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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丽之家

“你好呀,伊娃!”凯特琳本能地想行个贴面礼,但转而伸出了一只手以防万一。

房门缓缓开启,趁其完全打开露出伊娃的真容之前,凯特琳收起眼中的怒火微笑起来,仿佛她也不确定伊娃乐不乐意见到他们。

她看见伊娃的第一反应是:绝了,她居然还有肥可减?凯特琳第一次见到伊娃的时候,是在伦敦的一家高档餐厅里,帕特里克张罗了一次“互相认识一下”的尴尬晚餐。当时她被伊娃的巴黎范儿震住了,尽管凯特琳熟知那是时尚杂志里的理念,但她从未在现实生活中领略过这般风貌。伊娃穿着九分烟管裤和金色平底鞋,看起来自信、苗条、时髦得轻松自如。吃过前菜之后,凯特琳便溜去洗手间摘掉了身上百分之五十的珠宝,然而依旧感觉装扮过头了。不过今天的伊娃看起来瘦骨嶙峋,穿着居家便裤和宽松的丝绸衬衣。她依旧留着长款波波头,但却已经长了银发,凯特琳分明记得她的发型从前好似一颗完美而富有光泽的板栗。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乔尔在某周美术课上画的一只母鸭子,周身棕色,长长的喙,色彩暗淡。

“我这是在尽力去喜欢这栋房子。”他反对道,“直到现在,这是我喜欢的第一样东西。其他地方都怪怪的,就像是个超大号玩偶的家。”

同情心淹没了凯特琳的神经。这就是悲痛的样子。她心想,近似一种饥饿。她头脑一热,上前拥抱了伊娃。“能看到你真好,太久没见了。”

“乔尔!”凯特琳瞪了他一眼,然后他才不情不愿地挪开了手指。

伊娃接下来说的话都飘散在了凯特琳的心里,等她回过神来,伊娃黄褐色的眼里泛起一点温热的光亮,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凯特琳看见伊娃的目光闪向握着她手的南希,然后又抛向乔尔。伊娃脸上划过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帕特里克是怎么说他们的?又是怎么说她的?

“不行!我想按门铃!”乔尔直接扑了过去,凯特琳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猛地按下按钮,门内传出一声洪亮的鸣响。

凯特琳的左侧闪过一道身影。

“你想来按门铃吗,南希?”她指了指门上一颗精美的按钮,简直像是宇宙火箭的发射装置,“要是你想的话,我就抱你起来。”

“我叫约瑟夫·马格努斯·里尔登!”乔尔上前一步,认真鞠了一躬,装作摘下头上的帽子,“愿为您效劳!”

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她自责地想着,太多了。

噢,乔尔,我求你别这样。凯特琳心想,别疯疯癫癫的。“乔尔。”她警示了一声,然后做了一个“安静下来”的手势。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凯特琳紧紧握了一下南希的手,可是南希没有回应。她的手在凯特琳手里感觉格外的小。伊娃还从不知道南希会有害羞的时候,但或许没来过这栋房子,跟姑姑又不熟,而且还即将见到爸爸,难免会让一个小女孩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认识您很高兴。”乔尔托起伊娃的手,吻了一下,“这是我妹妹,南希·黛安娜。”他走到凯特琳跟前,朝着南希摆出手臂,让凯特琳松了口气的是,在乔尔的提示之下,南希伸出了手。

伊娃发现他没有质疑作业的事。

“你好,南希,我是伊娃姑姑,要是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就叫我伊娃。”她握了握南希的手,南希没有回答,于是伊娃抬起头望着凯特琳。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些生机,暗藏着未说出口的疑问。

“我们当然会乖。”乔尔义愤填膺,“你怎么会这么说?我们什么时候不乖了?”

南希咳了几声,凯特琳貌似听见她问了声好,不过不太确定。

“乖一点。”她说,“要是爸爸问起来,你们就说你们一直在做作业。”

她用余光瞧见乔尔拍了拍南希的肩背,一种无声的安心让她的喉咙涌上一丝哽咽。从现在起他要常常这样做了,因为接下来的周末他们都要和爸爸待在一起,她不能再在自己宝贝女儿的身边让她安心。

并不是她想让帕特里克眼前一亮。

凯特琳听见乔尔浮夸地吸了一口气,准备要介绍她了,于是说:“乔尔,你不必介绍我。伊娃!你家真的太美了!”

