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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有人开了手电筒 Someone Shone a Torch

我摸索着下了几级台阶,绕过废墟,用手电筒照着路。透过它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一排四个人正在朝我们走上来,他们搀扶着彼此,如同一辆人力火车向出口挪去。他们不像其他人是灰色的,而是爆炸后全身黑焦焦的一片。一个男人在哭。我本以为,他的晚礼服或许被炸飞了,但随后我发现,他把它围在了身边女人的身上。她的裙子已经破烂不堪。没人跑,也没人叫。

用鼻子而不是嘴呼吸。

我知道柯林斯先生紧紧跟在我后面,他把手电筒举过我的肩膀,四处晃着想要看清楚我们所处的位置。

保持镇定。

“艾米,”他说,“你认为他们会去跳舞吗?他们会在楼下吗?”

死于窒息的人远远高于烧伤。

我不知道。邦蒂和我曾讨论过应该选择哪里的位置,是在舞池那儿还是在以最佳角度欣赏乐队表演的楼座包厢里。此刻,最无聊的闲谈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我立即咳嗽起来。我用手捂着嘴,好像记起来消防站培训的内容,在那里即便是行政人员也会掌握被轰炸后的应对措施。

我记得她说的是楼下。我几乎已经确定了是在楼下。

咖啡馆里一片漆黑,我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手电筒。现在我进来了,怒气也消失了。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邦蒂和比尔。我的心依然在狂跳,但此刻的我一门心思想找到他们,甚至平静了一些。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左边的楼座包厢。

就在被震惊的伤员们不断逃到大街上时,我溜了进去。直到后来我才想起,当时的自己有多自私,我竟然救人也有选择性。但在那一刻,我满脑子只有找到邦蒂这一个念头。

楼梯上的栏杆已经扭曲变形,像一卷黑色的甘草。什么都没有了。楼座包厢也被炸飞了。

督察员犹豫着,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对他完全不理睬,举着拳头硬是挤出了一条路,和我板着的脸色相比,柯林斯先生的自信显得非常和蔼可亲。

我点了点头,与其说是回答柯林斯先生,更像是对自己问题的确认,我紧紧抓着栏杆,爬下楼梯,我的鞋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理查德·格林医生。”他说,粗暴地将名片夹塞回了大衣,“现在,让开,这样我们就能在他们扔下更多的炸弹之前帮助这些人。”

“邦蒂,”我喊着,“邦蒂,是我。我们来了,亲爱的。没事的,我们来了。”

他把身份证朝督察员眼前快速晃了一下。

这是小时候做噩梦时,我妈妈说话的语调。我会呼喊她,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即便魔鬼们还在房间里,我会知道自己可以有足够的勇气撑过去。她一路沿着走廊过来时,我会听到她那平静而抚慰的声音,她告诉我一切都好。直到她进入我的房间,打开灯,魔鬼们都离开后,她才会停止说话。

“她是护士,你这个傻瓜。让我们俩都进去。”

“邦蒂,我们来了,”我又叫了一次,“告诉我们你在哪里,亲爱的,我们来救你了。”

柯林斯先生站在我身边,用他最严厉的口气命令着。

我一直不停地呼喊,然后停下来听着她的回应。没有回应。我听到的只有哭喊声和呻吟声,有人在呼救,有人在呼唤着彼此,还有人说救护车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我的老天,伙计,让我太太过去吧。“

柯林斯先生和我到了之前应该是舞池的位置后,停了下来。他的手还放在我的肩膀上。他问我邦蒂穿了什么,我告诉他印象中的蓝裙子,下摆有褶边。我说威廉会穿着自己的AFS制服。柯林斯先生对我说,只要想着邦蒂和我看到的一切,只想着她,一直呼叫着她,注意倾听,不要想别的,还有,他就在我身后。

“亲爱的,赶紧走。”他说。我想要争辩,但他态度坚决。

我用手电筒照着,寻找着。地板上散落着碎石和玻璃,可能是被炸下来的楼座或天花板。

督察员看着一身平民装扮的我——里面露出丝绸连衣裙,还有头发上别着的愚蠢的镶钻发夹。他肯定我不是醉鬼,就是在附近街上晃荡的女人,想要趁火打劫。

还有尸体。我听到自己连连发出惊呼。柯林斯先生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肩膀上。

“让我过去。”我盯着他说。

“继续叫她。”当我停下来,举着手电筒照着某个东西时,他说。我知道这是个人,但什么也看不清。

“好了,小姐,”一个空袭警报部的督察员挡住了我的路,“现在没有再进去的必要了。”

“这不是她。”柯林斯先生非常温柔地说,我点了点头,不停地点头,这画面可怕得难以忍受,但被告知这个可怜的人不是邦蒂就是最好的消息。我继续呼喊着她的名字。

“我得进去。”我边说边挣脱了他的手,又开始在人群里挤着,一方面说给柯林斯先生听,一方面也是自言自语,终于往门边靠近了几步,那里站着试图帮助别人的人,他们也在往里挤,不是消失在咖啡馆深处,便是在门边帮着更多灰头土脸的人从里面出去。

我们继续往前走,绕过桌子爬过去,经过了我们右边的小舞台,那里,我猜,乐队的人肯定还在。有个人在喊,很疼,很疼。

“我亲爱的姑娘,谢天谢地,”他说,“我还以为你在里面。我在消防值班。我朋友的餐厅。”他突然不说了,“你的朋友们呢?塔维斯托克小姐呢?”

