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说,你回去吧。
十八说不用不用。手松开了,又有点后悔,心跳变得剧烈,牵引到自己受伤的脚,一跳一跳地疼,像在提醒什么。
男孩说,我送你到宿舍门口。
男孩子追上来气喘吁吁,月亮挺大的,照得校园里格外亮,十八的手被男孩拉住了,男孩有点紧张,说我扶你吧。
男孩亦步亦趋地跟着,呼吸声清晰可辨。十八走得汗流下来了,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洗个澡。
十八一瘸一拐的,走不了太快,听着脚步声,就知道自己快被抓住了。
叔叔会怎么说呢?求助也有点来不及了。
这是后来十八才知道的事。
叔叔说过什么,每个人都应该了解自己,不能乱拒绝别人?不对。原话不是这样的。
看着男孩又说:“你洗手就洗手,洗什么脸啊?”
到宿舍前边的台阶上,十八终于走不动了,坐下。
医生笑,说你回来晚了,小姑娘害羞着呢。
打开红花油的瓶子,倒在手心里,热力立刻传输到四肢百骸,味道分外冲,顶鼻子。
男孩回来的时候,十八已经跳下床,带着红花油,一瘸一拐地回宿舍了。
搓一搓,再捂住脚踝,来回揉。
男孩说,那我去洗洗手。
男孩也坐下,说,感觉你很熟练的样子。
医生说,也对,这么好看的腿。说完狂笑。倒让十八不好意思了。
十八知道他没话找话,也知道他确实非常紧张。他坐在她旁边一米的地方,脚在局促地打着拍子,声音都有点发颤。
十八说,不用,我自己来。
十八说,你回去吧。
医生给开了瓶红花油,递给了男孩说,给她揉一揉吧。
男孩说,我看会儿月亮。
医务室里,十八的长腿被女医生大为赞叹,对伤情倒是毫不关心,只说,哎,这腿,真漂亮,年轻真好。
十八说,那你别看我的脚,看月亮。
怎么这个男孩,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男孩把头转过去,说,好。
十八说:“啊?”
十八笑了,笑是喜欢的开始。
男孩突然就问她:“我是不是不臭?”
场景是很美的,但初恋是红花油味儿的。
此时难得有了一丝凉爽的风,十八闻到了男孩身上的肥皂味儿。
成年人的恋爱太理智了,大学生的恋爱又过于形式主义,十八跟男孩说,所以我希望我们别那么幼稚,先试着喜欢,再说爱吧。
但他耳朵挺好看的。
这是叔叔之前跟她说过的。她偷偷记在了小本子上,真是好用。
这个男孩是不是坏分子呢?不知道,反正从身高上,肯定要被筛掉了,他也就一米七五,剃了圆寸,显得又矮又土,上下身比例更是令人难以启齿,典型五五身。十八看着他的耳朵想,唉,这要让叔叔看到,会说,基因一般。
十八觉得这样很酷,但她迅速被敏锐的妈妈发现了异常。像所有刚刚恋爱的女孩子一样,蛛丝马迹遗漏出来的气息,像旅途大巴里被一把掰开的脆甜的黄瓜。
叔叔倒是很自信,说这样好,从身高上,先筛掉一部分坏分子。
和男孩接吻之后的第七天,妈妈给她打来了一个电话。
十八趴在他背上,显得人高马大。十八身高已经到了一米七二,她妈经常看着她发愁,你这样的怎么办?十八说,跪着?她妈立刻不说话了。
妈妈说,怎么这么快就谈恋爱了?
不由分说。
十八呼吸变得急促,身边,快餐厅里,男孩嘴巴里三明治里的酸黄瓜发出巨大的声响,她捏住男孩的下巴示意他停止咀嚼。
男孩说:“去医务室再休息。”
妈妈说,不是不让你谈,但你也谈得太快了。
十八说:“不用。我休息下就好了。”
十八坦诚完一切挂了电话,再也没有心情跟眼前的三明治作战,(明明刚才还表示自己可以吃下两个,胃口真是玄妙。)男孩紧张地说,没事儿吧?为了把这句话说清楚,他囫囵咽下了还没来得及咀嚼的那口三明治,食物把喉结向前顶起,如果不是他才十八岁应该会被这口东西噎死。
男孩说:“我背你。”
十八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翻自己的朋友圈说我什么也没有发啊。
十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男孩,但确实能感受到这个男孩的好。出食堂的时候崴了一脚,被他扶住了,十八假装坚强,叫都没有叫一声,坐在那里,眼泪汪汪的。
十八制止了男孩接下来的追问,仔细寻找自己哪里有不慎重。
叔叔沉默了下,说,你总得经历一段你特别喜欢一个人的过程吧。
叔叔的微信来了:听说被诈出来了?确实谈得有点快哦。
十八说,你早怎么没有告诉我。
十八悔恨交加,愤怒地跟妈妈发微信:你诈我!!!
