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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的秘密

伊娃的心窝子里有什么东西忽闪了一下,那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一场火灾之前的点点火苗。

亚力克斯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伊娃。他神情忧虑,仿佛是在谨慎地遣词造句。“她还提到了他们离婚前一年,她流过一次产。”

“然后……迈克尔的反应就是去做了结扎手术,等到做完了才告诉了谢里尔。”亚力克斯眼神流露着同情,“估计日记里总是提到的‘医院’就是在说这个吧。我想他在遇见你之后去做过检查,然后从你说话的口气来看,我猜测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我真的很不希望等这件事见报之后,你才得知实情。”

“谢里尔写到了婚姻生活里双方坦诚的问题,但自始至终她和米克都没有诚实地对待过彼此。真的很搞笑,出版社的布里欧尼简直欣喜若狂——一旦律师表明文章无诽谤之嫌,可以发表,她就会着手举行拍卖会,决定由哪家报纸的周日版洋洋洒洒地公布这些细节,但是……”

血液在伊娃的耳朵里发出巨响,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鼓动在太阳穴和嗓子眼儿里。

“不知道你最终想表达什么,”伊娃说,“你继续吧。”

米克做过结扎手术?而且还从没告诉过她?

蜂蜂转头盯着伊娃,脸蛋颤抖着检视她是否安好。伊娃报以微笑,它又继续向前小跑起来。

“我……我还真不知道。”她说。然而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改变了。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有孩子……

随后他大声地吸了一口气,一股脑地说道:“我其实很感兴趣,你懂的,就是你说你和米克决定不生孩子这件事。那他和谢里尔从前会不会也有过类似的讨论,因为他俩也没有孩子。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多管闲事,但是站在一个传记作者的角度来讲,每一段婚姻都是不同的……当你谈起那件事的时候,感觉像是两个成年人在坦诚、相爱、追求同一个未来的基础上做出的成熟的决定。然而谢里尔和米克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还很年轻——我就很好奇,想猜一猜他们中的哪一方当初促成了这样的决定。显而易见,谢里尔遇见奥韦,那个摇滚明星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跟那个公爵也一样。”

伊娃眨了眨眼睛,惊讶已经化为胸腔里的熊熊火焰,灼烧着她的记忆。究竟是怎样一颗匪夷所思的虚荣心才使得米克说是他不想要孩子,而不是要不了孩子?伊娃如果很早就知道真相会怎样?为什么他就不能告诉她呢?

真惬意,伊娃心想,在空荡荡的小路上转悠,两边是高大的树木,一路谈笑风生,但亚力克斯明显是在兜圈子,他兜得越久,伊娃就越紧张不安。

伊娃想起了金斯利医生给她的一张单子,上面表明了女人在四十岁到四十四岁之间生育能力骤减。如果三年前,当她躺在床上看着熟睡的米克,自己在心里想象着他们二人基因相融的时候,当她还最后抱有一丝生子渴望的时候,她知道了这件事,她会怎么做?

“确实用不着。”

她的意识过了好久才浸入心底,那一刻,一股强烈的感受如潮水般冲刷伊娃的身心,刺痛她的指尖。那是一种突然不了解自己、突然感受到脑子与心灵之间竟有看不见的鸿沟时的错愕与震惊。

“这还用得着你说?”

此刻连蜜蜜都开始不开心地转起了圈,她感受到伊娃传递到绳索上地惶惶不安。

“怕是年纪有点大了吧,而且谁知道谢里尔嫁给一个政治家能不能谨言慎行。”

亚力克斯垂下脑袋。“我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一方面我觉得这故事引人入胜,米克面对他的每一任妻子都如此不同,仿佛他在扮演不同的角色,只不过换了女主角。但另一方面……我很气愤,为你而气愤。你之前说不生孩子是你们的选择,于是我猜测其实你是不知道实情的,况且你还这么信任他的坦诚——他说话这么直来直去,你是唯一一个会在意他名誉的人。一旦谢里尔开始宣传这本书,那这些事就包不住了。我感觉我有责任,如果不是我劝你进行这个项目,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个寡头政治家?”

伊娃一时失语。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感觉所有事都像是发生在一层厚厚的玻璃板后面。

“没错。”亚力克斯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嘲弄与消遣,“估计她是在‘集邮’吧,不知道在演员、贝斯手以及现在的公爵之后会是谁。”

亚力克斯神色不安。“伊娃,拜托你说句话,我是不是做错了?”他把住伊娃的手臂。

“就是王室成员之前的那个?”

伊娃回过神来。“没有,没有,亚力克斯,谢谢你能够告诉我……”

“哦,开心得不得了。所以我们最后聊起了她的孩子——她在跟她那个摇滚明星前夫争抢监护权。”

可她真的心怀感激吗?米克还撒了什么谎?尤娜或者谢里尔还会向她抖落出什么秘密?

“那些做广告宣传的姑娘会很开心吧?”

