克跟尤娜在一起的大多数时间都忙着制作剧目,穿梭在英国大大小小的一居室里,顺带偶尔为针织开衫做做模特,而尤娜则是在为人理发,为泰森换尿布。伊娃从不会让自己想太多米克遇见她以前的生活,米克三番五次地告诉她,在他们相遇之后,他的人生犹如重新开始了一般。那才是他“真正”的人生,因为他不用再扮演别的人。

伊娃应该去跟她亡夫的律师兼好友吃午饭了。

“所以说,我们究竟要怎么处理这些日记呢?”伊娃也不确定此刻她的真实感受是什么。“要看?还是烧掉?”

这一刻就这么悬在空气里,两人都试探性地笑了笑。伊娃突然感觉心里有些许悸动,她很清楚要是没约人吃午饭,肯定会同意这个人买杯咖啡道歉,哪怕他弄洒了也无所谓。一个明晃晃、亮晶晶的泡泡在她心头飘了起来。只要她想,这前所未有的感觉便可以将她领去一条神秘的道路。伊娃任由那个泡泡盘旋在心里,惊讶于自己竟会生出这般感受。而后泡泡破了,消失不见。

“这就是重点。”罗杰用咖啡勺敲了敲厚厚的桌布,“米克在世的时候,曾多次谈到要出版这些回忆,但他感觉自己不会做到诚实且公正。人们要的是八卦,你懂这个道理的。他们要的是故事,是他跟他酒肉朋友之间的各种烂事。”

“我也希望。”他顿了顿,然后又在完美的时间点干巴巴地加了一句,“今晚表演的票全在她那儿。”

“《我的四十载星途宿醉》,迈克尔·奎因著。”伊娃闷闷地说。

“然后你就可以泼在我身上了?还是别了吧。”伊娃顿了顿,还不想结束对话,“我约了人吃午饭,快迟到了。希望你尽快找到贝姬。”

“迈克尔的生活真的很丰富多彩。”

“两者都是。”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然后直视着伊娃。没了眼镜,他的双眼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也更闪亮了些。“其实说真的,我确实很笨。我能买杯咖啡给你以表歉意吗?”

直到他娶了我。伊娃心想,他的生活就归于了平静的黑白色。“但米克总是说日记是一种很私密的东西。他开玩笑说他要靠那些日记赚养老金,可我觉得他不是真心实意想让别人看到那些日记,不是吗?”

“你是指说话还是行为?”

罗杰耸耸肩,“那他又是为谁写的呢?他肯定知道将来某天会有人看才对。难道有人写日记就只是给他们自己看的?”

那个男人捂住自己的脸,叹息了两声,然后隔着手指说:“我跟你发誓,我平时没这么笨。”

“我确定他就是写给自己看的。”想到陌生人能够窥探米克的私人想法、他的记忆、他们的经历、她的生活,伊娃退缩了,“也许他只是打算凭借那些日记记起一些故事,他总说他要写一本小说。”

伊娃举起一只手。“那就别说了吧。”

“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当演员意味着什么。”罗杰似笑非笑,“要是森林里的一棵树倒了,而没有人幸灾乐祸地说,啊,干得漂亮,那跟没倒有什么区别?”

“贝姬其实是个大龄学生。”他补充道,然后立马又改口,“我的意思是,她其实三十岁了。”他皱了下眉头,又纠正了一次,“但是她还是很漂亮。啊,不是‘但是’,我不是说……”

伊娃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这跟她料想的全然不同。她又一次心生戒备,有了一种想要修起高墙,将那些无权窥探他们生活的闲杂人等隔绝在外的感觉。“但是米克留了明确的指示说我们必须出版吗?真要那样吗?哪怕里面有我不希望外人读到的东西?”

“应该没有吧。”一听这话,伊娃起了戒心。有时候人们的确会因为见过几张她跟米克的合照而认出她。她正了正大衣,尽其所能端起自尊。“不过很谢谢你把我认成一个学生,我很开心。”

“他留下的指示就是,你们三个——你、尤娜和谢里尔——要看完这些日记,然后再做决定。你们必须达成一致,出版与否由你们说了算,但是米克已经做好一些准备了。他联系到了一个出版社的老朋友,然后那边找了一个他们都很喜欢的特约编辑来做这个项目。我必须告诉你,米克为此还挺得意的,因为找来编辑他的回忆录的人是一个学者,简单说就是个教授。出版商很想推进这个项目,如果你们三个乐意,那预付费可以均分。”罗杰顿了顿,“真的是很大一笔钱,不过我也相信这不会影响你们的最终决定。”

伊娃转身看见那个男人正眯着眼睛看着她。其实,说他是呆子有点太嘴贱了。他长得也不难看,可能是因为背头还不错,属于那种听独立音乐、打板球或者喝茶时会梳的背头,而不是摇滚乐手那种。就是更像克里夫·理查德,而不是猫王。“你听我说,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这话很蠢。”他说道,“但我真的没在哪里见过你吗?”

