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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的伊娃

她皱起了眉头。“来朗汉普顿?”

“不是!我们不打算让律师牵扯进来。”帕特里克听起来像是受到了侮辱,“短期内有一个调解员帮助我们。我想要尽可能多的看到孩子们,但是周末探视的话,显然我的新住处离得太远了。所以我在想我能否把南希和乔尔带到你家,以便到时候进行探视吗?”

“对,朗汉普顿,除非你没告诉我你搞了一栋秘密房产。”

“你尽管说,你的律师够好吗?罗杰不处理离婚的案子,但我相信他肯定认识一个非常厉害……”

他故作风趣,但伊娃猝不及防地心生退缩。她原以为帕特里克会请求她付律师费,或者找她借钱付购房定金——帕特里克工作拼命,可收入却不算太高。但是……让其他人住进米克的家里……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得拜托你帮个忙。”

而且不只是其他人这么简单——要来的是小孩子。他们声音稚嫩,有如难以把控的能量球晃荡在家里,粉碎掉她和巴哥惯常平静的作息。一想到这些改变,伊娃很是揪心。乔尔和南希是她的亲人,跟她有着同样的血脉、习性、特征(呃,南希确实是,她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不过这倒不是重点),可是她不太了解他们,他们也不太了解伊娃。整个“离婚爸爸”的经历会因为他们的不快、帕特里克的苦痛以及她的不幸,而雪上加霜。

“那接下来怎么办?”帕特里克需要的是实际操作,而不是同情慰问。“你们讨论过什么时候见孩子了吗?”

不行,不行,不行。

沉默之中,伊娃听见帕特里克的导航仪指引他穿过下一个交叉口,那是个霸气外露的女声。有那么一刻,她心如刀割,因为帕特里克才被工作危机支配,现在又要听命于一个不见其人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帕特里克倒是喜欢制定时间表,他打小就会列待办事项清单,是妈妈把这个特性遗传给他的,因为从前爸爸对于家庭秩序的要求极为严苛,导致妈妈被打磨得极其高效。

趴在地毯上的蜂蜂抬起头看着她,伊娃突然散发出来的紧张气息让其心中的焦虑加倍了。

“对。不必再说了,都结束了。”他长叹一口气,惊得伊娃咽下了正要讲出的老生常谈。她明白这种肝肠寸断的悲痛,绝望丛生,陈词滥调又怎能起到作用。

“隔一周才有一次。”帕特里克继续说着,“你会有机会更了解他们。”他在最后加了点欢快的语气,伊娃不由得瞪着电话。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在暗指她以前就该去了解他们?她又不是没有照常送上生日、圣诞和节庆礼物,虽说都是看的网上推荐,毕竟帕特里克和凯特琳从未给过她提示两个孩子喜欢什么。

“哎,帕迪。”她说,“我真的很遗憾。你确定你们……”

“他们也有机会更了解你。”他慢了一拍补充道。

“我怀疑他们发现我已经走了。”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心碎的味道,“凯特琳多半很开心,她可以让他俩早点去睡觉,而不必等我回家了。”

“这件事凯特琳怎么说?”她温和地问道。

“他们觉得没关系吗?”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凯特琳觉得这主意不错。你是他们的姑姑,而且你家那么美,花园又漂亮,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玩耍。”

“我们跟他们说了我要去北边工作,然后会不在家一段时间。”

“帕特里克,你不清楚这房子是什么样的,你都没怎么来过。你都不知道,我这儿可能到处都摆着工艺刀。”伊娃尽力让语气保持轻柔。父母们总是对家里可能伤及小孩的危险事物敏感万分:热茶、随手放置的包以及脏话。甚至有一次她给米克教子的孩子玩她的钥匙串,结果孩子的妈妈紧张地笑了笑,然后“趁他把自己弄伤之前”,把钥匙串从他手里拽了下来。

“你又不是个麻烦……你是我弟弟。”可问题在于伊娃和帕特里克并不亲近。即使小时候她常常照顾帕特里克,他们家里人也不太会公然向彼此表露情感。她不必时时关注自己的弟弟,岁月也能如常度过,虽然他们其实住得离对方很近。反正似乎一切并无大碍。如果帕特里克在交叉口上需要打发时间,他们就会在电话上聊聊。“孩子们感觉如何?”

