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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裂边缘

“妈妈,”她说着把头埋进了林恩的肩膀,“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想象着青春期的南希转身避开她,然后带上破碎的心去找林恩或者伊娃疗伤,凯特琳顿时被一阵苦痛撕裂。

她感受到林恩的手轻抚着她的头,仿佛她又变回了一个小女孩。“没有的事,”她听见妈妈对着她的头发低语,“你从没让我失望过,凯特琳。”

凯特琳看着妈妈,这是她第一次把她看作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女人,她也会害怕自己犯下的错误会给不堪一击的生活招来祸患。林恩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软弱——或者说这种情绪以前都被她选择性无视了。

乔尔和南希见到凯特琳和外婆一起来接他们放学,激动溢于言表,但他们也没有傻到发现不了情况不妙。尤其是外婆跟妈妈两个人居然都红着眼睛,而且还没有斗嘴。

“我试过了,我当初想要帮助你,但是你不愿意。你爸也是这样,不接受帮助。”林恩含泪微笑着,“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只有我才能帮你赶走噩梦吗?这就是当你带着乔尔,生活艰难的时候,我想要做的事——赶走你的噩梦。不管你长多大了,凯特琳,我永远都希望能帮你驱散坏事。”

“快看谁来啦!外婆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凯特琳说。

“妈妈,你没有亏欠我什么,为什么你以前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为什么?”乔尔问。

林恩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凯特琳不忍直视。

“因为……就是个惊喜啊!”

“并没有。”林恩转头看着她,眼里闪着泪光,“你飞去了不一样的方向,看见你煎熬我也很难受,我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处理好这件事。但最让我伤心的,是你没有回家。每天夜里当我想起你去找你外婆求助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当初应该告诉你我有多么为你骄傲。不为你的成绩,而为你的精神,你的求知欲,你人见人爱的魅力。你永远都是我漂亮而优秀的女儿,你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如果我让你有了与之相悖的感觉,那就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败。”

“我带了蛋糕来!”林恩摇着一个袋子,那是她在城里一家美味烘焙坊买的,“大家都有份!”

“结果我却让你失望了。”凯特琳闷闷地说。

南希怀疑地打量着蛋糕,她第一次去看言语治疗师之后吃的就是蛋糕。一想到这一点,凯特琳就思索着买蛋糕会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凯特琳本想说自己考试拿了高分,但是听见妈妈语气里的忧伤,她坠入了沉默。她也回到了当年那辆车里,她还记得当初她有多兴奋,然后……然后……格拉斯顿伯里,怀孕,一瞬间所有希望全部破灭。优秀的女孩不会带着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换工作,一遍又一遍地想融入。优秀的女孩不会浪费生命,不会躲在公园里喝事先调好的金汤力。

他们回家的路上乔尔不停地说话,而不管凯特琳怎么努力让南希加入聊天,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了。南希只是紧紧地牵着凯特琳的手,抬头冲着林恩微笑,然后时不时朝着一些猫和一只在乔尔看来“长得很像蜜蜜”的狗挥挥手,除此之外,凯特琳无能为力。

林恩叹了一口气。“总之,我还记得那次开车载你去学校,我当时就在想可能我们永远也不会这样了,母女俩单独一起坐车。你从大学回来就是个独立的大人了。我很想告诉你我有多么的激动,我很想说我知道你期末考试不会有问题,而且那些考试完全不重要。再过几个月你就要飞向外面的世界了,我等不及想要看你会去哪里。我真的好骄傲,骄傲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不要感觉有负担。”

和往常一样,乔尔把手机攥在手里。

“这……还算不上是我青春期干过的最坏的事……”

“这么小就用这么奢侈的手机啊?”林恩温和地问道。

“我知道,但是……有些事过去了,你还是会想念的。时间过得太快,前一分钟你还是个婴儿椅上蛮横的小家伙,下一分钟你就已经在谈论时政,染头发了。”

“那是帕特里克的旧手机,他希望乔尔能跟他保持联系。”凯特琳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乔尔基本上就只用摄像功能——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把某些视频卖给电视台。”凯特琳低头看着南希,“我们也可以拍你跳舞,就像你书里的那只狗一样,那只不跳芭蕾舞的。”

