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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轮到我们了 It Was Our Turn

塔维斯托克太太微微扬起下巴,好像只有付出了全力才能继续说完。

“你应该知道,自从我把威廉的消息告诉她后,她就再也没开过口了吧。”

“他们认为她受惊了,但你们姐妹情深,我希望她跟你能说点什么。我没跟她说你要来,怕你还没做好准备。”

我赶紧摇了摇头,塔维斯托克太太继续说。

她的声音很坚强,却掩饰不了拼命忍住的悲伤。

“艾米琳,我担心邦蒂不是特别舒服,如果你想再等一段时间见她,我相信她会理解的。”

“我现在很想见到她,拜托了,塔维斯托克太太。”我说。我不管邦蒂的状态有多糟。“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塔维斯托克太太露出一个悲伤的、友善的微笑。

由于邦蒂的奶奶违反了医院的每项规定,当值修女恨得咬牙切齿,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给出了许可,给我指了路。

我强装镇定。爸爸从来没提过,她会失去双腿。

我之前只来过一次医院的病房,还是战争开始前一年,杰克切除阑尾住院。我们走进了一间长长的房间,跟原来并无区别,只是窗帘全部拉上了,床位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以便收治更多的病人。我偷偷瞄了一眼病床,上面的人没有得阑尾炎、黄疸,也没有奇怪的骨折。他们伤痕累累,脸庞烧焦,身上缠满了一层一层的原始绷带。

“艾米琳,亲爱的,”她边说边握着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希望你睡了会儿。”她转头对我妈妈说,“伊丽莎白,你能来真的太好了。现在。玛丽戈尔德……邦蒂……醒了。医生说他们会全力以赴,还有最好的消息是,他们有信心保住她的腿。”

他们没有在报纸上进行报道。

塔维斯托克太太在医院走廊里等我们。小小的个子,背挺得直直的,她的身上还是散发出五十年前大美人的气质,尽管摆出了最佳的状态,还是显得有些忧虑和憔悴。

修女带着我们快速地走着。

已经过了探访时间,所以我们知道,肯定是有人动用关系了。在查令十字医院,当值的修女面相凶狠,由于塔维斯托克太太至少与董事会中的一名成员相交甚好,她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朋友会好起来的,”她说,“笑得开心点,让她不要气馁,不要谈论那次事故。我们到了,在右边。那把椅子可以坐。我五分钟后回来。”

在他走后,妈妈和我又花了一整天的时候等待医院的消息。最后,在傍晚,塔维斯托克太太打电话来说邦蒂醒了,如果我愿意,可以短暂看望她。妈妈和我立即套上外套,转身就出了门。

她提高嗓门,就好像邦蒂是个聋子。“塔维斯托克小姐,有人来看你了。五分钟的时间。”她向我重复了一遍,大步走开了。

周一早上,在回诊所出诊前,我爸爸给柯林斯先生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柯林斯先生让我尽量休息,直到爸爸确定我恢复了再回去。伯德太太的事情交给他了,也不用去理会《女性挚友》的事。他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爸爸是这样说的。

邦蒂躺在病房最里面靠墙的床位。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照指示,摆出了最灿烂的微笑。但笑容对于现在来说似乎不太合适。

谁能应付这种状况呢,特别是临近自己的婚礼?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只要她开口,我责无旁贷。

“邦蒂?”我轻柔地说。

同时,一整个周日,我都坐在公寓里,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想着,自己要说什么、应该怎么说。不管邦蒂的伤势有多严重,我知道她不会放弃自己。但我真的不确定对于比尔的消息,她会作何反应。

她几乎平躺,右腿吊在滑轮上,从臀部到脚都打上了绷带。她的左臂用绷带缠了一个夹板,在没有缠绷带的部位,全是灰青色的瘀青和划痕。爆炸才过了两天,她的脸几乎已经辨认不出。一只眼睛肿得像一只鼓着泡的巨大的牡蛎壳,像是被职业拳手狠狠打了一拳,全是黄紫色的瘀青。我压抑住自己瞠目结舌的惊讶。或许装不出一副笑脸,但我也绝对不会让邦蒂看到自己被吓到的样子。

我急切地想要见到邦蒂,但只有家人才被允许进入,我们不算家人。然而,妈妈和我坚信,塔维斯托克太太那个年代的人,不属于那种会听从他人命令做事的阶级。如果她觉得我们见邦蒂能帮上忙,那么我们或许就该这么做。

