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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三生

此刻她等待的是,对方今晚来不来找她,阻碍已经出现了,比如风很大,对方身体不适,今天工作很繁重,明天有重要的提案等。

三生坐在家里,喝了最大杯的美式,外边的春天扶摇直上,此时的天气,正是三月,屋里比室外还冷,窗口大棵的玉兰花,在大风中艰难绽放,看似毫无依托。

唯独三生可以没事,事实上当然是有,但她把自我的一切都排除掉了,除了约定的那一天,还排除掉前一天和后一天,这见面那么重要,需要她认真对待,不知道他怎么想,她也不敢问,她觉得卑微是好事,有人值得自己卑微是好事,心无旁骛这件事在认识他之前有过,在认识他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后边发生的并不陌生,每对孤独的灵魂,在找到另一个之后,都会选择继续漂泊,或者囿于现实,试图挣脱这种恐惧,要马上返回舒适之地。这么想着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一个上午。

她已经忘记了不记挂不思念不惦记着一个人的日子了。三生在这个时间里会感到真的恐怖,就是原来人生的对话框里,她把一个人置了顶,却对自己在对方那里的位置一无所知。

三生理解这是一种爱,这种爱,超越了大家的理解,但她有时候也排斥自己这么想,这样会让自己更孤独,不被理解最为孤独,这种痛苦说出来都会让人笑,有时候她又可以伸长脖子看向远方,带着自我戏谑的意味,那就是:我看看后边还会发生什么?

但如果追求对等的话,这关系也早就不见了。

此刻过后,又是一段循环,那种逐渐累积的不得不见的循环,所有的爱情都是自以为是的,三生从不偏听偏信,也过了大张旗鼓的年纪,除了等待时全身细胞向着一个方向之外。

三生要陷入忙碌中,才可以把心里的火压下去,她擅长为自己布置工作,认真地刷碗,擦地,整理鞋子,为裙子们找好安放之所,电话时时放在手边,偶尔敲击一下,它是坏了?没有信号了?还是怎么了?

对方跟她有默契,从不提及,他们也不做爱,只是聊天,偶尔拥抱,他们的感情无关未来,好像也无关过去,只在此刻。

总之,等待他回复的时间,是三生最难熬的时间,但等到回复亮起时,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没有人能懂的煎熬,换来没有人能懂的值得。

三生为此付出了代价,影响心情,调整行程,有时候导致整个旅程泡汤,因为迫切要见到对方一面,觉得一切都是阻碍,时间、天气、温度、湿度,对方是否感冒,自己是不是神清气爽,都是阻碍,至于对方的另一半和另一面,三生无从得知,也不愿得知,这个人就是她此刻的月亮,阴影部分不用求证。

三生说起自己的恋爱运,就笑着说,我也和命运抗争过啊,但现在不抗争了。

三生说得轻描淡写,但内心知道,自己选了个难题。

她有段时间,努力相亲,认真找男朋友,把感情这件事当成项目来对待,微信里加上对方,像养电子宠物似的,跟对方聊天如同喂饲料喂水陪他打球,需要定闹钟提醒,唯恐因为自己失责导致对方出状况。

就是真的喜欢而已,你可以谴责我,三生说,但我真的是不慎喜欢上了一个有女朋友的人而已,不慎,真的是不慎,但我真的没有想得到过什么,只是偶尔见面聊天,看个电影。

但这样,对方还是经常被她放在工作之外,忘了。

人最痛苦的是,你无法选择自己爱的人,这个人出现了,一切都是对的,除了他有女朋友之外。三生没有侵占别人胜利果实的羞耻感,也没有要去侵占别人胜利果实的冲动,三生只是喜欢这个人,喜欢到什么程度呢?觉得这种喜欢无关道德。

等想起来,再去跟人聊天,对方都觉得陌生,像被硬生生拉回到桌上,吃昨天中午剩下的菜,续昨天未尽的话题,你说谁能受得了呢?三生理解,共情能力甚佳,自己也觉得没劲,就放弃了,心里说,哎呀,一个电子宠物,又被自己养死了。

让三生不安的有很多,比如,对方长久不回微信的时候,空气变得寂静无声。三生最后克制住了给对方打电话的念头,一来这年头只有快递和卖贷款的电话才敢这么猖狂;二来,有损她的仪态,焦急如果被人看到,就是真的焦急了。

