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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世界

琼如果在这里的话,会说什么呢?还是去寻找积极的方面吧,单身抚育孩子确实有积极的方面。她可以自定规则,不必围绕纪律问题同帕特里克吵架。他们可以在早餐、午餐、下午茶的时候随心所欲地吃能多益。她再一次有了寻找幸福的机会。而这对她的孩子们来说,只会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

“别难过,妈妈。”他悄声说道,凯特琳调动起全身每一寸的自制力让自己忍住不哭。圣诞节之前,乔尔为了表现自己满了十岁更加成熟,便不再叫她妈妈,但伦敦之行过后,他又开始叫了。凯特琳逼迫自己的嘴角再上扬了些。

“怎么样?”

乔尔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唇,她也强行挤出了一个毫无说服力的微笑。

南希出现在洗手间门边,双手叉腰,总算是穿上了她的红色格子裙,以及另一件圣诞针织衫。

外婆,我真希望你在这里。她紧握住乔尔的手想着,努力不让心里的害怕流露出来。琼向来都无视所谓的失败,她不在乎生活有时将你带上一条意料之外的道路。琼是唯一没有说过凯特琳应该“重新开始”的人,因为平心而论,她也是唯一不明白为什么凯特琳需要重新开始的人。凯特琳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念她的外婆。如若真要离开外婆,离开外婆的家……她真的无能为力。

“我准备好要出门了。”她带着责备的语气大声说道,“你们准备好了吗,妈妈?”

凯特琳费心费神地不告诉两个孩子任何坏事,小到金鱼真实寿命,大到飞机不幸坠机,这已经让她穷于应付。书上总说向孩子解释父母分居是件易事,但当你面对着自己的孩子,看着他们完美而满怀希望的脸上投射出与自己同样的目光时,就不会那么容易了。她想说:“真的很对不起,都是我们不好,不是你们的错。”但她知道他们不会听到这番话,她发自内心地不愿向两个幼小的灵魂坦白自己的失败,他们需要相信自己的爸爸妈妈足够强大,能够为他们遮风挡雨。

凯特琳看了看表——帕特里克搬出去之后她才开始戴的。八点半了。他们绝对要迟到了,哪怕学校就在这条路上。

她凝视着他忧心忡忡的脸。我应该告诉他。她心想,我应该直接撕下伪装,说:“爸爸不会再回来了。”但要怎么说?你要如何才能说得出口?总之,她决定,等到帕特里克在的时候就说。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但她突然觉得,眼下便有机会将迟到转化成积极的事:他俩的童年就这么一次,我们干脆去冒险吧!

“乔尔……”

她把手腕递到乔尔眼前,他眯起眼睛看着表——他才学会看时间没多久。

“而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他继续说道,“还有南希了。”他努力笑了笑,但凯特琳看得出来他只是硬生生抬了抬嘴角。这是他们学校戏剧社教他们的“别人坐在大厅最后也能瞅见”的笑容——他这样是想让凯特琳感觉好受一点。她的嗓子有些干涩,她抓起乔尔的两只小手,那上面还有他做作业时染上的墨水印。

“我的妈呀,八点半了。”乔尔说着又唱起了琶音,“迟到了,迟到了。八点半了,凯特琳迟到了。”

“没错,她希望我们能在她家里开开心心地生活。后来我遇见了你爸爸,然后他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再后来南希出生了。”

“要不然我们今天都不去上班上学了?”她睁大了眼睛,“要不然我们坐公交车去……动物园?好吗?我们逃跑一天!玩一天!”

凯特琳轻抚着他的头发,虽然是刺猬头,发质却依旧柔软——这是乔尔身上她不愿松开的最后一丝孩子气。

乔尔叹了口气。“但今天要学罗马历史,妈妈,而且南希他们要去森林一日游。”

“后来祖婆婆去世的时候把这房子给你了,就是她临终躺在床上的时候!”乔尔很喜欢惨烈的细节,“然后我们就能住在这里了。”

“哦,是吗?”凯特琳全然忘了森林一日游的事,“那你还打算穿你的仙子蓬蓬裙去森林?这才三月份。”