后半句是,不管你多喜欢一个人,他对你不好,你也不能跟他谈恋爱啊。
妈妈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哈哈哈,我是昨天做梦梦见的。
但叔叔后来说,他隐藏了后半句。
十八没有力气再消化眼前的三明治,全身脱力般瘫坐在快餐厅的硬板凳上,她的腿已经好了,夏日的暑气还没有消散,男孩在她面前,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怕弄出声响惊动了千里之外却神一般存在的母亲。
十八心里念叨着叔叔说的话,不要因为一个人对你好,就跟他谈恋爱,要因为喜欢他,才跟他谈恋爱。
他不知道还有另一个神的存在,叔叔说,注意安全。
男孩嘿嘿一笑说,凑巧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十八报复性地站定了。说,吻我一下。
男孩眉毛很浓,眼睛很黑,但综合起来,不能算帅。十八说,你怎么又坐在我这儿了?
初吻有点失败,男孩紧张得嘴唇哆嗦,两人牙齿碰得彼此很疼,并且,嗯,是酸黄瓜味儿的。
男孩说,其实,挺好的不是吗?
叔叔说,为什么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因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因为熟悉而变得怠惰,持续下去,需要很强的能量,那个能量,叫作喜欢。
十八在食堂里吃饭,看着小情侣深情互喂共用一个勺子,丝毫感受不到爱情,有一种入喉的恶心,她跟那时还不是男友的男孩说,哎呀,谁没看过滥情的电视剧啊,为什么非要在学校里演?
男孩对十八的喜欢,正在被他一点点具体化,这让十八觉得,可以暂时对抗妈妈对她的叮嘱,那些耸人听闻的“为了得到你什么都对你付出”—关于男孩子的心理活动。
但叔叔说,恋爱的时候,都不觉得对方臭。十八啊,你知道吗?有一天你要是嫌你的男朋友脏,你就是不爱他了。
十八后来有数次跟妈妈的沟通,她放弃了隐藏这件事,微信头像变了又变,最终定格成了男孩子打篮球进球的瞬间。
到第一次拥抱,十八觉得,他果然是不臭的。
妈妈对她的这些改变置若罔闻,倒是叔叔,发来贺电说:身材比例,一般。
男孩低声:“我不臭,我真不臭。”
十八对着屏幕吃吃地笑,又拿给男孩看,说,五五身。
十八笑了,说不坐,鞋臭。
男孩盯了一会儿说,明明四六!
男孩露出大白牙,说,你看,我把脚藏大腿下边,教官根本看不见。
十八说,是鞋帮忙了。
十八说,那你怎么办?
十八省吃俭用,给男孩买了一双新的篮球鞋,生日礼物,生日那天,他们聚餐,大家喝得满脸通红。
是他的一只鞋。
男孩说许愿是女生干的事儿,在蛋糕蜡烛吹灭之前,将十八紧紧吻住,他变得技巧好了一些,即便当着众人。十八岁的群体里,一切这样的事情都值得尖叫,大家都像干燥的火柴盒子,一点火星就能蹿起火苗。
起因毫不新颖,军训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拉歌,地面仍存留着白天的热力,十八尾骨硌得生疼,来回扭动,旁边的男孩,递过来一个东西,说,你坐这上头。
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两点了。
是的。九月入校,十月,十八谈了第一场恋爱。
男孩浑身酒气,洗完澡之后,眼神变得深情,即便隔着衣衫,十八也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十八忘了当时跟父母、叔叔怎么吃的饭,怎么告的别。大学新生活是从当天下午开始的,一切都太新鲜了,校园大得不像话,后来再和男朋友在校园里走时,十八就老说,怎么现在觉得,学校越来越小了。
他呼吸变得粗重,压住十八,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剥掉,他的爱在具体化,变成一种迫切,一种征服感,一种立刻要将她据为己有的占有欲。
叔叔讲过太多大道理了,有的说得浅显,有的说得深奥,有的又浅显又深奥,十八未必听得懂,一知半解。
十八在某一刻有交付自己的冲动,但一切都要发生了吗?她在两个结果面前来回穿梭,一会儿她觉得自己非常确定,一会儿又推开对方,推开之余再拉住他的手。