“我们其实没怎么聊天。”凯特琳说,“几乎全程坐在车里听电台。”

南希扭了两下,把头转开了。

“你猜对了,他要开会。”林恩转头看着她,脸上满是怀旧的情绪。“你知道吗?当初是我主动去接你回家的,但是你爸爸也很想去。你长大以后,他一直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你,我还挺‘羡慕’的。”

“妈妈,妈妈,妈妈!诺亚的妈妈把我们创世界纪录的表演放在YouTube上了!你想看吗?”乔尔挤进凯特琳和林恩中间。

哦对,那是他们那辆老沃尔沃,上面堆满了凯特琳的书和光怪陆离的海报。林恩半天找不到地方停车,最后凯特琳有些羞愧地下了车,而林恩叫了两个学生过来帮她。“当时爸爸去哪儿了?他因为什么原因去不了吗?”

“现在不想看,”凯特琳说,“回家再看吧。”

“我记得,当时我开车送你去上学,那是你大学最后一个学期了。”

“你们学校?放到网上去?”林恩一脸担忧,“这样真的好吗?”

“不记得了。”凯特琳说。

“真的超级好。”乔尔说,“现在已经有一百个赞了,说不定就有人看见我唱歌,然后叫我去试镜!”

“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两个单独坐在车里吗?”林恩问道。

凯特琳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乔尔,在表演开始之前,他已经走了。

不过刚才她说的只是她恐惧的冰山一角,她还害怕自己永远也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她做铁板三明治已经做了十年了。她也害怕自己永远也遇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如今她有了两个孩子,孩子们的父亲还各不相同。她害怕自己会坠入这种不断遇上错的人,不断做错事的循环里。

“乔尔,宝贝,你必须小心一点,网上有很多坏人。”林恩说。

我也能像她一样,凯特琳心想,在某个平行时空里,说不定那人就是我。

“但要是有人看见我在网上唱歌,你就不用带我去参加试镜了,对吧?我可以在家完成!”

停车场另一边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跟凯特琳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朝着车门自信地大步走去,手上提着一个公文包,身后跟着两个匆匆忙忙的实习生。那个女人穿着中跟鞋,像是在发号施令,嘴上涂着中性色调的口红,愉悦地微笑着。

“不行,不行。”凯特琳说道。这一次她终于在她妈妈脸上看见了认同的表情,简直史无前例。

“我很害怕。”她说,“我害怕南希再也不会在外面说话,我害怕乔尔会觉得他又一次被爸爸抛弃了,我害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受不幸却无能为力。”

林恩留下来喝了杯茶,吃了块蛋糕,然后乔尔领着她看了看房子的修缮情况,顺便浮夸地重演了一遍水漫浴室的情景。

凯特琳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仪表盘。

“水就是从这里漫出来的。”乔尔张牙舞爪地告诉她,“然后你往窗外看,那边停了一辆救护车和消防车……”

“你怎么了,凯特琳?”林恩的声音抚慰人心。

“你讲的比实际发生的夸张太多了吧。”凯特琳故作轻松地说道,脑子里却想着帕特里克的律师函,“你快带林恩外婆去看看我们要给浴室刷的新颜色。然后南希,你该睡觉了哦!”

凯特琳望着停车场,这些心事她能跟谁人说呢?如果在上周,她还可以跟伊娃说。然而现在她已经彻底毁掉了那份情谊。

“要不要外婆给你讲个故事啊?”林恩瞄了一眼凯特琳,“还有时间吗?”

“那又怎样?你是他们的妈妈。”

“有啊,”凯特琳微笑道,“当然有,我们都很期待哦,对吗?”

