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也会放映吗?”
“三四个月以后就会上演。”我声称。
他持怀疑态度。
“什么时候可以看到?”
“肯定的,在卡西诺电影院(我说话的语气愈来愈肯定),您等着瞧好了。”
“拍完了,伯伯。”
“如果是这样,我们必须庆祝一番……告诉我……您真的认为这是一门职业吗?”
“当她告诉我,她要拍电影时,我不相信。然而,这是真的……你拍完了吗,你的电影?”
“当然,而且,她还要继续呢,她还要拍另一部电影。”
她亲热地朝我脸上喷着烟雾。
我为自己如此热烈地下断语而感到吃惊。
“我对此深信不疑。”
“她马上要成为一位电影明星了,先生。”
“您真的这么认为?”
“真的?”
“您知道她马上要成为电影演员了吗?”
“当然,先生。您问她。”
交谈眼看就要进入僵局,于是,我决定发起进攻。
“是真的吗,依沃娜?”
“顺心。”
他的声音里有股挖苦的味道。
“你呢?”他把手搭在依沃娜的肩膀上,“事情顺心吗?”
“是真的,伯伯,维克多讲的所有的话都是真的。”“您看见了,先生,我没有说错。”
我明白,我不可能从他嘴巴里知道更多的东西,同时对他向我讲了这么多感到吃惊。
这一次,我用了一种温柔和彬彬有礼的语气。我对此感到惭愧,但这是一个我十分感兴趣的话题,为了谈好这个话题,我努力地通过种种方式来克服遣词造句上的困难。
“阿贝尔碰到了些麻烦……”
“依沃娜具有非凡的才华,请相信这一点。”
说到这个名字时,她伯伯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眼神。然后,他用鼻子喷了口气。
她抚摩着狗,他观察着我,王族牌香烟烟蒂衔在嘴角。焦虑的阴影和专注的眼神又重新显现出来。
“阿贝尔……”
“您,您真认为这是个职业吗?”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已无法收回了。一阵难堪。我注意到依沃娜皱着眉头。
“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职业,先生。”
“一点也不,”我说,“一点也不,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那好,我希望你达到目标,”他庄重地对依沃娜说,“到底,你并不比其他姑娘更笨……”
她声音里带有一点恶意。
“维克多会给我提出宝贵意见的,嗯,维克多?”
“你会让他厌烦的……”
她传递给我一个温柔而讥讽的眼神。
“和你父亲在一起时,停车场开始的情况……”
“您看得出她赢得了乌丽冈奖杯了吗?”我问她的伯伯,“嗯?”
“你在对他讲什么,伯伯?”
“当我看到那张报纸时,我大吃一惊,”他犹豫了一会,“告诉我,这个乌丽冈奖杯很重要吗?”
“您对此感兴趣?所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
依沃娜傻笑着。
他用力吸着夹在拇指和食指中间的香烟。
“可以作为跳板。”我擦着单片眼镜宣称。
“和她父亲在一起时,经营得好吗?”
他建议我们喝点咖啡。我坐在青蓝色旧沙发上,他和依沃娜收拾桌子。依沃娜一边哼着歌,一边将碟子和餐具搬到厨房去。他开了水龙头。狗在我脚下睡着了。我仔细地再次观察着饭厅。墙壁上装饰着绘有三种图案的彩色墙纸:红玫瑰、常春藤和小鸟(我说不出到底是乌鸫还是麻雀)。墙纸是淡灰褐色的,也可能是白色的底色变旧了。木质环形悬挂架上装有十来盏用羊皮纸做灯罩的灯泡。光线是琥珀色,暖色调的。墙上,有一幅绘有森林内景的无框装饰画,我很欣赏其作者的绘画方法。画家将树木勾勒在黄昏明净的天空上,太阳正好停留在树脚下。这幅画使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更加静谧。当一个人听到一首他熟悉的曲调时,他就跟着唱起来,受此感染,她伯伯也和依沃娜一起哼起歌来。我感到心情舒畅。我真希望夜晚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好让我能够几小时地欣赏着他们的来来往往,欣赏着依沃娜优美的动作、懒洋洋的步伐和她伯伯摇摇晃晃的步态,听他们轻声地哼唱歌曲的调子,我现在再也不敢哼这首曲调了,因为它将使我回想起我曾经经历过的如此珍贵的时刻。
他快速地叙述着,几乎是低语,好像害怕别人打断他,但是,依沃娜一点儿也不注意他在说什么。她在同狗说话,抚摩着它。
他过来坐到沙发上,为了把对话进行下去,我指了指那幅画对他说:
“我们向法芒航空公司买下了这儿……我们成了全省霍奇基斯汽车的独家经销商……我们和瑞士联合修理豪华小汽车……”
“非常漂亮……”
他好像因为我的专注和好奇心而惊讶、感动。别人也许并不经常问及他的生活和工作情况。依沃娜扭过头去,递一小块肉给狗吃。
“是依沃娜父亲画的……是的……”
“开始时,和依沃娜父亲一起……”
这幅画挂在这个地方肯定有好几年了,可他一想到他的兄弟是这幅画的作者仍然赞叹不已。
他把自己的王族牌香烟盒递给我。
“阿贝尔有着优美的笔法……您可以看见右下角的签名:阿贝尔·雅吉。我兄弟是一个很奇特的人……”
“很长时间了吗?”
