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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多金

多金这个时候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男同学奋勇搭救她,也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走投无路总是找到这个人,原来他内心有诗,只是看不出来罢了。

女神多金收到了男同学的微信,他说:男人不是只用来使用的,也是用来爱的。

她几次要发回去,但最终都删掉了。

男同学冲她默默点头,车子终于还是拐弯开走了。

下车的时候夜风微凉,多金被吹醒了。是啊,男人确实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使用的。她删掉了男同学的微信,也告诉自己说,你已经没有了走回头路的机会了。

车窗上有路灯的倒影,一排排缓慢地向后延伸,多金对着另一辆车上的男同学说了一声谢谢。

你看,这个时代,断一条后路,删掉一个号码就可以,不对,是删掉微信才可以。

最后出来的时候各自叫了车,两辆车一起向同一个方向进发,并排,画面非常戏剧性。

这句话,像文身针头刺过皮肤,印在了她的身体里。

洗完文身,两人去门口牛肉面店吃了碗牛肉面,多金和男同学都没有讲话。多金说我不吃香菜,但今天我要试一试,她叫了一碗香菜直接扣到面里了,搅和了一下,大口大口地吃。男同学叹为观止了,多金很从容,每一口都是痛苦,也要咽下去每一口。

多金没有变,只是更加坚定,努力工作,争取事业有成,永远保持着抿唇上扬的微笑,双唇丰盈润泽,妆容没有瑕疵。

男同学又一次被咬着手臂惨叫,但他内心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有机会为女神惨叫了,因为女神看起来虽然悲伤,但又坚定从容。

她手包里,永远有一支护手霜,一支唇膏。

她打电话给已经三个月不联系的男同学,男同学合并了单车和地铁几个交通方式终于赶来了,她说,你跟我再去趟文身店吧,我把文身洗了去。

她依旧热爱时尚,钟情舞台剧,对一切充满艺术感的东西心向往之。

多金没有哭,走出医院的时候更加冷静了。

只是恋爱的机会,似乎用完了。

对于一个能说能干、善于表达的人来说,头脑清楚讲不出话是最痛苦的事情。他唯一能动的手指敲敲打打的,其实在旁人看来都是微弱的颤动,多金多看了一层意思,那手指颤颤巍巍伸向她,与其是说对她有爱,不如说,他更期望掌控什么,生活,权力,岁月,女儿。现在一倒下,只有无尽的道理和他做伴。

寻常的凡夫俗子们,确实像男同学的那辆车一样,看她一眼就转弯走了。而那些年纪更大,风度翩翩的,口味则并不均等,看起来像中年男人爱拎糖果包包一样可笑,有些布满了年轻的廉价的塑料感,有的又油腻浮躁,一看就不想深谈。

父亲的教育戛然而止于八月,那天他中了风再也不能说话。

无数个喝了酒的夜里,多金都在想,世界是不是真的把她遗忘了,以至于命运都想不起来跟她开开玩笑了。

父亲说,你文在身上,不如文在脑子里啊。

悲伤来自她自己美好,有情调,脖颈挺直,几乎无懈可击,绝望也在于此。

父亲对这样的文身非常愤怒,说,你这像什么样子?多金说我长大了要给我自己教训,记住不能随便喜欢别人。

你说岁月静好是不错,但岁月不能静止啊。

多金在男同学家小住了一个月,中间让男同学带她去文了身,她疼的时候就咬着男同学的手臂,两个人叫得一个比一个惨,文身师傅说,你俩一起叫,立体声似的。

次日,用大冰勺子罩住眼睛去掉水肿,多金又变成一尾腰肢坚定的鱼,随时等着龙门大开,一跃而起。

多金受不了别人伏案是因为醉酒不是因为工作,就不动声色地等他刷卡埋单,发现,人还是不能穷的,真的会看账单,一点都不优雅。

父亲那边自己隔三岔五去看下,他手指的弹奏越来越熟悉,之前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你嫁人啊。