确实没什么影响。伊娃望着桌子对面的罗杰,在脑海里描绘着她的丈夫计划这一切时的样子。大概他想着之后会有好戏上演,很是欣喜吧。“那他花了很多时间想这个?”

她擦拭着自己的脸。好吧,至少她现在跟安娜有的聊了。安娜经常善意地催她去跟路人甲搭讪,“这样才能重新融入大环境”。但安娜其实坚信现实中的人会在画廊里邂逅他们的一生挚爱。在皮卡迪利街的一家咖啡店外面,被一个穿着粗呢大衣、旷工在外的呆子老师粗暴地推搡,安娜肯定想想都喜欢得不得了。她可是为了得偿所愿读过了不计其数的书。

“想什么?”

伊娃面向窗户检视自己的倒影。玻璃的另一边,咖啡店里好几个人都在盯着他们看,然后又猛地假装对自己手头的饮料突然有了兴趣。

“想我、尤娜还有谢里尔在一个房间里讨论他?想我们自爆私事会不会很兴奋?”她把掌心朝上翻着,从刚才到现在的对话都太不现实了。“我们互相不认识。米克很清楚这一点。我不想跟两个我都没怎么见过的女人讨论我的婚姻,更不用说其他毫不相干的外人了。她们会说什么?尤娜肯定不想再提起泰森酗酒被送去戒酒的往事。要是尤娜不认同他写的内容呢?要是我们三人中间有人不认同呢?”

伊娃也没带自己的手帕,于是便接了过来。他的手帕闻起来有才洗过的味道,比她料想的要好。“谢谢。”

“我很久都没预测过尤娜·奎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了。”罗杰有那么一刻卸下了老练圆滑的面具,但又立即收住了,“总之,一步一个脚印。我建议你先读一读米克留给你的日记,看看你怎么想。”

“对,不好意思,你用这个擦一下吧。”他拿出他的手帕,“干净的。”

伊娃端起红酒杯,长长地呷了一口。不过她没注意到,杯子几乎已经空了。于是她又把杯子轻轻放回桌子的中央。“不必了。”她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想看米克的日记,我也不想其他任何人看。我希望我对我们婚姻的回忆能原封不动,也希望公众对于米克的舆论能保持不变。我更不太想跟其他……前任奎因太太碰面讨论这些事。”

伊娃伸出手,在脸上摸到了唇彩。“该不会我脸上到处都是吧?”

罗杰看着她忧愁的表情,心生怜悯。“这完全取决于你,伊娃,但要是你让我给你几句建议,我想说,摸清楚一件事永远比猜度要好。”他说,“米克打算等两年,这样你才能回首往事,去回忆那些美好时光,为他、为他写的东西而骄傲。我猜他肯定在这些日记里写了一些他以前不曾亲口对你说过的事。他确保了这些日记会由一个对他的著作感兴趣的人进行合理的编辑。米克以前让你失望过吗?”

“算是吧。她这个时间应该待在英国电影协会档案馆里认真做研究,但话说回来,其实我也应该。”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然后皱起了眉头,“哦。你那里有一点……”他冲着伊娃的脸比画了两下,仿佛想要直接上手,但又不想让情况更糟。

伊娃盯着罗杰,感受到一种她已经忘却的情绪正在飞涨:被人劝说该做什么时的那种固执。这让她心里一惊。

“没关系。”伊娃扬起一只眉毛,“你找不到那个叫贝姬的人了?”

“他其实从没让你失望过。”罗杰补充道。

“我喜欢你毛茸茸的兜帽——有点……因纽特人的气质。”他在他脑袋边上比画了两下,然后说:“你没有受伤吧?我真的不是故意那么抓你的。求你不要起诉我人身攻击!”他不假思索地伸出一只手,旋即又有意识地缩了回去。“对不起,对不起。”

只是你不见得知道罢了,伊娃心想,不过嘴上却说:“你已经把尤娜和谢里尔的给她们了?”