凯特琳把乔尔和南希带到门口,一左一右牵着他俩的手。她希望这是一个幸福家庭的美好画卷,还是说,其实看起来像是她不想让两个孩子跑了?又或者更像是她不想让她自己临阵脱逃。她的心咚咚直跳,她后悔自己没有多吹一会儿头发。

“谢谢。”伊娃说。

然而她也无从得知,于是又为自己徒增了几分紧张。

“对。”乔尔说,“但你发现这房子应该叫作……”

真是服了你了,伊娃。她自言自语,不过是两个小孩儿和一个小你十岁的女人。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在紧张个什么劲儿?

“我们能来这儿真的特别高兴!”凯特琳抢在乔尔说完话之前向前迈了一步,“你真好,愿意邀请我们来这儿。”

篮子里,蜜蜜舒舒服服地压在了蜂蜂身上,伊娃听见蜂蜂尖叫了一声,转而将自己思维集中到乔尔和南希身上。

“你太客气了,见到你们我也很开心。快进来吧……”伊娃再把门打开了些。

“我要下楼了,等会儿来找你们。拜托你们别叫唤。”她说着走出了房间。

“把鞋脱了,你们两个!”凯特琳说,以防伊娃是那种“进门必脱鞋”的人,“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鞋子上已经沾了泥……”

蜜蜜自带眼线的哀怨双目锁定着伊娃的眼睛:你要去哪儿?

“不用担心。”伊娃说,“这是在乡下,在所难免。”

伊娃甩了甩脑袋。每每看着它俩,米克的巴哥音都会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想摒弃这个习惯实在是难上加难。

凯特琳仍旧不愿冒这个险。“还是把鞋脱掉!免得到处跑太吵。”她希望这句话能警示在场所有人。

蜜蜜抬头盯着她,深深的皱纹让她大大的黑眼珠显得更加情绪激动。不要剥夺我娱乐的权利嘛。仿佛她在用伯明翰口音说话,我只是想和他们交个朋友。

“爸爸在这儿吗?”乔尔一边问,一边扫视着门厅。

“别这样对我呀。”伊娃一边说,一边享受着蜜蜜如同一团绒面革似的手感。这是她喜欢巴哥的一个原因:够厚重。她把蜜蜜放在蜂蜂身边。“你俩待在这儿,差不多聊上个一小时。别吓着孩子们,或者他们的妈妈了。”

要是帕特里克在的话,他们肯定一来就见到了。门廊里面是一个大开间,根根分明的线条一路扫上拱顶的镶板,弧形横梁架在他们上空如同一座教堂。所有东西都是浅色的或是木质的,奶油色的地毯,搁板上放着铜碗,玻璃桌,又矮又软的浅色皮沙发,数不清的木头、玻璃以及装框的相片。

伊娃把矮矮胖胖的蜜蜜从窗边座位上举起来,蜜蜜汪汪呜呜地表示不满与抗议。

天呐。凯特琳心想,乔尔和南希会用一包蜡笔把这里毁得一片狼藉。这里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白纸板。

蜂蜂蜷缩在主卧边上的柜子里。这栋房子由众多三角形结构组成,而狗狗的“房间”就是其中一个三角形的边,里面开了一扇小窗,好让阳光照在它们的软垫上。尽管倾斜的屋顶使得一个成年人没法站在那个位置,但建筑师乐观地将其设计成了一个“鞋柜”。而后由于柜子的尺寸正好能放下蜂蜂和蜜蜜的篮子,于是它们便能睡在卧室里(米克的优待),而又不睡到床上去(伊娃的底线)。

“他还没到。”伊娃刚开口,乔尔的注意力已经上蹿下跳了。

蜂蜂和蜜蜜知道有人要来。它们注意到家里被收拾整理过的迹象,就像它们知道什么迹象意味着“清洁工要来了”,什么迹象又表明“要去看兽医了”一样。但是与焦虑不安的伊娃和蜂蜂恰恰相反,蜜蜜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吐着个舌头,像个观众似的欣喜地期盼着。

“哇!好像挪亚方舟啊!”他指着楼梯,还有楼上隔层的休息区,那里摆着几个披着羊皮毛毯的大沙发,“快看!死掉的绵羊!”