“因为你外婆在……呃,她在工作,没法帮我照顾当时还是小婴儿的你,但你祖婆婆可以。”凯特琳已经给乔尔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可他还是喜欢听。她偶尔会提醒自己乔尔已经这么大了,她其实可以慢慢展开一些细节,让他去领会其中微妙的区别,比如你搬去和你外婆住,其实是因为你妈妈还在“逐步接受现状”,她打包好你的个人物品放进那辆几乎全新的大众波罗里,这辆车是因为你高考全A他们送你的,他们还附带在本地报纸上刊登了一条祝贺广告。不过后来生孩子就没这种广告可看了。取得艺术史学位也没用,因为那明显就是所有错误的开端,毕竟念工程学或者现代语言学可不会让你意外怀孕。

“森林里的仙子就是这么穿的啊。”南希说道,毫不掩饰自己觉得凯特琳是在明知故问的表情,“比如花仙子之类的书里就是那么写的。”

“那你为什么跟祖婆婆一起住,不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呢?”

他俩看着凯特琳,眼神和帕特里克如出一辙。一个是天生就有的,一个是后天养成的。

“不是,是第二次(10)的时候。那时有空袭,还有食物配给。”

“好吧。”凯特琳叹息着说,“那我们还是去学校吧。”

“第一次布尔战争(9)吗?”

乔尔一到操场,就像一颗戴着红色兜帽的弹珠,“砰”的一声被弹进了弹球机(11)里,里面满是又跑又叫的小孩。凯特琳和南希转过拐角往幼儿园方向去。凯特琳走着,而南希一边蹦蹦跳跳,一边给树上的鸟儿和15号围墙上等她的白猫道早安。

“她是在战争年代去伦敦上学的。”凯特琳说。

走在路上的时候,凯特琳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她妈妈林恩照常从办公室打来“了解近况”的,也就是一连串的询问,外加养育孩子方面的好心建议——但凯特琳挂掉了电话,转头看着南希,端详着她上下晃动的耳罩和飞舞的手指。

“是在什么时候?”乔尔扬起了眉毛。琼对他而言,就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7)、埃米琳·潘克赫斯特(8)以及其他任何历史人物的合体,总之取决于他正在学校里上哪门课。

这样的日子不长了,她心疼地想着。九月份南希就会在乔尔的学校开始上学前班,然后凯特琳便会有好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但每天就不会再有跟这两个小大人一起的特别时光了。南希和乔尔在一起时很好笑,像是一出“行走的二人转”,但是乔尔浮夸的本性让南希越来越难插话。凯特琳知道自己会很想念跟女儿每天早晨的聊天,听她分享她缤纷多彩的心里那个妙趣横生的世界。

“不是!是在……”凯特琳飞快地算了一下。她的外婆度过了一段愉快的寡妇时光之后,在八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七年前去世了。凯特琳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去了格拉斯顿伯里,而回来之时,已经不知不觉地踏上了单身妈妈的新生活之路,家里人听闻此事,唯有琼没有大惊失色。“六十年代的时候情况更糟。”琼一边跟她说话,一边为她及其匆忙购置的二手婴儿衣服腾出一间空房,“好像你妈妈那一辈人都以为我们是在醋栗丛里捡到他们的。”

“我应该告诉你我今天要做什么吗,南希?”凯特琳说。她们天天早上都是这样——凯特琳在咖啡厅工作,南希会细致入微地问她店里的各种蛋糕,还会问到老顾客和员工的事。

他们说话的时候,南希最后再转了一圈,从盘子上抓起一片吐司,溜出了洗手间。

南希放下在墙上弹来跳去的手,转过身,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维多利亚时代吗?”

