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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面包

她翻一个身,发现床发出声音,想起不久之前,丈夫和她近一年来的一次做爱,床也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有规律地运动时,它叫声更加明确。面包觉得不好意思,羞愧,按住床帮声音就小一些,会不会被隔壁邻居听到呢?想着这个,面包对这为数不多的亲密失去了兴趣(本来也没有),只专心等着丈夫结束。

晚上,躺在床上,面包腰酸腿疼,她想起今天的一系列动作,感觉,像撕一块手指甲下边的死皮,一不留神,就撕破了整个手背,到小臂,到大臂,到全身,那种痛且爽的感觉,让她不得安睡。

丈夫似乎有所觉察,停了下来,翻身到旁边睡下了。

最后当然是失败了,印记太深了,有的地方地板起了皮,所以,无奈,只好再挪回来。

面包说,床坏了?

面包很讨厌脚踩在湿鞋子里的感觉,这个下午,她又扔掉了一台饮水机,一个水桶,一双布拖鞋,擦完地,顺便扔了拖把,光脚踩在地板上,旁边是个方形的印记,饮水机七年前进家门,没有挪动过地方,面包觉得,所有的家具下边,应该都有个印记,这个念头一发不可收拾,面包开始挪沙发,挪床,试图擦掉那些印记。

丈夫看手机,说,哪有,平时又没事儿。

面包坐在沙发上,替饮水机感到窒息,觉得它日夜被倒置,头牢牢地塞进饮水机里,不得呼吸。面包站起来,把水杯里的水倒掉,再倒满,再倒掉,让水桶里的水余下三分之一,到感觉自己可以抱动,就直接把桶抱下来了,桶发出一声断裂般的声音,多余的水洒落在地板上,弄得拖鞋湿答答的。

面包说,但这样的时候有声音。

更突出的变化是,面包不再做饭,大桶饮用水基本上一个月都用不完,公司里有水喝,在家的时间本来就少,面包坐在沙发上,看着饮水机,拿杯子出来接水喝,饮水机发出咕咚一声,里边一个硕大的气泡,冒到水桶的上层去。

丈夫说,没事儿。

面包离婚,财产分割的时候,不算痛苦,因为两人的存款,本来就在面包这里,丈夫说要自由身就好了,不用非得公正什么的,面包觉得难受的是,不盘点不知道,盘点一下,发现七年零落的人生当中,自己原来不善理财,包括,对投资一无所知,不能让钱变钱,开源不行,节流也不行。丈夫搬走了,其实并不大影响生活,只是生活成本因为一个人的关系,变高了。

不知道他说的哪种没事儿,后来,他发出了一个轻声的叹息,在屋顶上盘旋,久久不能落地。

本子上又划掉了一项,顺带划掉的还有各种修理类的工作,能换新的就换新的,面包突然想明白了,这些事情,有钱就可以解决。

面包问,你叹什么气?

她直接定了台新的,旧的扔了。

丈夫说,睡吧。

丈夫还可以用来清洗风扇,周末的一个下午,面包都在和那个空气流通扇作对,明明只有两个扣绊,怎么就是打不开?说明书在哪里面包也找不到,之前这些事儿她只需发布指令就可以了,现在她坐在家里的地毯上,用改锥撬,最后放弃了。

那句“睡吧”,像所有她想和丈夫聊天时的那句,他在这一年里,婉拒她所有的邀请,大的小的,现在想来,大概是掩饰会让人疲惫吧。

面包觉得挺爽的,回去在本子上勾了一项。

他也不睡,手机发着幽蓝的光,打在他的面上,他鼻尖变大了,跟少年时不同。

老头挪了抽烟的位置,到大堂里,面包下楼去上班,老头惊天动地地咳,面包转身上楼,把丈夫的那些打火机,全都给了老头,说,我离婚了,大爷,这些火儿我也用不着了。

面包说,还看手机?

面包气得半死,仔细想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他说,哦,对不起。

老头子粗声大气,不是离婚了吗?

面包说,不是打扰了我,是对你眼睛不好。

对面的就说行,我跟我爸说一声。面包的笑脸还没有放下来呢,对方就咣当关上了门,女儿在门内跟老头儿说,爸,人家投诉你呢,你能不能把烟戒了?对门的准备怀孕呢。

面包解释,免得他以为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面包觉得这事儿真是不公平,健康的人若不带点特殊状况,维护起权益来总是分外艰难,面包为了让这个事儿合理点,只好说,准备呢。

丈夫窸窸窣窣地起身,披上衣服,到阳台上抽烟去了。面包看着阳台上的火光,它一明一灭的像个监视器,记录下他们两个人熟悉又陌生的不和谐的房事之夜。

女儿脸上带着笑,问,你怀孕了?

