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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律师

“嗯……”林恩歪起了脑袋。

“以前听帕特里克聊起伊娃,我总觉得她很不喜欢小孩,或者她对她的事业更上心,但现在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凯特琳顿了顿,“我觉得她挺不幸的,时机不佳。她跟孩子们相处得很好,可惜她跟迈克尔遇见得太晚了。”

“妈妈!妈——妈!”乔尔正在灵活地绕着一根路灯柱旋转,看得南希又佩服又羡慕。

林恩呷了一口咖啡。“理解她?什么意思?”

“很厉害,乔尔——小心点!就在我视线范围里待着。”凯特琳回过头看着林恩,“怎么了,妈?你说啊。”

“特别好,谢谢。孩子们很爱她的房子,他们有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大的花园可以在里面玩,她人也很好。”超越了家人应尽义务的那种好,凯特琳心想,“当时情况紧急,她毫不犹豫地就问我们要不要去她家住——我感觉我比以前更能理解她了。”

“就是……”林恩像是正在谨慎思考措辞,这绝不会阻止她说她想说的话,凯特琳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你没学会怎么用好听的话说出糟糕的事,那你就不可能在人力资源部门混得风生水起。“凯特琳,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能建立起良好的家庭关系也是一件好事,但是我觉得对伊娃你还是要当心。”

林恩低头搅拌着咖啡。“噢。”这句“噢”很是意味深长,“那进展得还算顺利吗?你跟伊娃合得来吗?”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凯特琳怀疑,伊娃要是喝上一杯红酒,会是一个很逗趣的人。

“乔尔和南希……伊娃多半只能靠他们来体验养儿育女的感觉,对吧?她跟两个孩子之间会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感情,这挺好的,但是……”林恩歪着头,仿佛不想说出她进一步的考虑。

实话实说,这些话意外地让她感觉情绪有些激动。换作是几个月之前,她还不一定说得出口,但是上周她看见伊娃的脸上浮现出好几次温暖的笑意,不管是乔尔突然即兴为她唱了一首歌也好,抑或是南希靠在她肩头也好。凯特琳甚至开始觉得她自己或许也找到了一个朋友。不是那种你一时冲动会跟她飞去拉斯维加斯玩乐的朋友,而是那种会在你买高级羊毛制品时给你提好建议的朋友,甚至还会掏钱让你的孩子坐一等座,踏上一段你原本担忧得不行的旅途,然后让他们睡在大牌夹克上。

凯特琳感觉胸口堆起一块大石头。“妈,你能别说了吗?”她警告道,“感觉你多半会说出一些很没有意义的话。”

“我懂你的意思,我也很谢谢你能为我操心。”凯特琳提醒自己是个有学历、有孩子、有房子的人。她不再是一个没人管教就会让所有人失望的青春期少女。“但是你知道吗?我跟帕特里克这段时间处理离婚的方式其实让我很骄傲,两个孩子知道有人深爱着他们,帕特里克的周末探视也比我预想的进行得要好。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他们会跟伊娃待在一起。所以实际上我们选择离婚,反倒增强了他们的家庭体验。”

“对不起,可是这个话题真的没法绕过去,你要小心为妙。伊娃不大可能再成家了,她又这么有感情地看着你们一家子——你需要确保每个人都清楚界限在哪里。尤其是两个孩子住在她家里,但又要按你的规矩行事。举个例子,她连带小孩的经历都没有——她究竟是怎么跟南希相处的?”

“所以我们要不要请一个律师?”林恩说,“因为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情况可能会有变。”

“她和南希交流得很好,其实南希觉得伊娃的狗特别能帮到她。”

停顿变得漫长,凯特琳看见一连串表情接连横过她妈妈的脸。她不愿打破这沉默。如果说跟帕特里克生活教会了她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久久的沉默最让人不安,因为另一方听得见彼此最可怕的恐惧。

“什么?”林恩语气尤为震惊,“这主意真的好吗?南希要是被咬了,该怎么求助?她怎么叫它们走开?”

她们俩以两个成年人的身份,而不是母女的关系对望着彼此。我一点也不像她,凯特琳看着林恩坚毅的下巴和打理得当的头发想着。她觉得自己更像爸爸,他也比较容易妥协,她怀疑林恩是不是对他们两个都有点失望。

“她不需要那么做——那两只狗很温顺,对她很友爱。它们很好的,妈,而且南希还会跟它们聊天。”凯特琳不敢相信她自己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狗很好。

“那就别说。我们跟治疗师什么都谈过了,我和帕特里克都很心痛,我们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分歧。”

林恩沉默了片刻。“南希愿意跟狗说话,却不跟她的老师和外婆说话?”