不过帕特里克貌似毫不担忧。“上次我们去你家,我怎么没注意到有刀。”

“你有你的麻烦事,我可不要雪上加霜。”

“你没注意到?在玻璃茶几上,米克的气枪旁边。”

伊娃用手撩了一下头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帕迪。我很遗憾。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哈哈哈,怪好笑的。”

然而这就是爱吧。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击中你和最出乎你意料的那个人。芸芸众生,偏偏是她,这便是最好的例证。

伊娃把米克父母的一张照片从老式梳妆台的一边移到另一边,暗暗斗争着心里固执的抗拒感。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同时却又阻挡不住。

其实伊娃一直不太理解,做事小心谨慎、合乎逻辑的弟弟怎么最后娶了个凯特琳这样生龙活虎的人。她总穿着马丁靴和紫色裤袜,发带像水母似的飘在她脑后。伊娃觉得四岁的南希都比她妈妈穿得更成熟,不过她倒是没说出来过。并不是说伊娃不喜欢凯特琳:她们少有的几次碰面里,凯特琳暖心又友善,而且有点费尽心思地显得风趣——更何况帕特里克很爱她。他总是谨慎地做决定,并且很少出岔子,所以天生活力四射的凯特琳必定有什么直击他灵魂的闪光点。

她又一次在镜子里瞄到了自己的样子。她神色严肃,满脸拒绝的意味,像极了他们的爸爸。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心生凉意。

也就是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可怜的帕特里克,伊娃惊讶地想着,哎,可怜的凯特琳,真的。可怜的大家。

“不好意思。”她说,“如果这能帮助你们解决问题,我很乐意你们来这儿。你们定好时间了吗?”

“并没有。凯特琳显然……”他听起来很受伤,“听着,我不想说这些,反正木已成舟,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要尽可能和气地完成这档子事。”

帕特里克的语气里的宽慰显而易见。“凯特琳希望我们找个周末一起过去,试试效果。可能下下个周末吧,只要你方便接纳我们,随时都可以。”他顿了顿,“谢谢你,伊娃。我……真的很想他们。”

伊娃一时失语。这根本说不通。她以前一直都以为帕特里克属于那种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人,而且他非常喜欢凯特琳。在婚礼致辞里,他甜蜜地感谢了新娘把他的枯燥的人生从黑白变成了彩色,而且当天他就穿上了红色的新袜子,这让婚宴上所有人都为之落泪。“我还以为你们俩幸福快乐得不得了。”

伊娃的心捕捉到了这片刻的犹豫——如果他们同处一室,帕特里克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感性。

帕特里克叹了一口气。“工作变动。呃,不是。工作变动导致了婚姻变故,但是选择离婚绝不是一朝一夕这么简单的事。公司的北方销售经理走了,所以在他们找到人来接替之前,我除了要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还需要负责她那个片区的业务。我没法在布里斯托完成这项工作,于是总部提出把我调过去,而且如果我能完成那边的销售目标的话,他们还会给我一大笔奖金。说真的,我本来想着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新的房子,更多的钱,崭新的开始——我们可以一起过去。但凯特(8)断然拒绝考虑搬家,然后我们一直吵架,最后……就成这样了。其实我们一直都过得不开心。就像我常常说的,这只不过是最后一击。”

“所以说摩纳哥怎么样?”解决了要事,他的语气也愉快了起来。

“哦,天呐,我很遗憾。哪件事在先?工作变动还是婚姻变故?”

“摩纳哥?”伊娃不得不飞快思考起来:圣诞节的时候,她没去参加里尔登一家的聚会,而是假装受米克老友之邀前往摩纳哥。可她也告诉了米克的老友她会跟帕特里克他们一起过节。伊娃不想成为节庆时分悲伤的寡妇幽灵,或者是毁掉人家互赠礼物美好一刻的古怪姑姑。最后,她、蜂蜂和蜜蜜看着考古学纪录片,喝着百利甜度过了圣诞节。其实也没那么糟。

“刚过完新年的时候。几周之前。”

“很好啊,谢谢。”此话不假,摩纳哥真的很好。她去过三次,每次都很喜欢。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伊娃猛地站起来,又坐下,心中惊讶不已。

现在我应该不会再去摩纳哥了,她心想,旋即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根本从未去过那里。很多婚姻生活的记忆也是如此——仿佛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不怎么好。我和凯特琳离婚了,我要搬去纽卡斯尔了。呃,严格来说,我已经搬去纽卡斯尔了。”

“你知道你本来可以来找我们的吧。”帕特里克说,“虽然我们晚餐之前不喝鸡尾酒,但我们还是欢迎你来。”

“什么?”伊娃原本在卧室里走动,听了他的口气,立马坐在了梳妆台凳子上。蜂蜂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焦虑又警觉。“一切都还好吗?”

