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亲爱的小孩 > 调解会议

调解会议

“是这样没错。”凯特琳在脑海中看见当年风哮雨嚎的高速路,帕特里克把放声大哭的乔尔从车座上举起来,抱进救援车里,结果乔尔的眼泪瞬间干了。在那一刻她便知道了,乔尔也知道了。眼前是一个好男人,她再也不是孤军奋战了。可如今,他却变心了。不是对乔尔,也不是对南希,而是对她,对他们。

帕特里克插话进来。“乔尔从四岁起就叫我爸爸,我希望他把我当成他的父亲。我对他和南希的爱向来都是一样的,完全一样。”

“很明显你们两个人都为了他俩的幸福殚精竭虑。”安德烈娅的语气满是安抚的意味,“这是个好的开端。那么,这几周我们就先找一个折中的地方吧。有没有老人愿意主持你们见面啊?”

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眼下重要的事情上。“我不想让乔尔和南希觉得这是他们的错——我们不想给他们带来过多的影响。乔尔的……呃,乔尔一点关于他亲生父亲的记忆都没有,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在乔尔的生活里出现过……”她的声音越发微弱,因为纵然一晃十年,她还是没找到理想的方式来解释这件事。

“很不幸,没有——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母亲现在在养老院。”处于弱势的帕特里克消失不见了,他又开始掌控大局。凯特琳伸手去拿冰咖啡,心里却希望那是一杯红酒。

“凯特琳?”安德烈娅叫她,“你想要说点什么吗?就是关于共同抚养这件事?”

待会儿回家我一定要喝上一杯冰凉可口的红酒。她在心里想着想着,嘴里有些淌口水。只要等到乔尔上床睡觉了就行,反正现在帕特里克也不会在旁边对着酒瓶不以为然地叹气。

羞愧感涌上她的心头。

“凯特琳呢?”

新年过后,帕特里克说他必须得做个决定了,而凯特琳一边要安抚发脾气的南希,一边要收拾乔尔的书包,于是含糊着告诉他还是把工作放在首位,反正他本来也打算如此。帕特里克仍然对她摆出一副凶巴巴的“你犯事儿了”的表情,可凯特琳真的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她只知道帕特里克曾一直想要相信她是个完美的女人,然而她偏偏不是。

“我父母不在那个方向,他们住在伦敦北部(1)。”

然而,接下来的一周却糟糕透顶。她上完每周一次的尊巴舞课之后,回家晚了些,帕特里克向来会为此焦虑不安,可凯特琳却很抵触这一点——帕特里克担心她大晚上的只身在外,可她却讨厌被人“监控”的感觉。先是乔尔又长了虱子,再是滚筒烘干机也坏了,而且因为她忘了注册,所以保修期也过了。然后帕特里克的领导来电说了工作调派的事,他们意见不一。一开始两个人还心平气和,等到乔尔和南希上床睡觉之后——争吵就激烈了起来。圣诞节时,她和帕特里克带孩子们踏上伦敦惊喜之游,在那之前,他们俩都已经说过了太多话,然而这还没完。比争吵不休更糟的,便是沉默冷战。双方都砌起了一堵愤恨的砖墙。当帕特里克再次提起工作的事时,凯特琳才发现自己给的理由,他一个都没又听进去——要不然,就是他根本不在乎。

“好吧。”安德烈娅又转向帕特里克,“那还有别的亲戚吗?伯伯姑姑?教父教母,有吗?世交呢?”

帕特里克不是第一次这么说话了,可他又不会去解释他的言下之意。凯特琳以前追问过他,但他闪烁其词,仿佛她应该知道似的。好吧,于是事情僵持了一段时间。哪对睡眠不足、过度劳累、性欲寡淡的老夫老妻不会对彼此恼怒急躁呢?然而在某个时刻,“僵持”凝固成了坚冷如磐石的沉默。在那之前,他们的爱还没消失殆尽:十二月初凯特琳生日当晚,他们还一起外出,仿佛他们双双记起了一开始缘何而相恋。凯特琳把自己塞进波点圆裙里,帕特里克下了班也早早地回了家,之后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起漫步去市区。凯特琳在一扇橱窗里瞥见了自己,深色的螺旋形卷发,鲜红的嘴唇,活脱脱一个沙漏形身材的性感尤物在跟一个帅气的男人约会,她的心就像是系上了一百万个气球似的飞上了天。酒吧里,几杯苹果酒下肚,她重演了乔尔的校园剧,简直滑稽得可以登上喜剧舞台,帕特里克像从前一样开怀大笑。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也比平日更开心。他们慢悠悠地走回家,无视掉保姆的电话,凯特琳把他拉到路灯下面,亲吻了他。然后帕特里克的手伸进了她的防寒夹克,抚摸着她的腰。谢天谢地。她宽慰地想着,会好起来的。