这种时候紧张确实挺可笑的,但她确实放松不下来。她原本希望帕特里克能比凯特琳先到一步,这样她就能从帕特里克那里得知一切她理应知道的事情,然而他还没到。他还说他会午饭之前就来这儿,“好确保一下家里没有威胁小孩安全的东西”,然而他一点消息也没有,发短信也不回。伊娃提醒自己此时的一线光明就是,她和凯特琳可能会有理有据地耸耸肩,然后双双认可把孩子留在这里不是一个好主意。总算是有一件她们能达成共识的事了。

“真漂亮。”凯特琳实话实说。如若家里有两个小孩子横冲直撞,到处乱抛他们的玩具、画、袜子,肆意破坏极简设计,这样干净整洁、富有建筑美的房子完全是天方夜谭。她顷刻间有点嫉妒,然后又提醒自己伊娃的房子这么整洁是因为她一个人住在这儿。

伊娃在卧室里看着他们的车沿着私人车道开过来,心里一阵翻腾。

“对,非常惊艳,”伊娃的口吻里不带一点自吹自擂的意味,估计是已经描述过好多遍了,“是米克在阿诺德·哈利迪的指点下自己设计的。这里原本是个度假屋——这是他的灵感来源。他想有一样东西,能让自己回想起在格施塔德跟朋友一起滑雪的经历,所以说……那个……”她指了指一个宽大的开放式壁炉,前面摆着一块毛茸茸的奶油色羊皮。她苦笑了一下:“要喝一杯茶或者咖啡吗?”

南希的嘴还是紧闭着。

“咖啡吧。感觉这里确实很像度假屋。”凯特琳一边说,一边跟着她去了厨房。她有一半的思绪都在乔尔身上,想着他接下来可能做什么或者说什么。“我不是说这样不好……我的意思是,这里很让人放松。”

她瞥了一眼后视镜。

她的意思是,感觉不像有人住在这里。

“我觉得你会。”凯特琳说,“这房子超级浮夸,跟你一样。”

“谢谢。”伊娃说,凯特琳知道她听懂了言外之意。

乔尔长叹一声倒在座位上。“我觉得我不会喜欢这个房子。”

“南希!”为了打破尴尬,她叫道,“来这边,告诉伊娃姑姑你想不想喝点什么。”

“所以,记住,我们要小声说话,不能打开任何橱柜,不要问任何有关迈克尔姑父或者《面包师巴尼》的问题。”她说着转入私人车道,“只需要……只需要告诉伊娃姑姑你们在学校里都在干些什么。你们想去逗狗的话,必须至少有两个大人看着。”

南希害羞地朝她们走过去,凯特琳伸出手摸着她的额头:她病了吗?她这么安静很反常。然而南希的额头又凉又滑。凯特琳冲她做了一个“你还好吗”的表情,可是南希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

路标在那儿。瑰丽之家。凯特琳猛地踩下刹车。

“待会儿你要给伊娃姑姑展示一下你的舞蹈。”她说。然而她想问的其实是:难道你不想在这房间里上蹿下跳,在阳台唱歌,把自己卷进窗帘里吗?也就是你平时都会做的那些事?

这么说吧,不是好像,他根本就是这么想的。但凯特琳从现在起无须他的援助了。从现在起,她要凭自身本领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孩子,就像帕特里克还没闯入她的生活之前那样。

南希什么也没说,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凯特琳,仿佛她的想法多到脑袋里已经装不下了。

凯特琳心想,貌似乔尔没觉得离婚是一个大问题,那就还好。“乔尔,我们得照顾到伊娃姑姑的感受。”她仔细盯着树篱看有没有路标。他们在这条路上开过头了?帕特里克说他们第一次走可能会错过路标,就好像他很期待没有他在旁边指路,凯特琳就会一步步迷路似的。

凯特琳挤出一个微笑。全是我们一手造成的。她心想,是我们把她推进了一个连我们都不明白规则的情境里,所以她才这么警惕而安静。

“妈妈?你知道吗?严格来说,应该叫‘里尔登之家’!迈克尔姑父去世了,只有伊娃姑姑住在那儿了。”

“她很安静。”伊娃说着转过身,大理石台子上满是五花八门的不锈钢厨具。

“呃,伦敦吧,我猜。”

“害羞罢了。”凯特琳把南希拉到自己腿边,安抚着她。也许伊娃打开收音机,或者放点音乐打破寂静,孩子们就能放松了。“还没太缓过神。你想喝点什么吗,宝贝?”