蜂蜂翻身朝上,光溜溜的肚皮亟待爱抚,伊娃弯腰抚摸起来。“帕特里克,你这次圣诞节貌似已经发生了好些事情,我不必再去添乱了。”

“我没在M40,我在M1上。反正我不……”他顿了顿,“我不回布里斯托了。”

“好吧。但是我们都想着你。”

“那你到了再给我打电话不是更好吗?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聊天,不用盯着M40高速路了。”

“谢谢。”

“是啊,那是当然。”帕特里克通常都是在车里打来电话。他在一家连锁宠物用品超市担任全国销售经理,常年都在为了解决荷兰猪的相关问题,从英国的一头飙车到另一头。他难得打给他姐姐,通常都是一通礼节性的电话,聊聊他们母亲在家乡伯克郡郊外一家养老院里享受夕阳红的日子。利用高速路交叉口等待时间来打电话,在伊娃看来,仿佛是一种策略。“我在回家的路上。”

“孩子们很喜欢你给的礼物。”

“帕迪(7)!是你呀!”伊娃难掩自己的惊喜,她弟弟已经好几周没有打过电话来了,不过她也没主动打过。“你又在车里打电话?”

“太好了!”伊娃试图去回想自己给他们送了些什么,但又机智地明白过来帕特里克肯定也忘了。

“伊娃,我是帕特里克。”

电话里“哔哔”地响起来,看来有人打电话进来了,帕特里克立马转入工作模式。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出乎了她的意料。

“伊娃,是桑德兰(9)那边的店打过来的。”他说,“我得挂电话了,对不起。珍妮·斯科尔斯留下来的烂摊子害得我连轴转。”

“喂?”遵照隐私保护规则,电话上没有显示姓名和号码。米克死后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里,电话接连不断地响起,尽是一些记者以及她基本不熟的“朋友”。那段时间把她搞得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

“比平时还要忙吗?”

拿起听筒时,伊娃的肩膀愈发紧绷。

“你想想,连我都觉得很忙。”他听起来筋疲力尽,“但我别无选择,你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吧。老板只盯着数据拿主意,而你才是那个跟其他人打交道的人。”

铃声停了又响。伊娃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进主卧,蜂蜂一直跟在她脚边。米克过去睡在靠门的一侧,电话就在他的床头,旁边依旧摆着他用来装袖扣的银碗——另一样她不愿挪动的东西。

“那你会抽时间跟我好好聊聊吧?”她说,“我们得赶在……孩子们来之前,把事情都捋一捋。”尽管伊娃很不好意思去打探弟弟的私事,但这一次实在是免不了一问——她需要知道他跟凯特琳为什么分开,错在谁,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隔壁卧室的电话响了起来,小巴哥的耳朵满怀希望地动了一下。迄今为止,只有三个人打过伊娃的座机。罗杰——米克多年的好友兼律师;金——米克的经纪人,事到如今还在劝伊娃接受以“与迈克尔·奎因的同居生活”为主题的相关采访;还有就是伊娃的朋友安娜,她在城里经营着一家书店,也是伊娃在这里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要知道这里连兽医院的护士都给两只巴哥寄过慰问卡。从圣诞节开始,安娜发动了一场名为“重拾美好生活”的活动,伊娃时不时会乐意参加一下。

不过我真的需要知道吗?米克的经纪人总是跟她说有些“粉丝”想了解她的婚姻生活,结果她此刻不也一样低级。每个人都有权保有个人秘密。

她往慈善袋子里又塞了两件难看的马甲。伊娃可不认识那个会选这些衣服的米克。可能是谢里尔或者尤娜买的吧。“我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你们会很无聊。”她又说。

“当然,时间定了我就给你发短信。”帕特里克说,“多半会是在某个星期六。”

没有了米克喧闹刺耳的大笑、时有时无的歌声、变化多端的情绪、日常“伊娃?伊——娃?”的呐喊,家里变得空荡荡的。木材吸收了所有噪音,让空气也变得平淡。她试着跟米克一样多和狗狗们说说话,但没有像米克那样模仿声音。说真的,他们三个处境都一样:没有了主人,在自己家里都感觉有点迷失方向。

“一定要及时提醒我,我好把工艺刀全都收起来,然后你要跟我说我需要……”

“对不起,蜂蜂。”她说,她只不过是想让它听听她的声音,但旋即又觉得很蠢,“我也不喜欢家里这么安静。”

但帕特里克的声音盖过了她,仿佛只是在打一通公事电话。“对不起,伊娃,我得挂了——感激不尽。我会联系你的。谢了,拜拜。”