凯特琳听见帕特里克清了清嗓子,顿时有些惊愕。“我正想要提议我姐。”他说,“她住在朗汉普顿——周末去那儿不算远。”

凯特琳困惑地注视着他。“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伊娃?”凯特琳脱口而出,语气出乎意料的强烈。

帕特里克用他毫不含糊、直戳脑仁的神情盯着她。她想随便说点什么,好让他别再……看着她。“你不想离开布里斯托只是因为这个吗?说真心话,凯特琳。”

“对,伊娃。”帕特里克听起来有些吃惊,“干吗反应这么强烈?”

“我们不用还按揭,所以在资金上就宽松一些。孩子们各有各的房间。乔尔在一所很棒的学校上学,隔壁还有一个操场,南希九月份也会去。那里离我工作的地方也很近,因为我也得上班,虽然工资不如帕特里克的高,然后……”眼瞧着帕特里克貌似不愿听下去,凯特琳说出了事实真相,“我感觉就算搬了家,我们的婚姻也坚持不下去。我们已经很少交谈了。我不想让孩子们搬走,最后还得再搬回来。”

“我反应这么强烈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才失去了丈夫!”对于别人的情感需求,帕特里克的反应可以变得极其迟钝。“难不成你真觉得,对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来说,把乔尔和南希送去跟一个还在悲痛中的女人住是合情合理的?”

她回过身看着安德烈娅,决心保持自己的尊严。

“米克(2)已经去世两年了。”帕特里克有理有据地说道,“而且她不是那种会下半辈子都穿一身黑,还足不出户的女人。”

凯特琳咬紧嘴唇。她不想搬家不只是因为壁炉,他是知道的。不过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她大学毕业之后,一切都土崩瓦解,她奶奶就是在那壁炉边上,把她支离破碎的世界又拼凑复原的;凯特琳在那里照料过两个孩子,那时她坐在帕特里克身边,看着他注视着南希熟睡的脸蛋,他惊讶于自己竟会这般爱意满满。炉子里燃烧的煤火让她感觉安稳而幸福。从前的帕特里克也让她有同样的感觉。她确实不想抛下那个壁炉。虽然主要原因并不在此,但却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象征性的稻草。

“你怎么知道?我们都那么久没见过她了。”居然都两年了,天呐!上次见到伊娃还是在米克的葬礼上。凯特琳之前真的打算常给她大姑子打打电话,结果她参加参加亲子活动,逛逛街,忙忙家务事,日子就飞逝而过了,况且伊娃又时常在外度假。但即便那样,伊娃也不属于凯特琳会轻易拨通电话与之聊聊天的人,她有着很多凯特琳不曾拥有的东西。她经营着自己的公司,她认识许多社会名流,她养了两只狗,没有丈夫孩子,而这似乎还挺适合她。凯特琳永远不知道跟伊娃聊什么,所以她们的对话似乎一直都是以客客气气地尴尬地聊着天气收场。

“我没有申请!我是被总部派过去的——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帕特里克挥起双手,“我能做什么?告诉他们我去不了?因为我的妻子更关心老家的壁炉,而不怎么关心我?有些事不是这么操作的,凯特琳。你往往没得选择。”

还有她那栋让人惊叹的房子,哪怕是此刻,凯特琳一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邋里邋遢。“而且貌似伊娃的家不是用来给小孩子待的吧?她家一片洁白,沙发是白的,地毯是白的……什么都是白的。”

她坐在椅子上转身看着他,她眼睛里的怒气喷涌而出。“既然你要跟我讨论什么是合理,那好啊,你申请去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地方工作,都不跟家里说一声,我还真不觉得哪儿合理了。”

还有玻璃,她家肉眼可见的玻璃简直一尘不染,很漂亮,但是对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儿来说可不怎么好玩。

“什么?那你丈夫明明得到了机会改善整个家庭状况,你却拒绝跟他搬家,就因为你喜欢你的客厅,你觉得这就合理了吗?”他满嘴“我足够多的耐心都快要没了”的口气,凯特琳听得攥紧了拳头。

“我不懂她的地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帕特里克摇摇头,仿佛她是在无理取闹,“伊娃是他们的姑姑,是他们的家人,我确信她会帮我们的。”

“你在三百英里之外。”她开口道,填满了难熬的谈话间隙,“你觉得让乔尔和南希每周往返六百英里合理吗?”