伊娃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傻瓜”这个词了。

“等我回办公室了再给吧。”罗杰顿了顿,“说来也奇怪,约她们吃饭我就没这么热忱。谢里尔只吃谷物,只喝某些特定牌子的矿泉水,而尤娜老喜欢说我以前发量喜人,她还学着给我烫头。关键词:以前。”

“对,我现在知道了,真的很抱歉!”他取下眼镜,然后用一块手帕擦了擦,“对不起,我平时用的眼镜弄丢了,这一副是以前的。我并不是想找借口……”他重新带上眼镜,然后直直地凝视着伊娃。他圆圆的棕色眼睛很温柔,乱糟糟的眉毛镶在镜框下面,两根眉毛因为羞愧几乎要连在一起了。“是因为你的外套。我有个学生有一件一样的,我真的以为你是她。我真是个傻瓜。”

伊娃不出所料地笑了,随后又沉默了片刻,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出是或否,那就还有的选择。好奇怪,她心想,这还是自己头一回和罗杰单独碰面。不像以前,总是一顿长时间的午餐之后,自己加入“那帮男人”一起喝咖啡。这些年来自己终于又开了一场商务会议,而议题是米克。

“贝姬。”伊娃说。她的心还在咚咚直跳,可他摇摇晃晃,傻里傻气,跟在演闹剧似的,实在让她感受不到任何威胁。“我不是贝姬。”

“我问你。”罗杰说道,好像是突然冒出个点子,“你今天下午忙吗?打算去逛街吗?”

“等一下!对不起!对不起!天呐,真的很对不起。”他先是对着她们说,然后又对着伊娃说,迷迷糊糊地转来转去,不知该先给哪一方道歉为好。他满脸通红,然后又跌跌撞撞地避开来往的游人。“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以为你是……”

伊娃摇了摇头。

“天啊!实在对不起!”那个男的睁大了眼睛,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撞上了两个往咖啡店里去的女人。她们个子高高的,一头金发,提着几个邦德街的购物袋,属于那种伊娃每天从早到晚打了十年交道的女人。尽管伊娃自己也错愕不已,但看见她们怒目瞋视着那个趔趔趄趄的男人,她也不由得为之捏一把汗。

“好吧,那要不我们再喝一杯什么东西,然后你也见见我待会儿要见的人。”罗杰看了看手表,“我刚才说的那个编辑三点钟会过来,然后我们可以讨论些许事宜。呃,不过是男是女,我可不能提前下结论!发件人叫亚力克斯(3)。当下这么讲究政治正确,我可不敢做任何假设!”

“你究竟想干吗?”伊娃喊道,“走开!”

“我也不知道。”伊娃说。但是逛街确实不像以前那么诱人了,估计两只巴哥待在狗舍里也会比围着她转悠欢脱得多。

“贝姬!你是故意不理我的吗?还是说你戴了耳机?”就是他,那个男人。他离伊娃近得能看清他鼻子上的雀斑。他貌似没有刚才隔街相望时伊娃预想的那么年轻——可能已经三十好几了吧——伊娃一把将他推开,他失去了平衡,当他发现自己认错人时,一个卡通人物式的震惊表情凝在了他脸上。

“你应该留下来,好确保我问的问题都是对的!毕竟,你是个面试专家。”罗杰靠在椅子上,从眼镜上方看着她,“你可以假装是我的同事,要是你不想显露你的真实身份的话……”

“哎哟!”伊娃的肩膀从窗户上弹开,她瞄见店里一个穿蓝色西装的女人目瞪口呆。风雪大衣唯一的好处就是里面的填充物够厚实。

这话倒让她打定了主意。她不想穿着这身衣服见到任何人,更何况来的人还要点评一番她本人、她的丈夫以及她的婚姻。街上那个笨头笨脑却颇有魅力的陌生人——尤其是他的眼睛——止不住地浮现在她脑海里,这已经够尴尬的了。还有当时的那种感觉,伊娃不知道那算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想要拥有那样的感受。她开始收拾东西。“谢谢你,罗杰,但我觉得我还是得先想想。”

伊娃站到咖啡店前的角落里,拿出粉饼盒,准备再上一层唇彩,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两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警觉地转过身,一只手飞也似的把住自己的包。她的发丝粘在了黏黏的嘴唇上,她想走开,结果却撞上了厚玻璃窗。

“当然。我很理解。”他招手示意服务员再来一杯咖啡,“我会代表你跟他咬牙切齿地争论一番,然后尽快把日记寄给你。最后,伊娃?”

已经12点55分,喝咖啡有点太晚了,她决定补一个鲜亮的唇色抢救一下自己的妆容。以前好几次夜间航班过后,唇彩及其神奇的润色效果就帮过伊娃一把,它会展现出你没有彻底放弃的决心。

她本来在悄悄查看狗舍发来的短信,闻声停下来,抬起了头。

伊娃犹豫不决,思考着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去买杯浓咖啡,好让脑子运转起来,结果她又听见那个人大喊:“贝姬!这边!”这一次她忍不住转过身去。他厚厚的浅棕色头发被梳成了一个松软的背头,他戴着一副莫里西(1)那样的时尚眼镜,伊娃还看见了他大大的微笑,哪怕隔着伦敦四车道的马路也看得一清二楚。贝姬真是可怜,伊娃心想,她肯定是躲在了某个邮筒后面。

“我想以朋友的身份,而不是律师的身份告诉你。”罗杰的语气温柔和蔼,“米克是个很懂得要把握当下的人。他从来不看重结束,只会看见体验新鲜事物的机会。他不会希望你的人生因为他走了就一蹶不振,毕竟,他不也常说,他要把幸福降临的最佳机缘留到最后吗?”