男同学喝了一杯啤酒满脸通红,再喝就要伏案了。

现在就说:好好地工作,身体健康就好。

多金男同学点头称是。说你反正无家可归,就先住我这里吧,我睡沙发就好了。

多金给父亲讲笑话,说故事,只是现在也没什么报纸了,给父亲买了个iPad,七十集的电视剧,就在挂在梁上的iPad里放着,父亲时常睡着了,多金一停,父亲手就颤抖,意思是,看着呢。

当晚,多金面不改色地说完了上边的概括,说清楚点对我们俩比较好。

多金就把自己都逗乐了,父亲的笑牵动五官动起来很困难。

以及,多金知道自己跟男同学,不可能有任何发展,大概十个字就可以概括吧:吃穿住用行,样样都不同。

但她知道,他也在寻开心。

多金洗了三个小时的澡,看着手指都皱巴巴的,在淋浴房里痛哭了一场,等头发干的时候没事儿可做,就给男同学收拾下房子,最后的感想是:房子太小了,根本不禁收拾。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困在躯壳里,不能言不能动,还要打心眼里期待着有奇迹发生,这是多困难的一件事情,想起这些来,加上又叫不到车,在医院门前冻得浑身发僵的多金,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泪眼模糊的时候,一辆车停了下来。

男同学拗不过,只好自行离开。

有个人喊她,女神。

女神说那行,我要好好洗个澡。你不用管我,上班去吧。

男同学坐在车里冲她憨笑,如果不是这憨笑,她已经很难分辨了。

男同学说,没有啊。我早忘了你了。

她尴尬地坐上副驾驶,男同学已经学会了给她系安全带,他的鼻息里有烟草味儿,侧面看起来坚定刚毅,头发向后梳起来,竟然露出好看的眉骨和鼻梁。

女神说,你昨天是不是许了什么不该许的愿?!你说。

他变了一个人。

多金第二天搬出去的时候身无分文,叫车到了一个大学男同学的家里,男同学觉得女神从天而降,非常开心。

他问她目的地在哪里,多金说我回家,你在方便打车的地方放下我就好了。

跳舞跳一半,就不让你跳了。多金说,我是奋斗命,终生不可坐享其成。

他说,没人告诉你吗?在北京只要是上了车,不到地方绝对不能下来。

当晚,多金发现了这个人的结婚证,感觉就是命运的安排。

多金觉得他开朗了很多,空气本来是尴尬的,被他很好地调节了,举重若轻。

多金那个时候正好失恋,喜欢的那个人住在郊外,家里养着猪马牛羊什么的,有很大的场子,可供多金喝了酒在园子里跳舞。红酒让她两腮绯红,她说你看人生真是奇妙啊,我之前就想着我会在这样的院子里喝着酒跳舞。

他们既不讲过去,也没有讲未来,却又讲了很多话,比如刚刚过去的假期旅行,新开的某个京城网红餐厅,新出的苹果手机如何大而不当等。

在彼此经常互相翻脸再和好的时代,多金以为这次对方会加回来,结果,没有。

要下车的时候,多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问我,当时为什么拉黑你?

发现,她被闺密拉黑了。

他笑了,牙齿洁白,他说,长大对我最好的教育就是,不要追问。

多金想着她下午还在哭,也就原谅了她。想着要给闺密示好发个红包,说声真不是故意的什么的。

多金带着笑走回自己的公寓,倒了一杯酒之后,她发现,有人添加了她的微信。

闺密拂袖而去,当晚就发了朋友圈,大意是儿子被爷爷奶奶养得好棒,身高超标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是他。

多金说,我一直这样,但我也很乐意你跟我说我变了,我奋斗不息努力不止,就为了你们说句我变了。

但又不是他。

闺密本想找安慰的,被多金一棒子打得晕死过去,说你变了。

她把这个迷惑讲给对方听,对方说,不是说了嘛,人是会变的。

闺密诉苦,多金说,还不是因为穷。

男人讲了下自己的创业史,讲自己的游戏项目几次三番在鬼门关前打转又如何起死回生回到一线拿到融资获得收购。

多金最好的闺密下嫁给一个同行,生了孩子,终究逃不脱公婆来伺候的命运,一家五口挤在一个两居室里,难免擦枪走火,婆媳不和。

在顶级的楼盘里,目前的他也觉得日子有点空洞,若不是刚才去桥下吃烤串儿,怎么也不会想到遇到她。

所以说回只和有钱人谈恋爱这事儿,多金对朋友的劝诫毫不在意,也认为没有必要,只好耸肩摊手。

多金,你呢,你为什么大晚上在医院啊?