“我要做三明治,给星冰乐打泡沫。”凯特琳说着说着,再次被震动的手机打断了。屏幕上又是林恩的号码和头像——深色的眼睛、金属框架眼镜、干净利落的灰色波波头。凯特琳心里一沉,难道她妈妈心灵感应到她跟帕特里克出了问题?林恩天生就有这样的本领,她工作的职责之一就是防患于未然。凯特琳决定待会儿再回拨过去,等她手头有咖啡可喝,脑子里有了更多点子来应对她。

“没有,她的学校在伦敦。”凯特琳说,“海格特。”

“然后……”凯特琳继续说,“我可能还会切黄瓜,我肯定要煎香肠,然后烤小青瓜。”

“那祖婆婆上过我的学校吗?”乔尔靠在门框上,吃起了一片吐司。显然只要有能多益在手,他不在乎迟到与否。

她顿了顿,等着南希说她常说的那句:“是青小瓜,不是小青瓜!”然而南希已经走到了那只白猫身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粉色的大耳朵。

其实琼喜欢这里只是因为1983年的时候,作为一个没什么钱的中年寡妇,她也只买得起这栋房子,只不过如今的克利夫顿(6)已经今非昔比。

“我肯定会带蛋糕走的。”凯特琳走到南希身后,轻轻在她头上吻了吻,“你希望我下班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卖剩下的蛋糕吗?”

“因为这儿离哪里都很近。”凯特琳轻松地说,“这就是这栋房子的好处!也是为什么我外婆琼会喜欢这里的原因,这里前所未有地方便。”

南希使劲点点头,猫一溜烟地蹿下了墙。

“你不能穿这条裙子,南希。”乔尔就事论事地指出,“外面太冷了,花园里全是霜,而且我们得走去学校。”他浮夸地冲着凯特琳叹了口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坐车?”

“你要什么颜色的蛋糕?”南希朝她伸出戴着连指手套的小手,凯特琳将其紧握在自己的红手套里,“胡萝卜色的还是黄色的?”

南希盘腿坐在马桶上,像一只闷闷不乐的小精灵。

南希停下脚步,示意凯特琳俯身。

“快一点。”他一边催,一边把吐司塞到了南希面前。他在上面刷上了大量的黄油和厚厚的一层能多益(5)——南希的最爱。他自己的嘴上也沾了厚厚一圈。凯特琳也不在意,反倒是注意到了乔尔竟如此关心自己的妹妹。他一直以来都很照顾南希,不过自从帕特里克搬出去之后,她愈发察觉到这一点。乔尔会检查妹妹的鞋带,要过街时牵起她的手。凯特琳为此感到无比骄傲,仿佛她独自带乔尔的那四年并不像她妈妈暗示的那样如同一场灾难。

“胡萝卜色的!”她煞有介事地对着凯特琳的耳朵低语,仿佛在说一个秘密。

南希的目光变得暗淡,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见如雷贯耳的脚步声震颤着楼梯,乔尔端着一盘吐司推门而入。

“好。”凯特琳说。奇怪的是南希一路上居然没有唱歌,不过可能她是在玩游戏吧。圣诞节的时候,林恩教他们玩了“你来比画我来猜”的游戏。乔尔本来就倾心于任何能让他甩开手脚演戏的东西,于是至今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甚至常常一口气就指手画脚地演上几个小时。南希常常模仿乔尔,虽然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她模仿的是什么。

“什么?”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哦,拜托,你不希望你的脚趾头像贝蒂一样变成蓝色,对吗?书里发生了这种事——那在现实生活里也有可能发生!”

可是南希不唱歌了真的很不寻常,凯特琳心想,而此时的南希蹦跶着往前去了,帽子上的耳罩弹上弹下。平日里,南希的注意力就像是鸽子一样四处扑腾,她又甜又高的声音会随着一个又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新奇观而一刻不停。每天她都会说出一些奇思妙想,让凯特琳十分惊喜自己竟生了个这般聪明的小生灵,她眼里的世界有趣而新鲜,她说的话不知是从何而来,又没有人教过她。跟南希在一起,感觉一切都轻松自在。乔尔一直都是个忧心忡忡的孩子,说话慢吞吞的(哈哈!想不到吧),不过南希没完没了、亮点频频的话语,让凯特琳感觉好像自己也算不上是个没用的母亲。

南希低垂着下巴,凯特琳看见她的眼神像是被吸引住了,转瞬又滑到了别处。“不。”她说,这回的声音微小而稚嫩。

阴云忽然压在她心头。我要尽快告诉他们帕特里克这件事。她心想,一起说,我们要一起告诉他们。

凯特琳忽地灵机一动,想起有一本讲过这种事的书,书里随便什么内容都能说服她。只要书里有,那就是毋庸置疑的真理。“那个脚趾头被冻成蓝色的小女孩是怎么办的?她穿上了厚衣服,不是吗?”她劝诱式地微笑着,“然后她的脚趾头就变回了粉红色。”

