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虎娜放弃了，说，那你就在中国吧。我回来跟你结婚。
棒棒糖在当时看起来像钻石一样坚固。
父母问他们俩的打算，虎娜说，我就回中国吧，但我只能接受回到北京，这个地方，我肯定不会回来的，这是我的极限了。
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
同学的父亲咳了一声，缓缓地给两家人倒水，席间大家吃的不多。茅台酒开了，是同学买的，味道一开始很柔和，香气慢慢充满空气，让整个包厢带着醇厚的中年家长气。
到办签证的时候，虎娜用法文问同学简单的问题，同学的脸上都是问号，虎娜说，我问了老师，说你一节课都没有去。
同学爸爸说，你们俩别陪着了，出去玩吧，我们大人间谈谈事儿。
虎娜不信，说，我自己都可以，你一定也可以的。你那么聪明。
虎娜拉着同学的手出来，觉得自己已经成亲了，那个状态有点不一样，她滴酒未沾，怎么就晕晕的有些醉了？
同学说，我爱你，但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同学很安静，拉着她的手，上车，说我们去山顶看看吧。
两年间，虎娜一直鼓励他说，你学习下法文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又远隔重洋地托关系给同学介绍了语言学校。
路上，就开始下雪了。
到这个时间，虎娜和同学已经异地了两年。
你有过被上天祝福的某个时刻吗？后来，虎娜一直都盼望有人能问她这个问题，她就会回答是这个时间，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然后，要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了。
同学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他爱她，即便这个爱越来越费劲了，但爱成惯性了。他想这么解释母亲肯定不会懂，就说，我们准备结婚了。
然后，开始下雪，世界变得非常安静，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谈朋友的时候，同学的父母是反对的，因为同学家条件差，虎娜家略显富贵。同学妈妈说，这孩子眼睛晶亮晶亮的，又出国，你们俩无法长久。
山顶上的世界，雪变得更加具象，因为有巨大的景观灯，照向山下，大雪如瀑布一般的，由近及远。
双方父母正在进行友好正经的谈话，其实住在同一个区，彼此间早就心知肚明。
同学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分手吧。
虎娜说，你放一百个心吧，我数学修不好的。
虎娜觉得这不大符合常理。
这一天非同寻常。同学和她，要一起跟双方的父母吃饭，因为虎娜学习太厉害了，同学担心虎娜一口气学到六十岁，最后再把数学修好了，无法控制，学习越好，人越漂亮心越野，同学这么认为。虎娜虽然不这么认为，但这一年两人准备谈婚论嫁。
于是看过去，想再确认下。同学说，我配不上你，我们家也配不上你们家，我们就算了吧。
虎娜不以为然，笑的时候眼睛很明亮，旁边坐着的，是送棒棒糖的那个家伙，方便回忆的话，就叫他同学吧。
风突然变大了，景观灯发出一声闷响，由远及近地逐一熄灭了。
虎娜背着用了十年的包，包上还坠着那个棒棒糖，整个人显得非常没有留过洋的痕迹，妈妈说，跟你没走过一样。
山顶一片漆黑，虎娜的内心也是，她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刚才在父母面前说的什么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天后我就要回巴黎了，你现在送我这么大一个礼物？
流泪功能终结于一年前，也下着这样大的雪，在中国，老家。
说这段的时候，虎娜的眼泪就连续地，没有办法控制地奔涌出来。
然后发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她说，我的流泪功能，恢复了！
同学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里太冷了，上车吧。
