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凄凉别墅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十二月八日。勒内·曼特医生昨天晚上在让夏尔科大道5号他的别墅里自杀身亡。B小姐是医生的雇员,像每天早上那样,走进他的房子,立即对煤气味引起了警惕。但是太晚了。曼特医生应该留下了一封遗书。

看完报纸上这几行字后,我沿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卡斯蒂奥纳街的连拱廊漫步。当地的日报《多菲内报》提供了更多的细节。曼特有幸上了报纸的头版,标题是:“一个A城医生的自杀……”详细内容登载在第六版的当地新闻栏里:

昨晚,在开往巴黎的快车到站时,有人看见他在火车站。有人证实,他在索梅埃大街23号的桑特拉待了一段时间。

“十二月八日……A城医生,勒内·曼特,三十七岁,于星期六凌晨,在自己的寓所自杀身亡。自杀者打开了煤气。”

勒内·曼特医生开始在日内瓦行医,后来回到A城——他的家乡,已经五年了。他从事骨科治疗。人们知道,他遇到了一些职业方面的困难。这些困难可以解释他自杀的行为吗?

现在到了马尔利奥兹街道。别墅在街角,那儿,左边。我看见别墅了。我看见你走得比刚才更加慢了,你用肩膀推开了木门。你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对面的路灯,洒下雪白的灯光。

他三十七岁,是亨利·曼特的儿子。亨利·曼特是抵抗运动时期的英雄和烈士,我们城市里有一条街道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

曼特现在来到了卡西诺前面喷射的水柱前。冬天,它不变换色彩,而且升起的高度远不及旺季时期。他观察了一会儿水柱,然后穿过阿尔比尼大道,顺着大道左侧的人行道行走。他踉踉跄跄,缓缓前行,好像在闲逛。他时不时地用手拍打着梧桐树皮。他沿着省政府行走。当然,他取道左手的第一条街——如果我的记忆准确——马可克罗斯基大道。十二年前,这排新房屋还不存在,这个位置,是一个无人照管的花园,花园中间矗立着一幢无人居住的高大的兼具英国和诺曼底风格的房子。他到了佩里奥十字路口。我和依沃娜以前常坐在其中的一张凳子上。他走上了右边的皮埃尔福尔桑大道。我闭着眼睛也能走这条路。街区并没有多大变化。因为某些秘而不宣的原因,人们没有破坏它。围有花园和小篱笆墙的别墅和街道两旁的树木依然如故,只是没有树叶,冬天让所有这一切显出一片凄凉的景象。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卡鲁塞尔广场。我穿过广场,走进了方形庭院前面卢浮宫包围起来的两个花园中的一个。冬天的太阳十分温和,孩子们在拉法耶特将军塑像脚下的坡形草地上玩耍。曼特的死将使一些事情成为解不开的谜。我永远也无法知道谁是亨利·古斯底凯了。我高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古斯——底——凯,古斯——底——凯,重复着这个除了对我和依沃娜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的名字。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使我们对一个人的死更加敏感的,是那些存在于他和我们之间的口令,那些突然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和用处的口令。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街上回响。

古斯底凯……那时,我做过成千上万种设想,一个比一个站不住脚,但我感觉到,真相肯定是很离奇的,而且是令人担忧的。曼特有时请我们去别墅喝茶。一个下午,将近五点,我们坐在客厅里,听着勒内喜爱的曲子《莫扎特咖啡馆华尔兹》,他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唱片。有人按门铃。他竭力克制着面部肌肉的紧张抽搐。我看见——依沃娜也看见——楼梯平台上,两个男人搀扶着一个满脸鲜血的人。他们迅速穿过前厅,朝曼特的房间走去。我听见他们中的一个人说:

“主席会发现少了一位‘国际游览’成员的……回来……回来……”

“打一针樟脑,否则,这个下流坯会让我们完蛋的……”

曼特走得越来越快,另一位开始喊叫起来:

是的,依沃娜也听见了这句话。勒内走到我们身边,叫我们立即离开。他用干巴巴的语气说:“我会向你们解释的……”

“回来吧,别走……”

他没有跟我们解释,然而,我只需瞥一眼那两个男人就足以明白,这牵涉到警察或与警察局有某种关系的人。一些证明和古斯底凯的留言使我更加坚信自己的看法。那时,正值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曼特前往赴约的日内瓦变成了中转站:形形色色的警察,警察局林立,地下网络。我从来就没有弄明白过,曼特在中间充当什么角色呢?好几次,我都猜想,曼特肯定是愿意相信我的,但他觉得我太年轻。或者,很简单,他对秘密有极大的厌倦情绪,他宁愿保守自己的秘密。

曼特加快了步子。另一位用恳求的声音说:

但是,有一天晚上,我不停地用开玩笑的方式问他,那位亨利·古斯底凯是谁,依沃娜也像逗弄他似地重复着那句惯用语:“喂,我是亨利·古斯底凯……”曼特的表情显得比平时紧张许多。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如果你们知道了这些坏蛋叫我干的所有事情……”他又急促地加上一句:“我不在乎他们在阿尔及利亚干的好事……”接着,他又恢复了他的无忧无虑的个性和愉快的情绪,还建议我们去圣罗兹。

