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了眨眼,掐了自己一把,认为这不过是个幻觉。紧接着,我反应过来,扑进了他的怀中。
“乔希?”
“乔希!”
我笨手笨脚地摆弄着门锁,将门拉开。门口出现了一个约高我一个头的男人。他又黑又瘦,穿迷彩夹克和普通牛仔裤,尽管面容疲惫,可眼中依然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我拥抱他,抹着泪吻他,不断地拥抱,不断地抹泪,直到鼻涕眼泪全都糊在了他的迷彩夹克上。
“啊……这大概是我的最后一位客户。”钟表匠指着门,说,“你介意帮我开个门吗?”
“怎么了,宝贝?”乔希抱着我,问,“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有敲门声传来。钟表匠抬起头,露出了微笑。
“不,没有,所有的一切都很完美。”我哭着说,“我只是……我以为自己失去了你。”
“谢谢你。”我说。
“我只是花了点时间寻找停车位。”乔希说,“仅此而已。我已经很久没像个老百姓那么开过车了,那些雪堤相当麻烦,所以耗了很多时间。我可能需要六周左右才能再适应在这里开车。”
手表在我的腕上嘀嗒作响,带来了一种安全感。指针现在指向了6点8分,而不是停在下午3点57分。
他看着我的手腕。
“能。”钟表匠拿起手表,扣在了我的腕上,说,“有趣的是,有时候一点点脏东西都能让齿轮停止转动,不过如果把脏东西弄走,手表就会又走得好好的了。”
“他修好了吗?”
“你能修好它吗?”我问。
“修好什么?”
钟表匠找出了一叠扎着橡皮筋的信,旁边是我的手表,静静地躺在灰色的天鹅绒方巾上。
“你的手表。”乔希说,“你让我带你过来,在这家店关门前为手表换块电池。”
“那么你将会与他重逢。”钟表匠说,“因为他对你的评价很高。每次他寄钱来的时候都会提到这些话。”
我瞥了一眼钟表匠,他正欣慰地笑着,就像一只柴郡猫1。他是怎么能同时拥有两条时间线的记忆的?我的记忆里只有一条时间线。
“是的。”我回答,“至少我认为自己整理好了。”
“我,呃……”我结结巴巴地说,“手表还在保修期。”
“你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了吗?”他问。
乔希看了看钟表匠,大步走上前去与他握手。这不是普通的握手,而是那种军人之间强有力的握手。
“我会再见到他吗?”我问。
“马丁先生。真高兴又见到了你。”
我的眼眶湿润了,这并不是悲伤或喜悦的泪水,而是来自于某种其他的情绪,也许仅仅是感到宽慰。
“我帮你留着呢,孩子。按照你信中写的那样。”钟表匠说,“能够重新回到平凡生活中来,想必你也很高兴。”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钟表匠指了指店里挂着的“退休打折”标牌,说,“我活了很久,几乎没有遗憾,在余生或下辈子中,我要一直和家人待在一起。”
他将一个小小的黑色天鹅绒盒子放入乔希的手中,顽皮地眨了眨眼。乔希将盒子放进口袋。
“你能利用它们来使自己永生吗?”我问。
“谢谢你帮我保留了它,先生。”乔希说。
“它们会找到新的人来照顾自己。”钟表匠说,“它们对于自己帮助的对象十分挑剔,而在挑选要天天见面的托管人方面则更加挑剔。”
“我该谢谢你。”钟表匠说,“给了这故事一个美好的结局。”
“等你退休了以后,它们要怎么办呢?”我问。
乔希牵起我的手,领着我走了出去。
我将“兀尔德”递给了他。他蹒跚着走过去,将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回钟形玻璃罩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三块手表都自内而外地焕发出了光彩。我莫名产生了一种想法,怀疑这种光芒并非来自于石英晶体,而是来自于另一种力量,那种与它们穿越时空的能力相维系的力量。
“你还好吗,宝贝?你看上去就像见了鬼似的。”
“仅仅有些时候。”钟表匠的蓝眼睛闪烁了一下,说,“命运不会夺走小姑娘的课本,尤其是再过三个月就要从大学毕业的小姑娘。”
我伸手环上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低,吻了上去,许久之后才放开他,让他得以呼吸。我们慢慢地沿着昏暗的街道步行,走向他妈妈借来的那辆车。有乔希在身边,这个城市就显得亲切而迷人。他的手温暖、可靠、真实,好像曾经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总是这样吗?”我问。
“我得问问。”我终于说,“你在阿富汗的时候,有没有走那条通向帕基塔的山路?”