虎娜画画流泪，看电影流泪，看书流泪，看到街上老太太一个人吃比萨流泪，这次变成接吻后流泪，她觉得匪夷所思，立刻给自己拍了张照片。
虎娜上车的时候，依然感觉不到暖，为了显得很酷，她出来的时候穿了刚刚盖过膝盖的短裙，脚上是双短的平底羽绒靴，同学妈妈看着她的腿说，不冷啊？
关上门的那一刻，雪化了，变成了两行泪。
她说，法国都这么穿啊，比咱这儿温度还低。
虎娜接受了，因为确实雪景很美，路灯很温柔，法国男人的鼻息里，有点酒的味道，和他的味道很相似，虎娜慢慢地挪开法国人的脑袋，手里感受到他绒毛一般的金色头发，她说，你的头发真软，然后说，我到家了，再见哈。
现在她觉得，车里比法国温度更低。她哆嗦着，眼泪止不住，可家又很近。
雪很大，法国人抱住了她，然后吻了她。
虎娜坐在车里，不想解开安全带，说了一句一辈子都不想再说的话：我们还是要把事情聊清楚。
两个人聊天，虎娜说，我来法国留学，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数学老考个位数，但我又是我们学校第一个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我画画，是艺术生，我一下考到了北京，学习也开窍了，英文好，觉得法文也不难，西班牙语我也学了两年了……
多年之后，她说，这句蠢话，永远不要从女孩嘴里说出来。
年轻的女人，身上散发着热气。
要有人跟你分手，你必须转身就走。
外边下起了大雪，多大呢，就像去年的这一天这么大。雪落在地面上不化，落在金毛的法国男人头发上也不化，只落在虎娜的额上就化了。
那时虎娜没有转身就走的能力，然后她看见背包上的棒棒糖，碎了，宿命般地碎在了包裹它的糖纸里。
虎娜说，好啊。
陪我去北京没碎，陪我去法国没碎，在今天，碎了。虎娜觉得自己失去了这个棒棒糖，哭得伤心欲绝。
那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同学过来给她开了车门，示意她下车，她不，同学把她拦腰抱下来，放在雪地里。
虎娜看着对方的眼睛，黄色的，鼻梁像被塑造过的，金色头发，细软服帖，但在这个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非常合适。法国人的浪漫，我其实也见过几次。她说，你喜欢就喜欢吧，我觉得这种感觉还不错。
她的手抓在车门上，感觉车门都摇摇欲坠，泪掉在雪地里无声无息的。
下班时间，虎娜关了机，一分钟也不想耽搁，男人跟上来说，我喜欢你。
楼上的灯亮了，整个小区怎么这么敏感？眼泪落在地面上明明没有声音啊。
法国男人吃这一套，哄笑声很大之后，男人们四散而去，留下一个，慢慢喝酒，点了歌，也不唱，就听音乐，虎娜也不觉得奇怪，丰俭由人嘛。
车扬长而去，虎娜的鞋子掉了一只，不知道掉哪里了，虎娜觉得竟然不冷了，脚站在雪地里也没有什么感觉。
她冷漠，骄傲，不大喜欢说话，是后来变成这样的。
背后就是家，可是怎么感觉无家可归呢？
法国男人！明明几个人只喝了几杯啤酒，怎么就变得跟醉猫似的，还一直眉来眼去的，暗戳戳的像是在聊她。
同学的车痕，迅速被雪覆盖了，刚才撕扯的痕迹，也被雪覆盖掉了，眼泪基本上流完了，妈妈下了楼，说虎娜，上去睡觉吧。
虎娜看着那个法国男人，鄙夷之色已经集中在眼睛里，你说说怎么回事，翻白眼竟然是国际通行语言—她在一个小时里，眼白已经受不了压力。
虎娜说，妈，我的棒棒糖碎了。
虎娜说，好啊。
妈妈说，好啊。包也该换了。
虎娜把棒棒糖绑在书包上，一周后，男孩说，你当我的女朋友吧，将来我娶你。
虎娜回到北京，妈妈再也没有问过她谈恋爱的事情，倒是经常关心她是不是正常吃饭，以及在冬天的时候，不要穿得那么少。
只有一个人的礼物她没扔，因为对方就送过一个，他走过来，给她一个棒棒糖，说，我买的，你吃吧。虎娜说，我不吃，我留着。
感觉不冷，其实还是冷啊，妈妈说。
虎娜很多时候被人嘲笑，可抽屉里永远有吃不尽的零食、糖果、情书，虎娜一概不要，到放学的时候，就直接搬着课桌到最后一排去，把抽屉里男生们的馈赠，毫不留情地倒进垃圾桶里。
这一年，虎娜三十三岁，单身，住在北京四环外的一个小公寓里，做设计师的工作，变成了一个没有前程没有来历没有所谓的人。
按道理一个成绩差的学生，得不到关注。但虎娜漂亮，语文英语极好，偏科严重到让全校师生崩溃。
