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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莲花

莲花看不出年纪,但被问及从不遮掩。她说,你看那些敢大口喝酒的,必然三十五岁往上了,酒是好朋友,可解一切谜题。但只是暂时。

这世界真是很现实。

苦店里,周五是狂欢之夜,提供酒,老顾客来这里听音乐,自荐歌单,临走带着大把的芍药、矢车菊、尤加利回去,莲花总是守到最后的人。

她说,你看,只有成功者,可以说不喜欢。

小白是那个时候出现的,眼睛黑亮,头发很乖。

这种“不喜欢”,被解读成一种酷。

莲花说你多大,不许喝酒。小白说我二十五了。

莲花的朋友们慢慢回来了,有明星来店里,拍照转发,生意变得更好,媒体、自媒体蜂拥而至,莲花不再讲故事,问为什么不卖甜的和玫瑰,她只说,不喜欢。

莲花说,看起来也就才十八,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有人来买花,有人来喝咖啡,渐渐有了老客户,成了社区店里的人气店面。

小白说,我妈老来。

玫瑰和甜,都太肤浅幼稚,莲花培训店里员工说,你不是服务员,你是个经营者,你可以跟顾客聊天,交换心事。我们这里,顾客不至上,员工不低人一等,你在这里,应该试着让自己快乐,再让别人快乐。

莲花说,帮忙搭把手,我喝得有点高,不大方便拉卷闸。

莲花卖芍药,卖风铃,卖绿植,唯独不卖玫瑰,卖拿铁卖美食卖意式浓缩,唯独不卖甜的东西。

次日,莲花中午才到店里,发现咖啡区坐着肤白貌美猛一看看不出年纪和皱纹的,仔细一看还是能知道真实年龄的小白他妈。老顾客,事儿特少,经常跟莲花聊天,说自己爱芍药,喜欢这种丰腴的大花。

开了咖啡店和花店,名字为“苦”,莲花用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小白妈笑,说,年纪越大越喜欢大花。

父亲盯紧她,怕她做傻事,看她不洗头不洗澡指甲盖被咬得斑驳,每天在桌上给她放杯水。她那天咕咚咕咚喝完水,说,放心吧,我想明白了。

莲花说,你买回去,水要少,两天一换,换水时滴一滴消毒液,保证根不烂。

莲花不再相信爱情,但也没有抱怨,做冷眼旁观者挺好,学习独立乐观、自给自足,三十五岁以后的日子难挨,她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人生空着好大一门功课。

此刻莲花再看她,多少有些不同,小白那么活生生的,拉开了她和小白妈的距离,像同学见了家长,又像家长聊天,谈及了彼此的孩子。

莲花不吃不动,不怎么笑,偶尔看书,偶尔写字,陪着父亲逐渐康复,父亲说你想干点什么,我都支持你,但你别这样啊,我看着难过。

小白昨天来店里了。小白妈主动起了话头。这个孩子,刚从国外回来,跟我聚少离多,现在能跟我一起住,算是一种补偿。

病床上的父亲说,可能我病这一场,就是为了让你和他分开。

小白妈幸福地捂住心口,心口可容纳苦甜美好悲伤。

分手后莲花不再相信任何人,逻辑是:相信会带来期待,期待会带来失望,失望会带来伤害,她搬离和ABC的住处,头也不想回。

莲花被这无灾心口的手,念了紧箍咒,小白不可接触,不可多说一句。

莲花原本认为善良是个必备条件,直到此时,才明确知道,平安无事时顺带的善良根本不值一提,以及,不爱你的人,更不会再爱你的家人,这是真理。

但故事就是这样的,小白爱这个店,喝冰美式,喜欢尤加利,每周来一次,一束摆在书房,另一束用来洗澡。

ABC说分手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他更对自己未曾认真清理搜索框深感遗憾。他那么坦诚,直白,没有什么犹豫,他说,发现我不再爱你了,我确实觉得不知所措,因为我竟然在你离开之后,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些信息都从莲花店里的店长瑶瑶那里得知,瑶瑶看着小白,眼里泛着波光。

怎么说?还不就是靠嘴说。

瑶瑶说,莲花姐,是不是可以跟顾客谈恋爱?

莲花到沙发上呆坐,再度敲醒电脑,读懂了搜索框里的字的意思,逐字逐句的,触目惊心:怎么跟父亲病逝的女朋友说分手?

