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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阴影耸立在我面前,狠狠地推搡我的胸口,迫使我后退。我大吃一惊。

“让我过去!”我叫喊着,完全不顾仪态,也顾不了被我推倒的人们。我所要做的就是告诉乔希不要从那条路走,剩下的事我们可以等到一年后他安然无恙地归来时再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奥查德大街上到处都是车,两辆橄榄绿的巴士挡住了我的视线。这就是即将把乔希从我身边带走的巴士。我从这两辆车的间隙穿了过去,穿过广场上拥挤的人群。市长为军人们壮行的发言响彻云霄。聚在广场上的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少数族裔,他们大多都身着盛装,比参加孩子的毕业典礼还要隆重。

我喘着粗气,瞪眼望着乔希的母亲。她站在我的面前,像凶悍的母虎一般,铁了心要保护她的儿子,不让他再看到那个像个懦夫一样发消息说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女人。肯奇塔•帕迪拉穿着最好的裙子,身边站着乔希的弟弟妹妹,还有他的外公与表亲们,所有人脸上都充满了敌意。

我喘着气跑过方尖碑,看到了上面握着胜利花环的青铜天使。她和蔼的脸给了我希望,预示着我离目标越来越近。七分钟。我快要到了。

“我……我来给他送行。”

洛厄尔市政厅出现了,像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精灵城堡。它有着银色的花岗岩雕饰,是栋哥特式和罗马复兴风格的建筑。在其顶端有一座钟塔,巨大的黑色指针指向了11点53分。我开始感到惊慌,但钟塔的时间比怀表的时间要快一分钟。还剩八分钟。我还有八分钟时间来寻找活着的乔希。

“你不配见我儿子!”

汗水顺着我的后背流下,我到达了梅里马克大街,飞奔着穿过路灯,无暇关心自己是否闯了红灯。汽车急刹住向我鸣笛示警,但我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冲过了梅里马克运河上的最后一座桥,急切地想赶到市政广场。

我退缩了,因为我知道不管如何恳求,肯奇塔都不会让我过去。在乔希出征以后,我曾找过他母亲询问他在哪个部队,以便能够写信给他,请求他的原谅。肯奇塔•帕迪拉不屑地告诉我如果乔希死在那里,那都是我的错,因为乔希心怀死志。

我把装着将近二十公斤重教科书的背包扔在了地上。在远处,我可以看到标志着四个内战士兵坟墓的花岗岩方尖碑,还能看到市政厅和正在举行的第182军团出征阿富汗欢送仪式。

“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止不住地抽泣着,过去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说,“我配不上他!但是求你了!我必须告诉他别走那条路!”

“去你的!”我对心里的幽灵说,“这次,我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从来没有给乔希寄过信,就算我寄信,他也会让邮局原封不动地退还,签上“不在此基地”。他是个富有激情的、忠诚的军人,他太自矜,不愿向那个在出征前夜抛弃他的女人低头。

当意识到可能来不及了的时候,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滑落。

我的某些行为仿佛触动了她,肯奇塔退到一旁,但她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指责。

我手中的怀表嘀嗒作响,“更好的,更好的,更好的”。乔希不曾配不上我,只是我内心深深地恐惧自己配不上他!

“你伤了他的心!”

“他让你跟他结婚,让你等着他。等到他回来以后,他就会甩了你,找条件更好的人。”

我点了点头,无法辩驳。

可是乔希不在那儿了,他去参加基础训练了,所以我只能缩回那个让自己感到安全的小壳里。当他给我发信息告诉我他只剩一天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时,我却躲在家里,征询家人的意见。并不是父亲泼的冷水促使我做出了决断,而是母亲轻柔的话语击中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

市政厅的钟声开始响起,沉重而不详。一下。两下。

他们并不在乎我说的关于乔希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努力了。他不仅在学业上取得了好成绩,还兼职为我买下了金手表。他在后备训练营提升了职衔,这成为他直通大学的门票。当他参加新兵训练时,曾自豪地写信给我,告诉我多亏了后备军官训练营,他已经被提升为少尉了。一个少尉的薪水足以支撑一个家庭的开销。

“求你了!”我尖声喊,“我得告诉他别从那条路走!”

