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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但是她一直没有来。

“好的,等哪天晚上吧……”

除了克洛德和她伯伯以外,依沃娜好像与这个城市没有任何牵连。我很惊奇,有些人因为运气好,在某个地方有自己的根基时,他们怎么能够如此迅速地斩断它们呢?

“什么时候愿意来埃尔米塔日饭店吧,看看我们的房间……”

“豪华”大旅馆在最初的日子里能给人假象,但是,很快,阴暗的墙壁和家具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旅馆里面的一样,散发着同样的凄凉气息。乏味的豪华,走廊上我无法辨别的要甜不甜的气味,应该是焦急、动荡、流浪和造假混合而成的综合气味。这种气味一直陪伴着我。我父亲经常跟我在那些带橱窗、镜子和大理石的旅馆大厅,实则是等候厅里约会。确切地说,是什么气味呢?是南森护照的古怪气味。

克洛德一直把我们送到旋转门那儿,依沃娜跟她吻别。她又一次建议道:

但是,我们并不总是在埃尔米塔日饭店过夜。曼特每星期邀请我们两三次去他那儿睡觉。那些晚上,他就必须暂时离开。我呢,则忙于接电话,记下对方的名字和“留言”。第一次住在那儿的时候,他就明确跟我说过,电话可能在晚上的任何时候响起,不过,他没有透露那些神秘的通话者是何许人。

依沃娜强打笑容,她也一样。然后,她们都沉默不语。克洛德盯着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涂了一层橘红色的指甲油。她们之间无话可说了。我很想向她们提一些问题。露西是谁?波洛·埃尔维欧呢?她们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依沃娜十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雷加内在改成茶馆之前是什么样子?但所有这些问题都不会使她们两个人真正感兴趣。总之,只有我一个人关心着这些法国公主的过去。

他住的是他父母的房子,位于一个住宅区的中间,在卡拉巴塞尔林荫道前面。沿着阿尔比尼大道,然后向左拐,就在省府的后面。一个荒凉的街区,街道两旁种了树,树枝、树叶形成穹形拱顶。本地有产者别墅的主墙面和建筑风格按照富裕程度千变万化。曼特的房子位于让夏尔科大道和马尔利奥兹街道的交汇处,和其他房子比起来,显得十分寒酸。房子表面颜色是灰蓝色的,一个小阳台朝向让夏尔科大道,街道那边开有一个凸肚窗。共有三层,第三层是复折屋顶层。花园的地面上铺着沙砾。篱笆墙无人照管。在成鳞片状剥落的白木大门上,曼特用黑色油漆笨拙地写着(是他自己跟我讲的):凄凉别墅。

“跟以前不一样,嗯?”

的确,这座别墅没有散发出一点愉快的气息。然而,开始的时候,我认为冠之以“凄凉”这一形容词并不贴切。但后来,我终于明白,如果你能从“凄凉”二字的音色上领会出某种温柔和纯净的成分的话,曼特这样写是有道理的。你一跨进别墅的大门,马上就有一种纯净而凄凉的气息向你袭来。你走进了一个沉寂的区域。风更轻了。你漂浮着。家具可能给卖掉了,只剩下一张笨重的皮沙发,在沙发的扶手上,我发现了一些爪印。左边,是一个装着玻璃的书柜。坐在长沙发上,面前五六米的地方是阳台。镶木地板很亮,但是保养得不好。直接放在地上的带黄色灯罩的上彩釉的陶质灯照亮了这间大房。电话安在隔壁房里,两房之间有一条走廊。同样没有家具。红色窗帘遮住了窗户。墙壁颜色和客厅里的一样,是赭石色的。靠右墙放着一张行军床。对面墙上一人高的地方,挂着一张达里德版法国西非殖民地地图和一张达卡市的空中风景照片,嵌着照片的相框很细,照片好像来源于某个旅游事业联合会一样。照片已经变成淡褐色了,从陈旧程度可以判断拍了二十多年了。曼特告诉我,他父亲在“殖民地”工作过一段时间。电话放在床脚下。小分支吊灯上装饰着几支假蜡烛和假水晶。曼特睡在这儿,我想。

