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车火舞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
司机也觉得是种解脱吧,说等下了主路吧,火舞说,不碍事。
大雪天,人走起来踉踉跄跄的,她穿驼色大衣,里边就一层长丝袜,却丝毫不觉得冷,现在三环不像红宝石项链了,像响尾蛇,伺机而动,吐着芯子。
火舞跟司机说,太堵了,我下去吧,走走。
火舞在这一刻失去他了,在准备表白前的一次堵车里,在堵车时候的一个困倦里,人生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毁在一场考试上,有时候毁在一个决定上,可有时候,只是毁在一个盹儿上……
火舞说,看见了,要幸福哦,我终于可以不用陪你这个单身狗过节了。
也可能会毁在一棵劣质的圣诞树插座上。
他给火舞发信息说,你别赶过来了吧,也挺堵的,而且,我……竟然谈恋爱了。
火舌就在身后了,客厅的窗户发出爆裂声,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像希望一样,总觉得有,但总不到。
火舞那个时候觉得命运就是如此,表白晚了一点,错过了一个时间点,爱情就远离了。
楼道里有邻居发出各种声响,但房间里的热力,像岩浆般滚烫,向唯一的窗口扑来。
但事实就是,他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了。
火舞的眼睛睁不开,喉咙里被塞进了无数刀片,热像只巨手,要将两人拦腰抱起,拉回屋内,和这些日常生活,一并葬了。
他笑得很甜?是笑了还是没笑?记忆被篡改了,或许只是火舞的一厢情愿,或许连这条朋友圈都没有。
火舞被拖到阳台上来,她被男人拦腰抱起,死死的,身体悬空,栏杆也是烫的,他紧紧地抱着她,让她把头伸到外边去,跟她说,呼吸。
再看朋友圈,他已经在另外一个女人的朋友圈里了,女人说,金石为开。
火舞有那么一个瞬间要放弃,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安逸。
火舞在车上睡着了,然后醒来,车才往前挪了一站地。
只是,很多事情没有交代,不知道父母能不能料理清楚。原来,生死大事发生时是来不及哭的,重要的事情也无法排序,那个时候,她想交代的事情特别多,想见的人特别多,但都不具体,他们拥挤不堪,彼此侵占,最后化为乌有。
他说,没什么,自己也堵着呢。
化为乌有挺好,肉身,思念,还有执拗,全都烧了,挺好。
火舞被堵在国贸桥,跟他说自己可能会晚了。
四年,火舞都没有谈恋爱,这样想想,梦里也会苦笑。
但那夜下大雪,路上堵得水泄不通,空中俯瞰的话,四环、三环应该像汽车尾灯组成的红宝石项链。
除了打扫阿姨,没有人知道,她床头柜里,有一沓子那个人的照片,有的是拍立得拍的,有的是手机照片打印的。
北京什么时候变成不爱下雪的城市了?是不是因为人太多了,形成热岛效应,愿望挤在空中,满满当当,没有给雪留地方。
火舞的钱包烂烂的,是他送给她的唯一礼物。
五年前的圣诞,北京大雪纷飞,难得一见。
只有火舞知道,在哪里都拿着。
独立害死人啊,她说。
有一次丢在餐厅了,她疯了般地跑回去,在沙发底下找到它,她跪在地上姿态全无,但看到钱包乖乖地躺在角落里,立刻笑了起来,嘴巴里的气喷到脸颊上的头发上,被现在的这位男朋友笑,说,这么爱钱啊。
但这句话,硬是说不出来。
火舞根本不解释,站起来说,是啊,就是很爱钱。
她关心他,日常提醒天气,偶尔在他工作出现问题时陪着他喝闷酒,两人什么都不说,最后他送她回家,她挪步很慢,等着他叫她,或者等着自己下了决心跟他说,要不上楼待会儿?