我抽噎着加快了脚步,为自己没有勇气在乔希参加新兵训练营后离开他们而感到后悔。我太寂寞了,所以我回了家,告诉父母我爱上了一个刚从大学毕业,即将参军的波多黎各男孩。

肯奇塔指着一列身着绿色军装的士兵队伍的队尾,他们身边有一队由警察组成的仪仗队,警署就在这个广场上。许多警察本身就是退伍军人,而乔希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加入他们。我拔腿狂奔,强行冲过警察的队列。

“如果跟他结婚,你的余生就要靠政府救济才能过日子。”

“乔希!”我疯狂地挥着手大喊,“乔希!”

在我心里,肯奇塔•帕迪拉是一只母老虎。一个不会束手无策看着自己孩子受苦的单身母亲,与我的母亲完全不同。为什么,噢,到底是为什么,即使我早就知道他们会说这些可怕的话,却还去征询他们的意见?

因为集训,他的头发剪短了,脸庞也愈发消瘦,我几乎没能从队尾的三个人中认出他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不顾指挥官的大吼,离开了队伍。他看起来更加壮硕了,肩膀也更加宽阔,仿佛在集训学会了如何承担起世界的重量。

“她丈夫虐待她,又不是她的错。她跟他们离婚了,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当我投入他的怀抱时,钟塔发出嗡嗡的鸣响,钟声悠扬而沉重。

“他母亲有三个孩子,每个孩子的父亲还都是不同的人。”

“别走那条路,千万别走那条路。”我哭喊,“哦,天哪,乔希!求你别走那条路,不然你会死的。”

“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在乔希两岁时就带他离开波多黎各来到这里,以此来摆脱父亲对他的坏影响。”

乔希低头看着我,脸上有一抹疑惑。我担心他会推开我,但他却展颜微笑。

“他的父亲是个囚犯!”

“宝贝,你是来送我的吗?”

“乔希生下来就是美国公民,与你我没有不同!”

钟塔停止了午时的鸣响。我希望时间凝滞于此刻,乔希仍能活生生地在我的臂弯里,温暖而充满实感,一如从前那般英俊。

“他是个外国人!”

“我很抱歉。”我摩挲着他的脸说,“我爱你。我太害怕了,所以我怕你遇到更好的人。我不该听从父母的话。”

“但波多黎各是美国的托管领土。”我在心底呐喊,“他不需要绿卡就能留下来。”

手里的表响了起来,我心慌意乱。钟楼的时间快了一分钟,不过当“兀尔德”报过午时,我与乔希共度的时光就要结束了。

“他只是为了拿到绿卡。”当我终于坦白自己正与一个波多黎各男孩交往时,我的父亲说,“他会娶你,然后会在拿到绿卡的那一刻离婚。”

乔希拥抱着我,他的胸膛因激动而起伏着。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因泪水而闪闪发亮。

老天,他是多么英俊啊!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有着暗色的头发和更为深沉的眼眸。他的皮肤是橄榄色的,笑起来就像阳光照亮了房间。就是这个微笑,吸引了藏在听后备军官宣讲会人群后的我。我好奇为什么身穿制服的男子会突然出现在校园里。离开的时候,我绊倒了,书掉到了地上,而这个后备军官训练营中最英俊的男孩过来帮我捡起了书。这是我第一次敢于用微笑回应这样一个高大性感的男人。他开始追求我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他对我的心意是真诚的。

“我没想到你会来。”

手表的嘀嗒声更加响亮了,提醒我只剩下十一分钟。我已经浪费了四十九分钟!在这宝贵的四十九分钟里,我本可以告诉乔希我很抱歉,本可以与我爱的人道别!我扶着腰,试图用意志力克服侧腹部传来的痛楚。当乔希邀请我陪他一起进行体能训练的时候,我总是以此为借口不和他去跑步。

