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经纪人来催,让她戴上黑色的口罩。
心火登机前,看到了拿着咖啡跑来的小怪。他的头发翘起了一撮,让心火笑个不停,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来调整,心火用手帮他按住了,像抚慰一个有伤口的人。
小怪在安检外抱了抱她,觉得她瘦,小怪说,你多吃点,去了封闭之前,给我发个微信。
心火说好,那你睡觉吧。
心火有一刻的忧伤,但也觉得这忧伤无可无不可,她抬头看小怪说,我又不是不回来,只是三个月而已。
小怪说,那鱼我来照顾吧。
过了安检,经纪人跟心火说,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然后发来了几个表情,足以覆盖掉刚才小怪的深情表白。
心火辩解,我们是好朋友。
小怪接到了心火的语音,心火说,果然很灵验,明天我就去录节目了。
经纪人说,好朋友起床送机?
这个是在小怪表白之后的,久未露面的经纪人突然出现了,然后发给她一个机票信息,告诉她明天在T2航站楼见面。
心火在路上,觉得自己虚空,到了影棚,没有来得及发微信,手机就被收走了。
鱼带来了好运气,心火是这么认为的,不光带来了小怪的表白,还包括,她接到了某个节目的邀请,要去南方的某个城市,做封闭式的拍摄。
鱼怎么样?小怪怎么样?心火在封闭营里像被切断了手臂,无法移动。每日的排练学习比拼榨干了她的体力,到了晚上又无法入睡。
所以今天,在花鸟鱼市场,小怪在挑选鱼,她说,就随便选吧,我觉得每一个都差不多,鱼有什么好看难看的。
小城的夜非常静,静到她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姑娘,已经窸窸窣窣地起床,认真地洗脸,再到阳台上吐纳呼吸,练晨功。
心火把手机放在胸口处,耳边是雷声一样巨大的心跳声。她觉得自己谈恋爱无可无不可的,就像红不红无可无不可的,有人喜欢无可无不可的,她受够了被人选择,更加受够了还被找到一些不被选择的理由。
她排名第一,这是应该的,谁都喜欢这样的,高挑自信专业第一永不掉队。
又发来一条说,我喜欢你。
心火是反面典型,记不住台词,讲话直愣愣的,和选手管理组的人永远都在争辩,每个行动都要追问为什么这么做。导演后来急了说,为了节目好看!
小怪说,随时都在睡觉啊。
心火第一周排名三十开外,位置岌岌可危。
她给小怪发微信说:“它们什么时候睡觉啊?”
心火没有办法和外边取得联系,突然理解了鱼缸里的鱼,怒目圆睁,随时醒着,又随时假装睡着。
当晚,心火有点失眠,看着鱼大口大口地在水中呼吸,又定睛地看着她。
小怪也找不到心火,她像直接融入天空,再也没有声息。
小怪的手快要碰到心火的肩膀了,心火说,走吧,我们去吃火锅。
小怪不演出的时候,就去心火家里。
窗外的三环车流永不止息,更显得人很孤独。
门垫下有把钥匙,他开门进屋,给鱼喂食,鱼死了一拨,他再把盆里放满水,晒了,买了新的回来,新的鱼瞪着眼睛看他,他其实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是新的,哪个是旧的,除了迁居时刻的慌乱,它们几乎没有情绪。
心火那一刻,觉得自己恋爱了,想想,阳光下,两个人,说说话,不孤单。
小怪也没有情绪,他是在哪一刻被触发了开关?