我迅速坐在了她床边的铁椅子上。我本想抱抱她,告诉她,我们大家都会帮忙,事情会好起来的,当然,我不能。你不能拥抱一个全身上下都会疼痛的人。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但上面缠满了绷带。于是,我伸手握住了挺括的床单,把原本平整的床单全弄皱了。

告诉她,我跟比尔闹翻了,让邦蒂伤心吗?那个亲爱的老朋友死的时候还没有原谅我?我谁都不能说。这是一个可怕的秘密,我只能永远守着。

对我的问候,邦蒂没有回应,她也没有显示出任何听到我来的反应。那只还没肿起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天花板。

我点点头。但一切都不会变好了。我不能告诉她,就像我不知道该怎么跟邦蒂说一样。

“邦蒂。”我又叫了一次,语气极尽温柔,好像最轻微的声音都会造成更多的伤害,破坏某些东西,使情况更糟。“是我,艾米。”

隐约中,我听到妈妈的声音:“走吧,阿尔弗雷德,我们会没事的。”接着捏了捏我的手说,“是不是啊,亲爱的?我们会没事的。”

她的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我看到她眨了眨眼。我确定她知道我来了。

我本该好好跟他道歉的。我本该早点找到解决方法的。我本该准时抵达巴黎咖啡馆的。

“噢,小邦,”我不知所措地说,但又急切地想要说些恰当的话,“我真的很抱歉。”

就在那时,当我处于世界末日时,我想起了之前跟比尔愚蠢的、毫无意义的争吵。

没有回应。

可怜,好可怜的比尔。还有,天哪,可怜的邦蒂。她梦想的一切,他们计划以及期待的一切。此刻的客厅跟昨天这个时候相比没有任何变化。未拆封的贺卡和礼物,还有银质相框内他俩的合照——那是一个夏日,在威廉最初加入消防队时,身着制服的他自豪地跟邦蒂站在公共草地上的合照——邦蒂很喜欢这张照片。咖啡桌上还放着一个蓝色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她为他买的结婚礼物——袖扣。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我们都在这里。每个人都在你身边,我们都会帮你好起来的。我们会帮你和奶奶,爸爸会询问医生,确保我们知道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你很快好起来,那个…… ”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发生在伦敦、整个英国、整个欧洲的每个人的身上。到处都有人听到最可怕的消息。我们跟其他人都一样。现在轮到我们的朋友了。轮到我们自己了。但这么想并没有让事情好转。

我忍受不了了。如果她能听到我的话,她该如何回应?或许她也试图想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而已。

我知道他是对的。我瘫倒在沙发上,接受了现状。

“嗯,不管怎么样,亲爱的,医生很有信心治好你的腿,我知道肯定疼死了,但我向你保证,你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停下来。我又怎么会知道发生什么呢?

我正要争辩时,他严肃地看了我俩一眼,补充道:“艾米,真的,如果我以邦蒂的家庭医生的身份出现,见到他们的机会更大。”

“噢,邦蒂,”我轻声说,希望自己不会破音,“对于比尔,我真的很抱歉。”

“不行,”他坚决地说,“这次不行,小宝贝。你和罗伊已经做得够多了。你需要休息。而且,这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

邦蒂眨了眨眼,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她的脸伤得很严重,根本无从辨认她的表情。我刚准备开口,就听到了邦蒂的声音。

我爸爸摇了摇头。

“他告诉我了。”

“让我去吧。”我说。我不想坐在这里无所事事。我想去陪邦蒂。“我没事,真的。”我继续说。我撒了个谎,但这不是重点。

她说话很费劲,但算是个开始。我朝前趴了趴,并将金属椅子往前拉了拉,好靠近一些。

“不要去。”我爸爸赶紧说,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妈妈,她也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就这样让罗伊回去是不公平的,况且由我爸爸而不是让警察或护士告知塔维斯托克太太这个消息,才是最为恰当的。

“邦蒂,亲爱的。”我说道,想要去触碰她的指尖,发了疯地想要让她知道她不是孤单一人,想要说些可能会帮助她的鼓励话语。

罗伊站起来,看上去疲惫不堪。

“别碰我。”

“我不知道,亲爱的,”罗伊说,“我陪着比尔一直到……”他说不下去了,“直到他们带走了他。接着我就去了查令十字医院,但里面挤满了人。很糟糕的一夜。于是我就到这儿来了。我现在要回医院了。”

我把手缩回床边。

“谁……谁去告诉邦蒂?什么时候告诉她?”

