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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战争真邪恶 War Was Foul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我一夜未合眼,洗漱了一下,穿上自己最漂亮的工作服。我不惧怕去《女性挚友》,但要面对罗伊、姑娘们以及威廉的朋友们让我心有余悸。我知道,自己拖得越久,情况就会越糟糕,所以当德国空军离开伦敦后——我相信,是被我们的小伙子们赶回去的,我穿上了大衣,把羊毛贝雷帽拉到了耳边,进入一片黑暗,朝消防站走去。

角落里的酒柜似乎在向我招手。但我摇了摇头,借酒壮胆没有用。所以,我从沙发站起身来,走过一间一间的房间,打开每一盏灯,不知道为什么,为了避免坐下胡思乱想,我把一尘不染的房间又角角落落地清扫了一遍。

卡尔顿街的消防队仍带着发动机和水泵在外执行任务,所以我来的时候空无一人。开始下雨后,我一路跑了过来,所以总算有时间喘口气,恢复正常了。

我感到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

我脱下帽子,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喘着粗气。B分队正好赶上换班。西尔玛、琼和玛丽,还有代替我值班的人。我的喉咙发干。希望不是维拉。

明天我就要回到办公室了,在那之前,我还要完成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在巴黎咖啡馆事件后,我将第一次回到消防站。

即使不是,情况也不容乐观。我的朋友们都很好,这让我觉得很糟糕,但直面他们的忧伤会让事情雪上加霜。直到现在,我脑子里想到的只有邦蒂和塔维斯托克太太。当然,还有我自己。不是威廉的朋友们。他之前在卡尔顿街很受欢迎,甚至有很多人十分喜欢他。

万事开头难,但我还是充满了希望。

“来吧,行动起来吧。”我大声说,昂首挺胸。如果她们询问起邦蒂的状况,就跟她们说她现在恢复得很好。

不管做什么,我都会比现在付出得多。我再也不会绝望地站在路边,看着消防员救助伤员,或者在紧急情况下需要柯林斯先生的帮助才能去找到伤员。我下决心要好好研究一下不同的行业。我不能再从事另一份错误的职业,犯任何一个错误了。同时,我会增加在消防站的值班次数,在《女性挚友》拼命干活。而且我会严格遵守纪律。不再给读者写回信。不再去干涉别人的生活。

我打开侧门,走了进去,经过那扇潮湿的墙,每个人都将自行车停靠在那里,走上了陡峭黑暗的楼梯。就在我因恐惧而心怦怦狂跳时,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她是对的。与其写些无关痛痒的信件,还不如为战事干点实事。上周待在父母家时,我曾考虑过停止这一切,去申请参加培训课程成为一名全职的消防站摩托车通信员。或者加入其他的行业。说实话,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警报已于一小时前解除,当外面第一丝曙光渐渐出现时,值夜班的姑娘们仍在控制室保持着警惕,一分钟也不敢懈怠,记录着冒险出门检查前一夜造成损失的皮姆利科的居民们。在换班期间,就当大家都认为一切安全后,也有可能会接到被困人们的电话,或是大楼倒塌的报告,又或是在空气流通后,莫名其妙爆发的火灾。

但你的干涉让状况更糟了。你甚至认为自己可以给杂志上的陌生人提供建议,可你不能。

控制室较之前没有特别的变化,桌上摆着电话和信纸,墙上的任务表显示出队伍所在的位置,门口的大钟嘀嘀嗒嗒地宣布了值班的结束。琼在接电话,快速地记录着什么,西尔玛和玛丽正在整理着值班时候接电话的笔记。只有她们三个人。在我进屋时,西尔玛和玛丽抬头看到我后迅速站了起来,椅子与地板发出咯咯的摩擦声。玛丽快速看了西尔玛一眼,想要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但西尔玛已经朝我走来了。她的脸摆出了一种坚毅的微笑,像是在说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也装出了同样的微笑。