叔叔说,有些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子;有些树,是先长叶子,再开花,不一样,没有对错,就是一种选择,但必须得自己是棵树才行,鲜花会枯萎,还得依赖别人换水。
妈妈会说,太早了。
叔叔眼里有不舍得,那种不舍得,后来十八才懂,是那种明知没有办法阻止,像太阳总要升起,但朝霞又很美丽的那种不舍。
叔叔会说,你享受你自己的爱和身体,但要在你确定的情况下。
铺了床,四个人出来吃饭,叔叔靠后一点,跟十八说,这么大的学校,可以好好享受你的长大时间了。三件事:一,不许发胖;二,多用图书馆;三,要慢一点谈恋爱。
十八听到两个声音,唯独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来送十八的,除了父母,还有叔叔。行李已经提前寄送过来,放在学生处的空教室里,编着号,找不到推车,只好手拎肩扛,九月的大学校园,空气黏腻湿热,没有一棵树,蝉的叫声却很巨大,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下午一点了,四个人的影子短小,叔叔说,哇,看起来像取经的师徒四人啊。
这一夜过得极快,天色迅速亮了起来,马上要击穿酒店劣质的窗帘布。
叔叔说,记住这种梦想成真的感觉,形成习惯。
十八和男孩匆匆回到学校,大门口的保安正在大声咳嗽,两人松开彼此的手,向两个宿舍楼的方向分开。
十八为这个理解热泪盈眶,直到终于考上了,父母很开心,也只是开心罢了。但只有叔叔问她,你算不算为数不多的实现了自己梦想的孩子啊。十八默默点头,说是。
十八觉得要失去他了,因为他没有回头看自己,也没有叫住她。这种尴尬在刚才前台结账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事实上,在她拒绝了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她对视过,他似乎刚刚尝到了人生的第一个重创,第一个赛场失利,第一个胸有成竹却掉出篮筐之外的三分球。
十八她妈觉得女儿也就这样了,最好不远离老家,说给你找个门路,报考医科得了。叔叔听说了,打过电话来阻止,说无论如何得让孩子考一下试试。以及,叔叔严谨地说,我当然认为救死扶伤很伟大啦,但长期在那个环境里,一个女孩子,若真不爱医科,还是苦了些。
而十八,觉得自己毁掉了男朋友的生日,并因此,为自己日常收获的爱和呵护感到不好意思,像被宠爱但不知回报的家伙,回宿舍的路上,脚步变得特别重,几次,十八都想跟给男孩发个信息说声对不起。
十八默默地记在了心里,自此开始日有寸进,脑袋似乎随之开了窍,到模拟考试,成绩已经有了大幅度提升。
但叔叔一定会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叔叔可以平衡父母对她的强制行为。比如,高二那年,父母为她的成绩忧愁。也是叔叔,告诉她,学习是一生的事情,如果只是学习成绩差,不用因此感到羞耻。但如果你的学习能力很差,那可不行。未来上班没有考试,刀光剑影不见分数,没有成绩单,但依然需要学习能力。
这段爱情,很快走到了尽头,十八到寒假的时候,把头发剪短了,叔叔看到了她,问她还在谈恋爱吗?她没有回答。
叔叔还说,你可以谈恋爱,但一定要记得,不要因为别人对你好就跟别人谈恋爱,你要因为喜欢对方而跟他谈恋爱。
叔叔说,嗯,不谈也没什么,真喜欢的人,还是会等你。
十八的叔叔跟她说,别人看着酷不重要,自我认知比较重要。
叔叔掏出香烟点了一根儿,问她:“你抽不抽?”
一九九五后,还把酷当成很重要的人生指标。
十八慌忙摇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学是长大的具体象征。十八在收拾行李的时候,逐渐确认这件事。她对未来管理自己和自己的钱,自己的时间心向往之,可惜,父母执意要去送她,不然,自己去往火车站,拿着身份证和车票,独自进站,留给目光殷切的父母一个背影,应该是蛮酷的。
妈妈跳出来骂叔叔:“你能不能教点儿好?”
十八离开父母,要去上大学了。
叔叔说,唉,总要长大啊。
不要因为别人对你好就跟别人谈恋爱,你要因为喜欢对方而跟他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