我正想问他一个冒昧的问题时,依沃娜出来了,端着一个咖啡盘子。她微笑着,狗在伸懒腰。她伯伯嘴角夹着烟蒂在咳嗽。依沃娜钻进我与沙发扶手之间的空位,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她伯伯倒着咖啡,一边清着嗓子,他好像脸红了。他递了一块糖给狗,狗轻轻地把它衔在上下牙齿之间,它不会咬碎这块糖的,它会含着它,眼睛失落而茫然。它从不嚼食物。
他朝窗户后面的停车库方向做了个手势。
我没有注意到长沙发后面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台中等体积的白色收音机,这种型号是传统接收机和晶体管之间的过渡产品。她伯伯拧开开关,立即听到一首加弱音器演奏的音乐。我们每个人都小口小口地饮着咖啡。她伯伯不时地将颈背靠到长沙发的靠背上,并吐着烟圈。他吐得很好。依沃娜听着音乐,用食指懒洋洋地打着拍子。我们待在那儿,什么也不说,就像三个本来就认识的一家人一样。
“是的,必须独自经营这儿……”
“你该带他去参观一下房间了。”她伯伯小声地说。
他点燃一支烟。
他闭上眼睛。我和依沃娜站起身。狗向我们投来阴险的一瞥,也起身跟着我们。我们刚到楼梯口,威斯敏斯特钟突然又敲响了,而且比第一次更加不连贯,也更加急剧,以至我脑中出现了一个疯狂的钢琴家用拳头和前额敲击键盘的情景。狗被吓坏了,飞快地爬上楼梯,在楼梯顶上等我们。一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发出冷冷的黄色光线。在玫瑰色头巾和口红的映衬下,依沃娜的脸反而显得更加苍白了。置身于这种光线,我感觉到被淹没在一片铅粉之中。右边,有一个带镜子的衣柜。依沃娜在我前面打开房门。这房子的窗户朝向公路,因此,我听到好几辆卡车通过时发出的沉闷声音。
“您工作很忙?”我大胆地问。
她拧亮了床头灯。床非常窄,而且,只剩下一张床绷。床绷周围围着一圈木板,床绷和木板构成了一个屋角长沙发。左边墙角,是一个上面竖有一面镜子的小型盥洗盆。靠墙放着一个白木柜子。她坐在床绷边沿上,对我说:
我还想加上“给人安全感”这一形容语,因为他的外貌、说话方式和一举一动都保护着我。在这间饭厅里,在他和依沃娜中间,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不用。我是不会受伤害的。
“这就是我的房间。”
“您也一样,‘有意思’。”我说。
狗坐在一块破旧得连图案都认不出来的地毯中央。过了一会儿,它起身离开房间。我仔细观察着墙壁,审视着架子,希望能发现一点依沃娜孩提时代的痕迹。这儿比其他房间热得多,依沃娜脱下了她的连衣裙,横躺在床绷中央。她穿着吊袜带、长筒袜、胸罩等所有依然束缚着女性的东西。我打开白木柜,也许里面会有点东西。
“这倒是真的。”依沃娜赞同地说。
“你在找什么?”她支着两肘问我。
“必须停止大笑,”他宣布,“我们三个人玩得很开心。您,您真有意思。”
她眯缝起眼睛。我发现壁橱底下有一个小书包。我拿出来,人坐在地上,背靠着床绷。她把下巴放到我的肩胛窝里,朝我脖子上吹气。我打开书包,一只手伸到里面去,掏出了半截旧铅笔,铅笔的一头有一小块浅灰色橡皮擦。书包里面散发出一股让人恶心的皮革气味和蜡味——我认为。某一年暑假中的一个晚上,依沃娜就永远地合上了她的书包。
他第一次就成功了,我热情地祝贺他。他戴很合适。他很像《爱的小夜曲》中的孔哈德·威兹。依沃娜大笑。我也大笑。她伯伯也大笑。我们笑得止不住。
她熄了灯。是什么样的偶然和迂回,让我躺到了这个改作他用的小房间里的床绷上,躺在依沃娜身边的?