“只有一些老人……”克洛德说。她不自在地笑着。

我们打开了阳台上的落地窗,躺在沙发上。沙发有一股非常奇特的皮革味,我只在洛尔比荣大街我父亲办公室里的两个扶手椅上闻到过这种气味。那是他在布拉柴维尔旅行和在神秘而虚幻的“非洲承包公司”工作期间。这公司是他自己创建的,我对此知之甚少。沙发的气味、“达里德”法国西非地图,还有达卡空中风景照片形成了一系列的巧合。在我脑海里,曼特的房子密不可分地和曾经抚慰过我童年的“非洲承包公司”这六个字联系在一起。我重新感受到了洛尔比荣大街办公室的气息,闻到了皮革的芳香,看到了昏暗的光线,听见了我父亲与满头银发的高雅的黑人之间没完没了的交谈……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和依沃娜才待在这间客厅里?我真的认为时间会停下来吗?

“这儿没有什么人。”依沃娜说。

我们漂浮着。我们的动作无限地慢,当我们移动时,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匍匐而行。一个突然的动作会破坏这种魅力的。我们小声说话。夜色通过阳台涌入房间,我看见尘埃在空中停滞了。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我听见自行车的“嗡嗡”声响了好几分钟。它也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移动,它漂浮着。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漂浮着。夜幕降临后,我们甚至连灯也不开。让夏尔科大道上最近的一盏路灯,洒下雪白的灯光。永远也不要走出这幢别墅,永远不要离开这个房间。躺在沙发上,或者地上,就像我们越来越频繁做的那样。我惊讶地在依沃娜身上发现,她原来有着如此大的放任自流的才能。而我放任自流只因自己恐惧运动,对移动的、逝去的、变化的东西感到焦虑,渴望不再走在流沙上,希望在不想再动之时,能定居在某个地方。在她身上呢?我认为,就是简简单单一个“懒”字,就像藻类植物。

她跟我们一起喝了一杯。偌大的雷加内大厅空空荡荡。太阳光将栅栏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深色木头柜台后面,有一幅壁画,画的是大湖和阿拉维斯山脉。

有时,我们甚至躺在走廊上,并在那儿待上整整一个夜晚。一天晚上,我们钻进通向二楼的楼梯底下的杂物堆放处,我们被卡在一堆模模糊糊的东西中间,据我辨别,大概是柳条箱。不,我不是在做梦:我们匍匐着移动。我们各自从房间相对的一点出发,在黑暗中匍匐前行。必须尽可能地小声些,尽可能地慢些,好让一个突然袭击另一个。

“好啊,我很乐意……等哪天晚上……”

一次,曼特要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我们待在别墅里没有出门。我们躺在阳台边缘的地板上,狗在沙发中间睡觉。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宁静的下午。树叶轻轻地摆动着。一首军乐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时地,一辆自行车发出轻微的声音,从路上经过。很快,我们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它们被一团非常柔软的棉花压制住了。我现在仍然相信,如果曼特不回来,我们会永远不出门,我们宁愿让自己饿死或者渴死,也不愿走出别墅。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经历过比那时更充实、更漫长的时刻了。好像吃了鸦片一般。

“你应该来看看房间,”依沃娜建议道,“很有意思的……”

电话总是在午夜以后,以古老的方式,丁零当啷地响起来。纤弱的铃声,细如游丝,但足以在夜空中构成威胁,足以撕破夜幕。依沃娜不愿我去接。“别去。”她嘟哝着。我摸着走廊爬行着,找不到房间的门,四处碰壁。而过了房门后,又必须爬行到电话机旁边,没有任何可以看见的标记。在拿起听筒前,我感到一阵惶惶不安。那个声音——总是那个声音——让我惊恐,声音很用力,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减弱了的声音。空间?时间?(我有时甚至认为是一盘旧录音带)开头的方式是一成不变的:

她露出讥讽的笑容。

“喂,我是亨利·古斯底凯……您听见了吗?”

“住在埃尔米塔日饭店?”

我回答说:“听见了。”

“不,住在埃尔米塔日饭店。”

过了一会儿。

“你住在家里吗?”