“我只是说说而已。”

“对,她也不跟伊娃说话。我这样说,你会不会好点?”

凯特琳坐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看着她的妈妈。“南希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任何会让她难受的东西,我很清楚。她出生之后醒着的每时每刻我都跟她在一起。”

“怎么可能会好点?”其实林恩的情绪明显缓和了不少,凯特琳从她脸上就看得出来,“我觉得这反倒让情况更复杂了。”

林恩的表情变得坚定。“必须得有一个人告诉她这件事情,你真的确定她没有藏着什么秘密吗?不好意思,凯特琳。”

“不会的,言语治疗师说了,这很正常,得了失语症的小孩往往都会觉得小动物是有用的交流工具。”凯特琳内心满是厌烦,她干吗要说这些?“小孩子总是该有很多人去关爱他们,他们在我这边只有你和我爸两个人,我就在想他们会从伊娃那里得到爱,而伊娃也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样多的爱。我以前不喜欢狗,但是这两只……还好。”

凯特琳奋力把纸巾塞到一个桌脚下面。她抬起头,红着脸。“没有什么?”

“凯特琳,我觉得你有点反应迟钝。”林恩捏了捏鼻子,“我只是想告诉你,从我很多好朋友的个人经历来看,更年期很会捉弄女人。你脑子里对于女人的概念一夜之间就可能彻底改变,你会发现你失去了某些选择,你人生的某些路到此结束了……况且除此之外,伊娃还是个寡妇。”

“你完全确定没有……”

“你是想说伊娃可能是那种更年期的疯女人,会带着我的孩子跑路吗?”

“还不错。”凯特琳靠在歪歪扭扭的桌子上,“她每周都会去看一次,但是——啊,简直了!”她气冲冲地抓起一张纸巾,折了两下,“但是我们需要找一些新奇的方法帮助她交流沟通,直到她在脑子里解开这个问题的症结。”

“我可没这么说。我很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真的是历经沧桑。但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就是要确保你,还有我的外孙,都受到了法律的保护。如果帕特里克决定争夺监护权,那伊娃就很有可能会跟他站在同一战线上。你就等着瞧由她照顾两个孩子,你会有多‘舒坦’吧。”

林恩见了她的反应,说:“我最爱的外孙女看言语治疗师看得怎么样了?”

乔尔和南希朝着桌子这边跑来,凯特琳知道他们的注意力持续时间正式亮红灯了。她迅速开始说话,吐出来的字句十分生硬。“妈,我在伊娃的家里住了十天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根本就不是个疯女人,她很喜欢两个孩子,我觉得她即使要介入他们的生活,也只会是一片好心。”

凯特琳做出一副起立不断鼓掌欢呼的样子,南希也在一旁连连拍手,却没有像一年前那样欢快地放声尖叫。凯特琳真想冲过去将他俩双双抱起来。

林恩扬了扬嘴角,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凯特琳感觉到她妈妈逐渐丧失了对她生活的支配能力。“行吧,你自己最清楚,你永远都觉得自己对任何事都一清二楚,凯特琳。但是我的工作就是要管控危机,我会在危机要发生的地方实施战略措施,我早就清楚好人也会干坏事。如果你能为了孩子,找一个厉害的律师,跟他商量几个小时,保护一下他们将来的财产,我和你爸就会开心很多。那栋房子很值钱。”她笑了笑,这一回自然了不少,“就算是洗手间的地板塌了也一样!”

“妈妈!妈妈!快看我!”乔尔跳过一个个安全柱,装作地上有水洼,在人行道上跳上跳下,“我在雨中歌——唱!(3)

我就知道,凯特琳心想,她是冲着房子来的。她一直都对凯特琳最后拿到了琼的房子耿耿于怀。讽刺的是,如果外婆现在在这儿,她会在林恩还没开始抱怨更年期的女人拐卖孩子之前,就让她闭嘴,正如从前林恩为凯特琳“失去的机遇”绝望到崩溃的时候,琼直接无视掉她,开始教凯特琳怎么照顾一个正在长牙齿的小婴儿。

“妈,我知道。”凯特琳说,“但是……”

“行吧。”凯特琳说,“我上网找找看。”

林恩误以为凯特琳的迟疑是因为难过。“凯特琳,你一定不要妄自菲薄,你是一个又漂亮又有活力的女人,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不用了。”林恩已经对着乔尔笑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免费得来的杯子蛋糕飞奔过来,“一个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很优秀的家庭法律师,我已经跟他聊过了。”

“没有!”林恩肯定会说三道四,而且反正她也没有——李只是朋友而已。说他们的关系不止于此还为时过早,她只是见了一个她喜欢与之结伴出行的人,她只是寻个开心,那种她早该享有的开心。

“你说什么?”