之前,给读者回信赋予了我一种使命感。即便被凯瑟琳差点发现,我也决定不再往杂志里塞任何信息后,还是觉得继续偷偷给读者回信会有所帮助。现在,邦蒂在医院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

“大家好啊。”我说,突然被西尔玛的一个紧紧的拥抱打断了。

我决定继续往前走下去。独自回到公寓是我面临的第一次考验。傍晚,当我进门打开墙灯时,看到所有的东西都一如之前的样子,但这里的一切都跟原来不一样了。冰冷的客厅寂静而孤独。妈妈把未开的婚礼贺卡和礼物全部拿走藏起来了。除了小柚木桌上摆着我的文具盒和打字机,其他一切都整洁得令人无法忍受。邦蒂和我经常在小桌上吃饭,而当她上班后,我就会在这里偷偷给《女性挚友》的读者回信。房间里还藏着一沓新信件,我当时打算尽快回复的。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

“噢,亲爱的,”她又重复一遍,“噢,亲爱的,”对着我的头发颤抖地说道。她抱着我不放,“保佑你,保佑你。”

我跳下秋千,走回房子,上楼开始收拾行李。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拼了命地忍住了眼泪,不想再哭了。我不想让她们失望,所以我只是点点头,回应着她的拥抱。

我必须返回伦敦开始工作。这是唯一能够让我摆脱绝望的途径。我不得不让爸妈明白,毕竟,我是那个活下来的幸运儿。

“很抱歉,艾米。”跟在西尔玛后面来到我身边的玛丽说。她有点害羞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到她眼里也泛着泪光。西尔玛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或者是,我知道她什么也不能说。我一只手抱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伸向了玛丽。琼挂掉电话,急匆匆地将备注插在了长钉上,走了过来。

如果有谁因为自怜而获奖,那我肯定位居榜首。如果邦蒂在这里,还把我当朋友,那么不管状况有多糟糕,她都不会陷入如此的忧郁之中。她会奋斗下去的。

“噢,艾姆。”她说,我从西尔玛那儿抽身出来,也抱了抱她。琼一直很喜欢威廉,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长成像威廉那样的男子汉。

“你个白痴,”我轻声对自己说,随后大声喊,“你这个十足的、该死的白痴。”

“我知道。”我说,尽量安慰着她们,隐瞒了内心真正的绝望。

邦蒂当时做了什么?用一杯酒治好了我,告诉我埃德蒙就是个十足的傻蛋,离开我,他永远都不会幸福的。她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我这边,没有一秒的迟疑。像往常一样,她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琼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像西尔玛一样,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勇敢的微笑。

回家后的一周,我坐在花园里潮湿的旧木质秋千上,看着新生的水仙花在草地里奋力冒芽生长着。这让我想起第一次跟埃德蒙出去的情形。那时,我们十七岁,只是出去散个步,走到门口时,他突然送给我一束鲜花,看起来很难为情。想起这个,我摇了摇头。在我简单、幸运的一生中,他跟护士私奔的丑事像是打在我脸上的一记耳光。但现在也不足一提。

“我们可怜的孩子。”她说着摇了摇头。

在家的日子很简单。我什么也不用做,只需每天向父母笑笑,说自己每天都在好转。妈妈试着让我对某些事情感兴趣——为战事缝制毯子,收集鸡蛋或是去邻居家看看他们新养的狗。她是好意,却帮不上我。我不是病人,而且我知道,自己有大把的时间沉浸在已经发生的一切上。

此刻,一颗豆大的泪珠终于冲破了防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不是为我们任何人而流。这是为一个优秀、勇敢的年轻人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应得的生活就永远离开了世界而流。我自己的负罪感根本不足挂齿。关键是比尔已经走了。站在控制室的中央,我仍然无法相信。

我不知道还能写些什么。我妈妈帮我将信寄了出去,因为我连家门都不想出。

与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一样,琼、西尔玛和玛丽在最可怕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夜以继日地工作着。每天,她们都在帮助自己既不认识也永远不会见面的陌生人。而今天,轮到了她们的朋友。坚定沉着地正常工作是非常优秀的表现,但有时候,也只能承认,事态真的很糟糕。战争如此邪恶、可怕而不公平。

爱你的艾米,吻你

此刻,没有一部电话响起。

请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可以吗?