蜂蜂呻吟了一声,然后趴在了地毯上,眼睛仍旧盯着伊娃的脸。

“……给乔尔和南希准备些什么。”伊娃对着空气说完了要说的话。

伊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件佩斯利无尾礼服。上一次他穿这件衣服是在他赢得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儿童电视剧奖的时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家的两只巴哥和平底鞋IT女神。”他说着便给坐在一众明星身边的伊娃抛了个媚眼并甩了个飞吻。如今礼服上还有典礼过后的派对上沾到的蜡渍。回忆如同闪光灯一般引爆在她的脑海里,鲜亮耀眼,还有点梦幻。

蜂蜂躺在羊皮地毯上,上下颠倒地盯着她,仿佛从她的表情里读到了什么凶兆。它翻身坐直,水汪汪的棕色眼睛恳求能完成自己一生唯一的任务:陪伴她,追随她,爱护她。

米克身为演员,给狗狗配音总是格外自然,有时伊娃都忘了狗狗们其实不会说话。蜂蜂会带着北方口音娘里娘气地哀鸣,然后有时又转而模仿起阿兰·本奈特(5);蜜蜜说话像是情景喜剧里赌球赌赢了的伯明翰家庭主妇。有一次他们举办圣诞派对,米克即兴表演了狗狗说话让他得以为《面包师巴尼》献声,里面的主角是一个痞气的黑乡(6)面包商人——这是他生前最后一份工作,单是重播费收入就比他在洛杉矶整个职业生涯所得还多。“这都是我的功劳。”蜜蜜常常“告诉”来访的人,“爸爸养老全靠我,真棒。”

我刚才干什么了?伊娃心想,她的手指在电话线上反复缠绕。有什么东西变了。原先时光一直是飞速逝去,一周接着一周,直到一连好几个月都消失不见,但此时此刻,空气因了某些别的事突然静止不动。平静与单调如尘埃般覆满了她近来的生活,如今一个终将到来的日子却刺破了这一切。那一天一到,很多事都将面临改变,她也会被推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那里有纷扰、挑战、新的声音,还有别人婚姻的裂痕。

“干脆还是从我没什么印象的衣服开始收拾吧。”她说完便感知到了四周的沉寂,从前此时米克会给蜂蜂配上一句忧郁的台词。她装好两件丝绸衬衫和西装、一条礼服腰带、两个红色领结和一条丝绸围巾。

她不确定地看着电话。她应该打给凯特琳,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而且深表遗憾吗?或许她乐意一听呢?

听到她的声音,蜂蜂的皱纹舒展成了一个微笑,粉色的舌头也垂了下来。它喜欢别人跟它说话。蜜蜜也喜欢。以前米克会让两只狗狗心甘情愿地当他表演口技的玩偶,而他死后,他们的世界就陡然坠入了沉寂。葬礼过后的几周时间里,蜂蜂一直搜寻着米克的踪迹,更感人的是,向来我行我素的蜜蜜也做着同样的事,它们耷拉着的耳朵会为了类似从前总是听到的声音而抽动。它们会歪着软软的脑袋收听伊娃的声音,仿佛它们莫名其妙地变聋了,伊娃真是受不了它们一头雾水的样子。

伊娃犹豫不决。还是说这样会把自己搞得像那些透过金给她捎信的女人一样,说她们为她失去丈夫而难过——这些上了年纪的女粉丝虽是一片好心,但却让伊娃想大声告诉她们,她们根本就不了解她和米克,不了解他们的婚姻状况,就更不用说她如今的生活有多空虚了。如果凯特琳想向她吐露心声,她肯定早就先打来了吧?而且她会说什么呢?要是凯特琳很开心他们分开了呢?如果是帕特里克做了一些无法原谅的事呢?又或者是她做了呢?

“你觉得呢?”她一面说,一面把夹克叠起来,“你觉得我们应该把米克的新郎礼服捐给我们遇到的那家慈善商店吗?”伊娃从来不会在狗狗面前把米克称作“爸爸”,虽然米克倒是会高兴地把伊娃称作“妈妈”。“难道不会是一个美好又讽刺的转折?我觉得我不可能在那儿碰见另一个明星了。虽然谁也说不清楚。”

刚才那尴尬的对话,让伊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伊娃从横杆上取下两件难看的《迈阿密风云》(4)款白色夹克——拜米克所赐,一些朗汉普顿的少年可以在今年的毕业舞会上闪亮登场了——然后她又把手伸进口袋里看看有没有暗藏风流韵事。没有。很好。

我还是等着帕特里克联系我吧,她心想,然后把电话放了回去。

小巴哥贴着衣柜“扑通”一声滑坐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抬起头打量着她,脸上的皱纹依旧带着探询的意味,蜂蜂从小就这样。蜜蜜就不会一副永远都很焦虑的样子,它相信自己人见人爱。伊娃就是这样教别人区分这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杏黄色巴哥的:“看起来很忧愁?那就是蜂蜂。硬要蹿上你的膝盖?那就是蜜蜜。”