一旦什么事情变成习惯,就没有什么意思了。面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丈夫似乎在观察她是否睡去,面包想跟他认真地谈谈,但他又点了一根烟,此时,身体向外站着。

面包只好去敲门,老头没出来,对方女儿出来了,说,怎么了?面包说,咱们楼道里不能抽烟啊,味道重,主要是声音也有点大,不好意思。

面包快睡着的时候,他回来了,他轻轻撩开被角,带着一股香烟的味道,并不恼人,面包迷迷糊糊的,非常想跟他拥抱下,或者像当年,他揽住她,在她背上轻轻地拍,面包转向他,含混地说,我们好久没有拥抱过了。

老头似乎不认字。

丈夫说,像喃喃自语:我们……离婚吧。

面包鼓起勇气,在公司打印了禁止吸烟,贴于两家的楼道中间,黑体,加感叹号。

丈夫离开之后,家里的各种东西像约好了似的,开始坏。

先从跟邻居打交道开始,邻居老头子,可能家里被压迫惯了,就只在楼道里抽烟,每次抽烟,必吐痰,每次吐痰,必然从喉咙里打井一般,来回咳嗽个十数分钟,日常倒还好,周末的早上,被老头的痰声咳醒,不是什么美好的事儿。有时候,老头出来晚了,正赶上面包吃自己的美式早餐,他一出场,连咖啡都喝不下去了。

面包看着笔记本上的条目,发现自己有很多并没有写上,比如,下水道堵了,都是丈夫修的,穿衣镜下边的灯管不亮了,客卫的洗手间里,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面包离婚这一年,开始默默地练本事。

面包把这些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发现家原来真的是由各种零件组成的,坏了任何一个,都形成蝴蝶效应,她因为洗手间的味道,吃不下饭,继而吃各种零食,最近又重了几斤。所以,面包这天没有上班,自己给公司请了假,删掉了笔记本上需要丈夫帮助请假这一条,在家里安心等物业,把家里所有的隐患全解决掉。

面包有惊人的发现,除了体力上不能完成的,大部分丈夫做的,竟然都是她心里不能完成的。

面包从来不担心丈夫有别的喜欢的人,因为他真的好倦怠啊,是那种人到中年的无力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懒得辩驳,朋友圈从不发图,偶尔转发下新闻事件,最兴奋的一次来自某场篮球赛,面包对此一无所知,但那天还是被很多男同事刷了屏。

面包看着本子上记的,包括,清理电扇,搬矿泉水,办理汽车保险,跟物业打电话,和邻居争取楼道内的空间,帮着跟公司请病假,如此种种。

面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丈夫谈恋爱的,怎么就记不得他曾经那么爱篮球,甚至不记得他爱看篮球赛,有自己支持的球队。面包看着朋友圈想,丈夫不是不爱她了,是不爱任何其他人了,他失去了对世界探索的能力,他希望,所有东西最好像篮球赛一样摊在他眼前,最后瞒着他的只是一个比赛结果,还最好是,他喜欢的那支球队赢。

面包想起这些,又多写了一个需要丈夫完成的理由,就是,万一摔坏了腿,丈夫使用起来,可以毫无愧意,因为你是法定的,国家认可的,在女方出现紧急情况时必须出现的人,因为,你是丈夫。

是不是这样的?面包没有向丈夫求证过。但大概如此吧,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对自我有那么清晰的判断,人对自己的了解,更多的时候,不如自己的手机,或者外卖和购物App,因为那里记录了你真实且迫切的需要,在什么时候,你选择了什么。但人其实不大记得。

但他们也有好的时候,比如,你脚受伤了,谁帮你盯着那些粗手粗脚的护士,再楼上楼下地跑医院流程,买轮椅,买拐,斟酌你今天是吃小米粥还是鸡汤,便于你的脚养好些。姐姐没有讲,只说你大可不必伤悲。

离婚后,丈夫租了一个房,过上了真正单身的生活,他没有避讳什么,别人问他,他就说,我离婚了。没有外遇。过不下去了。

听起来很爽的样子,面包这样想,决定再多喝点,把自己灌昏迷了了事,这位字字珠玑的姐姐,去年在买花的路上摔了脚踝,不能下地,男朋友鞍前马后伺候着,后来转正成了丈夫,丈夫有的用处,大多是不能展现于人前的,公众语汇当中,他们笨拙,粗鲁,对浪漫没有进取心,若事业差些,再不会做饭,那简直就等于是个废物了。

但丈夫从来不发这些,个人的情感状况,生活场景,在他的社交媒体上难觅其踪。他乐得做一个没有痕迹的人,在网络方面没有任何遗产。面包想起当年和他在QQ上聊天的日子,面包说你真是个无趣的人,丈夫说,我想跟你说的,干吗非要通过这些说?