过了一会儿,我小心地松开琼,擦了擦脸,同时握起了她和玛丽的手。她们又同时握住了西尔玛的手,所以,那一瞬间,我们四个人站在控制室的中央,握着彼此的手,就好像是一个特别的秘密团体。

我会在父母家待几天,但很快会回到公寓。

我先开口说话,希望能让她们好受一点,帮大家继续坚持下去。

请不要担心,因为邦蒂很坚强,爸爸说她很快就会康复。我希望自己能帮到她,不过他说护士们都是一流的。她现在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好啦,姑娘们。”我说,声音颤抖但已经尽力了。我看了看玛丽,非常温柔地说:“好啦,笑一笑。”

很抱歉告诉你这么可怕的消息。我之前还保证要向你捎些快乐消息。

距离她哥哥在非洲消失才过去四个月。我知道玛丽为威廉流的眼泪也掺杂着对哥哥的担忧。我使劲捏了捏她的手,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一个能够安慰人的大姐姐。她挤出一个勇敢的微笑。

邦蒂受伤了,伤得很严重。我没事,因为我迟到了,所以侥幸逃脱了,还有柯林斯先生(抱歉,我还是不能叫他盖伊)也在现场帮我找到了邦蒂。他人特别好,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好姑娘,”我说,“这才对嘛。”

你知道,当邦蒂、威廉和我在外面庆祝他们订婚的当晚发生了空袭。他们炸了巴黎咖啡馆,比尔死了。

西尔玛接过了话匣子。

我不知道你哥哥是否写信告诉了你这件事,恐怕我会告诉你一些特别糟糕的消息。我不忍说出来,但还是要说。

“瞧我们,”她抽泣着说,“这样不行,对不对?还穿着制服呢,在这里。”她突然没了话。

希望你一切都好。

琼勇敢地接过话题,“比尔会怎么说呢,嗯?”她一边说一边想要笑,却没成功,“噢,天哪,”她最后说道,“噢,天哪。”

亲爱的查尔斯:

她们是如此努力。真的令人无法忍受。

我也强迫自己给查尔斯写信。我不想写,但他实在是太好了,而且又见过邦蒂和威廉,如果我不告诉他就太无礼了。我不能跟他透露这全是我的错,所以信写得越短越好。

“那个,”我慢吞吞地说,“我想,要是看到大家都这么心烦意乱,比尔肯定会很伤心的,但我觉得他能理解。而且他会尽其所能逗我们开心的。”

我一直告诉自己要振作,但我做不到。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如之前承诺的那样每天给邦蒂写信。写一些压抑但充满希望的短信,每天都写。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信。

代表他说话很卑鄙,不过在场的人似乎都受到了鼓舞。她们都点点头表示同意,努力挤出笑容。

我待在自己原来的卧室,盯着漂亮的印花墙纸,只在吃饭的时候下楼,虽然我一口都没碰。有时我也去花园散步,在那里我不用见任何人。夜晚,卧室里一片漆黑,我会抬头望向外面的天空,竟然很希望出现一架飞机做些可怕的事情。当然对象不是指别人,而是我自己。

楼下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首批队员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

比起上次,这次回家完全不同。上次回家时,邦蒂和我在雪地里跟杰克打雪仗,每个人都对我意外所得的新工作兴奋不已,还吵吵闹闹地批判着埃德蒙的缺点。然而,此刻的家笼罩在一片寂静中。小惠特菲尔德是个很小的村庄,每个人都认识威廉和邦蒂,并知道我们有多亲密。关切的朋友们会轻轻地叩响前门,而不是按门铃,甚至连父亲的病人们都在手术室急匆匆地进进出出,往日关于幼儿麻疹及爷爷腰痛问题的咨询也不见了。