回到家里,一切弄好,心火坐在地板上,看着鱼,说,我真是,觉得跟它们无法交流。小怪靠着窗,自顾自地抽烟,眼神有点迷离,说,以后,就得护着它们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烈地爱上过一个姑娘,用“姑娘”叫心火,都觉得是种亵渎,应该叫作“爱人”的,或者叫作“神”。
小怪跟心火去了花卉市场,买了鱼和鱼缸,再买一个博古架,用来放鱼缸。
朋友看着心火的照片说,毫无特点啊,冷静地告诉他,只是恋情作祟,小怪说我知道啊,但我就觉得很好啊。
心火那一刻微微感动了,小怪的头发比原来更长些,在太阳下显出一点棕黄色。
心火的房间有一股香气,不是脂粉香,也不是化学的那种香水味,心火从来不用香水,皂类夹杂着别的什么,难以名状。
拿出手机,暂时确定了东南方,在床边上,小怪拿出心火的洗脚盆,说我先用这个晒点水。
小怪在她的沙发上待着,看阳光很快地闯进屋,又恋恋不舍地移动,照过鱼缸的时候,天花板上就有几条鱼的阴影,漫无目的。
心火自认为一路向东的,其实在这里拐弯,向了南。
沙发上有个像熊又像猪的玩偶,小怪把鼻子陷进去,想着她,在心火消失之后,这份想念才拉了弦,继而发出轰鸣之声,在他体内萦绕着。
此时,小怪用脑门儿顶着窗户玻璃向下看,用来判断到底这是东三环还是北三环,他觉得也有点困惑,北京的地名奇怪得让人昏厥,比如东三环北路或者北三环东路,真是可怕,心火!原来你住在了交界处耶!
到了要去演出的时间,小怪把房间恢复到正常样子,跟鱼说再见。
对方说,好。好烫。
剧场里,他似乎在演技上迈向了另一个台阶,今天的观众聪明,知道在什么地方鼓掌,今天的观众没有人睡去,但也许他们中的某些也像鱼一样,看似醒着,实则睡着,但小怪能感受到和观众的共鸣,就是你爱一个人,但对方沉默不语时,你内心荒芜着,纠结着,心慌意乱着,说着妈的,还不如不爱上你呢,不爱的时候日子多么平静。
她说,你好。
心火在封闭的房间里哭了一场,导演组的人在此前跟她说了,你要么好好表现,要么就退出,你们作为新人,又在这个行业,最忌讳的是什么?是羞涩,你对自己的目标不好意思,不想拿第一,不如回家找个别的工作吧。
小怪就这样把面放下了,还穿着白衬衫,白衬衫没有剧场里那么白,他卸了妆,眼圈略黑一些,但鼻梁依旧挺直,笑起来,恢复了少年的模样。
心火哭着跑回宿舍,开错了门,闯进了隔壁女孩的房间,对方惊慌地抬起头来,手里的手机来不及收,心火说原来你们都没有交手机啊。
心火这样想着,觉得更加饿了,散场后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就到剧场楼下的面馆里吃面,然后小怪就出现了,找不到可以放面的地方,端在手里又很烫,嘴上吸溜吸溜的,心火看着他立刻腾出了一碗面的位置。
对方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笑意,说,交了啊,这个是新买的。所有人都有,你没有?
话剧场里大多是被辜负的深情,心火早跨过这一关了,你不爱我,我不爱你就是了,我在这里挣扎,黑暗里抱怨,夜里苦苦等待,只会显得我琐碎无能。
心火回到房间,觉得自己痴傻,不仅没有比好赛,也没有交到朋友。做这个行业,应该处处都有好朋友的,哪怕是嘴上的。
心火厌倦了别人在剧场里流泪,看剧看电影看书她铁石心肠,演哭戏她可以瞬间落泪,但套路的剧情她早已免疫。
而现在,她想买个手机,都不知道从哪里问到渠道,更可怕的是,这一个月接触下来,她似乎只有讨厌的人,没有喜欢的人,更可怕的是,也没有人喜欢她。
心火一直担心他在台上摔死,他瘦骨伶仃的,落地肯定先被折断,再破碎,但这一幕没有发生。
谁会喜欢她呢?她这个差生代表。
那日心火在台下看他的演出,他在一架悬于半空的床上,让心火担心,摔下来可就废了。
差生代表心火晚上翻了围墙出去,步行十公里找到了一个手机营业厅,买了新的手机新的卡,登上微信看到了小怪发来的消息,除了他,没有别人。小怪说,你在干什么?你手机被收了吧。鱼很好,看起来,它们很旺你啊。
但小怪有让姑娘们流泪的能力,白衣少年,瘦小枯干,像你不会爱,但爱你可以,让你心碎的那种,让人想起年轻的时候,不爱自己的,自己努力奔向对方,爱自己的,又让自己觉得味同嚼蜡。
然后是鱼的照片,各种形态的,但其实并无不同,它们扭曲在水里,像被囚禁在一种空间之中,如同现在的心火。
他在光柱下眉毛深蹙,台词讲得铿锵有力,和身形并不搭配。
心火跟小怪说,我有了手机了。
小怪的剪影瘦长,肩膀宽,后来演了男主角。穿白衬衫,肩膀虚空,领口开大些,是单薄的胸部,胸口垂着一个骨质的项链,黑色的线绳。
当晚他们聊到了夜里三点,小怪说,很想跟你说话,可你每天要排练,那么忙,你现在赶紧去睡。
剪影,形式感,莫名其妙哼哼唧唧的音乐,小剧场里空气黏稠糜烂,男女主角的情感和扭曲的身形,以及复杂的台词一样痛苦,但这些,恰是文艺青年们的最爱,提供给他们大量的生态叙事,也为他们的感情做高于生活的梳理。
心火说,好的,那你也去休息,最近演出紧张吗?