“这就是你今天的愿望吗?一个胡萝卜色的蛋糕?”她们快到幼儿园了,凯特琳俯身紧握南希的手,“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再说一个愿望。”

“我不。”南希扬起了小下巴。

能多许一个愿望——这是伦敦之行时那个许愿游戏的翻版——并没有让她欢呼雀跃,她摇了摇脑袋,耳罩也随之摆动起来。

“拜托了,南希。”凯特琳听见自己在恳求,“求你了,我不想让乔尔上学迟到,我们得走了。格子裙,快换上。”

“你说吧,你可以许愿……快点下雪呀。”

帕特里克的时间表里有这一项吗?凯特琳刻薄地思考着。不,没有。帕特里克可受不了别人在穿衣问题上“大做文章”。以前由他负责的时候(星期一和星期六),他会在前一天晚上就把孩子们的衣服放到床边,容不得一丁点关于穿什么的争论。凯特琳常常裹在温暖的羽绒被里,准备好迎接大吵大闹的声音,然而从未有过,这似乎有些奇怪。

南希皱起了眉头。

南希交叉起双臂,凯特琳奋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克制,这太不像南希的做派了。平常她比乔尔更快准备好出门——她很爱去幼儿园。上学,放学,一直到睡觉她都能喋喋不休地讲着幼儿园的事。可今天早上,她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哦,好吧。”凯特琳错愕地直起身子,然后看见幼儿园的园长谢利站在操场上。她朝谢利挥了挥手。“快看,谢利在那儿!她戴着一顶跟你一样有耳罩的帽子!南希?”

“你不能穿着这个去幼儿园。”凯特琳很佩服南希的决心,但这又每一天都考验着她。有时候她感觉好似有一颗进化到更高水平的心在磨炼她,而那颗心就在一个小小年纪、伶牙俐齿的女孩体内。“这才三月份。”她指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说,“三月就穿小仙女的衣服太冷了,你需要穿格子裙!”

南希一边低头看着地,一边用黑色皮鞋尖刮着路上的一块污迹。

“我不想穿苏格兰短裙。”南希踮起一只脚开始旋转,网状的裙子跟着浮动起来,“穿那种裙子没法这样。”

“小心点,南希,你会磨坏你的鞋的。”凯特琳拽了拽她的手。帕特里克觉着一个活泼好动的四岁小孩穿皮鞋不合适,但是凯特琳却记得自己在和南希一个年纪的时候,是多么迷恋自己亮晶晶的鞋子,于是她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其他无聊的实用材质没有南希的鞋码了。

她探出窗外喊:“喂,乔尔!小声点!”然后回过身对着南希,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了。“那好吧,但这是一条室内穿的裙子,要不然今天穿格子裙?”

南希没有作声。

“猫!猫——”乔尔尖叫着跑进花园,刺耳的声音穿透洗手间的窗户,凯特琳立马想象出一群受惊的鸟儿从树上四散飞走的场景。

“南希,你准备好进去了吗?我现在要走咯。”

南希注视着凯特琳,她此时的眼神连凯特琳的妈妈林恩都知道是“我们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了”的意思。她俩都很为此惊奇。“那不一样,这件是圣诞节买的。”

南希没有说话,径自投入凯特琳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她的脸蛋埋进了凯特琳的外套里。凯特琳拥抱着她左右摇晃,南希的双脚都从地上扬了起来——一般她都会兴奋地尖叫。可是今天早上,她没有。凯特琳把她放下来,她心形的小脸神色严肃,像极了波提切利(12)画里的小天使,凯特琳随之心中一紧。

“说不定爸爸可以在纽卡斯尔再给你买一件?”

南希招呼她弯腰,好让她自己的嘴跟凯特琳的耳朵齐平。“放学的时候你会来这里接我吗?”