他俯身亲吻我,但当他的唇触碰到我的时,手表响了第十二下。他从我的双臂中渐渐消失。我试图抓住他,不顾一切地抱紧他,但他已不在那里,因为他只存在于过去,而此刻已是现在。人群消失了,市长消失了,带他去异国他乡马革裹尸的那两辆巴士也消失了。只剩我独自站在广场中央,双手保持着环抱的姿势,环抱着六个星期前就已经逝去的幽魂。

我跳过几块散落的砖头,尽量不被绊倒,呼吸变得急促而痛苦。我穿过满是破旧建筑,充斥着各式各样奇怪名字企业的街道。这条运河把城市整齐地划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国家公园管理局建造的保障房,一直延伸到梅里马克河那头,是供给“那些人”居住的区域。我经过几个年轻人身边,他们穿着代表某个臭名昭著的亚洲帮派的衣服。我加快了速度,以免被他们逮住,尽管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不太可能与我搭讪。

我奋力地转过头,放声大哭,因为事情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我能做的只是好好地道别。

在他结束基础训练前,我就预感到了他会求婚。他在军队组建第182军团前就暗示了这一点,同时,在他每天写给我的信中,暗示显得不那么委婉了。从他的信中,我发现了乔希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需要关爱,也更加脆弱。他的这一面把我吓坏了,因为我一直依赖于乔希的坚强。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警署前,坐在台阶上低声啜泣。一对情侣谈笑着从我身边走过,那个女人的冬衣下穿着一条白色短裙,男人则穿着西装,隆重得像是要去市政厅登记结婚。

国家公园管理局沿着梅里马克运河一侧建起了令人悦目的砖瓦人行道,对岸则是洛厄尔观光铁路。我来过这里,乔希之前曾带我到游客中心看过杰克•凯鲁亚克的展览。当时他还含蓄地要我跟他一起去旅行。我立刻回答说我还有一年才毕业,他笑了,告诉我不要担心,他会马上开始服役,这样就能在一年后结束“海外任期”,及时赶回来看我毕业。

一名警察走到我的身边,问我怎么了。我谎称自己在冰上跌了一跤,因为现在的天气已不再是我像个懦夫般躲在宿舍里那样的晴朗春日,而是过了整整一年。如果乔希没有走上那条路葬身异乡,他将会在今天回到故土。

跟乔希交往后,我从那个原来只会躲在教科书后偷看的怯懦女孩,变得逐渐学会了不去隐藏自己。

警察搭了把手把我拉了起来,告诫我小心地上的薄冰。我瞥了一眼钟楼,上面显示现在是下午5点25分。我向钟表匠承诺过会在手表重置前回去。至少现在我能做的是,回到店里,重新拿回乔希的手表。

在我们交往的时候,我刻意不去想这一切——他的爱国主义精神,他每天用于训练的时间,他对刚从伊拉克服役回来的两个表哥的尊崇。做着去看看世界的白日梦,很容易就忽略了现实,乔希将他生命中的六年签给了军队。就算在签字之前就认识他,我想我也无法劝阻。说到底,这是也他身上最让我喜欢的一部分。每每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很有安全感。

我耷拉着肩膀,步履沉重地走过梅里马克大街,心里清楚地知道,在现在这条时间线,下波塔基特运河桥不会挡住我的去路。

据说杰克•凯鲁亚克1就在这座城市长大,上了洛厄尔高中,马萨诸塞大学洛厄尔分校还给他追授了学位。乔希将凯鲁亚克当做移民者的典范一样尊崇。尽管乔希并不是个文人,他也经常给我读《在路上》的选段。乔希报名参加后备军官训练营是因为他想看看更大的世界,他的家庭所能提供的资源有限,唯一的方法就是参军。

1译注:杰克·凯鲁亚克是一位美国作家,父母都是移民。他主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