她说,你看我在感情里不是不努力啊,但怎么努力结果都这么差。

她说,惴惴不安多好啊,不安是年轻的表现。

三生觉得在感情里,自己错过多于过错。

为此,惴惴不安。

比如有一个人,跟自己见面后,聊天,互动,非常美好愉快,两人商量见面,有个电影要看的话,大概时间需要探讨,探讨时间的过程发现对方很有趣,又聊了其他的,三生觉得自己要恋爱了,那种感觉经久未见。

他们不越雷池半步,彼此心知肚明,但男人从来不说破什么,三生内心的期待像气球一样鼓胀,尤其是当大家聊到一件事一本书一首歌,看法一致甚至心情都是相同的,三生就连带着更喜欢对方了,但因为对方不能喜欢,只能修饰为,喜欢和对方聊天的感觉。

然后三生接到了临时出差的电话。像,那些言情剧里,女主角奔向对方的时候,被车祸干掉了一样。

等待让三生焦灼不安,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根蜡烛似的,快燃尽了,又在下次对方出现的时候,变得热烈。

三生没有在机场的路上被车祸干掉,收拾完行李,三生没机会看手机,就直接去机场,偏偏又在上飞机的时候手机没了电,又遭遇交通管制,在机舱里闷了三个小时,再飞,再落地,入海关,入住酒店,寻找转换插头,充电的几分钟里,三生内心有几种画面。

所以,三生喜欢他,他也知道,但他跟三生很明确,三生也只能很明确,两人可以见面,但必须保持距离,偶尔喝咖啡聊天,聊文学音乐和别的什么,三生不敢有期待,所以反而对每次的联系变得期待更高,于是有了一次又一次的等待。

比如,是不是对方很担心,表示不安或者想念。

男人并不作声,男人有个七年的女朋友,在他看来,聊胜于无了,像妻子、室友,床上的靠垫、家里的摆设,总之不是女朋友,男人之所以很好,在三生看来,是从来不指摘妻子的不是,只说自己的不对,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努力,才能不让这个女朋友成为妻子、室友,床上的靠垫或家里的摆设,对于无法再爱又必须坚持给她这个身份,男人解释说是因为习惯和责任,在他最差、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女朋友在他身边,现在他喘过气来了,不能放弃她,放弃她意味着当时的感激不纯了,自己忘本,辜负他人,良心遭受谴责。

比如,是不是对方非常愤怒,对这样的不告而别表示不可理解。

现实里,这么对爱斟酌的人不多吧,三生想,或者真的是,生活太过安逸,没有其他的痛苦需要咀嚼。

甚至,对方毫无察觉。

但,必须建立在可控的范畴内,可控意味着爱的浓度一般吧。

但结果,竟然不是这三种当中的任何一种。

所以对现在这个男人,三生保持着刻意的低调,对感情感觉的低调,有十说一,做不到顶多说到三,想念换成别的词,换成天气、新闻、动态表情,三生说这种技法是好的,可怎么更年轻的时候没有学会呢?

是,三生发现自己认识的一个朋友,朋友圈里,秀了两张电影票和两个人,两个人中,有一个正是和自己聊天的那位。

弄清楚这一点,三生觉得悲观,之前觉得自己谈恋爱并没有要求很高,现在知道要求高了。

他们在电影院里比了心,自此真的,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么想起来,大概知道为什么很多人恋爱后发胖了,人失去了主动性,放松了警惕,锻炼肌肉像谈爵士法国文学非要在视频丛生的年代里看书度日—你选择的完全不是生活必需品啊,闺密说。

后来有幸得知他们后来的故事,三生为这次错过笑出了声,蝴蝶效应般的生活真相,原来是我的关机,促成了你们的幸福啊。

健身教练说,肌肉对于人类其实并不需要,工作强度增加比如农耕才促使人类产生了肌肉,好看是附属价值,有用才是肌肉的本意。

中间这段七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三生没有再追究,人生不堪被追究,没法追究如何爱上一个人,也没法追究如何失去一个人,它是个综合的难以明言的变量,三生确信,可被改变的,总可被改变。