“您愿意试试吗?”我问她伯伯,并把单片眼镜递给他。
我们在那儿过了多久?不可能相信威斯敏斯特钟越来越不规则的钟乐,午夜时分它间隔几分钟叫了三次。我起了床,在阴暗之中,看见依沃娜把面孔转向墙壁了,也许她想睡觉。狗坐在楼梯平台上,摆出狮身人面像姿势,面朝着衣柜的镜子。它带着傲慢、厌烦的情绪在镜中审视着自己。我经过时,它没有动弹。它的脖子很直,头部略微昂起,耳朵竖立。到了楼梯中央,我听见它在打呵欠。从灯泡里射出的黄色灯光令我迟钝麻木。从饭厅半开的门里面传出清晰、冷漠的音乐,人们晚上在收音机里经常听到这种音乐,它让你想到冷清的飞机场。她伯伯坐在扶手椅里面听着音乐。我一进门,他就把头转向我问:
我开始失去冷静,担心自己会大声说出一句别人没有料到会从一个像我这样的小伙子口里说出的可怕的话来。但是,我到现在都不能做得很好,愤怒时常侵袭我。
“您好吗?”
“他妈的。”我骂起来了。
“您呢?”
我用颤抖的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动作像梦游者一样缓慢,我将单片眼镜举到左眼前面。我尽力去戴眼镜,可是肌肉不听使唤。第三次试戴时,单片眼镜掉下来了。我感到颧骨肌肉僵硬。最后一次,眼镜掉到青豌豆上去了。
“我很好,”他回答说,“您呢?”
她的声音很淘气,像唱儿歌似的重复着:“戴上你的单片眼镜……戴上你的单片眼镜……”
“好。”
“戴上你的单片眼镜给他看看……”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继续……好吗?”
“噢,是吗……不知道。”
他看着我,笑容凝滞,眼光深沉,好像是站在一位即将为他拍照的摄影师的前面。
“你知道,伯伯,你知道……(她停顿了一下,我坚强地挺住,知道新的灾难即将来临)你知道他戴单片眼镜吗?”
他递给我那盒王族牌香烟。我划了四根火柴都没划着。终于亮起了一束火光,我将它小心谨慎地移到烟头前。我吸了一口烟,在我印象中,这是第一次抽烟。他审视着我,皱起了眉头。
“来,喝口墨尔丘利葡萄酒……”
“您不是体力劳动者。”他极其严肃地指出。
他对这句话感到惊奇,更因为这天晚上我第一次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
“我为此而懊恼。”
“哦,不……我好长时间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为什么呢,老兄?您以为摸索那些发动机很有趣吗?”
他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像一位慈父。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您不舒服吗?”
“有时,这肯定会带来一些乐趣的。”我说。
无尽的疲惫压迫着我。我必须重新讲述一次大革命,柏林、巴黎、契尔巴赫利、美国、沃尔沃斯商店的女继承人、洛尔比荣大街的祖母……不。我感到一阵恶心。
“啊,是吗?您果真以为是这样的吗?”
“因为您是俄国人?”
“汽车终究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他想知道更多的详情。
但是,他不再听我讲了。音乐声停止了,播音员——他的语调既有英国味,又带瑞士腔,我寻思着他的国籍——讲了一段话,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时常在独自散步的时候高声重复这段话:“女士们,先生们,日内瓦音乐台的播音今天到此结束。明天见。祝大家晚安。”她伯伯没去关收音机开关,我不敢关,只听见持续的“沙沙沙”的干扰噪音,就像风吹动树叶发出的声音。饭厅里充溢着某种清爽和新鲜的气味。
“俄国人。”我结结巴巴地说。
“依沃娜是个可爱的姑娘……”
“克马拉,哪个地方的姓氏?葡萄牙人?”
他成功地吐了一个烟圈。
“克马拉。”她冷淡地回答了一声,好像在抱怨他把这个忘记了一般。
“远远不止这些。”我回答说。
“当然。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和一位伯爵一起用晚餐。您是什么伯爵来着?”
他饶有兴味地直视着我的双眼,好像我讲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一般。
“那么,你认为他是尊贵的客人?”她指着我问他。
“我们走走好吗?”我建议,“我双腿发麻。”
他给我们夹了一些小牛肉片和青豌豆,特别强调是“新鲜的青豌豆,不是罐头”。他还给我们倒墨尔丘利葡萄酒,他专门买了招待“尊贵的”客人的。
他起身,打开落地窗。
“是的,伯伯,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
“您不害怕吧?”
“告诉我,他总是这样吗?”