前三年,都演边角料,负责在黑漆漆的幕布下,摆出各种奇怪的肢体动作,有时候有点光,照亮他煞白的小脸,有时候没有光,就为观众贡献剪影。下来还在和其他剪影对戏,感觉颇有追求。
这样一个问句,两个人又聊了很久,直到隔壁的女孩开始起来练晨功。
小怪这个时候才出场,自然不算是心火的男主角,也不是任何人的男主角。他只是个小剧社的男主角,大学毕业就来了北京,一演就是四年。
当天又一次排位赛,有人嘤嘤地哭着被淘汰了,最后的感言是不管现在走到什么位置,还要继续自己的梦想,现场的人都很感动,尤其是背景音乐也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连心火都觉得自己要哭了,因为看起来,那个选手在这里真的收获了友情。
心火只能叫了小怪来帮忙。
心火是今天险些被淘汰的最后一名,在和这位哭泣选手的对决中,她以微弱的优势留了下来。
这楼盘盖得怪,塔楼,窗户有四个,床因为买大了,放在转角里,空出一个位置,上边有个小窗户,看出去,恰是东三环的一角,心火跪在茶几上看着,也不确定,到底是东三环还是北三环。
晚上的聚餐大家送别了哭泣的这位,顺带把送别的不满,全部留给了留下的心火。他们鼓励哭泣的这位说,有的时候运气就是这么怪,命运没准就是故意的。
心火在出租屋里打转,主要是想找到东南方。
心火离开了餐厅回到自己的宿舍。她跟小怪说,我得好好比赛了,我现在心烦意乱,我们不要联系了。
老师不语,稍后才说,家里东南方养一缸鱼,到2019年年末,不死不伤,定有希望。
小怪说,不是说我这个周末去给你放烟花吗?我知道你封闭着我看不到你,但你看到烟花,就能看到我了。
老鸭汤喝了一半,对面缓缓坐下一个女人,看了心火的脸,又拿出她的八字,在喝掉一杯茶之后,老师说,等着吧。心火说,等什么?
心火说,你说什么傻话啊,我不说了,我要好好练习了。
心火点了个老鸭汤,等着老师降临的缘分,越厉害的老师越少言,越难约,越不谈钱。
心火关掉了手机,开始认真准备明天的表演,今天的一战,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无可无不可的人生里,多了一点想要的东西,就是,战胜那些虚情假意的人。
这天心火就去算了命,老师在某个茶餐厅里,你可以先约老师,再到这里吃饭,但吃饭归吃饭,老师会不会出现看缘分。
小怪结束了当晚的演出已经近十一点了,怕第二天早班的动车赶不上,当夜就没有睡觉,他到心火的房间里看鱼,又在沙发上安排明天的行程,那个南方城市的哥们儿说,你要这么浪漫吗?但还是帮他买了烟花。
他也资质平平的,除了够高,别无所长,演技更是稀松,但就这样在眼前红了。心火看着他的微博想,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命。
第二天,小怪上了动车,发现罕见的—动车延误了半个小时,小怪精心计划的时间往后拖延了半个小时,但这是致命的,因为晚上九点,心火他们要进行下一期的录制。
心火被裹挟着,似乎也信了命。因为周边的人真有突然声名鹊起的,红到机场有人接机了,也终于跟心火断了联系。
而之前,他定的是八点半到那里,放完烟花,恰好九点。
某些现在的巨星曾经以“小谁谁”出道的,这样的机会已经随着大媒体的消逝而淹没了,剩下的,就是公司与公司的较量,或者命运与命运的较量,看你命里有没有这样的红,禁不禁得住那样的火。
在动车上,小怪接到了剧团的通知,说今晚导演要跟你们开新剧目的筹备会,导演说了,必须参加,不能请假。
在这个行业里,被人说像谁,是最悲哀的事情。
小怪想起了鱼,像被固定在水里的鱼,艰难呼吸眼珠憋涨。他在动车里说:“开你大爷的开,老子辞职了。”
心火看着手机想,大家都没有别的可聊吗?而且,说谁像谁,难道不是一件颇为冒犯的事情?