父亲说得没错,大部分生活中的道理都没错。但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多金应付了两句,最后说去看个亲戚。

旁人觉得你为金银,那就觉得呗。父亲说,别人怎么觉得,你管不了,庸人才自扰,勤快不一定能致富,勤快且聪明才行。本质上女人得靠自己,靠自己靠得久了,就会有更好更厉害的人爱你。

两个人聊到了十二点,他说,我要睡觉了。

其实也知道,这根本不用解释,还有就是,不聪明怎么赚钱,不聪明怎么能守得住钱?

多金说,好吧。又骂自己怎么显得恋恋不舍。

多金跟好朋友说。

对方说,明天我出差了,回来再说。

所以我为什么要找有钱人?不单是有机会实现个人品位,优渥生活,而是那股狠厉,穷人身上没有,没有被置身六楼之外的凶险,就不知道脚在地面的踏实。

多金告诉自己,成熟的男人和女人,是不需要互道晚安的,因为挂掉手机,还有很多需要忙的事情。

多金说的每次可以,都有点微微害怕。

之后的五天里,对方鸦雀无声,到第六天的时候,多金忍不住发问说:出差出得不见人了?

多金说的每次不可以,都是父亲意志的不可以。

两个小时后,男人发来语音说:忙碌中。

以至于多金做任何决定,感觉身侧都站着虎视眈眈的父亲。

再三个小时,已接近深夜,男人说,我在你楼下,就想看你一眼,就不上去了。

大事包括,长大成人,风光大嫁。

多金的心扑通乱跳,脑子里大概回旋了百十个来回怎么回复,但还是稍微收拾了下,下了楼,对方目光很热切,刚从机场赶回来的样子。他看着她说,这几天一直在谈判,紧张得连饭都没吃几口。

多金没有笑,说,我老觉得,他培养我是要干大事的。

多金说那我陪你去吃口饭吧。

多金的朋友笑她,说你父亲按照女特务培养的你。

立交桥下路边摊旁边停满了豪车,包括男人的这辆,他随意地握着手机,拉开一把小凳子给多金坐,等饺子上桌的时候,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日后再问父亲,父亲憨笑,说,哪有这事儿,你怎么老给我编故事啊。

可是想了好几天了。

多年后,每逢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她都能想起这个黄昏,自己于六楼向下的那次凝视,深渊般的六楼,就更少犯错。

多金颤抖了一下。

她被吓得不敢作声,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男的接着说,这饺子。

她头冲下,感受到楼下蒸腾上来的热气,刘海儿倒挂被风吹拂,地面遥远,不可亲近,从十二岁的视角看下去,六楼真高。

当天是个降温日,穿着家居裤的多金被凉风灌到了裤子里,浑身发抖。

然后攥着她的双肩,把她身子探出去,说,说话办事,要说到做到,不要骗人,更不要骗自己。

男人吃完了才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父亲把十二岁的多金抱起,放在打开了窗子的窗台上。

再帮她系安全带说,你这么冷啊。

父亲打开了窗子,多金家住六楼。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多金一路上摇摆的天平终于摆向了一方。她起身的时候说:“要不你上楼看看吧。”

她当然是没好好练,昨天错过的地方今天又错了,因为又错了就更加害怕,手一松,再加上几个错,考试在即,她不着急,父亲着急。

男人说,好啊。正好没有去过。

父亲回来就坐在她房间的小沙发上,闭眼等着她的汇报演出。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在电梯里,没有声音,这个时候似乎讲什么都会破坏情绪。多说任何一句,都可能将事情导向另外的方向。