他用手指了指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停车棚。我辨认得出,每隔一定的距离亮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灯泡。
我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来赢得时间。他立在我面前,双臂交叉,用一种惊愕的表情审视着我。
“这样,您就可以看一下停车场了……”
“那么,您决定啊,煮熟还是不煮熟?”
双脚一踏上这块广阔的黑暗场地,我就闻到了一股汽油味,这气味总让我激动——我至今无法知道确切原因——这种气味闻起来柔和得像乙醚或是包着巧克力块的锡纸的气味。他拉着我的胳膊,我们向越来越阴暗的地方走去。
我脸红了。
“是的……依沃娜是一位很奇特的姑娘……”
“不,随您喜欢,伯爵先生,您是客人。”
他想开始交谈。他围绕着这个他挂在心上而且肯定没有同很多人谈论过的话题。总之,他也许还是第一次谈这个话题。
“随您喜欢。”
“奇特,但很讨人喜欢。”我说。
“您希望煮得很熟吗?”他问我。
为了使说出的句子清晰易懂,我嗓音提得很高,用了一种出奇的矫揉造作的假嗓子。
他起身,把我们的餐具和碟子收拾起来,拿到厨房里去了,又拿回来一些干净的碟子和餐具。
“您看……”这是他在倾诉前的最后一次犹豫,他挽着我的胳膊,“她很像她父亲……我兄弟是个爱冒险的狂热的人……”
“当然在,我一点儿也没改变过它。”
我们笔直向前走。我慢慢地习惯了黑暗,每隔二十米左右,才有一盏灯打破这种黑暗。
“我等一会儿带你看我的房间。它还在吗,嗯,伯伯?”
“依沃娜是我的心病……”
他用食指指了指天花板。
他点燃一支烟。我一下子看不见他了,因为他松开了我的胳膊,我靠他红亮的烟头来辨别方向。他加快了步子,我担心跟不上他。
“哦,是的,在这儿,在上面。”
“我跟您说这些,是因为您看起来很有教养……”
“他问你,我小时候是不是住这儿?你聋了吗,咚咚?”
我轻轻咳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问话的方式太急促了,他都没听懂。
“您出身名门,您……”
“她小时候住在这儿吗?”
“哦,不……”我说。
我吸了一大口气,转身问她的伯伯:
他走在我前面,我用双眼寻找着红红的香烟头。周围一盏灯也没有。我向前伸出两只胳膊,以免撞到墙上去。
我们又听见了间隔时间不规则的五个音符,像酒鬼打嗝一样。然后,威斯敏斯特牌挂钟不响了,好像永远没声响了一般。
“依沃娜是第一次碰上一位出身名门的年轻人……”
我仿佛看见她抱着长毛绒做的狗熊,睁着大眼睛躺在床上的情景。
他短笑了一声,用很低沉的声音说: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依沃娜说,“它让我无法入睡……”
“是不是,我的先生?”
“您知道,如果听不见这该死的威斯敏斯特钟的钟鸣,我心里会发空的……”
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到了二头肌上。他面对着我,我又看见了他那磷光闪闪的烟头。我们没有动。
她转向我,朝我挤了一下眼睛。他呢,要我给他作证了。
“她已经做了那么多蠢事……”他叹了口气,“而现在,又沾上了电影这种事……”
“好的,伯伯,好的……”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留着它,你的挂钟……你那差劲的威斯敏斯特钟……”
我看不见他,但是我很少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这么多的疲惫和顺从。
“它还得挂在这儿,你听见了吗?……挂在这儿……”
“跟她说理没有用……她像她父亲一样……像阿贝尔……”
他一下子满脸通红,我担心他会发怒。
他拉住我的胳膊,我们又开始行走。他把我的二头肌夹得越来越紧。
“但是,我跟你说过,它是属于我妈妈的,你只要将它还给我,也就没话说了……”
“我跟您讲这么多,是因为我发现您讨人喜欢……而且很有教养……”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依沃娜?”
我的脚步声在偌大的停车场里回响着。我弄不明白,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他是怎样辨别方向的。如果他把我甩掉,我是没有任何机会找到回去的路的。
他谈论着钟,像在谈论一个看不见的仇敌那样。
“我们是不是回去?”我问。
“这该死的威斯敏斯特牌挂钟简直是疯了。它每逢整点都敲十二下……留着这混账的威斯敏斯特挂钟,我都要发神经了,如果我还留着它……”
“您看,依沃娜总喜欢过那种超出自身能力的生活……这是危险的……非常危险……”
隔壁房间里的挂钟响了。嘶哑的钟乐没完没了。依沃娜听着,嘴巴张得大大的。她伯伯看着我,为这首不合时宜的不连贯音乐感到羞愧,而我无法辨别音乐。他只需说一句“又是那座该死的威斯敏斯特牌挂钟”,我就能在这些不和谐音符里识辨出那首伦敦钟乐来,然而它更伤感更令人不安。
他松开我的二头肌,为了不至于和他失散,我用两个手指夹住他的衣角。他并没有为此生气。
“是的,一本侦探小说,”我小声地说,“侦探小说。”
“十六岁那年,她想方设法买了一大堆的化妆品……”
他流露出轻松的神情,笑了。
他加快了步伐,我一直牵着他的衣角。
“您在写一本书?……一本书?”他皱着眉头,略微向我探过身子,“一本书……侦探小说吗?”