伊娃开始感觉她的婚姻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这就跟她回忆往日单身时光时的感受一样——如同一条天际线在汽车后视镜里渐行渐远。那些日记早就将回忆从伊娃的心里抽离出来,然后用含沙射影的疑虑和各处小小的差异扯断了她跟米克之间的粘连。而此时此刻,这个消息彻底改变了一切。她真的是嫁给了一个演员。

“就在Skype上聊了一下,我需要跟她说明一些细节。你还记得我叫你们给我写点东西吗?她写了好多篇居心叵测的八卦文章,谈他们的婚姻,谈她自己的事业……特别搞笑,但是纯粹是在恶意中伤。谢里尔她太口无遮拦了。”

伊娃和亚力克斯站在一片树林中间,周围有好几条路互相交错。一条通往观景台,有几条通往植物园,还有一条通往一片田地,两只狗已经在那边围着一个球弹来跳去了。

“啊!你有一个听众了。”

“所以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做下去。”亚力克斯揉着脸,说,“我原本答应做的项目不是这样的。我最开始跟罗杰谈的时候,他坚持要求最后出版出来的书要很严肃,要是那种演艺生涯回忆录,可是现在完全跑偏了。”

“我昨天跟谢里尔·默里聊了聊。”亚力克斯说道。

“你跟他说过了吗?要不我跟他说一下?”

伊娃点点头,于是他们重新散起步来。蜂蜂和蜜蜜立马冲到了前面,一前一后,好不欢腾。

罗杰,她心想,他会不会知道米克结扎的事?应该不会吧,他干吗要知道呢?

“也对。”亚力克斯挤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他也往下瘫了一下,结果差点碰到伊娃的胳膊,两个人这么轻易就变得如此亲密,他有些吃惊,于是立刻恢复了正襟危坐的状态。“我们能走着说吗?动起来我感觉要好一点,我这一天坐着的时间太长了。”

“说过了,他也很不开心,但是我们现在根本无能为力,毕竟合同都签了。出版社会全权掌控编辑事宜,跟他没什么关系了。我们可以起诉侵犯隐私权,但是我估计罗杰在看合同的时候,他以为大家会互相理解,互相谦让。结果很遗憾,事情并没有这样进行。”

“快告诉我。”伊娃说,“我们已经很熟了吧?我的意思是,你已经看过了我丈夫对我胸部的评价,你知道我们宠物的名字,我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改变谢里尔的故事,好让她自己的故事传播得更广,这公平吗?不,当然不公平。伊娃必须要跟其他所有人一样面对现实。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说着抬手罩住脸,然后缓缓地擦下来,“感觉……”

“我本来打算日记出版后,就去度个长假。”伊娃悻悻地说,“然而我都快认不出你口中的那个米克了,所以我已经开始想我到底要不要去在乎这些事了。”

“好了。”她说道,她看见蜂蜂把扁平的脸埋进了风信子里。他们两个人坐到了一条长凳上,这条长凳是为了纪念一对叫艾达和斯坦利的老夫妇而设立的,前面正对着一棵盘根错节的智利南洋杉。伊娃瘫坐在上面,伸展着大长腿,而后又发觉这个姿势很不雅,而且头也快靠到亚力克斯的肩膀上了。她重新坐直了身子。“你想跟我说什么?”

“还有……”亚力克斯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别处,然后又回头看着她。他似乎是在逼自己把话说出口。“干脆一口气把不愉快的话都说完吧。我跟谢里尔聊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跟出版日记这件事毫无关系,我的想法完全跟工作不沾边。我只想到了你,想到你会作何感受。我不能想象你像现在这样伤心难过,我接受不了,我想要保护你。”

伊娃激动得要命,以后她再也不用在米克或者孩子之间做选择了,她再也不会被当初做出的人生重大抉择所束缚。

伊娃注视着亚力克斯,他眼镜后面的双眸在闪烁,当他把垂到脸上的头发拂到后面去的时候,伊娃莫名感到心弦被谁拉动了一下。

两个人迈上了最好走的一条路,伊娃聊起了狗,聊起了亚力克斯的系列讲座。由于是工作日,路上没什么行人,春叶新绿,落英缤纷,感觉仿佛置身南希故事书里的那种森林。伊娃为自己的心情感到惊讶:去看医生没有让她觉得压抑,反倒是很受鼓舞。并不是因为金斯利医生说她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仍有怀孕的机会,而是因为她的生活终于由她自己做主了。所以她的生活还剩下一扇小窗——总比没有窗户要好得多。她既可以忠于她跟米克所做的决定——两人的婚姻生活里不要孩子,又可以有时间和机会成为一个母亲。

“我一直都在想你,”他继续说道,“而且最近我没看日记也会想到你。你是一个超凡出众的女人,你真的是个贵妇,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说这么老土的话。你在婚姻生活里给予了米克支持、灵感和爱——如今你独自一人也很有尊严。”他摇了摇头,仿佛是想甩掉头脑里一连串的话语,“说句真心话,伊娃,我觉得他不配。我觉得……”

“你小心一点它的粉丝就可以了。”伊娃回应道,然后往兜里多塞了些用作奖赏的狗粮,以确保安全。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确定要让我牵它吗?”亚力克斯故作紧张,“这责任很重大啊。”

“怎么了?”

