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你就等不到了。
他说你干点什么吧，我说我什么都干不下去，就想等着收工了赶紧回家。
我说，为什么？
我是带着方便面火腿肠去的，看着他作图。
他说，你拉屎愿意被别人看着吗？
他是做平面设计的，给我们公司供图，我恰好负责那个项目，他出图慢，我们项目压力大，我在微信里催他，他说后半夜才能交，我说你上次就晃点我了。他说这次不会啦。我说你说得轻巧，我到你们公司等着你。
我觉得他不能说我们的项目是屎，但同意了这种说法，我看着他的后脑勺，觉得他后脑勺很端正，脊背挺直，有一股傲气，他说我收到了一套乐高，你自己拼乐高去吧。
我们在一起也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只是凑巧。
我就拼乐高，拼着拼着就睡着了。
可女人不就是这样吗？愿意怪另一个女人，却不愿意怪这个男人。
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吃面，是那种小声的，老鼠一样的，窸窸窣窣的，像是怕惊醒我，也不敢大口吃，一点点往嘴里送，方便面的热气把他的眼镜晕染了，看起来像饿急了的变态杀手。
我干了这些特别烂电视剧里的人才干的事情，发现我根本没有跟人吵架的能力，我不知道怎么质问她，也不知道怎么惩罚她，我也知道其实严格意义上她也不算做错了什么。
又可怜又可笑的那种。
她的头发和上衣被我毁了，从那里到楼下应该有五层，这五层她一定很难堪吧。她逃一般地离开了我，我坐在那里没有动。她没有问我为什么，我觉得她心知肚明。
我就笑出了声，说，我能喝点汤吗？
我跟闺密说，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再和好了。
他吓了一跳，把方便面碗推给我，说，你吃面。
我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她有点发毛，说你怎么了，我就泼了咖啡。
我说我只喜欢喝汤，你把面吃完吧。
Why小姐在前面走着。
他乖乖地把面吃完了，我喝了汤，他看着我，说你不觉得脏啊。
警察惊了。
我心里真的不觉得，好看的人……感觉不脏。
Why小姐说，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他，我只是拿过来，就扔了。闺密说，他们没什么。我就跟闺密约下午茶，那个餐厅，在国贸新区那边，有好吃的舒芙蕾，我要了咖啡，她来的时候穿得很好看，新做了头发，我喝了几口咖啡，没有舍得大喝，也试了温度，我怕烫伤她。
他笑了，笑起来更好看了，他说，你审美真奇怪。
警察说，他怎么说？
凌晨三点他交了图，我们俩都很困，他说，我现在可没有力气开车，就想睡一会儿。我说我连叫车都没有时间了，我也困。
Why小姐问警察，你知道我为什么摔手机吗？是因为我看到，他把我闺密置顶了，他们俩就见了两次，置顶这个干什么？
我们俩睡在了办公室的椅子上，后半夜有点凉了，他把自己外套给我盖了。盖外套的时候，他吻了我。
他是这样的人，你越让他注意你，他就越不。
没有方便面的味道，我以为会有的，但没有。
她摔过他的手机，简直是iPhone投掷大赛，那手机在她手中，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脸朝下摔在五十米外的公路上，再被一辆货拉拉压过去，他走过去捡起来，继续打游戏。也不管屏幕花了没有。
我很享受，我说，不困了吗？他说不困了。
她说，我也不是老这样。但你知道，有些人，在一起就是会犯冲。
我说，怎么有一股浓浓的烂剧情的感觉，他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应该喜欢我。我们在办公室里接吻，聊天，又接吻，又聊天，天就慢慢亮了。
警察三十五岁左右，没有发胖。总是把帽子拿下来，在手里摩挲。露出被帽子压过的头发，瘪瘪的。Why小姐想着，他把头发弄一下应该挺帅的。
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警察说，是啊。一开始都好。
我说我没什么安全感，他看着玻璃窗外的城市早晨，说，这里给过我们这东西吗？
Why小姐说，你知道吗？一开始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们俩去麦当劳吃的早饭，他拿着一杯可乐跟我举杯，说：恭喜你。终于谈恋爱了。
警察说走吧，我陪你走到小区门口去。
我们俩分别去上班，太阳已经出来了，我打了车回头看他，他在麦当劳的门口，头发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我那么普通，什么都没有，品位一般，对设计之类的一窍不通，我对自己评价那么低，可我得到了爱情。