(1) 即米克。

“你好呀,蜂蜂。”她头也不回地说。

(2) 一种由曲线和圆点构成的花纹,诞生于古巴比伦。

小爪子在木质地板上轻快地蹦蹦跳跳,一听这啪啪嗒嗒的击打声,伊娃就知道是蜂蜂这只小公巴哥在朝她扑过来。两只巴哥大清早沿着屋后的小路散完步之后,就一直在厨房里呼呼大睡。蜜蜜,它那胖得像桃子、拽得像老板的妹妹会一觉睡到午饭时间,但是蜂蜂需要监视一下家里剩下的人类。被其他生命需要自然是件好事,但是两只狗如今只独宠她一人,伊娃打心底感觉有种被团团围住的不适感。

(3) 伦敦西部一处酒吧夜店云集的区域。

伊娃把刘海拨到一边,然后又捋到另一边,看是否能起点作用。眉间纹确实被遮住了,但却让她尴尬地神似她母亲。

(4) 美国警匪电影。

伊娃抬起头,让自己打起精神,却被衣柜镜子里的中年妇女吓了一跳。米克喜欢她的“自然”美,而十年前她的娃娃脸也足以让她侥幸无须化什么妆,但是突然之间,她上个生日过后,她开始刻意避开镜子。她的面容很疲惫,她也确实感到很疲累。伊娃自厌地眯起了眼睛,心碎在她消瘦的面庞上削出棱角,也挖空了她的脸颊,凸显出她长长的鼻子。她看得见自己的棕发里生出白丝,眉目之间像她父亲一样皱出了一条纹路。好在她的眼睛还说得过去。米克以前常说,她的眼睛就像是大海,变幻无常:时而是地中海般的蓝绿色,时而是北海般的冷灰色——当她恼怒的时候。

(5) 英国演员、编剧。

他说这话倒是轻巧。

(6) 英格兰中部西米德兰兹郡的一个地区。

她将额头靠在衣柜门上,深深吸进他的气味。往事没有如同他们所希冀的那样,成为生命中璀璨的第二春,只变成了一段简短却快乐的插曲。伊娃再也不会哭着醒来,再也不会落寞凄苦地过日子,但这最后一项任务让她原已忘却的记忆奔涌回来。可是还能有谁会为他做这件事?米克纵然享誉在外,却没有别的家人,他只有两任前妻和一个十年没见的儿子。无论他在或不在,这里都是伊娃的家。在米克弥留之际,他那痞气的蓝眼睛已经苍白如褪色的牛仔布,在合上双眼之前,他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亲爱的,不要因为我走了就放弃你自己的生活。

(7) 英文中“帕特里克”的一种昵称。

她推迟收拾米克的遗物已有好几个月。衣柜里的木质衣架一动,一丝熟悉的古龙水味飘逸而出,有那么一秒钟,伊娃想象着他就在身后,长久以来,他只不过是一直待在另一个房间里而已。米克的衣物就是他本人,他一生五彩斑斓的篇章随之依次展开:最前面的是她买的休闲灯芯绒裤和乡村风衬衫,后面是他结婚之前名人时期的大牌夹克,最后面是佩斯利(2)纹样的丝绸和天鹅绒,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东西了,那时候的米克会在凌晨三点钟从苏豪区(3)的酒吧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而她……还只是个小婴儿。伊娃从这些衣物开始收拾,反正对她而言也没什么特殊意义,但是衣服口袋里却总冒出许多让她不明就里的东西,而她再也找不到答案:零钱、一家爵士夜店的纸板火柴、记着071伦敦电话号的废纸、发黄的出租车发票。伊娃的心在胸腔里拧作一团,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问出那家夜店在哪儿,他在那儿见到了谁,那是谁的号码,那又是谁的名片。跟这些陈年秘事比起来,七年的时光还不够隔靴搔痒。想到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竟有些许关于米克生活的记忆,而她居然从不知晓,伊娃一时间备受折磨。

(8) 英文中“凯特琳”的一种昵称。

迈克尔·奎因(1)——好莱坞演员、电视明星、约克郡名人——虽然只是矿工家庭出身,梳头也只拿肥皂水弄弄,但却很珍爱自己的衣服。伊娃站在他足有整个更衣室那么宽的衣柜面前,抬起一只手拉开柜门,然后松手让门自行滑动打开。她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她受不了罢了。

(9) 英国城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