写下来的时候发现不多,新式的离婚妇女有多种活法,大部分对外都显得独立又平静,回到家怎样只有自己清楚,更大龄的那个朋友,在嘉里中心的红酒屋里笑。说,你看看你,年纪还轻,老公本就配不上你,现在还告诉你不爱你了,跟你离婚,自己净身出户,你得了房子,没了老公束缚,你是人生赢家啊。

是啊,面包的QQ号早已忘记了,更别提密码,那些当年说过的情话,表达过的情绪,都沉船般再也找不到了,连个记载都没有。

突然起身,找出来个本子,把自己必须依靠丈夫完成的事情,一一记了下来。

物业修好了一切,家变得明亮又整洁,没有异味,面包又删掉了本子上需要丈夫完成的三件事,但面包的食欲没有变得更好。外卖来了,她打开它们,吃两口,再重新盖回盖子,外卖袋子被加注了“胃口不好”的情绪,似乎变得更重了。

面包回到自己家,冷锅冷灶的,顿顿吃起外卖。

这一切不是离婚带来的,面包其实知道,这甚至是让她沉入谷底的机会,重新开始人生的机会,她还没有大哭过,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两人分开理所当然似的,不然两个人都垂头丧气的,面包想好好洗个澡。

春节过得冷清了,没有仪式感了,女婿凭空蒸发了,女儿在七年之后,又恢复到出嫁之前的样子,彼此都不大适应,像个陌生人,双方都有点不舒适。面包觉得国家定七天假期真好,避免双方互相报喜不报忧到弹尽粮绝。

面包拉开浴室的门,门发出恐龙一般的嘶吼声,此时时间过了晚上十二点,这声音显得巨大又危险,面包寒毛直竖,觉得这声音像把利刃,要将她透胸杀死,发出尖叫的是什么?

父母在这个时代里,看各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的,但那是看别人,真轮到自己女儿,伤筋动骨,一百天都好不了。

面包再拉门,门继续尖叫。

没有人非得说离婚了就是不幸,在大城市里,幸福和不幸都在一线之间,也在一念之间。但离婚自然不是好词,所以面包的父母都避开这个词,说你们分开,不说离婚。春节的时候,面包陪父母看电视,电视里演着离婚的戏码,他爸向来不管电视内容的事儿,竟然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咔嚓就把电视关了,面包心里难受了一下,足见这件事儿对他们俩的伤害。

面包仔细观察,发现门下边的密封条爆裂了,它的作用是阻止浴室的水溅出来,但它现在破裂了,像皲裂的脚皮般,和浴室地面形成摩擦,产生刚才那般恐怖的叫声。

但若你要听他人置喙,那女人没有什么存活的余地,面包后来变成抽烟喝酒烫头的厉害女人,让人三尺之内感受到气场,断不可忍,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有办法的,谁把自己逼成凶巴巴的呢。

这时候打不通物业的电话,面包蹲下来,把密封条拆掉,它经年累月了,显得疲惫不堪,断裂有三处,已经无法修复。

面包听得服气。

面包很想给丈夫打个电话,但还是放弃了,觉得时间上不合时宜。人和人就是这么奇妙,恋爱时这些小状况都可以成为两个人沟通的机会,现在却变成了避免自己成为累赘和麻烦的东西。更残酷的现实是,你已经没有麻烦他的资格。

你这样,不感觉很疼吗?面包后来吃薯片的时候,演示给另外一个朋友看。那个朋友是独身主义者,说,你不知道吗?这些薯片跟婚姻似的都是薯泥重新打成完整形状的?你怎么认为它原来就是这样呢?

离婚之后,你们是两个个体,但其实,离婚前也是。

已婚女人的人际关系圈,哪有那么多的解释空间,这个男人跟你在一起七八年,早已经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你没办法解释,这个人到底哪里好,但就是觉得,像一片完整的薯片,被凭空折断了。

面包翻箱倒柜找卡尺,想知道密封条的厚度,她到网上搜了下,今天定的话,明天可以到货,但她不知道尺寸。最后她买了三种,8毫米、10毫米和12毫米,增加选中的概率,但今天的澡还是要洗的。

大意是,也不知道这男的有什么好,值得她一再原谅。

热水出来后,面包心情好了一些,她终于在这个夜晚,获得了一次大哭的机会,在浴室里伴着水声,几乎像一次酣畅的有氧运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花洒里的水混淆了一切。

男人若净身出户,必然带着一点爽快和仗义。被人鄙视的也不是那些留在家里的,他们又被人说浪子回头可知道疼人了,谈起那些被辜负又选择原谅丈夫的女人,人们倒是带着怜悯,说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话。

本子上多了一件事,又被划掉了一件事。

面包笃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把这句话当作人生的座右铭在用,用着用着,也就信了。

床需要换一换了,面包想。

面包之前不胖,后来和丈夫离婚后,变胖了。

本子不用再记了,因为,大多事情其实可以自己办的,除了被爱,自己再怎么爱自己,也不是被爱。

自己再怎么爱自己,也不是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