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继续迟疑说,你醒了?
有容问,怎么今天起这么早?
她说,嗯,眼泪就要往下掉,但声音得保持欢快,说,今天上午要提案。
那边迟疑了一下。
母亲说,我在医院。
她接起电话说,妈。
赶往医院的时候有容痛哭。
她们俩每天通一个电话,母亲知道有容爱睡懒觉,说些有的没的,方便她醒了去上班。
母亲瞒了她三个月,终于在这个早上告诉了她。
母亲的电话此时响起,比平时早了两个小时,平时是十点,此时是八点。
小生瞒了她三个月,也在这个早上告诉了她。
他肩膀依旧平直,向下看,是好看的脊背,他穿着一条短裤,露出好看的小腿。
这个早上真值得被铭记于心。
他转过身,收拾东西,没有再说话。
可有容很生气啊,怎么对我这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在另一个跟自己分手的人的生日边上?
原来,在加拿大的时间让他学会看地图,学会了租房子,学会了如何在生日的时候说分手。
母亲是乳腺癌,也是在这时,她才突然感觉到父亲的存在,那个已经远离了自己很多年的人,此刻在母亲的身边,忙前忙后,最后,把一张卡给她,说,这个,给你妈治病,有容啊,你要长大了。
有容低估了他。
母亲进手术室的时候,她陪着她爸在医院外边抽烟。
对方说,我租了房子。
她问了个傻问题,就是,爸,你爱过我妈吗?
有容说,那你住哪里?
父亲沉默了下,说,当然。
你还真是个井井有条的星座,连相爱和分手都要凑个整。
那后来呢?
那时他更年轻些,手臂有力,和他的脸不相称,他抱起她用力地吻她,呼吸声清晰可闻,现在想起来,八年真快,连有容这么耐得住寂寞的心,都被耗尽熬干了。
父亲说,后来不爱了啊。
有容想起,自己和他在一起也是在他生日这天。
那现在呢?
这个被爱了八年的人,此时非常冷静,他说,我今天就搬出去了。
父亲说,现在,是个亲人,爱过的亲人。
对方皱着眉,眼睛里没有光,他说,谁也没有,我自己一个人,想安静一下。
她点头,觉得,这个父亲,挺棒的。
有容不争气地哭了,那状态像极了抱着对方的大腿说你别走,说出来的话她自己都觉得羞耻,她说,分也行,你只要告诉我,你昨天晚上跟谁一起过的?
母亲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觉得整个人被放了气,面部都有点模糊,像累了六十年后,终于可以休息一下的人,闭着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古怪又陌生。
爱里弱势的一方,永远轮不到讲道理,更别说谈条件。
有容攥住她的手。
这是他第多少次反客为主?
然后收到了小生的微信,小生说,我搬完了,你刚才急匆匆地干什么去?
有容准备了一夜的词,在这里就被堵住了。
有容没有回,八年里,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他对着有容说,我们分手吧。
从来没有过的情况,还在持续发生,有容辞了职,安心陪母亲,仔细算每一分钱,计划好开支。
蛋糕流了一茶几,这让他觉得愤怒,他是那种需要井井有条的星座,即便自己乱七八糟,但他希望,别人井井有条,不要影响到他。
有容觉得自己前边赊了的账,现在要一起还回去了,自以为心安理得可以安睡的生活,将伴着头疼和如履薄冰的日子囫囵吞下。
小生推门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
还谈爱?开什么玩笑?
屋子里极其安静,有容等着小生回来,又怕他立刻回来,她需要一些时间整理思路,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
小生这个人,连着八年恋爱一起消失了,像不曾发生一样。
朋友圈里大家都睡了,最后一条的更新发表于四十分钟之前。
有容的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第一块,现在,正在一路,倒向未认识小生的那一刻。
凌晨三点,有容终于炸裂开来,站起身,攥着手机,在屋子里打转。
其间,小生找过她两次。
有容八年的怒火,就这样被点燃了。
一次,是去以前的房子拿一个笔记本。
这几个字,是这样钝钝地砸在脑中的,让头好疼。
另一次,是找她去营业厅把手机解绑。
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过生日?
从卡到人,小生可以不再和有容绑定,独立了。
她想起他几次不回来的经历,心里有点起疑,理由都是排练什么的,回来也确实精疲力竭,洗个澡倒头就睡。赶上那段时间自己是真忙,也就没当回事,今天想起来,难道不是生日前夜最重要?