乔尔敢问很直接的问题。“那谢里尔现在住哪儿?”

南希摇了摇头。

“谢里尔和迈克尔离婚了。”她小心地开始说道,“他们以前彼此相爱,但后来不爱了,于是他们决定不再一起住,这样两个人都更开心……”

“你养了狗吗?”乔尔拿着一根粉色狗绳再次出现。他得意扬扬,像是大侦探波洛发现了重要证据似的。

凯特琳深吸一口气。她在心里反复演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迈克尔·奎因的婚姻关系错综复杂: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在约克郡;第二任妻子住在这栋房子里,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就她所知);然后就是最后一任妻子。不过这个话题也许能为她和帕特里克待会儿尴尬的离婚谈话铺路。

伊娃瞥了一眼凯特琳。“对,不过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你们爹地……”她说这个词时犹豫了一下,看来她对他们知之甚少,凯特琳心想,她甚至都不知道孩子们是怎么称呼他们父母的。“爹地说妈咪对狗狗过敏,所以它们待在楼上,不在这里。”

“哦不对,等一下。是男方不在那儿了是吗?也就是迈克尔姑父?”乔尔脸色一阴,声音一沉,“他死了。”他貌似为这可怕的细节隐隐有些激动。“默里女士怎么了呢?也死了?”

“它们有自己的房间?好酷!”乔尔说。

“我的妈呀……乔尔,求你别告诉她。”

“我其实不过敏。”凯特琳说。帕特里克就是这样,矫枉过正。“我是害怕。我小时候跟邻居家的狗有过一段很可怕的经历,它从树篱里钻过来扑向我,我当时才……乔尔,不准偷听。”

“但是那个默里女士已经不住那儿了,不是吗?是伊娃姑姑住在那儿,她应该把名字改了。她姓里尔登,跟我们一样对吗?所以应该叫……”他皱起了眉头。乔尔和南希两个人的额头就像是透明的似的,凯特琳心想,你看得见他们的大脑在运作。“‘奎尔登之家’!我要告诉她。”

凯特琳不想把自己看见狗就紧张不安的特性传给乔尔和南希,但却又很难掩饰,特别是因为乔尔就像是一块磁铁,硬是会吸来那些口角垂涎的狗。每次她和帕特里克带着孩子们出去散步,都会有各式各样的狗盯上他们,拖拽着它们的主人步步逼近,然后每次帕特里克都会解释说她对狗“过敏”(听起来比单纯地讨厌它们正常一点)。

“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没有偷听。”乔尔拧着嘴,“可是我能干什么?”

“我应该告诉她,她得知道。”

“你不是带了一本书来看吗?”

“瑰丽挺好的。”

“我已经看了。”乔尔喜欢看书,但更喜欢听大人聊天。然而她们的聊天也并没有更机智有趣,凯特琳心想。紧张的气氛使得她谈吐更优雅,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显然她和伊娃都在等着帕特里克来主持对话,她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跟他姐姐说他们分开了的,他是怎么说她的,又是怎么说他自己的。不过也只是他的说法。

“但是妈妈,那应该是‘奎里之家’啊。”乔尔争辩道,“是‘奎’和‘里’,他们弄错了。伊娃姑姑知道吗?”