“您得留下来,主席要请大家喝一杯。回来吧,别走……”

十二年后,我明白,我并不很了解勒内·曼特,我责怪自己在每天见到他的那段时间里,太缺乏好奇心。从此以后,曼特的形象——还有依沃娜的——变得模糊了,我印象中觉得,就像透过毛玻璃一样,我再也认不出他们了。

曼特不理他。

这儿,广场中心的小公园的石凳上,那张载有勒内死亡消息的报纸在我身边,我回想着那个季节里的一些短暂片断,但是这些片断跟往常一样模糊。譬如一个星期天晚上,我和曼特、依沃娜在湖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里吃晚饭。接近午夜时,一群流氓围住了我们的桌子,开始攻击我们。曼特保持着高度的镇静,抓起一只酒瓶,在桌边砸碎了,挥舞着布满锋利玻璃尖口的瓶颈说:

“您去哪儿?您是‘国际游览’的吗?”

“谁第一个上来,我就割烂他的嘴巴……”

很快到了午夜。曼特最后看了一眼昂德利克斯的照片便朝桑特拉门口走去。他正要出去时,两个男人进来了,撞了他一下,几乎没有道歉。然后是三个,五个。人越来越多,而且还在不断地拥进来。他们每个人的大衣翻领上都别着一个长方形小牌,上面写着“国际游览”。他们高声说话,笑得很响,彼此亲热地拍着背。这些人无疑是酒吧女招待刚才所说的“大会”的成员。其中有一位,围着他的人比其他的人多,在抽着烟斗。人们在他边上东奔西跑,称呼他“主席……主席……主席……”曼特试着挤出一条道来,但是白费劲。他们把他几乎推到了酒吧柜台边。他们形成了密集的人群。曼特在他们中间弯来绕去,寻找着突破口,在人缝里到处钻,可是又一次受到挤撞,失去了地盘。他满头大汗。其中一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可能把他当成“同行”了,曼特马上融进了这个团体之中:“主席”的团体。他们像在高峰时间里的“肖泽·当丹”地铁站里那样急迫。小个子主席用手掌保护着他的烟斗。曼特终于摆脱了混乱的人群,运用肩膀和双肘的力量挤到了门边。他拉开门,溜到了街上。有个人跟了出来,并责备他道:

他说这句话时,采用了一种恶毒的快乐语调,让我害怕。其他人也一样。他们退下去了。在回去的路上,他低声地说:

另一位顾客付清他的“不甜的香槟酒”之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他拒绝加付电话费,声称他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尚贝里233”。因为争论有持续到黎明的可能,于是曼特对他说,他自己来付电话费。另外还说,是他曼特,打过电话给尚贝里233。是他,他一个人打的。

“没想到他们也害怕阿斯特利德王后……”

我猜想,曼特凝视着这件“历史文献”时,终于笑了,是他的那种出人意料的笑,这笑从来不表达愉悦的情感,而是一种神经质的发泄。他想到了比赛后我们三个人在圣罗兹的那个夜晚吗?他肯定数过年份了:五、十、十二……他有数年份和日子的癖好。“一年零三十三天之后,将是我的二十七岁生日,我和依沃娜认识有七年零五天了……”

他特别欣赏这位王后,总是在身上携带着一张她的相片。他终于相信,在前世,他就是那位年轻、美丽而又不幸的阿斯特利德王后。除了阿斯特利德的相片外,他还带着那张我们三个人在比赛那天晚上到场时被拍下的照片。我携带着另外一张,是在阿尔比尼大道上拍摄的。照片上,依沃娜挽着我的胳膊,狗站在我们身边,非常严肃,好像一张订婚照。我还保留着一张更为古老的相片。依沃娜送我的。这张照片是男爵时代拍摄的,照片上,曼特和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坐在巴斯克·德·圣让德鲁兹酒吧的露天座上。

这是第三杯“清澈的波尔图葡萄酒”。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挂在一排排酒瓶子上面的昂德利克斯的大照片。昂德利克斯正处于他的顶峰时期,这张照片拍于十二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我愤怒地看着他和依沃娜跳舞。昂德利克斯在照片上显得年轻、颀长而浪漫,兼有墨尔摩兹和雷青斯特兹公爵的气质。经营斯波尔亭酒吧间的那位小姐,在我问到她有关我的“情敌”的情况那天,曾给我看过这张旧照片。从此之后,他就开始变臃肿了。

这是唯一清晰的几个场景,其他的都笼罩着一层薄雾。埃尔米塔日饭店的大厅和房间、维恩德索尔花园和阿尔朗布拉饭店的花园、凄凉别墅、圣罗兹、斯波尔亭、卡西诺、乌丽冈,还有古斯底凯(但是,古斯底凯是谁?)、依沃娜·雅吉和某位克马拉伯爵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