“真的吗?你可以告诉我,凯特琳,我不会说你什么的。”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能不能接你的案子。你别急着说不,我跟你爸会帮你出第一笔钱的。”

“没有。”凯特琳不假思索地说道。

“妈……”

“你已经见过别的人了吗?”林恩跟乔尔一样,问直白的问题毫不畏惧。

“妈妈!妈妈!快看!我得到了一个蛋糕!南希也有!”乔尔扑到凯特琳身上,林恩朝南希张开双臂,“我可以吃吗?”

凯特琳咽了一下口水,这是林恩第一次说出这样敲响警钟的话。李绝对是帕特里克深恶痛绝的那种人:玩乐队,没有全职工作,没有存款,随遇而安。他只要骑上一辆恶魔摩托,帕特里克就可以开始绕着房子撒盐辟邪了。

“你也得到了一个蛋糕吗,南希?”林恩把南希搂在怀里,“是什么味道的?是粉红色的吗?你想现在吃还是待会儿再吃?”

“你已经在见新人了吗?我不是在打探什么,亲爱的,但是你要清楚如果是这样的话,要是帕特里克知道你不回头了,那情况就可能有变了。离婚这种事,往往就是从新人介入的那一刻开始变得烦人的——尤其是如果一直以来都没有第三者插足。”林恩顿了顿,好让凯特琳明白她在暗示什么。

南希瞥了一眼凯特琳,然后转过头看着她自己的鞋子,而不是像跟伊娃那样把脸埋进林恩的脖子。

“妈,我可以偶尔晚上出去玩一玩吧。”凯特琳感觉得到自己脸红了。她不需要跟她妈妈解释,她已经是三十一岁的人了。

林恩的目光越过南希的小脑袋,跟凯特琳四目相对,然后做了一个“噢,天呐”的表情。

“你当时不在家。”

别,凯特琳心想,南希只是在做我也想做的动作。

“什么意思?”现在要说乔尔了吗?

凯特琳领着乔尔和南希走在帕丁顿车站繁忙的月台上,而此时伊娃已经在火车上了。她坐在他们预订好的桌子边上发呆,一份叠好的报纸放在她面前,上面是一道填字游戏题。

“说到点子上了。”林恩的目光从低垂的眼镜上方投射过来,表情敏锐而富有深意。

凯特琳觉得她戴着一条金项链坐在那里,看起来很阔气。她额头平滑,头发披在一边,微蹙着眉头,无疑是在思考什么事情。紧接着又对着她面前的什么东西笑了起来——一本书?——感觉有种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感觉。

“没有!他怎么可能怪我?我跟你说了,我当时不在家,斯卡利特在帮我照看孩子。我们俩也都没怪她——这种事在所难免。我以前就告诉过乔尔别忘关浴缸水龙头,但是他很容易就走神了……”

凯特琳发觉伊娃平静的脸庞其实很犀利,但是她本人却不是这样的。

“太好了!”林恩拍了拍她的手,说,“但是他怪你了吗?他很生气吗?”

“伊娃姑姑在那儿!”乔尔吼叫道。她肯定隔着玻璃也听见了,因为她环顾了一圈,然后微笑变得更加热情。

“什么意思?他……挺好的,带着那些人立刻就开始工作了。我们应该一周之后就能搬回去了。”

凯特琳低头瞅了一眼南希,她坚定地握着凯特琳的手,表明她很累。“你看见伊娃姑姑了吗?”凯特琳问道。南希疲惫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凯特琳随之明白了答案。

“你们带建筑工人查看房子的时候,他具体说了些什么?”林恩继续问道。

火车一发动,乔尔就用胳膊肘推搡着凯特琳,还在一旁嘀嘀咕咕,于是凯特琳只好拿出孩子们在科芬园选的那盒蛋糕,真的是贵得令人发指。

他不会那么想的,就算选择和平分手,他也没有再回来的打算了。凯特琳毁掉了他脑海里的完美幻象,于是对他而言,一切已经到头了。

“给你的,”凯特琳说,“我们买的,谢谢你请我们出来。”