她想起,自己加班时,小生在家,她在公司,她用外卖软件帮小生订餐。
她的火,从腹部盘旋,再上升到脖颈到脑门,最后停在了左侧,一跳一跳的,随着心跳将全身撕裂。
小生懒,懒到懒得想吃什么,因为懒得想,所以也懒得吃饭。
边疼边等,让疼更疼了,也让等更难耐了些。
她说,你总得吃饭啊。
反正他就是没有回来。
小生说,我选择恐惧症啊。
有容觉得自己不该买冰激凌蛋糕,还什么草莓的,看看现在!血泪模糊的!
她就笑,说,这有什么恐怖的,我帮你点吧。
蛋糕在一点点地化掉。
考虑季节性,考虑蔬菜品类,要有肉和鱼,外卖虽然送到家的时候都一个味道,可营养应该不能差,你还要排练啊。
十二点的时候,她给他发了微信说生日快乐。
手机解绑完了,有容跟小生一起喝咖啡,小生去上厕所,把手机放在那里。
小生就是没有回来。
手机亮了下,她就拿起来看一眼,没有丝毫羞耻感,顺势点开了外卖软件,独立的小生,应该学会怎么吃饭了吧。
其实卫生巾企业也不理解你,它们还刻意塑造,女人那几天,穿着高跟鞋意气风发,你他妈的是卫生巾还是止疼片?
然后她就看见,常用地址有两个,两个不同的小区,不同的门牌号。
有容上班后才知道,对女人来月经这件事儿,最优待的竟然是上学时候的体育老师,可以不出早操不去课间操,长大之后,连你的男人都不理解你。
两餐相邻,只有三分钟。
她这天很难受,工作只能照做不误,职场就是这样的,说你今天不舒服啊,也只是做做样子理解你。
再查下打车软件,生日那天,他几点去了那儿,又几点从那里离开。
可男人的爱到底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反正经要自己痛。
小生不仅学会了独立,还学会了照顾别人哦。她言传身教,把小生培养成了另一个自己。
有容父母早就离了婚,虽然笑得开朗,心里也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无异,但有容心里知道,自己是渴望男人爱的。
原来,一个人的爱,是不用学的,只要发自本心。
即便他回到国内,经还是得自己痛,这句式说起来多好笑,可这就是现实。
她把小生的手机放回去,不露声色。她变得坚强了,母亲这一病,让她清醒了。小生和她的手机解绑了,解绑的那一刻,她卸下了一身重担。
最后把这句“他妈的”送给了自己。
母亲渐渐好起来,只是人很瘦。
但她大多数时候恨不起来他,就像无法停止爱他。
有容回到自己房子的时候,觉得这里被时间定住了,一切都停在小生没有回来的生日那天,整个房子里弥漫着一股甜腻难辨的蛋糕味,她仔细嗅了下,一阵反胃。
如果可以,还可以附赠一个大嘴巴。
她到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
有容一直憋着一句话:这他妈的是你自己选的啊。
吃力地把茶几拖出房门,弄进电梯,再到单元门口,把它推到垃圾桶旁边去。
她懂他的郁闷之处,是那种为什么我时时处处都不顺利的郁闷,可她其实也明白他理解的不顺,他占尽了人生的便宜,家世不错,被父母家人隔壁邻居老师同学宠爱,怎么受得了不被看见,可在加拿大,就是不被看见。
天渐渐地热了,汗水就滴下来,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
小生说,喝热水,我睡觉了。
有容这天扔了十几趟,大的那种黑色塑料垃圾袋,可以将她自己放进去,也一并扔掉。
她记得那些痛苦的彼此见不到的时间,她痛经时辗转在床上的瞬间,腹部冰冷,手脚却在出汗,电视也看不进去,她发微信说,我好难受啊小生。
扔东西可以产生一种多巴胺。有容有一点快感,心里的东西也像被清理掉了似的,变得干净清透。
有容觉得,总好过人在国外,看不见摸不着的。
闺密当晚来找她,问她母亲的病情,还有她和小生的状况。
那天,有容回到家,忙完手头的工作,等着他回来。他从加拿大回来后,一直没有工作,偶尔演一些戏,也是小小的剧场实验性的那种。
她大概讲了下,说,现在好了。
有容体会了那么多年的惴惴不安,在这一天达到了极致。
闺密说,小生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人,而你,有容,是那个陪着人打烂牌的家伙,还老照顾对方的自尊心,怎么都不敢和。
他还真是跑了,在他次日生日这天。
谁还不能说几句人生道理啊。有容当夜喝了酒,只好苦笑。
有容的笑声先出来,说,着什么急啊,反正我还年轻呢,他比我大,还能跑了不成。
小生两个月后,回来,说请教有容一些工作的问题。有容说好。
肯定是问结婚之类的。
晚上很晚了,小生说不走了。有容说好。
有容常被人问起,你和小生怎么着啊?