这也是父亲强迫的,包括学钢琴。小时候贪玩,父亲一出门就跑到客厅看电视,看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跑到自己的卧室把琴凳子焐热。

迎接他们的当然是干柴烈火,家门开了的时候,男人的手已经揽住了多金的腰,再将她紧紧地扣住,拥入怀中,顺手将门关上。

其实没有。

多金呢喃了一两句,就终于还是放下了,像刚才说出的那句话一样。

只好笑笑,回一句:跳过。

他那么怀念她,像失去她多年,熟悉她多年,又留恋她多年。

多金的腿也很白,在太阳下走过来,像两管日光灯,加上她天鹅般的脖颈子,有人搭讪的话,老被问,你是跳芭蕾的吗?

她没有办法抗拒他,像失而复得了一件丢了后才发现很喜欢的玩具。

多金父亲说,你可不能跟别的女孩一样,防晒只防脸,要防全身的。

多金这个时候非常坚定,认为自己的爱情又回来了。她想买新的床上用品,换新的炉灶,添置更多的锅碗瓢盆,她想应该可以开始重新做饭,健身,熨衬衫,似乎那个最贵的蒸汽熨斗样子很不错。

多金撑着一把阳伞,走在大太阳下边,阳伞比别人大一圈。

她在事后淋浴的时候这样想,在自己的脖子上喷了香水,涂了护手霜,仔细检查了下自己的唇膏,唇膏是神器,让人显得很有精神,她对着镜子笑了下,看看自己如何礼貌成熟不露出丝毫的尴尬。

到现在买得起了,觉得穿戴起来,不过如此。

打开门,男人已经不见了。

杂志上的东西,大部分买不起。

一张便利贴上写着:我不习惯在别人家睡,就不等你洗完澡了,有机会再见。

那时候多金还在做编辑,翻着杂志想起未来的日子,心里空洞又荒谬,什么时候才能有车啊,驾照也拿了这么多年了。

便利贴在多金看完以后应声而落,晃晃悠悠地掉落在地板上,像是完成了使命。

父亲的原话是,万一有个车,你得会开啊。

地板上还有多金的胸罩和内裤,以及那个松垮的家居裤,许是刚才坐的凳子太脏,家居裤上有个污渍。

父亲的教育方法,现在看起来也不知是错是对,但让多金独立,学好英文,早点考了驾照。

多金捡起来,神经质地扔到洗手盆里揉搓,声音太响了,震得耳膜发疼。

多金小时候,父亲就做生意,后来和多金母亲离了婚,日子过得浮浮沉沉的,但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她面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客厅里的交响乐到底在讽刺着什么。

多金从来不交穷的男朋友,她跟好朋友坦诚过这个事儿,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自然养成,你如果觉得我拜金,就算了,我也不好申辩。

多金把家居裤、床单、被罩统统扔到了垃圾桶里,换新的总要过一遍水吧。就把新床单被罩扔进了洗衣机,洗完烘干。

怪只怪好男人太少花招了,再去掉一半没钱的,骗子反而见多识广,容易对得起期待。

早上五点,烘干机终于停止运转,多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多金笑的是另外的新闻点,就是,好生生的一个女人,怎么就被骗了呢?

多金知道该发什么,成年人说“想你”是冒险的事情,非常冒险。

蛋糕虽好,但断断不可多吃,挺胸收腹,多金跟闺密说,也不知道你们在这里说得这么痛快,真有个人提刀和你们相见,你们还会不会这么爽?

爱你的人会主动说,不爱你的人绝不会说,你爱的人说了,对方如果回想你,是在热恋吧,对方没有回复,甚至消失了,啊,你懂的。

多金看到新闻里女明星对老公提刀相见时,正在酒店大堂里用勺子劈开玫瑰千层的一角。

多金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阳光之下并无新事,觉得灵魂孤单,人人都如此,她没有办法谴责男人,因为,他虽然晚到了一些,但其实早在单纯时就对接过她孤独和自私的灵魂。

本质上女人得靠自己,靠自己久了,就会有更好更厉害的人爱你。

现在,大家打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