“不对,妈妈,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帕特里克接纳了乔尔,而南希就是他的孩子。”

南希热情地点了点头,凯特琳松了一口气,心里暖暖的。

“他不是吗?他突然想起来修厨房的钱都是他给的,几周之前他都还没有表现得这么直接。你要强硬一点,凯特琳,你不能让他主宰一切,乔尔和南希是你的孩子。”

没过多久,南希便睡了,林恩走了,凯特琳让乔尔晚半小时再去睡觉。她想跟乔尔单独待一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如凯特琳遇见帕特里克之前的那些年一样。她有事要告诉乔尔,这需要一处安静的空间,这样她才能读懂乔尔的表情。希拉警告过她,学校里的其他孩子有可能会聊到家里人离婚,当中不乏从大人那儿偷听来的些许传言。“最好是让他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有个准备。”希拉说,“别让他们全靠自己去想象。”

“帕特里克不是那种人。”凯特琳说完,林恩就瞪了她一眼。

凯特琳和乔尔一起蜷缩在沙发上,一起看《神秘博士》。反正没人瞧见,于是趁凯特琳喝咖啡的时候,乔尔依偎在了她怀里。凯特琳默默在心里记下每一处细微的回忆:他栗色的头发、暖暖的气息、脖子上的一点痣,刚好在他耳朵下面。

“你也别说得这么绝对,说不定是因为他在纽卡斯尔那边发展不顺利。”林恩在遮阳板的镜子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孩子无非是他要出走最好的借口,他看起来就像是个甘愿为儿女牺牲的爸爸,这样他走的时候,也没人会问他尴尬的问题。”

影片结束之后,她尽其所能以随意的口吻说:“乔尔,有件事我们要谈谈。”

没想到凯特琳的心为之一痛。帕特里克愿意为了乔尔和南希回来,却不愿为了她留下。这说明了什么呢?

她感觉乔尔的身子突然僵住了。“是因为奶牛的事吗?那不是谁的错,我当时在看着南希,伊娃姑姑也是,但是我们走了一下神。”

“那可不一定。”凯特琳说,“帕特里克的信上说他在重新安排工作,之后会离孩子们近一些。他这么做肯定是因为他觉得这至关重要。”

“宝贝,不关奶牛的事,我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那就是一场意外罢了。”

过了好久,林恩终于把手机插回充电器上,转头看着座位上的女儿。“我觉得刚才收获颇丰,希拉办理过几百件这样的案子了,就像她说的那样,哪怕她是在装腔作势。只要她写一封信,帕特里克的律师就再也不会给你发出任何消息。”

“那是关于南希的事吗?她还好吗?”乔尔抬头望着她,眉头有些痛苦地皱着,“还是说关于明年上学的事?”

一小时的会面结束之后,林恩和凯特琳的新律师希拉·马洛起立,站在北欧松木桌的两边握手道别,凯特琳心不在焉地跟着林恩走出大楼,穿过停车场,走向林恩的公家车。上车以后,林恩察看着工作邮件,而凯特琳默默在心里审视着残破的旧日生活,刚才狂轰乱炸的问题揭露出了过去的种种问题,就像是一座被炮击过后的城市:有些部分还辨认得出,但残垣断壁间全是令人心碎的细枝末节。那些旧日生活里细碎的时刻,她再也回不去了。

凯特琳深吸了一口气,这孩子太爱操心了。“都不是,我要说的……是件好事!爸爸要换新工作了,然后他就能多看看你和南希了。”

林恩丝毫没有浪费时间。两天过后,凯特琳来到了布里斯托顶级家庭法律师阳光普照的办公室里,她的妈妈坐在她旁边的皮椅上,接连问着凯特琳慌乱得答不上来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还一边做着笔记。

乔尔两眼放光,凯特琳有一丝心痛。“真的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林恩的声音一出,竟然是一片柔情。“这是妈妈应该做的。”她说道。

“真的。”

凯特琳立即感到无比宽慰,就像是有冷水涌进了干裂的喉咙。“谢谢你,妈妈。”凯特琳知道自己已经语带哭腔,她感觉自己变回了十岁的小女孩。

“耶!”他举起拳头欢呼,“所以他什么时候会回家?”