“她不愿跟本区的人来往……偏爱斯波尔亭的避暑者……像她父亲……”
我惊异于自己用这种不容置辩的语气大声地说谎了。
头顶上一个连着一个的三盏灯泡使我眼花缭乱。他转向左边,用手指在墙上摸索着。在开关发出“啪”的一声后,一束非常强烈的光线包围了我们,整个停车棚被固定在屋顶上的几盏聚光灯照得通亮,停车棚显得更加宽阔。
“我……我在写一本书……就这样。”
“对不起,我的先生,我刚才没法开亮其他地方的‘聚光灯’。”
依沃娜蛮横地微笑着,盯着我。
我们到了停车棚尽头。美国汽车一辆挨一辆地排列着,一辆肖松牌旧卡车的轮胎瘪下去了。我注意到,在我们左边,有一个和暖房相似的玻璃车间,它的旁边,呈方形地放置着一些种植着绿色植物的小桶。在这块地方,地上撒了些砾石,常春藤攀附在墙上,甚至还有一个棚架、一张桌子和一些花园椅子。
“我……我……”
“您对我的农舍有什么看法,嗯,我的先生?”
他看着我,眼睛出奇地茫然。
我们走进花园,在花园桌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他把双肘支在桌子上,下巴搁在手掌里。他显得筋疲力尽。
“……写书?写书?”
“当我摆弄马达厌烦了的时候,就来这儿歇息一下……这是我的绿树棚……”
“这不是真的,先生,”我嘟哝着说,“不是真的,我工作……我写书。”
他给我指了指那些美国小汽车和后面的那辆肖松牌卡车。
她不给我回答的时间。
“您看见了那堆活动废铁了吗?”
“他什么也不干,伯伯。”
他做了一个厌烦的动作,好像在赶苍蝇。
“您呢,您干什么工作?”
“人不热爱他的职业是很可怕的……”
不相像,很明显他们长得不像。她伯伯没有依沃娜那么细腻的轮廓线条,也没有依沃娜那样修长的双手和她那么纤细优美的脖子。他坐在她身边,比坐在扶手椅上显得更加粗壮、强健。我真想知道,她从哪儿遗传了那对绿色的眼睛和赤褐色的头发,但是,出于对家庭隐私的无比尊重,我打消了提出这些问题的念头。依沃娜的父母亲在哪儿?他们还活着吗?他们是干什么的?我继续谨慎地观察着他们,终于从他们身上找到了共同的动作。例如,用同样的方式拿刀和叉,食指有些太向前,将叉子放入口中时同样缓慢,而且两个人不时地用同样的方式眯缝着眼睛,这个动作使他们两人都有了一些细细的皱纹。
我装出一个怀疑的微笑。
我识辨不出其中有任何恶意,但有一种巴黎式的讥讽和亲切味。另外,我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萨瓦乡下人”(我记起了关于依沃娜的那篇文章中的句子:“依沃娜……是本地人。”)带有巴黎的贝尔维尔区那种听上去筋疲力尽的口音。
“那么……”
“伯——爵——真——喜——欢——吗?”
“您呢,您还喜爱自己的职业吗?”
为了引起依沃娜注意,他又一字一顿地说:
“喜爱。”我说,其实我并不很清楚是什么职业。
“但愿您喜欢。”
“在您这样的年龄,人们有着如火的激情……”
他迈着轻微摇晃的步子向厨房走去,依沃娜乘机用指甲在我的手心上搔了几下。他端来了一盘“尼斯沙拉”。依沃娜给我们夹。
他用温柔的眼光凝视着我,这眼光让我拘束不安。
桌子靠着玻璃门和朝向停车场的窗户。白色和海蓝色相间的方格桌布。迪哈勒克斯牌酒杯。他给我指定了座位:正是我料想的位置。我坐在他们对面。依沃娜的碟子和他的碟子上的套餐巾用的小木环都用圆体字刻着他俩的名字:“罗朗”和“依沃娜”。
“如火的激情。”他小声地重复着。
“哎,依沃娜,听见了吗?”