南希摇摇头。“我想穿。”

“当然啦,小俏妞希希。”凯特琳说。出什么问题了吗?“我会带蛋糕来的,我保证。”

“这件衣服不是该洗了吗?”她问道。

南希抿起嘴。“我爱你,妈妈。”话音刚落,她就跑了进去,带着凯特琳心上的一块碎片离开了。今早的离别时刻会融进凯特琳的心里,成为她心房里的又一幅拼贴画。

艾莎公主在南希的胸口微笑着,凯特琳心里一紧。南希每天随时随地都穿着这件T恤,凯特琳怀疑她是借此方法幻想帕特里克还在家里。她还常常想穿着它睡觉,哪怕她明明就有“冰雪奇缘”的睡衣。这些日子两个孩子会爬上凯特琳的床睡觉,好填补帕特里克留下的空缺,所以她才知道南希有时候会偷偷穿上那件衣服。两个小小的身躯跟她蜷缩在一起,为她带来了额外的温暖,可是当那件T恤悄然无声地让她想起身边少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心里的寒意又抵消了那一丁点热气。

凯特琳硬生生做出一个开心的表情,然后挥了挥手,转身快步走上主路。每天早上常有的感觉又向她袭来:离开南希的伤感,夹杂着愧疚的宽慰感——她这一天的成年人时间终于开始,不会再有她答不上来的问题,不会再有远处东西摔碎以及随之而来的拌嘴声。

“我们得赶快了。”凯特琳朝楼梯倾斜着身子,“乔尔,请在烤面包机里给南希放几片吐司。”她冲着南希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举起手臂,南希乖乖照做。她的雪人毛衣下面,是帕特里克在他们伦敦圣诞游的第一天给她买的“冰雪奇缘”T恤。就在那短短的一天里,所有事情都很顺利,里尔登一家人还过得喜气洋洋。

对了。她心想,我今天要干什么来着?每天到这个时刻,凯特琳就不得不奋力压制住点上一根烟的强烈欲望,因为她总算是可以抽了。不过她没有。

已经八点一刻了,早晨的时间都去哪儿了?不过她绝不会向帕特里克的时间表低头认输。那张表压了塑料薄膜,是用磁铁吸附在冰箱上的——他有一个“有用的”养儿育女小招数,凯特琳的妈妈林恩觉得这法子妙不可言,但凯特琳觉得还不如帕特里克真的在那儿煮粥或者找运动装备来得有用。

就一件事:确认一下周末把孩子们带去伊娃家的安排。

“没有。”刚才凯特琳在处理乔尔只做了一半的作业时,南希就开始打扮自己了。她选了一条跟凯特琳近似同款的羊毛裤袜,不过外面又套了一条粉色花瓣型的蓬蓬裙,上身穿着她的圣诞针织衫,衣服前面缀着一个毛茸茸的雪人,眼睛像她爸爸。凯特琳心想,时尚品位像她妈妈。

我希望她会找人临时照看一下巴哥。她心想,旋即又觉得不太好。叫一个寡妇把她仅有的两个伙伴送去狗舍不太合理吧?应该是,而且这会让帕特里克再逮到一个说她不愿意配合的证据。

“他还不知道。”她轻声说,仿佛这并不是大事。她和帕特里克决定先不告诉孩子们,除非他们自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而且因为他干得得心应手,所以需要在那儿多待一段时间。你吃早餐了吗?你穿好衣服了吗?”

她摇动着手提包,想象着周末碰面时的气氛会有多紧张——又得看着两个孩子,又得跟帕特里克和伊娃说话。他俩都不是会扯闲话的人,而且伊娃的家又属于那种极简主义设计师的梦想之作,两个孩子分分钟就能将其彻底摧毁。她发现去没有孩子的人家里颇有压力,不是因为会有赤裸裸的插座和装饰品,就是因为果汁洒了,或者孩子们童心未泯,到处乱跑,这时你会倒吸无数口凉气。

凯特琳感到一丝凉意,她刚才就有点担心会这样。凯特琳希望南希像乔尔一样左耳进右耳出,然而南希并不是这类人,她更像帕特里克。

说不定那里还会有一架钢琴。凯特琳心想,越想心就越沉。像米克这类老派演员往往都会有钢琴,不是吗?上面摆着一大堆相框,但又从来没人弹。可以说没有人能拦住乔尔去碰那架钢琴。他已经找了佛莱迪·摩克瑞(13)站在钢琴上弹琴的视频来看,这还不止……天呐!