“他告诉我了。”邦蒂又低声说。她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她连看都不看我。

接着我问了自己最害怕说出口的问题。

“说了什么?”我说,想要鼓励她说话,“别急,我知道这很难。”

“制服,”他说着盯着酒杯,然后猛地灌了一大口,“是他。”罗伊看上去比之前还要糟糕。

“你攻击他了。大喊大叫。”

我的话还没问完,罗伊就开始点头。

这让我措手不及。在威廉死讯的强烈悲伤中,我们的争论比以前显得更加没道理。我挣扎着想要解释清楚。

“你确定是……”我问。

“天哪,”我说,“对。我们确实有过一次愚蠢的争吵。”我不说话了。我不是想要轻描淡写,“我只是想让他小心点。”我结结巴巴地说完了。

我坐在沙发上,母亲坐在我旁边松开我的手。我也喝了威士忌。味道和之前一样难喝。这是我最后一次喝这种酒。

“他不觉得这很傻,”邦蒂说,“你没有权力。你以为你可以看清人,但你不能。你这是越权。”

在楼上的客厅,我妈妈让罗伊脱下制服夹克,在他肩头围上一条毛毯。他说“没事,谢谢”,但妈妈还是坚持这么做了,于是他就围着毯子坐着,就像他一直救助的人们一样。他手里端着一大杯威士忌。

她声音里的悲伤让我哑口无言。

“谢谢你,”他急切地说,我知道他是在感谢罗伊对我的照顾,“谢谢你,罗伊。请进来。我给你拿点喝的。”

“邦蒂,我错了,”我说,“我很担心他。我当时只想到你。”

罗伊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对我爸爸说“先生”,准备同他握手。突然变得这么客气,他肯定也不好受。爸爸握着他的手,同时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罗伊的胳膊。

话一出口,连我都觉得很傻。

“这是罗伊,”我悲伤地说,“比尔的朋友罗伊。也是我的朋友。”

“不,你没有,”尽管很虚弱,但邦蒂听上去非常生气,“我应该算你最好的朋友。你没有考虑过别人,你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爸妈知道无须再问。妈妈双臂环抱住我说:“我亲爱的。”虽然我很想靠着她放声大哭,但我不能留罗伊一个人站在那里。

“噢,小邦,”我恳求道,“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听到父母下楼的声音,我轻轻地从他怀里挣脱。罗伊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抽了抽鼻子,试图停止哭泣,因为这对他不公平。

邦蒂的声音很虚弱,但她继续说。

我哭个不停。罗伊一直抱着我。我听到他说:“没事了,没事了,亲爱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他正在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罗伊是全伦敦最优秀的、有经验的、坚强的一个大块头消防队员,而比尔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从来都不是有意的。可你的干涉让状况更糟了。之前对基蒂也是这样的。你让她为她的孩子坚强,结果没有成功,她更悲伤了。你甚至认为,自己可以给杂志上的陌生人提供建议。你不应该越权的。”她又说道。

不过这次,我们保护不了彼此。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我紧紧地攥着双手,关节似乎都要刺破皮肤蹦出来了。一阵恐慌涌上来,我嗓子眼发干。听上去邦蒂很恨我。

而我像之前一样,伸手抓着他,尽力将罗伊拉出伤害的范围。

“我不想让你知道比尔处于危险之中,”我说,“我跟他道歉了,而且我们谈过了,并且我想再次道歉,但我没有找到机会。我打算一到巴黎咖啡馆就道歉的。”

可怜的罗伊。他自己的状态也很差。他走进屋里,用冰冷、满是尘土的双臂拥我入怀,紧紧地抱着我,就像当初炸弹坠落时一样,尽其所能保护我不受任何伤害。

这真是一组蹩脚的理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对自己充满了厌恶。

我试图通过深吸气,像一个英国人一样勇敢面对,但不管用,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大颗大颗的眼泪。眼泪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速度如此之快?它们一直就存在,只是等待悲伤的事情发生吗?真是份可怕的工作。