“妈,要是他真是这么想的,那就该找一份离家更近的工作。况且是他提出来要离婚的!”一月份他告知凯特琳一切到此结束的时候,他那冷峻又失望的表情还在凯特琳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回想起这一幕,凯特琳的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帕特里克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只丢下一句“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噢!太客气了。”不知是不是车厢里灯光的缘故,凯特琳觉着伊娃的眼睛里泛起了些许光亮,“你们不必这样!”

林恩眼镜后面的眸子显得幽深又尖锐,来回扫视着孩子们和凯特琳。显然她是想趁他俩回来之前,把想说的都说了。她知道乔尔的耳朵很灵。“你说得对,以我对帕特里克的了解,我觉得他这么做是因为还希望和你重修旧好。”

“南希给你挑了一个蓝色的。”乔尔指着蛋糕盒,差点戳掉一朵翻糖玫瑰,“我给你挑的是这个,上面有超人的标志。”他满是渴望地看着那块蛋糕,“里面的夹心也很特别。”

凯特琳深吸一口气。“他怎么可能会去找一个好斗的律师来呢?有调解员就可以了。我们正在商量财务上怎么安排。”

“我们一起吃吧。”伊娃拿过来一把餐刀和几个盘子。几个人一边吃蛋糕,一边喝泡在银壶里的茶。火车开到伊夫舍姆的时候,两个孩子睡着了:乔尔的嘴大张着,口水流到了凯特琳身上,而南希则靠在伊娃那边的扶手上。

“我和你爸都很担心,你离婚不去咨询律师,利益会受到损害。”林恩握住凯特琳的手,“我很佩服你想跟帕特里克和平处理这件事,但是他完全有权利分走你外婆的半个房子。他可能会逼你卖掉房子,我不是专门说出来吓你,我是怕你还没意识到一旦帕特里克找来一个很好斗的律师,你的处境会有多不妙。”

车厢里很多商人在牛津站下了车,只剩伊娃和凯特琳舒适而不尴尬地沉默着。火车摇摇晃晃,孩子们的呼吸跟小动物一样沉重,凯特琳从不觉得厌烦。南希在梦里抽了抽鼻子,甚至有一刻还张开嘴咕哝了几声,像是要说话了。

“妈,你这……”

凯特琳僵住了身子,跟同样屏住呼吸的伊娃四目相对,凯特琳感觉如同触电了一般。

“我最近一直在跟……”林恩刚开口,桌子又开始倾斜,她皱起了眉头,“我最近一直在跟一个朋友聊你的事。”

南希要说话了吗?

“那得看你要聊什么了。”凯特琳警惕地说道。

伊娃也显得惴惴不安,而凯特琳浑身都激动万分。求求你,她无声地恳求道,求你跟我说说话,南希。她好想伸手抱住她的宝贝,给她一个安全的所在,让她能重新变回那个兴高采烈的小女孩。

林恩往前探了探身子,金属咖啡桌随之在鹅卵石路上摇动了一下,她脸上略微闪过一丝不快。“现在方便谈一谈吗?”

南希没有说话。她抽了抽鼻子,皱起了眉头,然后蜷缩进伊娃怀里,发出几声担忧的咕哝。伊娃把她的夹克包裹在南希肩上,凯特琳见状,很想跟她交换位置。这样会把南希弄醒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就让她那样睡着吧。

等到午饭过后,孩子们在露天广场奔跑撒欢,追赶鸽子,挥洒吃了巧克力布朗尼得来的体力。林恩这才开始讲为凯特琳加油打气的话。在这之前,她已经跟乔尔说了土木工程是一个特别棒的职业选择,弄得乔尔莫名其妙。南希还是没说“你好”。不过说句公道话,凯特琳心想,南希就算是想插话也没那个机会。

伊娃看起来很骄傲。她心想,这让她感到很惊喜,也很有安全感。现在把南希抱过来会显得比较自私,反正自己就在这里,南希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自己。

拜托了,南希。她心想,就当是为了我。那对美国游客往皇家歌剧院的方向走去,林恩·哈迪朝他们这边走来。

此时走来一个火车乘务员,凯特琳叫住了他。“你想喝一杯红酒吗?”她问伊娃,“我想喝一杯,反正待会儿我们打车回去,对吧?”