“爸爸什么时候从纽卡斯尔回来?”南希心形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的眼神洞穿了凯特琳的灵魂。

此外,她还得跟帕特里克坐下来,商讨一番要以何种适当的方式告诉孩子们他们离婚了。

“你还好吗,小俏妞希希?”她问道。

帕特里克的脸闪过凯特琳的脑海——那是调解结束后,他要返回纽卡斯尔时抛给凯特琳的表情,他当时在竭力压制着内心对于她、对于他自己,乃至对于一切的失望。他俩无法再跟彼此多生活一天,不过奇怪的是,凯特琳如今反而更容易察觉到他不在身边,要知道从前帕特里克工作的时间就很长,所以她实在有些始料未及。帕特里克不在了,感觉整个房子都变得不对劲:变得脆弱难当,无人守护。她的床顿时变得很大,沙发也变得很空。他们的婚纱照还挂在墙上,因为若是取下来,则势必会给孩子们一个信号——也会给她自己一个信号——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凯特琳转身走进洗手间,南希一脸古怪地看着她。

可是确实都已经结束了。凯特琳一面告诉自己,一面把包吊在肩上,你无法跟一个坚信你完美无缺的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人绝对完美。为了不让帕特里克失望,你总是如履薄冰……然而这根本就行不通,哪怕你拼了命地想活成他心目中所希冀的“我们”的样子。

“我们不会迟到的,我保证。”

凯特琳凝望着前方,想到很多事情她原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妥善处理,忽地又一次心情沉重。可能真正令人难以置信的就是,帕特里克居然固执地坚信了那么久,她一切都如他所想吧。

“但我们总是迟到。”乔尔抗议道,“我不想迟到,今天早上我们要开始学罗马人的历史了。”

凯特琳工作的咖啡店就在街道尽头,整条街都是来来往往的办公室上班族,也有少许结伴的老人慢悠悠地逛着商店。一个从萨迪厨房买了一杯咖啡的女人跟凯特琳擦肩而过,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因为爸爸有特殊任务,在纽卡斯尔工作。”她小声了些,“既然他不必把你送去学校,然后再按点去上班,我们就不必严格按照那张时间表走了。”

走过六家商铺,凯特琳在一家酒水贩售店外停了下来,看着送货卡车的后视镜,补她的粉色口红,就在此时,有个什么东西——确切地说是一个人——抓住了她的目光。凯特琳僵住了,手里的口红停在半空中。

“因为他……”凯特琳自行打住,然后把化妆品胡乱塞进从大学一直用到现在的廉价小包里。莉萨和史蒂夫可不需要听到这些内容。这里的墙壁虽然造于维多利亚时代,而且质地坚硬,但是完全不隔音。她走到外面的楼梯平台上,往下一看,乔尔正抓着最下面的一根楼梯柱子荡来荡去,他已经穿上了校服外套,脖子上的纽扣像是拴披风一样系得紧紧的,肩上背着个书包。

那是他吗?穿着深色短裤和红色运动鞋,在街对面跑步的那个人?

“为什么没贯彻落实?”

她站直身子,下巴差点磕到后视镜。那个人已经跑远了,凯特琳只看得见他的后脑勺,金色的卷发上压着一顶柔软的针织帽。顺着一双大长腿往下看,他的小腿因为经常跑步而强壮结实。他的步子依旧熟悉——大步流星、毫不费力,她已经无数次见识过这种技巧,甚至能在一百个慢跑的人当中一眼就认出来。

“因为爸爸没在家里贯彻落实。”

就是他——李。凯特琳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她,将她向上举起。她仿佛站在无限可能的边缘,道路突然朝向四面八方延伸展开。

“为什么没有?”