莲花说,你谈啊,别指望我帮忙。

莲花去水槽那里洗碗,米变得很硬,戳在指甲里生疼,指甲已经变得斑驳,戒指一下子滑脱,落在水槽的孔洞里,不偏不倚。

瑶瑶从美国读书回来,到店里时花光了所有的钱,莲花说,你能做什么?瑶瑶说,我不做咖啡,审美一般,动手能力差,能跟人交流,咱们这个店,老外也不少,英文好,状态亲民又凶,适合当个店长。

电脑页面打开的时候,莲花定睛看了下,搜索框里的字,她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瑶瑶动手能力确实一般,给小白包尤加利,胶带刀割伤了自己的手,血流满地。莲花也不惊慌,毛巾一包,直接送她去医院。小白急忙跟着上车。

眼泪不断,就不停往下冲水,身体开始出现皱褶,模糊的洗手间镜中自己像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太,莲花裹紧了浴巾,想着要去查下自己的邮件。

莲花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后排的他眼睛正盯着自己。

家里寂静无声,莲花松了一口气,ABC不在家,莲花临走时熬的粥,已经在碗里变成锅巴。北京真干燥。莲花想着,把碗泡在水槽里,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大声哭了出来。

莲花躲开眼神,跟瑶瑶说,你这样的,以后别动刀了。

莲花没有被接站,ABC讨厌接站送机,他觉得,这毫无必要,莲花被改造了,现在也觉得这些毫无必要,何况自己穿着回去时候的衣服,散发着馊臭之气。莲花想,算了,反正也不想拥抱。

又说,小白,你帮她按着点。

莲花此时精疲力竭,懒得吵架,若没有感情,能换回父母身体康健,莲花眼皮不抬立刻就换,这是这一行带给她的人生新体会:人间最好的词汇,原来不是两情相悦,而是转危为安。

小白用古怪的姿势,帮瑶瑶按住伤口上的毛巾。空气中有些许尴尬。

动车上莲花发信息给ABC,对方竟然对她这么快回来颇为意外。莲花为这个意外生气,感觉到对方并不为此开心,原话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莲花用年龄作梗,讲大家的差别,说你们同岁,我大你们一轮都拐弯了,我十四岁的时候,你们刚刚出生……

五天后,父亲能喝粥了,喝碗粥有力气说话了,拉着莲花的手,莲花第一次见到他的胆怯,人像被抽走了精神,空了。父亲劝她赶紧回去别耽误工作。莲花说回去安排下工作再回来,坐上了当天的动车。

小白没有笑,说:年龄是特别……武断的事情。

莲花后来想,这话回的,就跟对方多担心似的。

他中文反应略慢,但很坚定。瑶瑶说,是啊,小白一看就是喜欢姐姐。

ABC半天没有回,莲花又发一条说:你放心吧。

小白眼光似火从倒车镜中看过去,说,对。

莲花从回家到父亲情况平稳之前没吃过一口东西,听到父亲苏醒过来,人可以转到普通病房,自己连滚带爬地去了食堂,吃了两个饼一盘子土豆丝之后,莲花坐在食堂的地上充着手机的电,跟ABC说没事儿了,脱离危险了。

瑶瑶说,真的啊。

莲花想想也是,坐在ICU外,她也觉得自己没用。父亲命大,转危为安靠的是他的命。

声音略显失落,随后嘎嘎怪笑。

ABC没有再追问,事后她问他,你为什么不想过来看看我?ABC说,我回来也没有用啊。

医院里,瑶瑶的手被包扎完毕,冷静的莲花在这一刻松了一口气,然后看着血和纱布,差点晕过去。

莲花再回的时候,人已经在ICU外住了一夜,蓬头垢面。父亲尚未脱离危险,莲花撑住母亲的肩,心乱如麻,顾不上一切,想着,万一真有什么问题,自己该怎么面对,只能哭一会儿啊,莲花这么想,自己哭完了,就得照顾好妈,把该办的事情顶门立户地办起来。

小白的手,适当地扶住了她的腰。她立刻清醒过来,咳嗽两声。

莲花快到家时,ABC才来了短信,问发生了什么。

回到店里,瑶瑶说,莲花姐,我失恋了。

莲花知道,这种电话一般凶多吉少,ABC还在床上酣睡,莲花把粥盛出来,给他留了言,说,我得回趟老家,你自己吃早饭。

莲花说,你们九〇后都这么来得快又去得快?

莲花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天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声音急切,说,你回来,你爸身体出了点问题。

瑶瑶说,小白喜欢你啊,眼神根本藏不住。

莲花笑,说,那怎么办,都结婚了,还能离咋地?