小怪于晚上八点五十五分到达,哥们儿载着他和烟花片刻不敢喘息。
最残酷的是,她似乎有每个红了的女星的影子,隔三岔五的,心火的微信里总能有个把人发来贺电,你很像那谁谁啊,准是蹿红的某个,但就不是心火。
他们下车布置好烟花点,一个保安已经盯上了他们,在远方大喊,你们在干吗?
心火已经在心里掀桌了,但也觉得,自己确实像很多人,被说得都腻了。
小怪不说话,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它们。
对方不客气地说,就是记忆点的问题,这样一个女孩子,过目就忘。
保安向这边跑来了,小怪看到心火宿舍的窗户里有灯光。
事实上,任何关于她长相身段的评判都让她反感,经纪公司让她撩起前额的头发看她五官的时候她内心非常愤怒,但心火是可以克制住的,她笑得甜美,嘴角永远向上,弧度似有设定。
烟花燃尽用时四分钟,各种样式花色,在大概二十五米的空中绽放,推开窗户,心火看到了烟花,空寂的夜空中显得孤单,但真的是烟花。
心火听着这个长大,有的时候觉得准确,大部分时候觉得厌烦。
导演组在楼下大喊赶紧下楼了,然后回头说,谁在放烟花。
心火知道,每个想控制她的人,自能数落出她一身的毛病。像她妈妈,看着她,没有任何不好意思,说你额头太窄啦,眉目不够深刻,腰的位置再往上三厘米就好,就是完美比例芭比娃娃了,可惜可惜。
心火看着烟花眼泪都要下来了,在阳台上喊:“你个王八蛋,谁让你来了。你出来让我看你一眼。”
然后瞬间不见了。
小怪低着头,和哥们儿钻进车里扬长而去,保安气喘吁吁追到现场,停下来,看着烟花次第升入空中。
和所有追求者一样,经纪公司也很冲动,羞怯,一旦被拒绝,像含羞草般,收起了枝叶。
空气中带着一些焦煳味儿,小怪身上也有,车缓缓压过并不平整的路面,哥们儿看着疲惫的小怪说,你感觉怎样?
母亲听她这样描述的时候觉得这种选择更踏实熨帖,不像心火现在,没有着落,大学学了表演,过程中不断有公司要签约,母亲各种盘算合计,最终还是没有签。
小怪说,有一种知道什么是爱的感觉了。好多年没有过了。
以上是平行世界里的心火,是她最不愿意过成的人生的样子。
哥们儿捶了他一拳,哈哈大笑。
青春期肆意又绵长,尤其对待像心火这样的女孩子,她没有按部就班地读个普通大学,然后大四开始实习,经历分手。毕业之后,迅速开始工作,第一年就被追求,然后迅速怀了孕,嫁人,生了个孩子,到春节的时候在亲戚间游走,不由自主地有了妇人气。
心火在当晚表现得非常优秀,导师说你突然有了信念感,像灵魂突然被塑造了一样。
这一年心火过了二十五岁。
心火说,因为我养了一缸风水鱼,养在我家的东南方。
她受够了被人选择,更加受够了还被找到一些不被选择的理由。
而且,我知道被人珍惜是什么感觉,我说的不是为了我放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