男朋友那个时候还不是男朋友,帮她拍了拍牛仔裤上的尘土,说,谁还用钱包啊,除非它是个纪念品。
五年前的圣诞节,火舞觉得,必须得表白了。女生怎么不能表白?就算对方是根木头,也该感觉到了吧。
火舞心里动了几下,脸红到脖根,被人识破的感觉并不好,即便对方是无心的。
她没有和他过过任何节日,讽刺的是,每次似乎都有安排,但最后都错失了。有的时候因为加班,有的时候因为天气。总之,在她单身他也单身的日子里,他们就是在节日里出各种状况,无法捅破那层窗户纸。
到了圣诞节,收到了一个新钱包,这个男朋友送的,男朋友说:“也该换了,我喜欢你。”
火舞恨自己,这个时候,想的仍然是他,他今夜可否安睡,他的圣诞快乐吗?
火舞零星地知道了他们要结婚的消息,觉得,钱包确实该换了。
颤抖着报了地址,火舞把他拽到阳台上来,自己回到卧室去,人的潜力真大,她的右手已经感受到火的热力了,觉得上边的细软绒毛迅速被烫得卷曲,空气中都是焦煳的味道。
她特别无耻地跟男朋友说:“但我不爱你,你能受得了吗?”
火舞越懂这点,越觉得他不该死,他应该被喜欢被爱被崇拜,唯独不应该在她这里被伤害。
男朋友说,那样我会累些,但……行吧。
他是她面前的不存在先生,小白兔或者另外柔和的任何动物,可被攥握蹂躏甚至抛弃。
她被男朋友拥抱,身体僵硬。
他很少要求她。
第一次住在一起,喝了很多酒,他紧张地吻她,她把头躲开了,灯关掉后,酒力发作天旋地转,火舞觉得,行吧。
他很少对她如此果决,坚定。
和他的一年,火舞充满歉意,像此刻可以自己去死的意念对等的歉意,没有深吻,拥抱很浅,冷漠又坚决,他的底线被她的界限不断压低。
男人尽可能地把脑袋露出来,跟她说,打火警电话!
那个他幸福吗?他每天回到家,可以得到一个笑脸吗?火舞无数次代入自己到他的生活当中。那是和现在此刻的她截然不同的她,她可以是只猫,也可以是条狗,是个贤良的每日存在的祝福,衬衫被分门别类地挂起来,袜子都要精心熨烫,以至于,有时候,她在清晨醒来,听着身边的呼吸声,幻想如果身边躺着的不是这个人,是另一个。
火舞被塞在阳台上,拼命叫他,你也过来。
她羞耻地觉得,她怎么舍得放开他,她忘了已经多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身边人,可认真看对方明明是—热恋中最应该发生的瞬间,做爱后不可或缺的余兴节目。
外边空气迅速冲进来,鼻子里好受了一些,浓烟已经肆虐在整个卧室里,止不住的眼泪鼻涕。
被爱真的是很累的事,被不爱的人爱着堪称辛苦。收到任何礼物,那些礼物都因为不爱而变得毫无神采,而当对方深情凝视自己,愧疚就盘踞在胸口压成巨大的石头,她几乎不敢看他。
从枕边抢出一个手机来,再把通往阳台的门打开,阳台那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
而另一个他呢?五年间,她不间断获知他的消息:他换了工作,生了孩子,最近又出轨了,出轨对象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深感不平。他优秀,俊逸,似乎无懈可击,在那些爱他和不爱他的人眼里都如此。可出轨对象,看起来皮肤粗糙,身材臃肿,毫无魅力可言……他需要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
他少有的快速,迅速封上卧室的门。
火舞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听到的故事,是正妻讲给她听的,正妻当火舞是闺密,认定火舞和丈夫只是普通好友,她的讲述没有波澜,像条习惯了守护羊群的牧羊犬。
来不及检查猫的情况,火容不得他们再作停留。
她说,你知道吗?火舞,这个人滴水不漏的。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电话,一个女声说,我现在把他还给你了,但你要对他好一点啊,穿衣吃饭该管的要管。
他彻底醒过来了,试图拉开卧室的门,观察外边的情况,但这个决定显然不对,火迅速要席卷到卧室里来,带着浓烟,外边没有路,一只猫从客厅冲进来,尾巴上带着火星,惨叫一声,倒在了门畔。
火舞听的时候心里在疼,觉得想问问正妻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管他?