这种信任感,必是靠多年的积攒形成的,但这样的未来让三生觉得无聊,想想,如果将自己最爱的男人,变成一个吃饭做爱买东西的搭子,那真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谈什么控制不控制,真正的控制是无形的,基于了解的爱不会一直熊熊燃烧,爱会变成习惯,习惯则不能每天都保持高频率高强度。

等待终于得到了对方回复说,我今天没有时间。也没说为什么没时间,自己在干什么,反正就是没时间了,他总是这样明确,三生松了一口气,觉得妆也化了,衣服散发着香气,应该出去走走。

那是一种意识上的胜利,生活上,会变得挺无聊的。三生有时候独自一人吃饭,发现那些来到店里,专注吃饭的必是多年的伴侣,彼此默契,没有响动,偶尔聊菜,男人大剌剌地看着手机,女人吃着吃着,拿出购物袋的小票端详,再把自己不吃的,直接夹给男人,男人默不作声,直接吃掉了。

这日下了很大的雨,路上的行人都被冲走不见。三生跑到一个商场里闲逛,冷气太足,三生的薄衫有点儿过于单薄了。

内心戏当然是更多的,其实相信对方也感觉得到,所以那些谨慎小心碎碎,最后都变成了压力,有时候两人都不说话,就有一个人抢着出来发声,以消解尴尬。三生心里明白,两个人能持续沉默才是真的彼此了解,不用过多说话,最好不说话,只剩量子纠缠。

她坐着电梯上行,然后看到了自己刚刚等来回音的那位,乘坐着下行电梯下来,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扶在下行一级阶梯上的女朋友肩上,也似乎毫无意识地揉捏,对方很享受,微胖,表情似乎透露着对生活的不够满意。

人要是能真的不疾不徐就好了,三生已经接近三十岁,以为可以来去如风内心笃定。后来发现自由是假象,没有真的自由,你爱什么,就被什么控制,你想要什么,就被所想要的东西牵制,三生在很多东西上可以轻快,唯独这个男人,让她不能不露声色。

他注意到她,两人的目光交错,三生下扶梯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自己迎着目光向前,她想应该做些什么,但真的,那是电影里的女人们才会干的事儿,现实中的人,只会任由自己被暂时的蒙控制,然后上演真正的擦肩而过。

这样的理论也信,三生自己都觉得可笑。

三生跑到了户外,外边依旧在下雨,但这一刻她迫切想回家,她需要干燥的空间,柔软的床铺,冒着热气的热水澡。急切需要。

吸引力法则说了,宇宙可听不到你的具体指令,你内心意志讲着不要失恋,它截取的关键词是“失恋”,不是“不要”。

三生这一晚洗澡洗了很久,走出浴室看着镜前的自己,认定了自己是过错大于错过的。

她说自己没有恋爱命了,这样的女孩,好像能数出来很多,但大家都安之若素,搞得三生也觉得自己不可以再为此纠结和唠叨,恋爱故事讲过很多次了,不幸运成了她的标签,导致大家像等着她分手似的,等着她闹笑话,这可真的不好。

更多的痛苦,其实不是来自错过,而是来自不该选择。

比如看着手里的手,心里想着微信的对话框,一切是空白的。有时候正在家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就等着对方的敲门声,时间无声地滑过去了,也在心头来回碾轧,让她透不过气来。

若没有真正的平等、自由、安全感,那些假想的妥帖无伤大雅都不复存在,不管她用任何的借口来宽恕自己,比如我们没有肉体接触,我们只是精神上的互相吸引,即便是精神上我们仍有一层窗户纸需要捅破,她也是一对关系中的第三个人,如同上下扶梯的两侧,如同,她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他揉捏自己的肩膀,且可以露出满意,不满意,都可以。

三生等过,是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办法做。

男人总是毫发无伤,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权力,而一旦你将约会权交付给对方,你会在等待下一个决定时失去更多。

你有没有认真等过一个人?

她选择删除了对方,对自我要求更加明确,她现在戏称自己到了不再与命运抗争的日子,但她绝不再意气风发地走向任何一段假象。

人最痛苦的是,你无法选择自己爱的人。

每个不恋爱的女人身后,都有一大堆不恋爱的理由,三生根本不在乎,对啊,我没有谈恋爱,我很想谈,但我就是恋爱运很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