凯特琳接过话茬说:“你问过她了吗?”

五周之前的星期一早上,凯特琳突然想到情人节近在眼前,胸口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似的。以前至少会有一打玫瑰花,和一些写着甜言蜜语的纸条藏在她外套口袋里。今年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帕特里克神色忽闪:“问过了。”

帕特里克顿了顿,尽其所能给自己的答案打上最好的光。“我正在找房子——我的公司今年年初把我派到了纽卡斯尔。”

“不,你没有。”

哈!说啊。凯特琳心想,快告诉她啊。

安德烈娅插话进来:“呃,只有安排得当,而且让人乐意接受,我们才会最终拿定主意。”

安德烈娅在写字板上记了两笔。“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帕特里克?”

“大家现在都很煎熬,我姐一直都在给予支持。”帕特里克接着说,而凯特琳知道他是在胡编乱造,他这个人睡觉的时候都能编出一套这种毫无意义的官方说辞。要是他真在圣诞节礼节性地通话之后还跟伊娃聊过天,那才是奇了怪了。

“那不是新工作,是同一份工作,不同的地点。”帕特里克说。

她突然灵光一闪。“那伊娃的狗呢?”

凯特琳懒得跟他置气。“那房子以前是我外婆的,她在遗嘱里把房子留给了我。从乔尔出生起,我就住在那里。帕特里克是我们结婚的时候搬进来的,然后一月份他得到了新工作,于是搬出去了。”

“狗怎么了?”帕特里克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

“现在又是谁在争了?”帕特里克回击道,“那是我们的房子。”

“如果狗不习惯旁边有小孩儿,它们可能会有领地意识。你也看过一些可怕的文章说,不习惯有小孩儿在身边的狗会突然变得很不友好,哪怕是好狗也会这样。”凯特琳小时候就被一只这样的杰克罗素梗咬掉了腿上的一小块肉,痛得不行。从此她见到那些所谓温顺的狗,都万分警惕。一想到乔尔硬要给伊娃的狗套上绳子,演一出即兴音乐剧,或者南希硬要使劲拥抱伊娃的狗,如同挤压一排排毛绒玩具……凯特琳的皮肤窜过一丝凉意。

她点点头。“对,那是我的房子。”

“你姐姐养的是什么狗?”安德烈娅平静地问帕特里克。

“你想共同承担责任是好事。”安德烈娅拿起一支笔记下来,“眼下的住处是怎么安排的?凯特琳,你还是住在布里斯托的家里?”

“巴哥。两只胖胖的巴哥,绝对不是狂躁的罗威纳。估计这两只小狗还更害怕乔尔会直接坐在自己身上。”

帕特里克无声的指责悬在空气里,他一反常态地有些卑鄙。他再也不喜欢我了。凯特琳悲凉地想着,被摆上高处就是会这样——总有一天你会跌落下来。

“为什么你总是把我的担忧最小化?”凯特琳问道。

“当然没有!”天呐,他真的烦死人了。“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我没有!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你总是在担忧一些不相干的东西,而放着那些大问题不管。孩子们待在伊娃家怎么了?”又来了,那种表情,那种满眼责备、一脸受伤的表情。

“怎么?”帕特里克转身对着她,然后扬起了眉毛。凯特琳察觉到他深色的鬓角新长了些银丝。“让孩子们和我们俩都见面,你是想说你连这也不愿意?”