她强忍着内心的冲动,没有一股脑儿地说出“他工作时间长到要疯了然后经常说我多么多么完美然后我疑神疑鬼地觉得我是不是让他失望了结果我真的让他失望了但他又不告诉我原因然后他就走了”。

凯特琳回头瞄了一眼南希。他们越是接近目的地,她就越是安静。出发的时候,南希还闲聊了两句,选了选他们要唱一路的音乐——乔尔举着CD,然后像电视游戏节目主持人一样把CD展开——但是车每往前开一会儿,她说的话就越短。凯特琳心头一紧,深感同情,她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欢脱,因为她想倾其所能让南希加入聊天。

“乔尔,要不然你去花园里跑两圈?”伊娃建议道,“探索一下新东西?栅栏对面有几只友好的奶牛——要是你够温柔,它们会允许你摸摸它们的鼻子。”

“好酷!”乔尔似乎被这逻辑惊艳到了。

“别摸奶牛,乔尔。”凯特琳不由自主地说, “看看就好,行吗?更不要对着它们大吼大叫。”

“也不是,这么叫是因为迈克尔姑父姓奎因,而他那个时候的老婆姓默里。所以一奎一里,就叫‘瑰丽’了。”

乔尔注视着她。“好吧。”他转身跑开了。南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凝望着空气。

“为什么要叫‘瑰丽之家’?”乔尔问道,“因为房子很漂亮吗?”

“我给帕特里克发过短信了。”伊娃说,仿佛她能读懂凯特琳的心,“他还没回,可能是堵在半路上了吧。”

网上没有伊娃和迈克尔在房子里的照片,哪怕他俩的婚姻生活全是在那里度过的。不过他们结婚之前,迈克尔已经变得热衷于保护隐私,而伊娃又不太是一个爱玩的人。

“要我说的话,应该是有人打电话找他解决什么问题,然后他把手机关了。”凯特琳接住伊娃递过来的咖啡。白瓷杯子,美若一片鹅毛。她很高兴乔尔没在这里给他自己讨要杯子。

这肯定就是谢里尔和迈克尔走向结束的开端,凯特琳心想,感觉自己有点像个私生饭(3)。穿拉链开衫的人可不爱搞事情。

“帕特里克说他的新工作很劳神费力。”伊娃说,仿佛这就能允许他把自己的孩子、妻子和姐姐撂在一边了似的,而且这些人还都是按他的吩咐聚在这栋房子里的。“我们上次聊天的时候他被打断了三次。”

网站上还有几张谢里尔和迈克尔的照片。从肢体语言看得出来,前名模谢里尔比迈克尔更乐意在房子里拍照。除了那张被要求在草坪上手挽手,两只黑色巴哥待在他们面前的照片,凯特琳还发现了好几张谢里尔的单人照,她摆着映衬着房子角度的造型,炫耀着她小麦色的大长腿和金色的直发。迈克尔只有一张单人照,他坐在书房里,旁边摆着一堆书和三个空空的威士忌水晶酒瓶。他身上穿着一件开衫。

“他好歹可以给我们打个电话说他会晚到。”凯特琳苦笑了一下,“我们都知道他有手机。”

凯特琳提前谷歌了一下伊娃的住所,一方面是免得乔尔可能问出一些尴尬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错,她需要警示一下自己那里有没有池塘或者水井。说来也奇怪,她搜出来的不是一个娱乐网站,而是一个建筑网站:为迈克尔·奎因和他前妻谢里尔·默里修建“瑰丽之家”的设计师是一位名家,照片里有他们家“突破性”的结构和“未来感”十足的玻璃,还有“极富想象力的花园建筑”。凯特琳觉得那像极了一栋滑雪小屋:斜斜的屋顶、满眼的松树和玻璃、硕大的窗户。你不会想到这种房子会出现在平淡无奇的内陆小镇郊区。难以置信他们居然获得了建筑许可,更不用说他们还找到了能处理这么多玻璃的工人。

片刻停顿之后,伊娃出人意料地翻了个白眼表示同意。

“我去过,那里种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花,他们的花园很漂亮。”

“要是他能打来就好了,”她说,“不然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你怎么知道?”乔尔问。

尴尬的沉默降临,凯特琳的脑子一片空白。明明有两个显而易见的话题,两人却避而不谈,那就是她们各自消失不见的丈夫。她们本该因此惺惺相惜,可凯特琳却感觉语塞。当中哪一个更重要呢?是溘然长逝却爱意无尽的那个,还是仍旧在世却分居两地的那个?谁的境遇更难呢?