紧接着林恩开口说话了。她的口吻并不是自鸣得意,而是悲伤里带着关怀。“别担心,凯特琳,交给我,我五分钟之后打给你。”

“对不起,宝贝,他不会搬回来住。”凯特琳绞尽脑汁搜寻着合适的词句,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的话语才能叫作合适,“但是他确实很想多陪陪你和南希,他很想你们。”

都是我自作孽,她难过地想着,妈妈一定会这么说。是时候像个成年人那样做事了,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她说得对。

乔尔难掩失望的神色,他打量着凯特琳的脸,不知该作何反应。“但是他不想你吗?”乔尔声音嘶哑。

还有别的事凯特琳没有说,因为她觉得那些事很蠢。比如红酒瓶回收箱已经满了,她一连好几周都没记起来要拿出去,结果被帕特里克发现了。帕特里克一直爱唠叨她喝红酒喝得太多了,搞得她现在就像是个酒鬼。对帕特里克来说,这一切远比表面看起来的还要糟糕,他有鹰的眼睛,善于明察秋毫,他会把所有细节都拼凑起来,最后确保自己搞清楚了凯特琳在哪儿、干了什么。他把这叫作关心,而凯特琳却称之为监控。

凯特琳心碎了,却只能强装坚强。“我跟你爸爸打算分居一段时间,这样我们能相处得好一些。”

小巷尽头,一只猫从高墙上静悄悄地跳下来,两只鸟慌张地扑腾而上,翅膀撞到了砖头。

“所以我们去哪里住呢?跟你住,还是跟爸爸住?”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说,“这简直糟透了。”

“跟我们两个一起住,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要去跟一个特别的顾问聊聊这件事,要确保大家都能开心。”凯特琳先前并不想说出这种可能,但是林恩坚持要她让乔尔有个心理准备,以防万一。

“我上周在布里斯托见到他了。我回家解决房子的问题,他撞见我在跟一个朋友吃午饭。他……他立马就下了结论。然后伊娃本来应该照顾好孩子们的,结果她没发现南希走到一堆牛群里了,于是我……我当着帕特里克的面把她臭骂了一顿,告诉她永远也别想见两个孩子了。”凯特琳慢慢停下来,顿了顿。

“谁会去聊啊?”乔尔的脸上愁云密布,“就我去?还是我和南希都会去?”

她妈妈心里一清二楚,她是个聪明人,编个谎话一点意义都没有,但话一出口,凯特琳还是听见自己在改变一些片段。

“这个嘛……”谈话比凯特琳预期的要深入很多,但既然他问了,她也只能回答,“南希还太小,解释不清楚她想要什么,所以可能只有你会去,但是你不用太担心,不会很吓人的。没有什么正确答案,就是一次聊天而已,就像我们去跟南希的言语治疗师聊天一样,我们最近不都在做这件事吗?指不定她就有了线索,然后就知道该怎么帮助南希说更多的话了。”

“发生什么了吗?”林恩问道,“告诉我,凯特琳。”

去看言语治疗师挺有意思的,跟一个专业人士随意地聊聊天,想想有没有什么可能导致精神创伤的事逃过了家里的“探测雷达”。乔尔一眼就识破了治疗师的身份——他跟林恩一样洞察力极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妈妈。”凯特琳一声哀叹。

乔尔泫然欲泣。“但是……要是我说错话了这么办?”

凯特琳感觉胸口上站着一个人,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这条阴湿的小巷像是要把她夹在中间,她一闭上眼睛,那封信就浮现在她面前,每一段都是一枚炸弹。帕特里克说得出,就做得到。凯特琳知道这意味着他将背水一战,说不定还会抢走两个孩子,只要他力所能及……

“没有什么话是错的。”凯特琳抓住他的光脚丫,一如他还年幼的时候。当初他很爱让凯特琳摇晃他的小胖腿。“你就说你想怎么样就行了,而且如果你很满意我们的提议,完全不用选择。说不定你也不需要去跟谁聊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现在我跟你爸爸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们有什么事没告诉你了。”

“他还要重新考虑财产问题。他投过钱在装修房子上——他不能逼我把外婆的房子卖了吧?他不可能……把我们赶出去吧?”

“我们还会见到伊娃姑姑吗?”

“噢!”林恩变了语气,“噢,天呐!”

“当然会。但是如果爸爸搬来了离布里斯托更近的地方,你们就不用到朗汉普顿那么远的地方去见他了,直接去爸爸那里就行。”

凯特琳说着说着感觉浑身不舒服。南希站在法庭上,又害怕又无言,甚至还有人逼她说话。而乔尔则会说过多的话,硬生生装作没事。凯特琳握紧了拳头。

“所以我们不会隔一周就见到伊娃姑姑了?”