有天看到一个陌生电话的未接来电，又在微信里被莫名其妙地拖进一个高中群，再看到有人祝福同学说，喜得贵子。
后来他的怒气渐渐消除了，因为虎娜大眼睛里，都是迷惑，以及，确实认真发起了运算，但总是失败。
未接来电，就未接吧。没什么。
她的数学成绩稳定，永远都在七分上下徘徊。满分一百二十分，就算蒙，选择题上大概也不会这么惨，所以，数学老师认定，虎娜是故意的，甚至发起申请要主动监考。
虎娜没有再谈恋爱，目前有一个没有办法描述的朋友，被她称为老师的人。
虎娜从没有让大家失望。
奇怪的事情发生也不能让老猫虎娜有什么惊讶，这个男人逢年过节的，就招呼她去他家里吃饭。
全班的人都在努力学习，不怎么开心，但发成绩的时候都最开心，因为虎娜的成绩要开盘了，大家之前下注，押虎娜这次能考十分以上还是不能。
每天两个人就在微信里聊天，说天气也好，历史也好，地理也好，但没有早安晚安。
虎娜中学时在中国北方一个有海的城市，成绩很差，尤其是数学。
他跟她一起打游戏，带她进阶，大号跟她是闺密关系，小号跟她是密友关系，就是没有情侣关系。
挡住脸很好，不然客人一定可以看出她的鄙夷之色，那种类似于：都什么时代了，还要用这么老土的点歌机，还能玩得这么嗨？没见过世面的老外。
虎娜也没有追问，只在一次事情发生的时候生了气。老师去外地出差，把家借给了另外一个女孩子，虎娜说，你这算是怎么个老好人人设啊？对方说，这不是很正常吗？
那个时候，她除了读书，晚上还在一家小酒馆打零工，负责看KTV的机器，她穿着厚羽绒服，只露出眼睛眉毛，穿长的高领毛衣，把她的下半张脸都挡住了。
两人不欢而散，一周没有再联系。
她获得过一个小时的恋爱。
这个时候，快递上门了，来了一个大箱子。
同样的生活真理还包括，不要和喝多了的法国男人谈恋爱，一个小时也不可以。
虎娜定的小羊排到了，虎娜拆开冷冻箱，发现自己定多了，就打开冰箱开始腾地方，怎么办呢，总得放进去，来了也不能退货。
但其实她知道，她之前不是这样的。
终于，成功放进去了，虎娜长吁了一口气。
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最后就变成别人期待的死人，谁说的来着？
然后门铃又响了，又是快递，说，刚才少送了一箱。
虎娜像只玩过了所有猫玩具，品过了劲儿很大的猫薄荷的老猫，对别人的要求和期望—视若空气。
虎娜打开冷冻箱，发现里边还有一只完整的羊，冻得硬硬的，姿势很撩人。
老板说，那你别干了。虎娜说，好啊。
看了下订单，确实是自己想收藏的，但付款的时候，忘了按取消键。
回国上班，迟到的时候，她的老板就说你什么时候能改变，虎娜说，改变多累啊，又瘫倒在办公桌上。
虎娜和羊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虎娜偶尔看电视，又回过头偷着看羊一眼。
真的有这样的人啊，日子可以过得信手拈来。
再过一分钟，虎娜搬着羊，敲开了邻居的门。邻居是个做电台编辑的大姐，打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说，从猫眼里看，你真的很可怕啊这大半夜的。
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人之常情，我不懂那个，这是虎娜的口头禅。
虎娜不好意思地讲了讲前情，大姐说，不好意思，我家里根本没有冰箱。我怕吃凉的，你现在都要离我远一点，这羊寒气好重。
虎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常识没有，世界观不存在，爱情无可无不可。
虎娜带着羊回家，继续面面相觑，偶尔看电视，偶尔回过头来，看一下羊。
她不在意生活真理是什么，反正知道了多少真理，也不妨碍有些人，一往无前地抛弃真理过活。
只好给老师发微信说，行了，开始说话吧。
但虎娜真的很饿，又真的很想吃小羊排，只好在饥肠辘辘的时候下了单，这犯了大忌。
老师说，好的，我赢了。
饿的时候不要去超市，这是虎娜在法国留学时候学会的生活真理。
老猫虎娜觉得，这小小人生，哪有什么输赢啊。
这是虎娜第一次在中国网购，那天她很想吃小羊排。
然后拨了电话过去，你家冰箱有地儿吗？现在腾空它，我要带点东西过去。
这小小人生，哪有什么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