“你在想什么呢,小俏妞希希?”她兴高采烈地问道,“你觉得伊娃姑姑家会是一栋魔法屋吗?我知道那里有好多好多的花。”

她的目光落在了伊娃和迈克尔穿着晚礼服的一张相片上,旁边还有约翰·奈特斯(4)和露露(5),另一个问题闪过她的心头:你和迈克尔·奎因究竟有什么共同点?

我们必须告诉他们。凯特琳心想,就在今天。

“所以……你来的路都还顺畅吗?”伊娃问道,凯特琳逼迫自己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今天冗长而乏味的旅程:在伍斯特绕路,下次可能会坐火车来(下次!啊哈!),在他们家旁边停车。

凯特琳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被包裹在座位上的南希。她坐着一动不动,专注地盯着窗外,仿佛她必须要追随着一路留下的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最喜欢的红色毛衣把她的脸衬得苍白。凯特琳不愿意看到南希这么安静,她的声音没有从后座上叽叽喳喳地传出来很不寻常。是因为帕特里克也会去伊娃家吗?她已经在害怕要说再见了吗?

紧接着,正当她绞尽脑汁想再吐槽一下M5高速路时,三件事同时发生了。

“你保留权利?”他这是从那儿学来的?帕特里克教的?还是从电视上学的?乔尔不太爱看电视,他本人浮夸的独角戏更为有趣。

门开了,帕特里克大喊:“抱歉我迟到了,总算是到了!”听着他的声音,一股子烦躁和宽慰以及别的些许情绪如暴风一般朝她刮来。

“我觉得有点恐怖。”乔尔言之凿凿地说,“我保留被吓死的权利。”

南希从沙发上跳起来,奔着门厅冲了过去,然后扑进爸爸的怀里,照旧一言不发。

迈克尔姑父听起来很奇怪。第一,因为他只见过两次乔尔,一次南希。第二,因为他是迈克尔·奎因。听起来就像是在叫肖恩·康纳利(1)姑父、罗杰·摩尔(2)姑父一样。还有一个小问题就是迈克尔姑父给《面包师巴尼》配过音。凯特琳已经提醒过乔尔不要提及这部动画片,结果他翻了个白眼,并指出自己已经很多年没看过了。

植物温室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乔尔的大喊:“对不起——”

“因为伊娃姑姑和……和迈克尔姑父想过得私密一点。”

楼上爆发出一连串狂吠。凯特琳看见伊娃的脸僵住了,然后她咬住嘴唇转过脸。凯特琳也不明白是这三件事中的哪一件致使了这样的反应。

“我就是知道。”他做作地抖动着身子,“这房子为什么这么……隐秘?为什么不像正常房子一样修在大路上?”

是因为东西摔坏了吧。她心想,不过无论乔尔砸碎的是什么,她都没有意识到,相比于破裂的感情而言,那终究是非常容易修补好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凯特琳冲他皱起了眉,“我们都还没去过。”

(1) 英国演员,《007》主人公詹姆斯·邦德最早的扮演者。

凯特琳身旁传来一声长叹。“我觉得我不会喜欢那个房子。”乔尔大声说。

(2) 英国演员,詹姆斯·邦德第二任扮演者。

“我们假装是嘛。”

(3) 侵犯明星私生活和工作的粉丝。

“才不是呢。”乔尔说。

(4) 英国演员。

“别告诉爸爸。”凯特琳提醒他们,顺带把手缩了回来。她的毛衣袖子上沾满了毛刺。去名人遗孀家做客实在是很难抉择应该穿什么,只能像现在这样穿得像一只从树篱里倒着拽出来的鸡,蓬头垢面,邋里邋遢。“那是一种专门做给拖拉机看的行车信号。”

(5) 英国歌手。

“妈妈,那个拖拉机上的男人在朝你挥手。”乔尔大声说道,凯特琳猛地一个急刹车,正好把车甩进一个没设路牌的岔路口里,一路驶向伊娃所在的村镇。她后面的红色拖拉机高声鸣着喇叭,凯特琳将手伸出窗外,比了一个在理想环境下不会在乔尔和南希面前做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