但这一刻,她觉得身边的男人不可以死。
正妻像听到了她内心的问话,正妻说,我又不是他的老妈子。
想着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睡着,睫毛长长的,鼻息清晰但细弱,她就有一股怒火。
火舞在那一刻放弃了跟正妻的沟通,她觉得,如果这些行为不是发自爱这个人本身,确实找个保姆能够解放正妻的双手和时间。
反正,自己爱的人,在另一个家里,和另一个女人,被平静地对待着,甚至视若无物。
但正妻不是爱他吗?不是轰轰烈烈奋勇表白吗?他不是选择了她吗?这些疑问,火舞准备全部放下。
此刻,她把毛巾推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责任义务一样的,觉得,自己可以死了,如果必须跟男人过一辈子,她觉得现在可以死了。
如果此生就此结束,火舞在这个瞬间想,我就是有一个委屈,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爱他。
他缓慢,沉默,行动笨拙,尤其是在火舞面前。
可此刻,她在昨天要分开的男朋友的怀里,呼吸困难,意识变得模糊,消防水喉里的水带来的冲击力和水汽让她略微清醒,她看到猫被救了下来,身体已经完全瘫软,拉成了一尺多长,像一条肥厚的黑围脖,再然后,他们从阳台降落到地面。
火舞受不了他的缓慢。
在此之前,他看着她问:“如果我们这次不死,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过日子?”
男人停下来刷盘子,摩擦声戛然而止,他抬头看她,缓慢地问:“什么?”
火舞心里想,如果对面是他,她是不怕死的。
火舞是那个时候愤怒的,说:“我们分手吧。”
可现在对面是这个他,她竟然也是不怕死的。
她看到这个女朋友喜滋滋地摆圣诞树。想着他疲惫地回家,给她一个拥抱,她已经习惯了,甚至会推开他,说,一身烟臭。
火舞说,好。
火舞没有自己爱的那个人的朋友圈,火舞只有爱的人的女朋友的朋友圈,这两句话有点让她恼火。
说完好之后,她就降落在地面上了,救护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楼群,被抬上车的时候,她突然想看看,现在这个男朋友到底怎么样了,在晕倒之前,她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
昨夜的绝望发生在和他沉默地吃了晚饭之后,男人去洗盘子,他略有点洁癖,洗盘子先用水冲一冲,再用洗洁精浸泡一会儿,再拿出来细细地擦,百洁布和盘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却在火舞的脑中无限放大了。
你和一个人经历了生死,就会对你们的关系有改善吗?
一想起还要跟他过若干个五年,难以计数的五年,火舞就绝望。
火舞有应激反应,夜夜做噩梦,任何声音都会惊醒她,她一遍遍关掉家里的电源,再检查门窗空调,再躺下,再起身检查。
几年?五年总是有的。
有时彻夜不眠。
表白没有经验,拒绝很有经验,可也过了这么多年了。
火舞最后给男人道歉,说,我还是没有办法跟你继续生活。
但谈得不顺,两人都累了,像这些年来每次吵架一样,火舞厌倦的日子,厌倦的话题,被爱的人有恃无恐,她总能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对,我就是不爱你!”
新年来临时,火舞渐渐恢复了正常。
如果昨天谈判顺利,他现在应该不是自己的男朋友了。
离婚的那位,说,出来见个面吧。
关于火的认知,只停留在电影开场前,每个电影院播放的消防安全宣传片。捂住口鼻,弯腰前行之类的,火舞那刻突然清醒过来,然后将茶几上的一杯水,洒在了毛巾上,塞给了同样半梦半醒的男朋友。
不幸的是,她又堵在路上,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了,还提醒自己说,如果对方不爱自己的话,就千万别来受被爱的苦吧。
人是蒙的,一是沉睡中被惊醒;二是离死亡很近时候的震惊,这是怎么了?
车子停下来,火舞推开车门,说,我还是自己走着去吧。
大火来的时候,你先听到噼里啪啦的炸响,那是电器什么的爆裂之声,在火里像愤怒的栗子,死亡或深或浅的,脚步凌乱不详。
这年圣诞,没有下雪。
生死大事发生时是来不及哭的,重要的事情也无法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