对先生狂暴地说让她走吧，脚步重重地去了卧室。
我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可爱本身，就蕴藏着麻烦，男人们开始的时候看不到，后来逐渐发现，到麻烦缠身时，觉得爱和这个人都不值得。
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酷，任何方面，都不够，太普通了。
眼神内容是：你确实招惹了一个麻烦。
我问过他这个问题，我说你为什么跟我在一起，他在家里作图，眼睛盯着电脑，后脑勺纹丝不动，我把靠垫按在身下，蜷缩在沙发上，我说我很一般啊，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警察在现场抓了狂，作为男人，他在这一刻理解了对先生，并对他投以善意的确认的眼神。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三个月，我经常陪他加班，早上离开他的公司。周末在他家里度过。
耍赖般的，问：“那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他说，那可说不出来。
Why小姐身体晃了三晃。
但从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很难名状，警官，你知道吗？你能明确感受到一个人在逐渐远离你。
因为我不爱你了。
此时警官已经在小区门口陪她踱步很久了。
对先生隔着防盗门，谨慎地看着她，男人啊，真是胆小如鼠，你怕里边是硫酸不成？是硫酸就好了，我可以喝下去，消化掉那些疑问。
微信回得慢，电话也找不到，再回微信的时候也没有一句解释，不告诉你刚才是去开会了还是干什么了。每次见面，都要追问很久。
你告诉我为什么分手吧。她跟对先生说。
我觉得一定是我的原因，我不再吸引他了。
Why小姐其实都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了，那句“为什么”一直停在她的胸腔和咽喉里，越来越大，让她无法呼吸。
我变得非常紧张，上班的时候都觉得提心吊胆，他跟我联系，我就觉得他在说假话，他稍微对我不理睬，我就觉得他是刻意冷漠。当然我明白，人是不会刻意冷漠的，那非常累。我追问他，他说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有的时候需要休息。
打网球的朋友说，你清醒一点吧，这样其实……挺烦人的。
我一遍遍地翻他的朋友圈，查找蛛丝马迹，可他基本上不怎么发，一共二十多条，以至于我后来能背了，第一条四个赞，两个评论；第二条五个赞一个评论；第三条……
昨天晚上，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个警察，她的二次出现让警察和对先生都失去了耐心。
有一天他关闭了朋友圈，我觉得是对我行为的一种报复，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觉得朋友圈很烦。
此前他们分分合合，都不到结尾，但到了警察这儿就已经是结尾了。
我也变成了一个不发朋友圈的人，因为我觉得对于一个不发朋友圈的他来说，我太琐碎了，我不够酷，没有收藏自我的能力，大部分内容也不值得展现。
Why小姐知道，这是故事的结尾了。
我说我们去旅行吧。他说他没有时间。我问他，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他看着我，说我的问题让他觉得我很陌生。他问我，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可劝告什么呢？天挺冷的，你赶紧回去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
警察相当严厉，需要他们处理的各项杂务太多了。年轻人谈恋爱谈到警察这里，让警察有点疲惫，没有造成财物损失，人员没有伤害，无法立案，只能劝告。
我才发现其实我们都不了解彼此，我们像什么呢？像那夜仅有的方便面，像早上开门营业的只有麦当劳。像没有选择时候的选择。
警察说，笑什么笑。
我越来越紧张了，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他了，他越不说爱我，我越觉得需要他说，而我越需要他说，他就更不愿意说。
Why小姐笑了，说情感纠葛呗。
他周末就选择朋友，和他的一帮朋友们去滑雪什么的，但从来不带我。
警察问，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我可以去。他说，你都不认识，会觉得没有意思。
报警的人下来了，隔着楼道门，说，她不能老在我家门口。
