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革命中不过是个插曲,”他嘟哝了一句,安静下来。“轮到了我姓氏的头一个字,字母Б,组织就派我上前线了……”
“现在呢,伊里亚?”
“您到过科维尔吗,伊里亚?”
“我那时已经在党了,”男孩子回答道,抓着自己的胸口,烧得直抽搐。“可是,我不能把母亲抛下……”
“我到过科维尔!”他绝望地喊了起来。“富农们开了战。我得到了一个混编团,可是为时已晚。我的炮兵不够……”
“4个月以前,星期五晚上,古玩商基大利带我找过您父亲,基大利经师,可那时您不在党,勃拉茨拉夫斯基。”
他没到罗夫诺就死去了。他死了,最后一位亲王,死在诗歌、积攒的邮票和包脚布当中。我们把他埋葬在一座被人遗忘的车站上。而我,这个勉强将想象力的风暴置入古老躯体中的人——将我兄弟的最后一口气吸了进去。
这儿所有东西都堆在一起了——鼓动员委任书和犹太诗人纪念像。列宁和迈蒙尼德(2)像并排而放。粗糙铁模子浇铸的列宁头像和绣在无光绸布上的迈蒙尼德像放在一起。一缕女人的头发夹在第六届党代会决意文献里,在党的传单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满了犹太诗词。它们就像忧愁、稀疏的雨点打在我身上——几页《雅歌》(3)和几发左轮手枪子弹。黄昏的忧愁之雨洗涤了我头上的浮尘,我对躺在破垫子上垂死的青年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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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十二军的几个团在科维尔城开辟战场已经三天了。城里响起胜利者轻蔑的炮声。我军阵脚大乱,进退维谷。政治部的列车开始沿着死亡的旷野的脊背爬行。于是,巨大而骇人的俄罗斯,难以置信的俄罗斯,就像一群衣虱,用草鞋猛踹车厢的两侧。害着伤寒病的乡巴佬们把土兵的死神常见的驼峰向前推去。他们跳上列车踏板,又被枪托打得纷纷跌落。他们呼哧带喘,挠着痒痒,向前飞去,便不再出声。在12俄里处,我没有土豆了,便把托洛茨基的传单向他们抛去。但只有一人伸出肮脏的、死人般的手接传单。我认出了伊里亚,日托米尔经师的儿子。瓦西里,我立刻就认出了他。我们看到这位丢了裤子、被背囊压成两半的亲王感到异常难过,以致我们违背规章,把他拽进了我们车厢。僵硬、光裸的膝盖,老太婆般的膝盖撞击着踏板上的锈铁。两位穿海魂衫的乳峰高耸的女打字员,拖着垂死之人的颀长、羞人的身子。我们把他放到编辑部犄角里的地板上。穿着红灯笼裤的哥萨克把他掉落的衣服拉好。姑娘们用纯粹母性的罗圈腿抵着地板,麻木地看着他的性器,注视着憔悴不堪的犹太人蔫软的、阴毛卷曲的阳具。而我这个在无数漂泊之夜里曾和他有过一面之交的人,开始把红军战土勃拉茨拉夫斯基散落的东西,放进箱子里。
(1) 摩西五经,是指希伯来圣经最初的五部经典,即《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
……瓦西里,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吗?……窗外响起战马的嘶鸣和哥萨克的喊声。战争的荒漠在窗外打哈欠,基大利·勃拉茨拉夫斯基拉比用他那双烂手指抓着祈祷长袍,在东墙下祈祷。然后,柜橱的帘子拉开了,于是,我们在葬礼般悲哀的烛光中,看见卷在绛紫色天鹅绒衬衣和天蓝色绸缎书套里卷着的几捆摩西五经(1),而经文之上则是伊里亚冷漠、恭顺和美丽的面孔,他是拉比之子,皇朝的最后一位亲王……
(2) 迈蒙尼德(1138~1204),中世纪犹太教最著名的犹太神学家及至今最有影响的犹太哲学家。
纤细的月角在黑色的捷捷列夫河的河水里洗刷它的双箭。滑稽的基大利,第四国际的创始人,领着我们到经师基大利·勃拉茨拉夫斯基拉比那里做晚祷。滑稽的基大利在绛红色的雾霭中晃动着大礼帽上的鸡毛。烛火贪婪的瞳仁在拉比屋里眨巴着。几个宽肩膀的犹太人伏在祈祷书上低声呻吟,而从切尔诺贝利来的拉比,一位上了年纪的小丑,则把揣在破衣袋里的铜币弄得叮当作响……
(3) 雅歌是《圣经》中的爱情诗歌,乃旧约的一卷书,相传为古代以色列国王之子所罗门所作,共8章,记载了良人与书拉密女的爱情,预表基督与教会的关系。
瓦西里,你还记得日托米尔吗?瓦西里,你还记得捷捷列夫河和那个夜晚吗,当星期六,青春激荡的星期六用鲜红的鞋后跟,踏着晚霞、踩着繁星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