晚上,一张床,两人分别睡在两边,像两只被拉直了穿上扦子的对虾。
那是他在加拿大的时候,她困得要死了,非要等到一声晚安才可安睡的日日夜夜。
她听着小生的鼻息,觉得无可无不可,反正也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别人的,小生只是小生的,他来去自由。
她爱他,现在想起来,这是怎样的爱啊?就是小心翼翼地摆多米诺骨牌的那种爱,那种煎熬,那种去掉穷尽之心的,暂时没有收获支出概念的爱。
可自己呢?她想了一下,就不想了。
一想到他英挺的鼻子和黑眼睛要浸泡到世间的俗常里,有容就替他觉得窒息。
次日,收到一个女人的微博私信说,我知道你是小生的女朋友,现在我告诉你,我要告他,他的儿子出生后,他没有来看过他。
这是她在职场生活中获得的。可小生不上班,也不能上班,有容觉得小生黑眼睛里的光不能熄灭。至少,不能让世俗浇熄了,更不能让上班给浇熄了。
当晚,小生又来了,请教完工作说,我今晚能不走了吗?
有容有时候想跟小生说,你得适应,不然你怎么能够无限接近你的梦想啊。
有容看着他的脸,问,你真的在认真工作吗?
有容听着这些安慰着这些,自己一直在上班赚钱,因为她觉得,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小生说,是啊。
有容开始了对小生梦想的无限支持。八年间,小生进修了,小生毕业了,小生开始演戏了,小生觉得剧组生活不适合他,小生又说出国学习了,小生说国外生活好清苦了。
有容说,好。
有容在黑眼睛的对面,说,我喜欢你。
小生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帮我想想怎么解决。
有容喜欢这双黑眼睛,对它发亮就更没有抵抗力。二十一岁的时候看到它发亮,觉得自己纠正了很多年的自卑又回来了,好在已经长到足够大了,能够对自卑守口如瓶。
有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诅咒过的,不然,怎么可以听下去,又怎么可以打电话给闺密,求助她的父亲,闺密爸爸是法官,大概可以理得清楚。
小生有个梦想,说起来就眼睛发亮。
闺密说,你别说你的什么朋友了,你就直接说,是不是小生的事?
有容知道自己何时何地把骄傲全都放下了,就是从认识小生开始。小生的确像个小生的样子,老戏里的那种,面庞白皙,眉眼里都是风。
她羞臊,说,只是在加拿大的时候,太孤单了,偶尔犯的错。
人世间大部分可见的骄傲,竟然都是带着点自卑的。
闺密在电话那侧,已经要跳起来,然后说,你等着吧。听到她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父亲叫来。
她自己知道,跟别人聊起来,总说,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法官爸爸很通情理,又专业,认为案子就是案子,像医生认为病变就是病变。有容跟他细细讲了,法官爸爸跟父亲同龄,只是更果决些。
战斗的方法是:少主动说话,不怎么大口吃饭,尽量保持被动,别人不请的时候不主动出现,莫名其妙的骄傲。这方法奏效了,有容长大后就显得更冷了,让人觉得,这个姑娘不那么好接触。
法官爸爸最后说,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有容,你要想清楚。这不是钱,不是房子,不是肇事,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长大,还会更大,人和人的血缘关系,永远剪不断,永远纠缠不清。
二十岁前,有容都在和自己的平凡和自卑作战。
有容点头的时候没有声音,回头看着小生,小生眼睛又黑又亮,说,有办法吗?
但她知道,卸了妆自己皮肤一般,五官不立体,若是再不弄头发,立刻平凡得……扔到人堆里就看不见。
她说了谢谢,挂了电话,说,有。
有容今年二十九岁,名字容易让男人想起下两个字,然后看着她吃吃地笑。让他们遗憾的是,虽然性格热烈,有容却胸脯扁平,小脸,化上妆却很精致。
你精心摆了八年的多米诺骨牌,你愿意对方推倒第一块还是自己推倒?
你精心摆了八年的多米诺骨牌,愿意对方推倒第一块还是自己推倒?
这样的问题,你说让人怎么回答?
人世间大部分可见的骄傲,竟然都是带着点自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