“我收到帕特里克的律师函了。”凯特琳咽了一下口水。她躲在咖啡厅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空气里有一股脏水的味道。“你说得对,他决定动真格的了。他说房产要平分,还想回去继续调解。我觉得他的意思就是如果调解员不同意,他就会去法院请法官裁定。他能这么做吗?他能把乔尔和南希带到法庭上,让他们说想跟谁生活吗?”

“看情况吧,她可能会过来找我们……听着,宝贝,现在一切都还没定呢,我有更多消息了会告诉你的。不过与此同时,我们还是多关注一下接下来比较有意思的事吧。”凯特琳搂着他,“学校里会有夏季展销会,然后你要表演一个舞台剧,然后南希有一个期末音乐会……”

“你需要我的建议?”林恩装作很吃惊,“今天是愚人节?”

“嗯……”

“妈妈,是我。”她说,“对不起在你上班的时候打给你,但我真的需要你的建议。”

他们俩都知道,如果是在一年前,南希会在期末音乐会上担任领唱。她会穿着一条更大的仙女裙,面带微笑,站在舞台最前面又唱又跳。可是今年,凯特琳都不确定南希还愿不愿意站上舞台。她为此有些担心。

铃声响到第三下的时候,林恩接起了电话。她会以其高超的职业水准迅速地给出了答案,让凯特琳既心生宽慰,又感到形势严峻。

凯特琳抚摸着乔尔的额前碎发,那些细软的头发如今已经变硬了很多,已经长成了寻常男生那样。“你有在帮助南希练习吗?”她问道。

她想不出答案,但是她的妈妈肯定能给出至少一个答复。这就是她请求援助需要付出的代价。

“有啊。”乔尔把玩着手机,“她会跟我一起跳跳舞,然后我唱歌,她也会跟着唱唱,但基本上不怎么出声。”

她迂回穿过一张张铺着格子布的桌子,差点撞上正抱着一堆文件走进来的乔安妮。凯特琳转身挥手致歉,看见几个常客点了些无聊的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胡萝卜蛋糕,还要把上面的坚果拿掉,搞得就像有辐射似的。她心想,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你觉得她会跟其他小朋友这样吗?在舞台上的话?”

“斯卡利特,我必须去打个电话。对不起,我马上回来。”

乔尔抬起头。“我也不知道,妈妈,我在努力地帮她,而且她也做得挺好的,但是那次我们试着在公园里唱歌跳舞的时候,她却做不到,就好像……”他皱起了脸,“她的腿在动,然后她是在脑子里唱歌,没有真的唱出来。”乔尔眨巴眨巴眼睛,“但她的眼神是在跳舞,你懂我的意思吗?就好像她想跳舞,但她又不能跳。反正我们不在的时候她跳不了,我真希望能帮到她。”

换成是上周的话,凯特琳肯定会欢呼雀跃,但是这周却高兴不起来。她现在根本不在乎乔安妮是不是要去火星开一家萨迪厨房。

一阵酸楚和悲凉涌遍凯特琳的全身,她不想让乔尔看出来。“要不然我们去第一排她看得见的地方鼓励她?”凯特琳用手肘推了推乔尔。

“凯特,我估计是要新开一家咖啡厅了。”斯卡利特压低了声音,“我之前一不小心听见她在后面的办公室里跟人说的,然后……”

“不如我们直接上台跟她一起唱歌,这样她会愿意吗?”

“事态紧急,就两分钟。”

乔尔感到局促不安,想到凯特琳登台献唱他很惧怕,但想到自己表演又很欣喜。“也许吧。”乔尔在凯特琳的怀里,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妈妈,南希究竟还会不会好起来啊?”

“但是你下班之前,乔安妮想跟我们谈话。”斯卡利特皱起了眉头,“她在从批发商那里回来的路上,她说她有重大消息要宣布。”

“会的。”凯特琳说道,哪怕她暗自发过誓绝不骗孩子,“她当然会好起来的,而且我们还要买票在圣诞节的时候去参加‘大家一起唱’活动。我们都去,好吗?连我都要去一展歌喉。”

斯卡利特从厨房里出来,摆明了是来搜集八卦的。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凯特琳已经扯下污迹斑斑的围裙递给她。“我要打个电话,”她说,“你能替我一会儿吗?”