莲花说,你别闹了,我比你们大十四岁,你们俩年龄相近,应该谈恋爱。

朋友说呸,就是你爱上了自由自私的灵魂。

瑶瑶说,我们九〇后,绝不为了不喜欢自己的人浪费时间。

上一段分得挺难看的,对方是个ABC,高大帅气(曾经),后来看着看着也就那样了。但莲花也被改变了,从生活习惯到思维模式。包括但不限于—ABC不喜欢送礼物,莲花就按住不表了;没有被送过花;不知道在生日蛋糕前欢呼是什么滋味;两个人聊天地星辰人之初,精神上和谐统一,身体上也彼此认同,唯独在爱情模式上,莲花总觉得缺点什么,缺点什么呢?缺点该有的浪漫吧。

莲花说,我们七〇后,绝不会喜欢自己不能喜欢的人。

以为自己不谈恋爱了呢,谁知道,又来了。

又逢周五了,莲花没有喝酒。

莲花说感情是什么?就是一股寸劲儿,你可以怪太阳怪风雨怪雷电怪云怪光合作用怪大气层,唯独怪不了两个恰好互相喜欢的人,这么想就变得理直气壮了,可偶尔两人偷着出去玩,坐动车,身份证和车票交叠,还是觉得略有负担。

小白没有来,莲花在店里,站起坐下,最后一束尤加利被买走,时间到了十二点。

这是小白妈的刻薄,但其实也准确。她人生似乎为了获得准确而来,一切不准确的,都是怪力乱神的增生之物,必须连根拔除。

莲花心里有一丝失望,这个周五就这么过去了吗?莲花拿了瓶啤酒,背上包,到门口拉卷闸。

小白妈肯定会说,大十四岁?这什么概念呢,你都读初三啦,人家孩子才呱呱坠地,人家过周岁生日,你妈已经为你考不考得上好高中发愁了,这么一想,你有没有点乱伦的精神负担?

一只手先伸过去,把卷闸拉下来了。

小白妈坚决不会同意,当时就把手捂在了心口上。小白妈惯常用心口疼克敌制胜,小白在心口疼里逐渐长大。

是小白,额头上有汗珠,气喘吁吁地说,终于赶上了。

小白妈,坚定,从容,人生不容有失,抹布和老公都有固定位置,连阿姨都知道,这个椅子,是绝对不许别人坐的。

莲花说,赶上什么?

小白曾试着跟自己妈沟通,说,万一我喜欢个比我大的怎么办?

小白说:赶上见你。今天我生日,我妈非给我过生日,十二点,生日蜡烛,我……往前调了半个小时的表,吹了蜡烛,就跑出来了。

姐弟恋,跨度有点大,对方九四的,莲花说出来也苦笑。用小白妈的话说,姐弟恋大七岁是极限了,可莲花大人家一轮拐弯,十四岁。

小白挠头。

小白和莲花,唉,怎么说呢—有点不好意思。

莲花狂笑。

她鼾声起来,莲花放松了些,大力地吐气,拿出手机来翻看小白的朋友圈,然后笑了一下。

卷闸再度被小白拉起。说,让我开始全新的第一天吧。

闺密打鼾,要不是今天喝得委实太多,断断不该让她在这里住。

小白是在这夜表的白。

莲花离婚五年了,恋爱新谈了一个,但绝口不敢跟闺密提。莲花蒙在被子里给小白发微信说晚安,钻出来脸上还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莲花被他吻住,觉得慌乱不堪。

莲花说,培养习惯,万一死床上呢……喝多了,得穿最贵的。

次日,小白染了个红头发。

偶尔来住一下的闺密问,穿什么睡衣啊?

莲花说,完蛋了,你可别说我鼓励过你。

四十岁,是懂得进退知道廉耻,是喝再多也得明天几点起床,是不得不收敛—莲花酒醉的时候提醒自己保持体面,平躺下晕晕的,用右手把左手脉,再起身把内衣穿全了,回来,睡意就被整没了。

然后在理发店里尖叫说,你妈约了我十二点,我必须现在赶回店里去。

时间是无情的,想想,当年八〇后还被媒体津津乐道,现在,八〇后已经随着媒体一起老了。

小白回头看她说:现在时间还早啊。

莲花偏偏不屑,翻个白眼说,什么结果?看得出我四十岁吗?我头发那么多。

莲花说:你忘了你昨天给她往前调了半个小时吗?!

四十岁,含义已在别人的迟疑里暧昧难辨,这还是在更时髦前卫的行业里。在更大多数的人心里,四十岁代表着逐渐衰老以及可以被窥见人生底色,说什么四十不惑,是别人对你不再有惑,你都四十岁了—四十岁,是你的人生的大半结果。

路上,莲花想,人生真是翻山越岭啊,走到没有力气的时候,也要往下走啊。

莲花是八〇年的,差一点满四十。

爱,让人没有恐惧,不怕苦。

爱,让人没有恐惧,不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