“你没在那里,”邦蒂说,最后声音稍稍颤抖了一下,“他很担心。”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被人吸走了身体里所有的空气。接着,我的下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停不下来。

“我真的很抱歉,”我说,思考着合适的话,“他们消防站缺人,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一般在电影中,听到这种消息后,人们都会夸张地倒吸一口气、晕倒或者用手背捂住嘴,但我没有。我想说不,那不可能是真的。我想告诉罗伊他错了。我想回到十秒前,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

“他很担心你,”她说,“他说他想要找到你,万一你还在生气。”

“亲爱的,他走了,”他轻声说,“比尔死了。”

“我没有生气,”我说,我吓坏了,害怕她接下来要出口的话,“我没有生气。”

“罗伊?”

邦蒂慢慢地转过脸,最后看向了我。她可怜的脸上满是伤痕,看起来十分痛苦。

我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来了。

“比尔不想把事情搞砸。他说他会去找到你,解除误会。”

罗伊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最微弱、最悲伤的微笑,眼神呆滞,朝大厅望去。“我们应该坐下来。”

她看上去疲惫不堪,却还是继续说。

“你找到他了吗?”我小声问。

“他就是那时死的。他正要去找你。”

我一动不动。

我以为,世界在周六晚上就已经崩塌了。一切陷入了黑暗,那么糟糕,那么哀伤。原来我错了。

“艾米,亲爱的,”他站在宽大的门阶上平静地说,“我能进来吗?”

我靠到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

他还穿着昨晚的制服,只不过AFST头盔和大衣已经不见踪影,我几乎没注意到他满身沾满的灰尘和污垢,我只注意到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使事情好转,除了一再重复自己有多抱歉,比任何时候都要抱歉之外。我会说上千万遍,直到邦蒂知道。但她根本不想听。就当我要开口时,她打断了我,语调恢复了平静,清晰得可怕。

而就在打开门看到罗伊的一瞬间,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别说了。”

然后,快十二点时,楼下的门铃响了。被邦蒂的消息鼓舞,以及对父亲的信任,我下楼开了门。我没有开心起来,但还是抱有希望。

修女轻快的脚步在我身后响起。

在那之后,大概过了一小时,一切似乎都在好转中。

“我会再来的,”我说,“下次,等你好点,我们再谈。”

“亲爱的,她的伤势不轻,”他温柔地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向你保证,从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邦蒂会好起来的,她现在就在好转。但我们还是没有威廉的消息,塔维斯托克太太说,她很确信我们很快就会找到。人们被送往了几家不同的医院,所以需要点时间才能找到。”

邦蒂看着我,眼神里无限忧伤。

随后爸爸道了声“再见”,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双手。

“你别来了。我不想看到你。”

那天早上十一点差十分时,电话响了。是邦蒂奶奶打来的。我爸爸接的电话,用医生的口吻重复了几遍“我知道了”,还有“塔维斯托克太太,这都是好征兆”。接着他说:“有威廉的消息吗?”在短暂的沉默后,他乐观地说:“嗯,我相信,他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的。”

接着她转过头去。

邦蒂和我本来计划周日坐在公寓里,重温前一天晚上迷人时刻的兴奋,等威廉到来后,共进午餐时再同他回顾一次。然而,现在,妈妈一杯又一杯地沏着茶,爸爸坚持要重新包扎护士本来就弄好的伤口,我尽量不去回忆任何细节。

修女噼里啪啦地说了些关于离开的事情,我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爸妈连夜开车赶到了我们住的公寓,邦蒂的奶奶也来了,只不过被司机直接带到了医院。查令十字医院让我和柯林斯先生都回家待着。他们坚持要处理我受伤的膝盖,而且同样坚定地向我隐瞒了朋友们的状况。

“我很抱歉。”我小声说,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邦蒂满是伤痕的肿胀脸颊流了下来。

救护车过来后,带走了邦蒂,柯林斯先生出高价叫了一辆计程车,司机对我们的状态并不过问,只是追着长长的灰色车队到了查令十字医院。整个晚上,我一直在做噩梦,想要去找到邦蒂,想要知道他们是否找到了威廉。我在医院跟柯林斯先生借了硬币给父母打了电话,但我从头到尾都重复着一句话:“邦蒂受伤了,爸爸。比尔失踪了,邦蒂受伤了。”

护士让我快点走。

Dear Mrs.Bird

邦蒂再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