“请您对医生讲,我们明天二十一点在日内瓦的伯尔维等他。您听明白了吗?……”

“噢,还可以,你知道……不错……不错……”依沃娜一边回答她,一边想着心事。

我脱口而出,说了一声“明白了”,声音比第一次更加有气无力。他挂断了电话。他不确定约会地点的时候,就留口信:

“你呢,在日内瓦还好吗?”克洛德问她。

“喂,我是亨利·古斯底凯……(过了一会儿)请您对医生说,马克斯上校和盖罕上校来了。我们明天晚上来看他……明天晚上……”

然而,她还是好几次带着我去了一个大茶馆。我们将近下午两点的时候去那儿,避暑者那时都在湖滩,或者在睡午觉。必须先走连拱廊,过了塔韦尔纳小酒店后,穿过一条街道,再沿着连拱廊走一段路。连拱廊实际上是盖在两幢巨大的楼房的四周,这两幢建筑物和卡西诺俱乐部建造于同一时期,它使人想起十七区周围的古维翁圣西尔林荫大道以及狄克斯米德、利斯和索姆林荫大道上一九三年建造的那些房屋。这地方叫雷加内,连拱廊给它遮住了太阳,它没有塔韦尔纳小酒店那样的露天座。我猜想,那建筑也曾辉煌一时,但塔韦尔纳小酒店把它挤垮了。我们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收款窗口的那位留着棕色短发的小姐叫克洛德,是依沃娜的朋友。她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依沃娜向她打听一些人的消息,我以前听她和曼特谈到过这些人。是的,露西接替她父亲经营拉·科路查兹饭店。波洛·埃尔维欧在古董店里干活。平班·拉沃勒尔开起车来仍像疯子,他刚买了一辆捷豹车。克洛德·布朗在阿尔及利亚。“耶耶特”失踪了。

我没有气力回答他。他已经挂了电话。“亨利·古斯底凯”——我们每次问曼特有关他的事情时,他都不回答——对我们来说,他成了一个危险人物,我们感到他夜晚在别墅周围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我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变得越来越纠缠不休。我开玩笑吓依沃娜,一边远离她,一边用凄凉的声音在黑暗中重复着:

我遇见他们时,是他们离家很久以后回故乡度过的第一个夏天。经历了在各地短暂居留的几年别离,他们又感到家乡具有异国情调了。依沃娜向我吐露说,如果她快十六岁的那年,知道有一天她住在埃尔米塔日饭店竟有一种身处陌生的温泉城市的感觉,她肯定会十分惊奇的。开始,我对这样的话感到愤慨。我做梦都想出生在外省的一个小城市里。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够抛弃童年时代的居住地、街道、广场、房屋,这所有的一切组成了多么别具一格的风景。那是你的根基。我也不懂人们怎么会在回到故乡时无动于衷。我严肃地跟依沃娜讲解了我这个无国籍者的观点。她不听我说。她穿着有窟窿的丝质睡裙,躺在床上抽着马拉提牌香烟(就因为她觉得“马拉提”这名字非常时髦,有异国情调和神秘气氛。可这个意大利加埃及式的名字让我厌倦得直打呵欠,因为这名字像我的)。我跟她谈论201国道,谈圣克利斯朵夫广场,谈她伯伯的停车场。还谈了斯普朗迪德电影院?还有王家大街,也许她在十六岁那年沿着它行走的时候,在每一个玻璃橱窗前驻足停留过?还有其他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地方,它们肯定在她的心中留下了许多记忆。例如火车站,或者卡西诺花园。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没有,这所有的一切对她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喂,我是亨利·古斯底凯……我是亨利·古斯底凯……”

那个将他们从家乡带出来,又把他们带到蔚蓝海岸和比亚利兹的男爵,我终于把他的名字查出来了。(他们拒绝对我说出他的名字,是因为羞耻吗?是想把事情搞混?)总有一天,我要寻找加入过男爵“团体”的所有成员,也许里面有那么一个人能回忆起依沃娜……我要去日内瓦和米兰。他们留给了我一副不完整的拼图,我能够找回那些失落的拼块吗?

她吓得大喊大叫。我也受到传染,感到好害怕。我们的心怦怦地跳着,等着电话响起丁零当啷的铃声。我们蜷缩在行军床底下。一天晚上,电话铃又响了,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拿起话筒,就像在噩梦中,每个人的动作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无论是她还是曼特,都从来没有同我详细地讲述过他们的生活,我只是从一些模糊、矛盾的迹象中了解到的。

“喂,我是亨利·古斯底凯……”