我们坐在花园桌边,我们在那个宽大的停车棚里显得那么小。绿色植物盆栽、常春藤和沙砾构成了一片出乎意料的沙漠绿洲。它们将我们与周围的荒凉环境隔离开来:那组待修的小汽车(其中一辆车缺了挡泥板)和那辆车底烂了的卡车。聚光灯照出的光线是冷色调的,但是,不是我和依沃娜穿过的楼梯和走廊里的那种黄色光。不是的,这光是灰蓝色的。冰冷的灰蓝色。
他起身,将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您想喝点薄荷水吗?我这儿只有这个……”
“很好。如果好的话,那就好……我们坐到桌边吃饭吧?”
他向玻璃车间走去,拿回来两个杯子、一瓶薄荷,外加一长颈大肚瓶的水。我们碰杯。
她在想别的事情,想什么呢?
“老兄,很久以前,我就问自己,在这个停车场干什么……”
“好,伯伯。”
很明显,那晚,他需要向别人倾诉心里话。
“哦,是的……那么你呢,还好吗?”他问依沃娜,“还好吗?”
“对我来说,这儿太大了。”
他只讲了半句,好像突然意识到这些技术细节不可能使我们感兴趣一样。
他用手臂扫了一下整个停车场。
“不,特别是这些破烂的斯图德贝克车的发动机……”
“首先,阿贝尔离开我们了……然后是我妻子……现在是依沃娜……”
这一次,她好像在同一个孩子说话。
“但是,她常常回来看你的呀。”我向前靠了靠。
“这不奇怪,对不对,罗朗咚咚?”
“不,小姐想拍电影……她自以为是马蒂娜·卡罗尔……”
“哦,是的……这些‘美国产的’破烂货……所有这些他妈的斯图德贝克车……”
“但是,她终究会成为另一位马蒂娜·卡罗尔的。”我用坚定的声音反驳了一句。
她用一种令我惊奇的语气向他提问。这种语气掺杂着孩子般的天真和一个女人对与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表现出来的适度的粗暴。
“算了……不要讲傻话了……她太懒了……”
“哎,罗朗伯伯,这段时间你很忙吗?”
他呛了一口薄荷水,透不过气来。他咳嗽起来,而且无法停止,脸涨得通红。他肯定会窒息的。我在他背上使劲地拍打,直到他停止咳嗽。他抬起眼睛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感激。
我猜想,为了接待我们,他肯定好好修饰了一番。肩膀过于宽大的灰色粗花呢上装,暗色衬衫,没系领带。有薰衣草的香气。我试图找出一点他和依沃娜的相似之处,却没有找到。但我想,就寝之前,我就会找出来的。我待会儿坐到他们对面,同时观察他俩。我最终将会注意到他们的某个共同的动作或表情的。
“我们不要再忧虑了……嗯,我的先生?”
我偷偷地打量着他。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很浓密,面色发红,但是大大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给这张老脸增添了某种魅力和疲态。他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英俊的,身材略嫌矮胖,但长相英俊。相反,他的嘴唇很薄,显得能说会道,法国味很浓。
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沙哑,完全衰竭了。我只能听懂一半的词语,但这足以使我猜出其他的。
他点了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他也许不喜欢当着他第一次接触的人的面说话。他等着我介入他们的谈话,但是,我比他更胆怯,气氛有点尴尬。依沃娜从包里拿出她的长手套,慢慢地戴上。他用眼角瞧着她这个奇怪的、没完没了的举动,嘴角露出赌气的神情。出现了好几分钟的沉默。
“您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您,我的先生……而且懂礼貌……”
“嗯。”
突然,传来了关门的声音,声音非常遥远,但回声反射了过来。声音来自停车棚尽头。饭厅的门离我们这儿有一百米左右。我认出了依沃娜的侧影,她的红棕色头发,在不梳起来的时候,能一直垂到腰际。从我们坐的地方望去,她显得好小,像个小人国里的小矮人。狗有齐她胸口那么高。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小女孩和一个高大的看门狗向我们走过来,慢慢恢复他们真实比例的情景。
“你还好吗?”他问依沃娜。
“她来了,”她伯伯说,“您不要跟她重复我跟您讲过的话,嗯?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他坐到了扶手椅上,椅子上铺着和沙发上同样旧的青蓝色织物。他抚摩着正在他面前打瞌睡的狗,又喝了一口鸡尾酒。
“当然……”
“一喝就炸吧,嗯?”他向我扔过来一句,双眼闪闪发光,眼球几乎凸了出来,“必须习惯喝这酒。”
我们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看着她穿过停车棚。狗在前面探路。
听到她叫“罗朗咚咚”,我感到激动而又惊奇。
“她看起来多么小。”我说。
“你不该给他喝这个,罗朗咚咚……”
“是的,很小,”她伯伯说,“还是个孩子……任性的孩子……”
我用嘴唇抿了抿,然后喝了一口,马上咳嗽起来。依沃娜大笑。
她看见我们了,挥动着手臂,喊着“维克多……维克多……”这个并不属于我的名字,声音在停车棚的两头久久回荡。她和我们会合了,过来坐在桌边,坐在我和她伯伯之间。她有点气喘吁吁。
“尝尝。非常好的鸡尾酒。一喝就炸鸡尾酒。它叫……玫瑰女子……尝尝……”
“你真可爱,来给我们做伴,”她伯伯说,“你想喝薄荷水吗?清凉的?加冰的?”