她摇了摇头,败下阵来,说不出话。其实没别的原因,只是我不想让你把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带走。

凯特琳一听,不禁侧目怒视着他。帕特里克工作太拼命,甚至临近分手了都很少来见他们。她想叫帕特里克随便说出南希最喜欢的三种泰迪熊样式,但又努力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因为她知道他说不出来。他都不知道南希会给泰迪熊排名,而且每周变换一次。

帕特里克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反正周末你可以歇着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总是抱怨你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空间。做个决定吧。”

“我想跟她共同抚养孩子。”帕特里克补充道,“尽可能多的跟他们保持联系,这对我很重要。”

哦,现在我算是记起来为什么我们会分居了。凯特琳想着想着就捏紧了拳头,现在我记起来了。

“是我们的小腌菜。”帕特里克指出。凯特琳跷起二郎腿不予争辩。没错,她是该说“我们”。帕特里克总是这样挑她的刺,抓着一些她无心造成的伤害不放。但是,是她在喂养孩子们,懂得他们滑稽的童言童语,预感他们的泪水、疲惫、欢笑和饥饿。是她的生活紧紧围绕着他们的睡眠,他们身上的虱子,他们无休止的提问,他们从爱意到沮丧的各种情绪宣泄,他们想要到处乱摸乱碰的双手。帕特里克总是冷冷地笑笑,然后说是他在赚钱养孩子。此话一出,他俩都不好受。

安德烈娅推了一盒面巾纸过来,凯特琳猜到自己已然泪盈眼眶。“也许第一次周末探视之前,你可以先带孩子们过去看看?也好让乔尔和南希适应一下,之后进一步的安排你也可以放心了。”

“下个月就四岁半了。”凯特琳说,“九月十号满五岁。”她朝安德烈娅微微一笑。她看起来像是个成熟的妈妈——她明白这是调节过程中唯一重要的环节。钱不重要,车给谁也不重要。“简直不敢相信她九月份就要开始上小学了!我的小腌菜。”

“我也应该过去。”帕特里克说。

“我们不需要在第一场调解就敲定任何资金方面的协议。”调解员安德烈娅说,她的表情摆明了不想再把分配给他们的时间浪费在算数上。“当务之急是要安排一下孩子的事。我们说的是……”她低头瞥了一眼笔记,“乔尔,我看他有十岁了,还有南希,四岁。”

“当然。”安德烈娅显得略不耐烦了。好心累啊。凯特琳心想,得听着一对对夫妻喋喋不休,跟小屁孩在争最大块的蛋糕似的,还一连就是好几个小时。“对南希和乔尔来说,探视得是积极向上、鼓舞人心的,这一点相当重要。”

乔尔和南希焦虑的脸庞打断了凯特琳还想要文一个小文身的想法,她顿时打了个激灵。但这对他们肯定更好,毕竟不必再夹在两个争吵不休的大人中间,是吧?

“你能欣然接受了吗?”他转过身,扬起一只眉毛。跟帕特里克的对话似乎都是这么结束的,就像是你没赶上火车,结果在车底下被拖拽了一路。他是什么时候变成另一个人的?她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个异于往日的男人还会从抛锚的车里抱起一个放声大哭的小孩吗?他还会在第一次约会时,送上燃油、三角警示牌,还有郁金香吗?

凯特琳重重地靠在塑料椅子上。也许她和帕特里克就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注定了无法长久。哪怕是此时此刻,当帕特里克和调解员正在交谈之时,她也不禁有点窃喜,自己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往洗碗机里塞餐具,或者是挑染一缕金发而不必看见某人挑眉暗示“真的假的”,她可以自己看着办。很久之前,她也曾自己看着办过。可真正的问题在于怎么在这场纷扰之中,不伤及两个不知所措的局外人,两个孩子不该被拉扯进他们父母的烂事里。

安德烈娅注视着她。凯特琳艰难地下定决心。伊娃可能并不会同意,或许她不想让乔尔和南希在她纤尘不染、铺满白色地毯的家里放肆撒野,或许她根本就不住在那儿,或许她已经去了米克的度假别墅所在地——普罗旺斯,或者圣特罗佩,某个人人都西装革履,喝着金汤力,知晓克里夫·理查德(3)的地方。

帕特里克也曾以为她很完美,可如今,他却甚少直视她的眼睛。凯特琳毕生所求的,能为她带来幸福与安全感的爱情已然支离破碎。

“行吧。”她说,“给伊娃打个电话,看看她周末有没有空让我们先造访一下。”

这便是他俩的不同之处,凯特琳心想。而此时帕特里克的注意力已如激光般转移到了税额减免上。凯特琳应对分居的方式和从前还没遇到他时,自己处理宜家衣柜的法子如出一辙:也就是说,没有小心谨慎地咨询专家指示,而是风急火燎地直奔主题,结果随之而来的是自讨苦吃,挫败失落,以泪洗面。流泪,然后喝酒,然后花大把时间上网看不知是用哪国语言写的分居指南。最糟的莫过于那份内疚之痛,是她自己粗心大意,才弄丢了那把开启帕特里克心门的珍贵小扳手。