男爵神秘地死去了。是自杀,还是交通事故?曼特在日内瓦租了一个套房。依沃娜住在那儿。后来,她开始工作,在米兰的一家服装店当时装模特,但是,她没有说到过这方面的具体情况。曼特在此期间去医学院学医了吗?他经常对我声称“在日内瓦行医”,而每一次,我都想问一句:哪方面的医生?依沃娜往返于罗马、米兰和瑞士之间,成了人们所说的“流动模特”。这就是她告诉给我的一些最起码的事情。她是在罗马还是在米兰碰到马德加的,或者在男爵“团体”内的那段时间?当我问她是通过什么方式认识他,因为什么契机使他选中了她扮演《来自山里的情书》中的角色时,她总是避而不答。

我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依沃娜和曼特是里面最年轻的,她那时刚十六岁,曼特二十岁。人们很喜欢他们俩。我叫他们让我看看照片,但是他们两人都声称没有保存下来。另外,他们也不主动谈论这一段时间的事情。

“喂,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

其他的人没有那么有名,但是都很“有趣”,他们经常同男爵打交道,被男爵豪华而又出人意料的频繁变化深深吸引。一个“团体”形成了,它的成员生活在永无止境的假期中。在那段时间里,人们乘坐五六辆敞篷小汽车去开普费哈角别墅,去朱昂莱班跳舞,或者参加圣让德吕兹的斗牛。只有雅克·法特和伍拉蒂米尔·拉什维斯基的“团体”可以和男爵的相媲美。

我们屏住呼吸。

男爵那时五十岁,游览了很多地方,结识了一大批有趣而且高雅的人。他经常拜访他在开普费哈角的邻居,英国作家萨默塞特·毛姆,他们是密友。曼特记得和毛姆吃过一顿晚餐。毛姆对他而言,是个陌生人。

“我是亨利·古斯底凯,您听见了吗?”

他崇拜阿斯特利德王后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声音越来越微弱。

他的脾气变化无常,也不容别人跟他辩驳。忽而粗暴、忽而温柔。他常常长吁短叹地对曼特说:“实际上,我是比利时的伊丽莎白王后……可怜的人,可怜的伊丽莎白王后,你知道……你呢,我相信你能理解这个悲剧……”在与他的接触中,曼特了解了比利时王室所有成员的名字,而且能在几秒钟之内,在一张纸质桌布的一角画出王室系谱树。他在我面前写过好几次,因为他知道我对此很感兴趣。

“古斯底凯……亨利·古斯底凯……您听见了吗?”

曼特时常向我模仿他的步态。男爵身高近两米,步子迈得很快,背非常驼。他有一些奇怪的习惯:夏天,他不愿意晒太阳,整天待在王宫饭店的套房里或者开普费哈角别墅的客厅里。他关上护窗板和窗帘,打开灯,还迫使几个漂亮小伙子给他做伴。这些人最终也就失去了漂亮的黝黑色皮肤了。

他是谁?他从哪儿打来电话?还有一阵轻微的耳语:

就是这位男爵使他们从“旮旯”里跳了出来。他们总是用一种几乎是子女对待父亲的爱戴情感在我面前谈论他。他在开普费哈角拥有一幢很大的别墅,而且在比亚利兹的王宫饭店永久性地租用了一个套房,在日内瓦的美丽湖滨饭店也租了一套。一群男男女女寄生虫围着他转,他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

“底凯……听见了吗?”

尽管曼特比依沃娜大几岁,但是他们很早就认识。让他们走到一起的,是他们各自所感受到的生活在这个小城市的苦恼以及他们对未来的计划。一有机会,他们就算计着离开这个只有在夏天旺季的那几个月才繁荣一点的“旮旯”(曼特用语之一)。曼特那时正好和住在芒顿大饭店的一位拥有十亿资产的比利时男爵结下了友谊。那位男爵迅速爱上了他,这并不令我惊奇,因为曼特二十岁的时候,他的外表是颇具魅力的,而且非常幽默。那位比利时人再也不愿离开他了。曼特将依沃娜当作他的“妹妹”引见给了男爵。

然后,什么也没有了。把我们与外面世界联系起来的最后一根线断了。我们又听任自己重新滑进了深渊,那儿,没有人——我希望——再来打扰我们了。

时间像颜色变幻不定的水蒸气,忽而淡绿色,忽而带有粉蓝色,把所有这些事情都笼罩起来了。是水蒸气吗?不,是一方不可能撕破的隔音薄纱,透过它,我看见了依沃娜和曼特,但我再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担心他们的轮廓最终会变得模糊不清,为了让他们还保留一点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