他端过来一个盘子,把它放在沙发的扶手上。三个酒杯和一碟人们称之为“猫舌饼”的饼干。他把酒杯递给我们,我和依沃娜倒了一些略带玫瑰红的液体。他对我微笑道:
他重新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依沃娜朝我微笑,我像往常一样,感到一阵眩晕。
他给我们指了指靠墙的青蓝色长沙发。然后,他摇摇晃晃地小步走向与客厅相连的那间屋子:厨房。我们听见了长柄平底锅的声音。
“你们两人在谈些什么?”
“请坐……”
“谈生活。”她伯伯说。
为了说话方便,他把香烟或者说烟头夹在唇角,眯缝着眼睛。他的声音非常低沉、沙哑,这是酗酒者和嗜烟者的声音。
他点着了一支王族牌香烟,我知道,他会把烟夹在嘴角,一直到烟烧到嘴唇。
“伯爵喜欢吃粉煎小牛肉片吗?”他带有很明显的巴黎口音,“因为我为你们准备了一些小牛肉片。”
“伯爵他很善良,而且非常有教养。”
依沃娜在介绍我时,点出了我的贵族头衔。我很难为情,他却好像觉得这很正常。他转向依沃娜,用一种忧郁而又略显粗暴的语气问她:
“哦,是的,”依沃娜说,“维克多是个很完美的人。”
他在一楼一间也许既作客厅又作饭厅的房间里等我们。两扇窗户和玻璃门都朝向停车场——一个面积巨大的停车场。
“重复一遍。”她伯伯说。
我们沿着一条将近一百米的深色树栅往前走。这儿贴满了形形色色的广告。斯普朗迪德电影院的电影预告。堂区节日广告和班德马戏团来此表演的预告。刘易斯·马里诺将头部一分为二的表演广告。几乎辨认不出的陈旧的说明文字:放了亨利·马丁……里奇维回家……法国的阿尔及利亚……一颗中箭的心和几个首字母。人们在这个地方的水泥灯柱上安了一些很摩登的路灯,水泥柱顶端微微弯曲。灯光将梧桐树的阴影和飒飒作响的树叶投在树栅上。一个非常炎热的夜晚。我脱下西装上衣。我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入口前。右边一个小侧门的牌子上用哥特字体刻着:雅吉。我读着另一块木板上的字:“美国汽车配件。”
“维克多是个很完美的人。”
我们经过一座用砖砌成的教堂前面,我向依沃娜打听这教堂的名字圣克利斯朵夫的由来。我希望她是在这里初领圣体的,但是,我没有向她提问,因为我害怕失望。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是一家名为“斯普朗迪德”的电影院,它肮脏的淡灰褐色的正墙和那些带圆形玻璃窗的红色大门,就像进入巴黎市区前,人们穿越德拉特尔德塔西尼林荫大道、让若雷斯或者勒克拉克元帅林荫大道时所看到的所有郊区电影院一样。她十六岁时,一定也来过这儿。电影院广告预告着当晚上演的片子:《桑达的囚徒》,一部我们童年时代的电影。我想象着到售票窗口买两张中二楼座的电影票。我一直都很了解这样的电影院,我看见了它的木质靠背扶手椅和银幕前的本地广告牌:让·谢尔莫兹,花商,索梅埃大街22号。“洗得净”洗衣店,法弗尔总统街17号。德库兹商店,经营收音机、电视机、高保真音响,阿勒里大道23号……咖啡馆一个接一个,最后一家咖啡厅的玻璃后面,四个留着波浪发的小伙子正在玩台式足球游戏。露天摆放着一些绿色的台子。站在那儿的顾客饶有兴味地瞧着我们的狗。依沃娜已经脱下了她的长手套。总之,她恢复了她的自然装饰,她穿的那身丝质白色连衣裙,人们相信,她只有去参加市郊的节日或者去参加七月十四日国庆舞会时才会穿上它。
“你们真的这么认为?”我问他们,看看这位,又望望那位,大概是我的表情很古怪,因为依沃娜拧着我的脸,像下保证似的说:
夜幕降临了,道路两旁两三层楼的住宅,像站岗一样守候着那些颇具殖民地魅力的小型白色房屋。在突尼斯甚或在西贡的欧洲街区里,也有这样的房子存在。不时地看到瑞士山区小木屋式样的别墅坐落在小花园中,这提醒我,我们现在在上萨瓦省。
“是的,你是个很完美的人。”
