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什么开枪呀,萨什卡,”他安慰说,“没人说你有罪,可是我要定那些人的罪,他们打仗的时候晕头转向,忘了往那干式左轮手枪里装子弹……你参加了进攻,”阿金菲耶夫脸抽搐起来,突然冲我喊道,“你参加了进攻,可没装子弹,居心何在?”
此时,革命法庭的前车夫阿金菲耶夫朝我们走了过来,我和他还有旧账没算完呢。
“你少胡搅蛮缠的,伊凡,”我对阿金菲耶夫说,但他,这个歪肩膀的人,没有肋条的癫痫病患者并不甘休,并且步步逼近。
“开枪?!”萨什卡绝望地喊道,并扯掉了袖子上的野战医院袖章。“我用这个开枪吗?”
“波兰人向你开枪,可你却不回击……”哥萨克一边嘀咕着,一边不停地扭动着那条被打坏的大腿。“到底是咋回事?……”
“你既然看见了,”沃洛比约夫低声道,“你就该开枪……”
“波兰人打我,”我厉声答道,“我没打波兰人……”
“不陪你喝茶了,”这娘儿们转过身来,把缰绳扔得远远的。“我改主意了,沃洛比约夫,我不陪你喝茶了,因为我今天看到了你,还有那些英雄们,看到了你们的丑事儿,指挥员……”
“这么说,你是莫罗堪教徒(2)?”阿金菲耶夫小声说了一句,向后退去。
“干嘛这样?”沃洛比约夫笑着喊了起来。“我说你呀,萨什,不想陪男人喝茶了?……”
“对,我是莫罗堪教徒,”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萨什卡道,打了下马肚子,“我不陪……”
“我想让你头脑清醒,”伊凡带着野性的快乐喊道,“让你头脑清醒,我有对莫罗堪教徒的法律,上面规定:莫罗堪教徒崇拜上帝,可以消灭他们……”
“你升起风帆要去哪儿啊?”沃洛比约夫对护士说。“陪我们坐会儿,萨什……”
这个哥萨克一边招呼众人,一边不停地喊着“莫罗堪”。我转身离开他,可他却追上我,追上之后,一拳打在我后背上。
“你的马在前头,”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跟着你……”他用变了形的马刀刀刃轻轻抵住我的胸脯。死神陡然临近,它压得我感到恶心。我推开吉尔吉斯人那张烫得像太阳底下的石头般的脸,用尽全力,狠狠地抓着、挠着。温热的血在我的指甲下面渗出,弄得它们怪痒痒的,我离开了古利莫夫,气喘吁吁地像是走了远路似的。马儿,我伤痕累累的朋友,哒哒地走着。我纵马而行,头也不回,直到看见第一骑兵连连长沃洛比约夫。沃洛比约夫正在寻找他的那些设营员,还没找到。我和他一起来到切斯尼基村,并和过去革命法庭的车夫阿金菲耶夫一块坐在一个小铺子里。第31高加索团的护士萨什卡从我们身旁走过,两名指挥官在铺子里坐了下来。指挥官们在那儿打盹儿,一声不吭,其中一位受了伤,难以自控地摇着脑袋,眨巴着凸起的眼睛,萨什卡到野战医院讲了他的伤情,然后又牵着马,回到我们这儿来。她的母马犯倔不走,四蹄在烂泥里打滑。
“你没装子弹,”阿金菲耶夫又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声音更小了,并想用两个大拇指撕我的嘴,“你崇拜上帝,叛徒……”
“你自己调马头去吧。”古利莫夫小声嘀咕道,按住我的肩膀,并用另外一只手抽马刀。可马刀却紧卡在刀鞘里,吉尔吉斯人颤抖着,四下张望。他搂住我的肩膀并将脑袋更近贴过来。
他抓住了我的嘴唇,开始撕扯,我推开这个癫痫病人,打他的脸。阿金菲耶夫侧身倒下,摔在地上,跌出了血。
“往上掀母马的尾巴吧。”古利莫夫回了句道,四下张望。他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开了一枪,燎去了我耳朵上面的头发。
于是,萨什卡晃着一对乳房走到他身边。这个女人用水给伊万洗了洗,从他嘴里拔出一颗长长的牙齿,它就像秃裸大道上的一棵白桦,在他黑洞般的嘴里摇晃着。
“往上冲,古利莫夫,”我说,“调转马头……”
“公鸡只想一件事,”萨什卡说,“怎么往脸上啄,今天这事儿,我真想让人把眼睛给捂上……”
维诺格拉多夫用毛瑟枪的枪柄敲打着摇摇晃晃的公马,厉声喊叫着,召集退兵。我离开他,策马来到不远处骑马经过的吉尔吉斯人古利莫夫身旁。
她伤心地说道,并把打伤的阿金菲耶夫领到她那儿去了,而我则慢慢地朝切斯尼基村走去,在烦人的加里奇的雨幕中一走一滑。
“留托夫,”他看见我,吼道,“给我把战士们带回去,你安的什么心哪!……”
村庄漂浮着,膨胀着,血红的黏土从它那寂寞的伤口流淌出来。第一颗星星在我头顶闪了一下便栽到乌云里去了。雨水抽打着白柳,渐渐衰弱无力。夜色群鸟似的升上了天空,黑暗给我戴上了它湿漉漉的花环。我疲倦了,顶着坟墓的桂冠,佝偻向前走去,向命运祈求着最起码的本领——杀人的本领。
我们全师五千人在山坡上奔驰,身后却无一个追兵。敌人留在了小山岗上。敌人觉得这场胜利不像真的,便不敢追击。所以,我们才得以活命,且毫发无损地下到山谷,第六师政治处主任维诺格拉多夫在那儿等我们。维诺格拉多夫骑在一匹烈马上来回奔跑,并把逃跑的哥萨克们轰回去战斗。
————————————————————
萨温科夫(1)之流取得了对第六师短暂的胜利。他之所以得手,是因为,被进攻方面对进攻方骑兵连的突袭洪流无所畏惧。大尉这次坚守住了阵地,而我们却溃退了,未及用叛徒们可鄙的鲜血染红军刀。
(1) 萨温科夫(1879~1925),俄罗斯革命者,既反沙皇,亦反苏维埃。1920年,他在波兰华沙组织俄罗斯志愿军协同波兰军队反对苏维埃。1924年在苏联被捕,后死于苏联监狱。
31日,向切斯尼基村发动了攻击。各骑兵连在村外树林集结,晚上六点钟向敌人发动冲击。敌人在三俄里外的高地等我们。我们骑着饱受折磨的战马跑了三俄里,冲上一个高坡,看到一堵由黑色制服和苍白面庞筑成的死墙。这是那些在波兰战争初期就背叛了我们的哥萨克,雅可夫列夫大尉将他们编成了一个旅。大尉把骑手编成了方阵,拔刀出鞘等着我们。他嘴里有颗金牙在闪,黑胡子垂到胸前,如一幅死人身上的圣像。敌人的多挺机枪从二十步开外扫射,我军队伍里伤员坠地。我们踩着他们打击敌人,但方阵纹丝未动,于是我们退逃。
(2) 莫罗堪是精神基督教的一个派别,18世纪后半叶出现在俄国。
我和阿金菲耶夫的纠纷,如下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