男人这么穿倒是没什么关系,伊娃心想。他们什么衣服都穿,而且想穿多久穿多久,然后大家还会说:“啊,真是别出心裁。”

伊娃默默地点点头。

窗户的倒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街对面的星巴克旁边有一个男人在挥手。一辆黑色的出租车经过,挡住了他的身影,紧跟着又来了一辆双层公交车。等到车辆双双驶过,他还站在那儿傻傻地挥手。他穿着一件常人更冷的天才会穿出来的灰色粗呢大衣。

“不要放弃你的生活。”罗杰说,“米克要是知道你不去逛街购物了,会很伤心的。快去给你自己狂买几双新鞋。”

“喂,贝姬!贝姬!”

伊娃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似乎连罗杰都忘了从前她的鞋子比他和米克的古巴雪茄还多。那些鞋子再也激不起她的任何兴趣,只会让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买这么多。“我回家路上去一趟哈维·尼克斯(4)吧。”她编了句谎话。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身板。罗杰七十岁出头,是个极其传统的律师。他不知道风雪大衣和普拉达有什么差别。而且,说不定伦敦东部的某个时尚编辑也正穿着这样的大衣,只不过还会混搭一双橙色布洛克皮鞋和一顶圆顶礼帽。所以她可能还真走在了潮流尖端。

“好孩子。”罗杰说。

皮卡迪利街的尽头延伸过去是骑士桥街,她漫不经心地望了望那条街上的商店,很清楚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去买一件什么“必需品”,尽管她确实也有时间跑过去看看。在前几年的某个节点上,她跟时尚分道扬镳,虽然她订阅的英国版Vogue、美国版Vogue还有Porter仍旧会一本又一本地砸在家里的地板垫上,但她再也没抽时间去看过。真相就是,她不再需要关心风向和潮流——不管她穿什么,米克都爱,况且黑衣服粘上狗毛未免过于显眼。其实她还是有很多衣服的,美轮美奂的衣服,但那些衣服只属于从前那个出入格子间办公室和健身房的都市女孩。连伊娃自己都不知道她现在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不做商人,不当人妻,不为人母,不是……一个有任何特殊身份的人。

(1) 英国八十年代摇滚乐代表人物。

一个什么呢?伊娃发现自己也说不上来。

(2) 阿加莎·克里斯蒂所著侦探小说中的主人公,如《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等。

透过咖啡店的窗户,伊娃看见办公室白领们排队等着买卡布奇诺,他们都比她穿得好看,一个个有备而来,衣服裹挟着满满的自信。真是天大的讽刺,她离职之前,刚好给“从鞋开始”的网站监制过一条病毒式营销广告,其情节跟她此时此刻的情形如出一辙:一个要去参加派对的女人不知所措,花容失色,结果只用了“从鞋开始”这个献计献策的网站和一张信用卡,她就成功蜕变,焕然新生。“轻轻一点,秒变潮人”,最后以两个人接吻收尾——还有一条铅笔裙,和一个吹风机。注意,那可是十年前的广告了。谁知道你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呢?一剂全脸瘦脸针和一个……一个……

(3) 英文中“亚历山大”的一种昵称。

伊娃灰心丧气地看着她中年模样的倒影。为什么来伦敦跟人吃午餐穿了一件风雪大衣?她的大脑给出了一个毫无帮助的答案:因为这种衣服有一种北欧神探的气质,在朗汉普顿很时髦。其实在朗汉普顿,任何不是摇粒绒做的衣服都称得上时髦。然而腿上这条牛仔裤,她就找不到任何借口了。这个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穿紧身牛仔裤的?她穿这条裤子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显得这么……皮包骨头的?更糟的是,她此时束手无策,因为已经12点50分,罗杰肯定已经在咖啡店里了,坐在米克常坐的位置上,打着电话,默默吃掉一整篮餐前面包。

(4) 英国著名高级连锁商城。

伊娃先前抵达了位于皮卡迪利街的帕丁顿车站,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她在沃尔斯利咖啡店的窗户上瞄见了自己的身影,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搞清楚那种一直折磨着自己的感觉是什么——那是她多年以前的恐惧:穿错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