那个人在路边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两次来往的车辆。尽管他朝着凯特琳的方向瞥了一眼,可他没认出她来。随后他便沿着马路接着跑步,最后转过了街角。他从视线里消失掉几秒钟之后,凯特琳仍旧缓不过神,也透不过气。

“我们已经没有用爸爸的时间表了,不是吗?”凯特琳喊着回答。

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来。一切都将改变。一切也必须改变。而这一次,她将视之为一件好事。

“妈妈!爸爸的时间表说我们十二分钟之前就该出门了!”乔尔冲着楼上吼叫。

(1) 从低到高依次连续奏出的和弦音。

压力在她身上没起到减肥的良效,反倒是招来了痘痘和眼袋,而且当你比哥特式着装(4)的人还要面色苍白时,这两者会更加明显。意识到时间正“滴答滴答”地过去,凯特琳只好在痘痘上多擦些遮瑕膏,然后把剩下的抹在眼睛下方紫乎乎的半圆上。很久很久以前,她曾认真考虑过从事艺术工作——要么就是错视画,要么就是布景设计。现在,修饰自己疲惫不堪的脸倒是和挥毫作画颇为相近。一边忙着照顾孩子,一边没日没夜地上网研究接下来能做什么,凯特琳早就忘了晚上睡个好觉是什么滋味,更不用提闪粉眼影该怎么用了。

(2) 英国流行乐团。

“呃,谢谢。”凯特琳放下腮红,审视着鼻子皮肤下面快要冒出来的痘痘,位置刁钻得没法去挤,简直了!三十二岁还长痘痘,太不公平了。

(3) 英国乐队。

“你的头发就像……就像是一只黑色的大绵羊。”

(4) 哥特文化以阴郁恐怖为特征,崇尚者通常将皮肤画得极其苍白。

“谢谢你,亲爱的。”

(5) 著名巧克力榛子酱品牌。

“你好漂亮啊,妈妈。”

(6) 布里斯托的一个区。

“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到了晚上会变身女蜘蛛侠,在布里斯托打击罪犯,这就是为什么我看起来累得不行。”她嘬起嘴吸住脸颊,在颧骨的位置打上腮红。心碎吃不下饭的减肥效果也不过如此。

(7) 世界上第一位护士。

“妈妈?为什么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本来长什么样子?”南希问道。她暂时停下了舞蹈,转而注视着凯特琳,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兴致。她聚精会神的蓝色眸子让凯特琳想起了帕特里克。南希的眼睛又大又圆,就像个小精灵。肯定是拜他的基因所赐——凯特琳很清楚自己遗传不出那般全神贯注的眼神。

(8) 英国女权运动代表人物。

两人都不再吱声,南希得理解一番这话的意思,接着乔尔又唱起了“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比刚才的声调还要高,嗓门大得压过了剪刀姐妹(3)的歌声——南希最近精心挑选的晨间音乐。

(9) 1880年至1881年,英国与在南非的荷兰人后裔布尔人之间的一次小规模战争。

“因为我要出门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本来长什么样子。”

(10) 1899年至1902年,英国与布尔人为争夺南非领土和资源而进行的又一次战争。

“为什么?”南希停了下来,手指还指着半空。

(11) 一种弹珠被发射至斜板顶部然后自由滚落的游戏。

“别唱了,我们不会迟到的!”楼上洗手间里,凯特琳绕过原地打转的女儿,用袖子在布满水汽的镜子上擦出一块清晰的地方,拿起睫毛膏,对准自己最近又小又无神的眼睛。有一个四岁大的小孩子像是被杰米罗奎尔(2)附身了似的,硬要在洗手间里撒欢,所以此刻化起妆来想要准确无误可没那么容易。“我要化妆。”

(12) 欧洲文艺复兴早期的佛罗伦萨画派艺术家,代表作有《维纳斯的诞生》《春》等。

他习惯于把一连串“迟到了”唱成一段升调的琶音(1),活像个在开嗓的歌剧演员。他能把他整个音域都过上一遍,只要这能让凯特琳加快动作。其实一般都能奏效,就隔壁莉萨和史蒂夫的摔门声音来看,貌似这些天他们的出门速度也快了不少。

(13) 英国音乐家,皇后乐队主唱。

“我们要迟到了!”乔尔在楼梯下面大喊,“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