公园入口有几棵高大的橡树,伊娃站在树荫下拿起蜜蜜的狗绳,毕竟它是两只狗里边更难以捉摸的那一只,然后把蜂蜂的绳子递给了亚力克斯。他俩对望着,蜂蜂身上套着背带,亚力克斯身上穿着花呢夹克。他们那圆圆的棕色眼睛颇有几分相似。

“还轮不到我来想这些事吧。”亚力克斯与伊娃四目相对,“也许我应该多想想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源文件……”

“嗯,好。”亚力克斯说。这一回他居然什么老套的词也没加。说真的,他听起来有一种忧郁的时髦感。

他们站在原地,相对无言。蜜蜜坐到了伊娃的脚上,她没有察觉。她正盯着亚力克斯柔软的嘴唇曲线,和他强烈而敏锐的目光。这样不对,伊娃心想,别看了。

“我们去昆斯伍德森林公园吧。”伊娃说,“我把狗也带上,它们肯定很想见你。那边有个咖啡厅,我去车站接你。”

终于,亚力克斯打破了沉默,伊娃心生感激,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

“呃,不方便吧。不如去城里面?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所以总结起来就是……”他说道,“现在我对这些日记跟你有一样的感觉,这堆破烂儿,我只想开心地甩手不管了。我必须承认,通常我做传记项目,最后都会感觉写书的人跟我是老朋友,但这次不一样了。我一如既往地在专业上敬佩迈克尔·奎因,但是我可能不大喜欢作为男人的那个他。”

“没问题,你想来我这儿吗?”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们。”伊娃说,“你都做了这么多工作了,他们已经快要完成了,不是吗?”她苦涩地微笑了一下,“除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跟谁再经历一次这些事。”

“算是吧。”他尴尬地顿了顿,“呃,我想跟你当面谈谈,你今天有空吗?我要等到中午才能离开学校,但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一面。”

伊娃的话悬在空气里,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好似有另一层意思也随之展开,一种别样的感觉如落叶般飘摇在他们之间。

“没事,怎么了?是跟广告宣传有关吗?你表明立场了吗?”伊娃开着玩笑,但听得出来亚力克斯很认真。

“我是说出版日记这件事。”她补充道。

“伊娃!”铃声响了一下他就接起了电话,似乎松了一口大气,“你收到我含糊不清的留言了吗?不好意思给你留了那么多条。”

“嗯,当然,”亚力克斯不自然地动了动,“用不着解释。”

“你在那儿乖乖等着。”伊娃用米克的“蜜蜜音”命令着蜜蜜,然后拨通了亚力克斯的手机。

伊娃一时间感到很尴尬,于是不由自主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愿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婚姻。”话音刚落,她就希望自己根本没说过这句话,因了种种原因。

伊娃停在车子边上,两只巴哥在后座上朝她吐着舌头。它们很想出来撒欢,但是它们必须得在车里多待一会儿了。蜜蜜套着背带不停地跳,想让伊娃放它出来。蜂蜂难过地趴着,它在想念南希。

亚力克斯的肩膀僵住了,伊娃极度渴望时间能倒回,然后她再重新组织一下这句话,但你怎么可能能让时间倒回呢。说出来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这也是为什么她时常告诫自己“沉默是金”。生活永远只能一镜到底,不像电影镜头那样可以重来。

这条留言半小时之后,他又打了一个电话。“伊娃,还是我,亚力克斯。你收到留言的话,能回我一个电话吗?我有事要跟你商讨一下,跟日记有关。谢谢。”

伊娃搂紧了自己的夹克。天空日光闪耀,可气温却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温暖。亚力克斯刚才是在表明他对她有感觉吗?还是说伊娃理解错了?“亚力克斯,从现在开始我要闭嘴了,今天我有太多事需要去理解消化。我知道我肯定会说蠢话,不好意思。”

她迅速穿过停车场,准备接受又一轮的责骂,然而消息是亚力克斯发来的。“你好,伊娃,我是亚力克斯。”他听起来很急切,“我需要跟你聊两句,我再试试你的座机。不好意思,拜拜。”

亚力克斯把着她的胳膊,而她没有挣脱。“请你告诉我,我没有冒犯到你吧?”

伊娃发觉自己比乔尔还爱攥着手机,当她走出朗汉普顿诊所的时候(安娜终于说服了她来做生育检查),一条语音留言弹在屏幕上,她立即心跳加速。

“没有。”伊娃摇摇头,“你完全没有冒犯我,我很感谢你的坦诚,现在轮到我变得笨手笨脚的了。”她转头朝亚力克斯笑了笑。此时此刻,连微笑居然都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谢谢你想到我。”

乔尔和南希原定在这周末去朗汉普顿看帕特里克,可伊娃仍旧没有收到帕特里克明确这样的探视还要不要继续的消息。她很希望他们能来。凯特琳没有回复她长长的道歉短信,于是她就在想,是不是应该亲笔写一封信寄过去。但要是凯特琳还是不回应呢?她是不是要飞鸽传书或者发电报才行呢?

亚力克斯苦笑了一下,然后两个人转身踏上走回停车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