我枯坐在北京的周末里，抗拒了很多选择，其实我的选择本来就不多，我不酷，也没什么明确的爱好。我知道是我的问题，但我就是不能劝服自己，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当时选择跟我在一起？
Why小姐说，你让报警的人下来，我就跟你走。
所以上个周一，我说我们分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在他们公司，他电脑桌的前面，我坐着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的椅子，坐起来不舒服，右手的支撑因为时间久了略微有点松动，稍微用力就发出呻吟声，时间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我们俩坐在那里，像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警察说，怎么又是你？
我看这窗外，说，这个城市确实没有给我们什么安全感。
Why小姐对着电话说，警察来了。
而我确实也很普通，我连朋友圈都发不好。
可是对先生连个工具箱也没有留给她，她想扔什么都无从扔起。
他说，你别这么说，我觉得分手可能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儿，你让我觉得我无法呼吸，我跟你多说话少说话，都让我觉得有压力。
比如《无耻家庭》里的大姐，跟男友商量结婚的事儿，结果发现对方已婚了，她把对方留在自己家的工具箱还回去，然后一件一件的，把锤子、榔头一件一件地丢进对方的窗户里，窗户发出破碎的声音，那个男人，就是不出来说一句话。
我说行，那我走了。你跟那谁的事儿，我不管了，随便你们。
但她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你听我说就行了，甚至你都不用听。楼道里人来人往的，我打着电话，倒像个美剧里的女主角一样。
他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问问她，你到底喜欢什么。
Why小姐有点喋喋不休，被她打电话的朋友正在打网球，她听到对面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教练说：“动作要连贯。”
我当时很难过，这句话没有听进去，我说连我都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她能知道？
其实我什么都明白，但我就是过不去，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他得解释给我听。
我知道我还在生他和她的气，他本来可以问我的，为什么选择问别人？
但想了想所有的复仇方法，都不大好实现，就选择在对先生的楼下坐着，楼道里过来过去的人，都注意到了她，她没有化妆，头发略显凌乱，手里攥着手机和充电宝，可以用来取暖，厚的羽绒服，人来的时候，就把脸躲进羽绒服的大领子里，试图不让人知道她是谁。
Why小姐在寒风里，讲完了这些话。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像柴被烧尽了，感情不可逆，你抓着攥着只会让人更讨厌你。Why小姐说是啊，那你就讨厌我吧，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她问警察说，你有烟吗？
但对先生隐藏了后半句，不爱也没有办法选择。
警察无奈，说有。
对方永远是对的，就叫他对先生吧。
那你抽一根吧，她说。
Why小姐常常追问为什么，在一起的时候问为什么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时候问为什么不在一起。偏偏对方是个不爱回答为什么的人，他说两个人之间有感应，何况我能说清楚为什么爱你，就不是爱你了，是选择你，爱是—没有办法选择。
警察说算了。
人在爱里分三种，显示一个人在爱里重视的东西：一种是what，意思是我得到了什么；一种是who，是指我和谁在一起；一种是why，就是为什么。
她说，那我抽一根。
她分三次敲了他家的门，听到了门内叹息的声音，确认他在家。
她哆哆嗦嗦地点燃一根烟，笑着跟警察说，你可能觉得我是个神经病，我今天闹完，就不闹了，因为我觉得给你添麻烦了。
她在情人家楼下守着时也一言不发，坐在台阶上，带了面包和水，状如儿时春游。
警察说，那好。
Why被警察带走时一言不发。
Why小姐最后说：你说他为什么不爱我了？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像柴被烧尽了，感情不可逆，你抓着攥着只会让人更讨厌你。
警察说，你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