乔尔盯着她,目光又庄严又稚嫩,凯特琳恍惚看见了他长大之后的模样。凯特琳很少去想乔尔的亲生父亲,但每当此情此景她总会想起。她会想那个皮肤黝黑的冲浪男孩现在在干什么,他是不是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的孩子,他是不是还留着长发。除了他在髋骨上的海豚文身之外,凯特琳只对他的头发还有点印象。还是说他已经成了光头,穿着西装,安逸地在澳大利亚城郊慢慢老去?他会是一个怎样的父亲?要是凯特琳当初要了他的电话,她的人生会不会因此而不同?

现在过了午餐的时间,离下午茶还有一段间隔,咖啡厅里只坐了几桌人。再过二十分钟就三点了,通常三点十分的时候凯特琳会去学校接南希,也就是说她所剩的时间无多。孩子们的耳朵跟蝙蝠声呐一样灵敏,她可不想有他俩在场的时候打这个电话。

然而乔尔的眼神跟那个陌生人的并不相同——其实更有帕特里克的影子,又跟凯特琳的很像。这两个人静静地审视着乔尔,他们都相信他本人与他们想象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是时候找她妈妈请那个律师来帮忙了,而且她清楚必须得趁自己改变主意之前立刻行动。

凯特琳感觉自己不知不觉架起了戒备,旋即又停了下来。从现在起我要做那个最好的自己,她心想,为了孩子们一定要做到。我和帕特里克之间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为了乔尔和南希,我必须要严格自控。也许我毁掉了我原本可以拥有的生活,但我绝不能成为一个失败的母亲,我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总的来说就是,首先,她很气帕特里克质疑她养育孩子的能力。再者,突如其来的敌意让她很惊慌,她知道自己也有错,但是她把对自己的怨恨发泄在了伊娃身上,所以现在她感到自己身陷绝境。凯特琳明白自己不能浪费时间乱找律师了,她没法独自面对这一切。尽管千百个不愿意,可她真的只能寻求帮助。

想着想着,凯特琳踟蹰了。她的内心深处终究是害怕的,她害怕自己已经失败了。南希,沉默不语;乔尔,过分活泼却又忧心忡忡。而且他们都还没到青春期。凯特琳想起了她妈妈,林恩觉得她没做一个优秀学生该做的事,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凯特琳停下手头的工作,靠在台子上,把脸埋进手里。

然而就在此时,乔尔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他满眼都是信赖,他相信她能够让一切好转。

凯特琳不停地擦着柜台,直到黑色的板面映射出她那张不悦的脸。帕特里克提出了房产分割,他毫不关心凯特琳为养育孩子做出的选择,尤其是南希尚未好转的语言障碍这方面。此外,他还想重新考虑财产方面的协议。所有主张都埋伏在了这张虚情假意又咄咄逼人的法律文书里,很明显,如今的境况已经不是那个调解员能够处理得了的了。

“我爱你,妈妈。”他说道。

她妈妈说得对:只要帕特里克发现她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他的态度就会转变,变得怒不可遏。

凯特琳的心顿时融化了,熊熊的火光里有喜悦、骄傲、保护欲以及无助的疼爱。那一刻,牺牲也好,恐惧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凯特琳都愿意不假思索地为了她的儿子赴汤蹈火。

帕特里克请律师寄来的信还在她夹克口袋里,如同一个正敲击着桌面等她回话的法警,满嘴都是客客气气的威胁。信纸很厚重,无疑表明如今的情况有多严重,虽然只有简短的几个自然段,但每一段文字都让她感觉不舒服。恶心,惭愧,害怕。

“我也爱你,宝贝。”凯特琳轻声说道。乔尔又钻进了她的怀里,她终于慢慢地理解了她自己的母亲。

凯特琳站在咖啡厅柜台后面,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同一个咖啡壶,力气也越来越大。她隐约感觉到斯卡利特和玛丽在厨房里望着她,但她并不在乎。她此刻要在乎的事情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