狗很害怕,尽可能地远离公路行走。埃尔米塔日饭店的装潢和它懒散的外形协调些,它在郊区出现会引起好奇的。依沃娜什么也没说,但她对这个地区很熟悉。在很多年很多年期间,她从学校或从城里的家庭舞会回来,走的肯定也是这条路(“家庭舞会”这个词用得不当,应该是她去“舞会”或者“跳舞”)。我已经忘记了埃尔米塔日饭店的大厅,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但是,我愿意和依沃娜一起,住到201号国道边上来。我们房间的玻璃在载重卡车经过时总是抖个不停,就像苏尔特林荫大道上的那个小套房一样(我和父亲曾一起在那里住过几个月)。我感到轻松,只是新鞋子把我的脚后跟夹得有点不舒服。
她伯伯评价更高。
我们沿着巴赫姆朗大街往前走,这条街是王家大道的延伸部分。我们一直往前走着,我发现了另外一个城市。我们把矿泉疗养区所有矫揉造作的魅力抛在身后了,还有所有不值一提的假象,那仅能让一个衰老的流浪的埃及老爷在忧伤中昏昏欲睡。食品商店和摩托车商店代替了奢侈品店。是的,摩托车商店多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时甚至两个在一起,一个紧挨着另一个,并且在人行道上陈列着好几辆旧的伟士牌摩托。我们经过长途汽车站。一辆旅行大客车开着发动机等候乘客。客车的侧面,写着汽车公司的名字和途经地点:塞夫里埃——普兰吉——阿贝尔城。我们到了巴赫姆朗大街和勒克拉克元帅大道的交汇处。这条大道的一小段叫勒克拉克元帅大道,因为它是通往尚贝里的201号国道的一部分。大道两旁种着梧桐树。
“完美无缺,老兄,完美无缺……您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我们上了缆车。
“那好……”
饭店大厅里,几个人屏住呼吸,看着我们走过。狗走在我们前面,像在跳四步舞。在我们带它出来走几小时、让它不习惯时,常常会这样。
我打住不说了,但我记得,我很想再说一句:“那好,您能把您的侄女嫁给我吗?”这是最理想的时刻,我现在仍然这么想。是的。我没有讲完我要说的话。他用一种越来越沙哑的声音说:
她选了一条白色丝质连衣裙和参加乌丽冈杯比赛时用的那条玫瑰红头巾。她化妆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些。口红的颜色和头巾的颜色一致。她戴上了一直套到胳膊中间的手套,我觉得这挺奇怪的,就为了去她伯伯家吃晚饭?我们和狗一起出门了。
“完美无缺,老兄,完美无缺……完美无缺……完美无缺……”
我穿上法兰绒西装,因为我唯一的一件白衬衫的领子已被磨得露线了,于是,我穿了一件近乎灰色的白色的“翻领运动衫”,和我的那条红蓝相间的“国际酒徒”领带配起来十分和谐。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打好领带结,因为“翻领运动衫”的领子太软了,但是我愿意显出注重仪表的样子。我在西装上衣的小口袋上装饰了一块深蓝色小手绢,我买这块手绢,是因为喜欢它的深颜色。至于鞋子,我不知道是穿那双破破烂烂的无带低帮便鞋呢,还是穿那双草底帆布鞋,或者那双几乎全新的绉胶底很厚的温士顿鞋。最后我选择了温士顿鞋,因为穿这双鞋要庄重些。依沃娜恳求我戴上单片眼镜:这会使她伯伯惊讶并觉得“有趣”。是这样,但我根本没戴,我希望这位先生看到我的真实面目:一个谦虚、认真的小伙子。
狗从树木中间伸出头来看着我们。从那天晚上起,我们本来可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们永远也不该分开。坐在这个巨大的此后肯定会被拆毁了的停车棚里,置身于她和他之间,我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幸福。
那件事情发生在一天傍晚,很平常。我们正在阳台上看杂志,其中有一本杂志的封面上——我记得——印着英国电影明星比琳达·李的照片,她在一次汽车事故中丧生了——依沃娜突然对我说:“我们去我伯伯家吃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