玛丽显得惊慌失措,在口袋里摸着手帕。其他人也是一样。没有人想要小伙子们看到她们在哭。

周二早上,妈妈和我在滑铁卢站上了车。大雨倾盆,妈妈友善地同一位老太太聊着物资短缺的事情,我坐在二等车厢里把头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不着急,”我说,“他们还要停车。我先下去见他们。”

当然还有查尔斯。不到两周前,他还跟我一起跳舞,开怀大笑,在吻别时承诺给对方写信。这真是令人激动憧憬的事情。我现在要写给他什么内容呢?怎么向一个我几乎不了解的人解释发生的一切?我把它抛到了脑后。

“谢谢你,亲爱的。”西尔玛说完,快速擤了擤鼻涕。她稍稍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才问起邦蒂的状况。

虽然我很想感谢柯林斯先生在空袭当晚为我做的一切,但不知该从何开口。他在巴黎咖啡馆给予了我无穷的帮助,从头到尾都陪着我搜寻邦蒂。我不知道,如果他不在,自己是否能找到她。我甚至都不确定,如果不是他对空袭警报部的督察员撒谎称我为护士,自己到底能不能进去。而现在,他在工作上又给了我非常多的照顾。

“她恢复得很不错,”我说着之前编好的谎话,“虽然她大概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康复。”

邦蒂的奶奶对我一直很好,我知道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罗伊说他会跟消防站的戴维斯上尉汇报,而且柯林斯先生坚持认为,我现在不适合回到《女性挚友》工作,我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了。我没事,而且坦白讲,不用去面对大家,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

“你会告诉她,我们大家都爱她,对吗?”西尔玛说,我点点头,十分难受。

然而,继续留在公寓是有条件的。我父母坚持让我现在离开伦敦,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对此十分不满。我不需要休息,我又没有受伤,被送往乡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但很明显,我父母跟塔维斯托克太太已经达成协议,尽管我跟妈妈表达过自己强烈的意愿,可还是别无选择,只能妥协。如果我不答应,那么塔维斯托克太太就会关掉整所公寓。

我能听到楼下响起越来越多水泵的声音,还有男人们的吼叫声。他们随时都会冲上楼来要茶水喝。

她仍然坚持让我留在楼上的房间,我对此十分感激。尽管这里让我不断想起邦蒂和威廉的存在,也就意味着,我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跟自己的内疚感作着斗争。同时,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活在自己最好朋友的生活中。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这可能说明,邦蒂并没有告诉奶奶真相,威廉的死是我造成的。

“我得下楼见见他们了。”我说,希望自己听上去够坚强、够乐观,反正不是自己真正的状态就对了。

我觉得,只有问塔维斯托克太太本人是否可以给邦蒂写信才是合适的,我不知道如果她拒绝的话我会如何应对,我内心默默祈祷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她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说:“当然可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当然,他们也希望见到你。”琼说。

我不知道塔维斯托克太太知道多少内情,但我欣然同意,甚至设法补充说,所有护士是多么了不起,医生们是多么聪明,就好像是针对在伦敦西区刚看完的一场戏剧所写的剧评。

他们会吗?我想。要是他们知道真相就好了。

我之前对邦蒂的猜测是对的。那天晚些时候,塔维斯托克太太来到公寓,说邦蒂现在恢复得很好,会越来越好的。这两个说法我一个都不信,但如果我现在不去看她,可能会对她更好。我应该让医生和护士们尽其所能,帮她渡过难关。

朝姑娘们最后笑了一笑,我就下楼去见威廉的朋友们了。

Dear Mrs.Bi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