“你的东西在这儿。”钟表匠指了指钟形玻璃罩下面的柜台,说,“你不能在过去的时间中留下任何东西,因为这可能会造成悖论,所以当人们丢下东西时,那些东西就可能会被存放在这里。”
乔希的神色凝重了起来,显得深沉而忧虑,一时之间我仿佛觉得自己同时拥有着两个记忆,一个是乔希已经死了,另一个则是他写信给我,告诉我他是多么难过,因为有些塔利班士兵不过是十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而他不得不杀死他们。
啊,不!乔希的戒指还在我的背包里!在那个被我扔在另一条时间线中的背包里!
“那天晚上,当指挥官下令让我们去增援帕基塔的前线据点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派了个人先去山脊上侦察。”乔希说,“而这救了大家的命。塔利班等在那条路上要伏击我们。如果侦察兵没有发出警告让我们请求空袭支援的话,我们队就会全军覆没。”
“戒指……”
不是全军覆没。只有你……
我走进了门,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臂,让它们恢复了些知觉。我的背包已经一去不返了,与此同时还有……
“我告诉过你永远别走那条路。”我说。
“啊,不会的。”钟表匠说,“手表会照管好它们自己的。我不过是个负责让它们保持良好工作状态的人。”
“你是说过。”乔希露出疑惑的表情,说,“但是后来我给你写信,问你为什么在我离开的那天如此不安的时候,你声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曾经说过这种话。我几乎要把这件事忘干净了,真的,直到我们打算走那条山路之前才想起来。”
“你就不怕我拿着你的手表跑了吗?”我问。
乔希……曾给我写信?而我……也给他回了信?在他离开的那一年中,我们对彼此都说了些什么呢?我又如何能够确定,自己从来没有透露过这样一个事实,第一次我并没有留在他身边支持他,直到命运垂怜,给了我第二次机会。
“啊,姑娘,你回来了。”钟表匠说,“我相信你会回来的,所以就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让她晚点来接我。你是今天第二个向我请求特殊帮助的人。”
不是我……是他。我意识到了,是他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一道影子越过了珠宝店深处的灯光。片刻之后,门打开了,钟表匠就站在那里,戴着一副特制的眼镜,上面插了许多对镜片。
“我希望你还保留着我的信。”
我敲了敲门,希望自己没有来得太迟。起码我得把“兀尔德”还回去。这是一场梦吗?也许是吧,我经历了相同长度的时间,只不过问题在于,这段时间属于哪一年。
“那当然。”乔希说,“365封信全部都在。”
我怒视着他,直到他退开让我通过。我走得小心翼翼,做好了准备,如果他来敢拽我胳膊的话就给他一拳。最后我终于来到了那座优雅的砖石建筑前,上面烫金的字体彰示着它是一个温和文雅的时代留下的遗迹。窗帘已经都拉上了,“闭店”的牌子也挂了出来,但是在黑暗深处,我能看到后面那间房里依旧亮着灯光。
他露出那个无价的灿烂笑容,为我打开了车门。我又一次意识到,能够与他重聚是命运的恩赐。他从另一侧上车,确认我系好了安全带,然后发动了引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舍不得放开。
“滚开!”我像乔希教过的那样挺起了肩膀,这样能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更高大一些,嘶声喊,“不然我就踹你一脚!”
“我们现在去哪儿?”我问。
“嗨,宝贝!”他抓着自己的下体,做出下流的动作,低声说,“你要借点儿火吗?”