我无视了他们,感到很恶心。我无视了垂死挣扎的人。但此刻,那由不得我选择。如果邦蒂还活着,她会需要救助,所以我继续往前走。

柯林斯先生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应该去的地方拽了出来。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废墟和灰尘,到处都是碎玻璃。我们不得不弯腰检查每个人,看看是否是邦蒂或比尔。如果不是,就仿佛添了一笔胜算。不可能全员阵亡的。这是种扭曲的逻辑。几个月后,当我躺在床上醒着时,会纳闷,在短短的时间里,我竟然变成了那样的人。

“艾米,”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是我。”

疯狂、野蛮的场面,一些人被炸成了碎片,还有些人仍然坐在桌边。被烧焦后死亡,但很难看出来。有个男人像是喝醉酒似的趴在桌上。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注意到他的双手已经没有了。

我转过头,迷失了方向,我的思绪早就飞进了大楼里,寻找邦蒂去了。

我不再看那个男人,继续呼喊着。我不需要去寻找柯林斯先生。我知道他就在身边。纵使身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他从未提出返回。我知道,在余生中,即便他身为老板,我也会永远敬爱他。

“艾米。艾米琳。艾米琳……莱克小姐。”

越来越多的人赶到现场救援。有个男人喊着要担架。一队真正的护士正在抢救一个浑身是血的太太,并且用医学术语交流着。我听到了罗伊的声音从舞台更深处传来。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比尔和邦蒂的名字。

有个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看都没看就急于甩掉。隐约中,我好像听到一个男人一直在叫着我的名字。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看到两个舞者跪在一个人面前。一个舞者将桌布撕成了一片片,另一个将布料用力地压在那个躺着的人身上。他们身着亮片衣服,没有灰尘,也没有被烧黑的痕迹。

我继续往里挤,又大叫了几声,这次更加具有权威性。还是没有用。我加大了力量。

“天哪,艾米,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到这儿了,”其中一个人说,“这个可怜的女孩。”

“让我过去!”我用尽全力大声吼着,用拳头捶着挡住我去路的厚外套男人。现在罗伊进去了,我却没有。就是因为他比我更高更强壮,还穿着一件能够显示有训练背景的制服,让人觉得他可能会帮上忙。但那不是重点。在担惊受怕中,这种不公平待遇使我勃然大怒。罗伊是威廉的朋友。邦蒂是我的朋友。我有责任去找到她,并且确保她的安全。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屏住呼吸,用手电筒照了照他们试图抢救的那个人。她身上只剩下内衣,裙子在爆炸中被炸飞了。很难认出她是谁。但她是金发。不是邦蒂。

我的朋友们在里面。如果邦蒂也像这个女人伤得一样重怎么办?

爆炸发生时,舞者肯定在后台或是中场休息。我用手电筒照了照他们后方。巨大的水泥块落到了舞台周边。

有人开了手电筒照向他们,那个女人痛哭流涕,双手捂着脸,被自己摸到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血从她额头上一个大伤口中汩汩流出,鲜红的血与周围单调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十分不搭调。

接着我看到了。在一块泥块下边半埋着一个人,一个穿着长礼服的人。看不出裙子的颜色,但可以辨认出裙子很长,底部有褶边。

我不再往里挤,停了一会儿,踮起脚尖看。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瘦小男子半抱半拽地从咖啡馆里拖出了一名女士。她整个人也是灰色的。但那不是他们衣服的颜色,他们似乎泡在了灰尘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连头发和脸都是灰蒙蒙的。

“邦蒂!”我尖叫起来。

我试图跟上他,对那个胖男人的后背大喊着“让我过去”,但随着缝隙消失,我根本挤不进去。想要进去的人们挡住了试图出来的人们的路。有个人大喊着“给他们让路”。飞机仍轰隆隆地盘旋在我们头顶,炮声震耳欲聋。

我疯了似的爬向她,跪在她身边,根本没留意到膝盖下方的碎玻璃和碎石头。她的一条腿被压住了,整个人掩埋在废墟中,但我知道是她。

“别管我,”我对他吼道,“我马上就来。”他点了点头,消失在俱乐部内部。

她张嘴说了点什么。很小的声音,我听不出她想要说的话,但这已经足够了。她还活着。

“消防队,”罗伊大喊着,“借过一下。”他从一个试图往里面伸脖子看的高个子男人身边挤过去,挤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松掉了我的手。罗伊立即回头找我。

“邦蒂,亲爱的,没事了,”我摸着她的脸说,“你会没事的。”

我只能看到咖啡馆的主入口。双开门早已被炸飞。有人试图把剩余的厚遮光窗帘扯下来,好给里面的人打通一条路。震惊、受伤、衣衫不整的人们跌跌撞撞地走到街上,互相搀扶着,外面的人也开始搭手帮忙。

我开始清理她身边的大泥块。柯林斯先生也跪了下来,帮我一起清理。

这只是一厢情愿。

“你不会死的,”我一直说,“我们去找救援队。你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告诉自己,或许我们都错了。从大楼外面你根本不能确定。因为所有的大楼窗户都被炸飞了,街上堆满了碎玻璃,或许只是我们反应过度,猜错了。当然,其他人的情况不容乐观,但我们只是希望邦蒂和比尔是安全的。

邦蒂眨了眨眼,两次。她的眼睛里满是沙尘,正努力不让自己咳出来。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用悲伤、沙哑、微弱的声音费劲地说:

尽管在灯火管制的黑暗中,天空依然明亮,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前路。我们手拉着手全速朝炮弹奔去。罗伊几乎是在拖着我跑,我也跟上了,自从上学以来,跑步就是我的强项,甚至忘记了高跟鞋和这身傻乎乎、不实用的礼服。等接近巴黎咖啡馆时,我们不得不减速。前面的人群慢慢聚集起来,很难穿过。我们发了疯似的想要进入俱乐部,开始一点点挤进去。

“比尔。”

Dear Mrs.Bi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