南希无声无息地盯着她的小花鞋。

伊娃犹豫了一下,然后害羞地点点头。“好吧,谢谢。”接着她又笑了起来,凯特琳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这种“朋友”式的微笑。这让凯特琳的脸上洋溢出一个乔尔所说的那种由内而外的微笑。

“有些东西只适合你自己在脑子里说说。”凯特琳直起身。

红酒上来之后,凯特琳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伊娃的。“快告诉我吧,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她悄悄地说道,“帕特里克小时候玩大富翁就玩得这么烂吗?”

“我就说说而已。”

凯特琳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伊娃很善于倾听,她会在对的时间发出对的回应声,然后问出有思想的问题。凯特琳明白她可能说得有点过多了,她总是在抱怨帕特里克的标准太高,很难达到那些要求,而且总是把工作放在家庭之前,可是伊娃并没有说她错了,反而讲述了一些帕特里克从前的小故事,凯特琳真希望她自己能早一些知道。

“乔尔!”凯特琳警告道,“快闭嘴!”

“你要记住,他把我们的爸爸理想化了,而我们的爸爸其实就是个工作狂。”伊娃低声说道,“帕迪长大后问起爸爸的事情,他只能从妈妈口中了解他。他对他自己比对任何人都要狠。”伊娃停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乔尔,然后又抬头看着凯特琳。“他们真是对小天使。”她悄声叹道,一脸敬畏。

“怎么可能!”乔尔说,“伊娃姑姑比外婆好聊多了,她不会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或者‘你最近看了什么书’这种外婆每次见我都会问的蠢问题,而且外婆永远记不住我上次说的是什么。”

“他们醒了就不是了。”伊娃言语里的爱意让凯特琳想要分享她最近的私密宝藏。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手机,以免吵醒孩子。“你想看个东西吗?”

“因为她跟外婆比跟伊娃姑姑更熟。”凯特琳刚开始说,就发觉自己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

伊娃往桌子上探了探身子,凯特琳开始播放一个视频,她早已经看过无数遍,已经深深地刻在她脑海里。那是一段帕特里克和南希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跳舞的视频。

“可是为什么呢?要是南希不能跟伊娃姑姑说话,她怎么会跟外婆说话?”

“太有爱了!”伊娃轻声说道,视频里的南希穿着生日短裙,旋转,扬手,模仿着电视节目里的舞蹈动作,小脚丫踩在帕特里克的脚上。凯特琳没有开声音,但是她看得见南希笑靥如花的脸上满是对她爸爸的爱,而帕特里克好像是在对着她唱歌。

“不行。”凯特琳说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我们希望南希能自己跟外婆说话。”

“好有爱,但其实帕特里克是在唱《我心永恒》,听起来像是一个被困在井下面的男人。”凯特琳悄声说,“你听。”她调高了两三格音量,刚好让伊娃能听见帕特里克扭曲的号叫,“难怪他们直接清走了舞池里的人。”

“对。”乔尔说,“不过要是你实在不想说,那你可以告诉我,我去告诉外婆。”

“以前我们去唱圣诞颂歌的时候,必须让他站到后面去。”伊娃透露道,“别跟他说我告诉了你。你还有别的吗?”她抬起头,试探性地看着凯特琳的双眼,“你还有其他南希……不说话之前的视频吗?”

“要是你不想说就算了。”凯特琳继续说道,“但如果你说了,那我就会非常骄傲,乔尔也会很开心。”

伊娃的脸上写满了柔情。凯特琳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找到了一个她一遍又一遍看过的片段。她尽量调高音量,然后她们俩都凑到手机上来听。

恳求南希说话,发现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凯特琳恨极了自己,但是她知道若不这样,她妈妈就会威逼利诱一整天,想方设法要从南希嘴里套句话出来。而且林恩这样也不是为了显得自己胜人一筹,而是为了证明他们不够努力,证明那个言语治疗师、凯特琳本人、帕特里克以及凯特琳上网看的专家指导都是错的。在林恩的世界观里,所有问题都会有解决办法,无一例外。

视频里南希在跟乔尔又唱又跳,那是凯特琳上次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在家的后院里拍的,后来这样熟悉的场景不复存在了。