乔希心不在焉地玩弄着自己的口袋。我知道他想去哪儿了——去我们最喜欢的餐馆,他打算在那儿把戒指给我,并向我求婚。他会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关于在六月举行一场盛大婚礼的各种想象……如果和一个还要接着在军队中服役五年的男人结婚不足以把我吓跑的话。他会耐心地等到我所有的恐惧都消弭,因为他已经原谅了我一次。他深爱着我,愿意等到我大学毕业后再举办婚礼。
一个罩着兜帽的男人从喀皮铜壶酒吧走了出来,挡在路上。他吞云吐雾地抽着一根不带滤嘴的烟,盯着我看。尽管刚刚入夜,他的身上已尽是酒味。他吐出了一个烟圈。
只要我不再怯懦……
长长的暗影笼罩在路上,隐隐透出危险的气息。一个老人拿着棕黄色的纸袋朝我叫喊,想让我施舍点零钱。两个小混混从我身边经过,发出了嘘声。两人都穿着花花绿绿的帮会服,款式和我今天早些时候——哦不,去年——遇到的那帮小年轻一样。如果是在昨天,任何这些景象都会让我逃回宿舍,一头扎进作业中以忘却恐惧。但是今天,乔希可能会因为我修好了手表而回来,我决心庆祝一下,最终强迫自己克服了小小的恐惧。
我的手表发出鸣声,现在已经6点半了。
当夜里商店都关了门,街道安静下来之后,洛厄尔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尤其在冬天,街上只有流浪汉和小混混。这是一座建立在河网上的美丽城市,但是纺织厂都搬走后,城市就变得贫穷了起来,有很多不同种族的人混居,有时这就会带来麻烦。从前我总是避免在夜里外出,躲在安全的校园里。
“星期四晚上市政厅7点才关门。”我说,“而且证婚员对于流程已经很熟练了。你愿不愿意现在就去把这事办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回珠宝店的路上,呵气成霜。天依然很冷,尽管比起当初来的时候要暖和一些。
“这事?”乔希问道,露出疑惑的表情。
“至少最后我又拥抱了他一次。”我面对挟裹着碎冰的河水说,“在这件事上,我应当心怀感激。”
“结婚啊!”我回答,声音轻快而带着憧憬。
不,什么也不会改变。我爱上了一个士兵,而当应召入伍时,乔希就愿意献出生命来守护他的战友。唯一可能改变的是,乔希会每天给我写信,就像他在新兵训练营时做的那样。他可能会向我展示自己在诗歌方面的“天赋”,效仿他的偶像凯鲁亚克。最后我可能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孤独而哀恸,只有上天知道,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我都失去了他。在我因为思念他而伤心落泪的时候,父母会说,“看看,你简直像丢了魂似的。”但我真的会因此而轻生吗?这世上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够取代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吗。
乔希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半晌,他带着颤抖的哭腔,说他愿意。
碎冰从桥下滑过,染上了残阳最后的微光。
~ 完 ~
我在下波塔基特运河桥边停了下来,凝望桥下混着冰的幽暗河水。河水奔流着,迫不及待地想在下游再次汇入康科德河。一时之间我甚至想跳下去,但是就这么结束痛苦似乎太便宜我了,而且乔希也不会希望我这么做的。如果一年前的今天这座桥没有封闭,我是不是就可以早一些赶到那儿,向他解释为什么不要走那条路。若是我没有在他出发前提出分手,而是到那儿去听他求婚,是不是在那天我就如他所愿地嫁给了他?就算我们结了婚,又能改变什么呢?
1译注:柴郡猫是英国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角色,它的招牌表情是露齿笑。
我恍恍惚惚地穿过一个街区,走进了那条已经暗下来的小巷,想捡回刚才扔下的背包,但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整整隔了一年。我眼巴巴地盯着进站的巴士,车窗里透出灯光,仿佛正在召唤我回到温暖舒适的宿舍去。但是我得把手表还回去,这一次我不会背弃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