“我下午打给她。”帕特里克说,“之后我们就能进行下一步了。”

然而那种有条不紊的安稳感如今却如同水刑,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到连帕特里克都选择放弃的地步。此刻他继续说着,凯特琳惊讶于他竟能将所有错误及其原因都分门别类,便于调解员评定。他从前也是像这样一字摆好他们第一个宜家衣柜的部件,以免漏掉任何一颗螺丝或者垫圈。这里一组最后一击,那里一摞理性演算。井井有条,一锤定音,不粘连半点感性扰乱结论。

“很好!”安德烈娅听起来松了一口气,“那么我们今天的调解就圆满结束了。你们俩都做得很好。”

后来自然而然地,在几次体贴周到的约会之后,两个人正式地谈起了恋爱。帕特里克继续在各方各面搭救着凯特琳。她常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家务上、财务上、生活上,但是没有帕特里克不能解决的麻烦事。他们小小的家里,绝对没有他修不好的坏东西。他讨厌混乱,讨厌不公,他自己填好了退保申请表,又徒手去救浴盆里的蜘蛛。好一个当代骑士。而凯特琳,带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自己的“废柴”程度又高,自尊心也消耗殆尽,能够得到拯救,自然是乐不可支。

“我提的那些每月预算的小问题,我们还有时间再处理一下吗?”帕特里克问,“趁我还没走。”

凯特琳目不转睛地盯着调解员桌上的仙人掌。从前,帕特里克很喜欢把她称作自己的太太,每每说到这个词,他都会痴痴地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不过帕特里克就是那样,如同身披华丽盔甲的骑士, 在六年前M25高速路的路边上,把车停在了凯特琳抛锚的雷诺后面,他是唯一为她停下车来的司机。当时凯特琳早已惊慌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汪汪的乔尔被绑在后座上。高速路上的车辆接连飞驰而过,他们的小车被震得摇摇晃晃,可她的手机却总是没有信号。帕特里克敲了敲车窗,她本该心惊胆战,但他的神情竟是如此坦诚,分明是在担忧这对困境里的孤儿寡母,于是她发自内心地感觉自己很安全。大雨滂沱,帕特里克去了紧急电话亭(他很合时宜地带了雨衣,而她没有),然后又陪着他们一直等到援助人员赶来。最初气氛有些尴尬,但当汽车协会救援车的前灯划破蚕茧一般的黑暗时,凯特琳不知不觉地握住了帕特里克的手,而他也没有松开。

凯特琳抬头瞄了一眼时钟,只剩五分钟了,然而感觉好像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

“再简单核计一下抚养费吧?”帕特里克拿笔在一页纸上敲着,“我不确定我太……”他愣了一秒,一丝脆弱忽地闪现在他脸上,接着又被眼前的数据驱散,消失不见。“凯特琳给出的这些数目好像不大对。比如,我看了看每周的食品账单,加起来不是这个数。”他顿了顿,“真的。”

“不必了。”安德烈娅坚决地说,“我们见好就收吧。”

凯特琳断定,离婚和分居能把控制狂最为丑恶的一面展现出来,甚至比结婚还见效。

(1) 纽卡斯尔在布里斯托的东北方向,而伦敦在东南边。

帕特里克依旧英俊帅气,他的颧骨棱角分明,一头浓密的棕发比凯特琳的长得还快。作为一个显然苦于即将妻离子散的人,他依旧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得不像话。他依旧裹挟着咖啡和须后水的味道,依旧会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调解地点的房门,依旧戴着乔尔和南希圣诞节送给他的果冻豆型袖扣,然而这一切跟他没完没了、单调乏味、令人火大的控制癖比起来,统统黯然失色,凯特琳最开始还误以为这是旧时献殷勤的一种方式。

(2) 英文中“迈克尔”的一种昵称。

帕特里克翻开笔记本,里面写着他将在调解中提出的种种问题,而此时的凯特琳正用指甲戳着掌心,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在哪里读到的:往往是你钟爱的点点小事,让你最终想要拿刀捅死你的另一半。

(3) 英国音乐史上最受欢迎的歌手之一,被称作“英国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