“我知道你感觉很害羞。”凯特琳继续柔声道,“但要是你能跟外婆问声好,她今天一定会特别特别高兴。等我们找个更安静的地方再说吧,只用说‘你好’就行了。”

“生日快乐,亲爱的妈——妈!”南希穿着她的花仙子裙子旋转,对着镜头后面的凯特琳微笑,“祝你生日快乐!快看我的魔棒,妈妈,我正在下咒语,一个我爱你咒!”她旋转跳跃,眉飞色舞,开心地与人交流。然后她又大声地做了一个飞吻,“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都低下头,欣赏着南希漂亮的鞋子,鞋尖缀有亮晶晶的小花。

“我爱你,小俏妞希希。”画面外传来凯特琳的声音。这样傻傻的幸福,看得凯特琳流下了眼泪。一想到再也听不见这样的声音,这样纯粹的欢乐,她就感觉心如死灰。

“她挺好的。”乔尔说,“她穿了她这双特别的鞋子哦。”

她抬起头,看见伊娃的眼睛也噙满泪水。她这个高冷的大姑子,家里放着好多不适合小孩子踏足的地毯,此时却默默地伸过手来握紧了她的手指。她俩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懂得了一些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事。

南希点点头。她在火车上的时候,吃着威尔士蛋糕,上面涂了橘子酱和果仁酱,整个人轻松活泼,可是现在她的表情却很警惕,像一只小猫头鹰。

他们抵达朗汉普顿站的时候,伊娃叫的车已经在等着他们了。凯特琳给乔尔套上夹克,扶他站起来的时候,他还尚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为了我,试一试吧。”凯特琳所在的位置很安静,而且不在林恩的视线之内。她弯下腰,直到鼻子快要碰到南希的鼻子。“小俏妞希希,你还好吗?”

南希仍旧熟睡在伊娃的肩上,口水又流到了她的外套上。“你侧一下身子。”凯特琳悄声说,“我可以把她抱过来。”

“我尽量吧。”乔尔叹了一口气。

“没事的。”伊娃小心地把南希举到她胯上,“让她睡吧,你不介意吧?”

“发挥你的想象力,假装你在维多利亚时代。”凯特琳紧紧握着南希的手。与其说是安抚南希,不如说是安抚她自己。她需要确认南希安然无恙地在她身边。自从南希出门不说话以后,凯特琳发现自己想跟她有更多的肢体接触。

伊娃用双臂托举着摇摇欲坠的南希,她这个动作虽略显谨慎,但却有一种不同往日的自信,凯特琳心想。伊娃并不像林恩说的那样,是想悄悄地夺走南希。她只是理所当然地想要共享一些珍贵又特别的事情,她要是拒绝了伊娃,该会是多么自私而卑鄙啊!南希和乔尔都有这么多的爱可以给予他人。

“但是我们现实生活里也会去坐啊,我们干吗要去看老式的?”他做出闷闷不乐的表情,“外婆又会考我们吗?就像上次去看恐龙那样?”

“不介意。”凯特琳说,她感觉到一段崭新的友情伴着温暖拂过她的身体,“我完全不介意。”

“不行,这个博物馆很有意思!里面有老式公交车,还有地铁的老车厢。”

(1) 伦敦最大的跳蚤市场。

“外婆在跟这两个人说什么?”乔尔拉了拉凯特琳的衣袖,“我们要去博物馆吗?我们不能去看那个机器人吗?他很酷的。”

(2) 升学或者毕业之后工作之前的旅行。

她妈妈同意在科芬园,而不是在她首选的科学博物馆或者自然历史博物馆见面,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科芬园跟皮卡迪利广场和牛津街一样,只会让林恩焦虑,到处都是不专心的间隔年(2)学生和不好好利用时间品味伦敦的游客。凯特琳沮丧地心想,会不会是因为林恩会在每个穿着条纹裤袜和马丁靴的年轻女生身上,看见当年学生时期的凯特琳,然后就会想去提醒她们要采取保护措施,而且有肠胃炎的话会影响避孕药的效果。

(3) 美国歌舞电影《雨中曲》的插曲。

林恩在伦敦交通博物馆的门口等凯特琳,也就是科芬园(1)的正中央。她在跟一对美国游客聊得正酣,她先是指了指泰晤士河的南岸,然后又指了指金融城,最后拿出她自己的交通卡挥了挥,看她一副轻快惬意的样子,凯特琳估计她是在重组他们这一天的观光活动,好让行程更有效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