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弄来的裤子?”
我忙着审问俘虏,把难听的话都说尽了,勉强登记了8个人,记下了他们的部队番号,武器的型号,又开始审问第9个人。第9个是个青年人,长得就像上等杂技团里表演体操的德国演员。青年人骄傲地挺着德国人的胸脯,留着连鬓胡子,穿着一件针织紧身上衣和一条猎骑兵衬裤。他把高高的胸脯上的两只乳头对着我,将汗湿的、浅色的头发向后掠去,说出他部队的番号。这时安德留什卡一把揪住他的衬裤,厉声问:
“我妈妈做的。”俘虏说,身子摇晃了一下。
安德留什卡把裤子和两件军服从马鞍子上扔下来,鼻子里哼哧一下,离开骑兵连长,过来帮我编制剩余俘虏名单。他在我身边转来转去。鼻子里哼哧得更响了,而他这样添乱让我心烦。俘虏们都大叫着从安德留什卡身边逃开,他追上他们,拦腰抱住他们,就像猎人为了看清黎明时鸟群飞向小河,将一捆芦苇拨开收抱入怀那样。
“你妈是女工。”安德留什卡说,仔细打量他,用肥厚的手指戳了戳波兰人修得很漂亮的指甲,“你妈是女工,我们兄弟可织不出这些玩意儿……”
“听着,老乡,”他喊道,往这边策马跑来,他听到自己低沉、有力的嗓音马上平静下来,“老乡,我真该把你送到你娘的那个世界去……你抓了10个波兰人就大惊小怪的,我们成百地抓没叫过你……你要是工人的话,那就干好自己的事儿吧……”
他又摸了摸猎骑兵的衬裤,便拉起第九个俘虏,准备把他送回到已经登记过的其他俘虏那里。可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特隆诺夫从土坡后面爬上来。鲜血从骑兵连长头上像雨水从草垛上流淌,头上缠的布条松开并耷拉下来,他趴着向前爬,他手握卡宾枪。那是一支日本造卡宾枪,上面涂着一层漆,火力很强。帕什卡从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把那青年人的脑袋打得粉碎,波兰人的脑浆溅到我手上。这时,特隆诺夫从枪膛里退出弹壳,起身走到我跟前。
“叛变了。”特隆诺夫嘟囔说,他感到惊讶。“叛变了!”他说道,急忙把卡宾枪抵住肩膀,开了一枪,但慌忙中没有打中。可安德烈这回停了脚步,他冲着我们调过马头,在鞍子上像老娘儿们似的颠了颠,一脸怒气并涨得通红,他的双腿哆嗦着。
“抹掉一名。”他指着名单说。
可是沃谢米列托夫不仅连头都没回,而且还让马放开哥萨克令人惊叹的小步跑起来,他的马活泼地甩着尾巴,仿佛在同我们挥手告别。
“抹掉一个!”特隆诺夫重复了一遍,用一根污黑的手指在纸上戳了戳。
那哥萨克已经跑到一半的路,但特隆诺夫突然单膝跪地,冲着他的背影声音沙哑地喊道:“安德烈,”骑兵连长望着地说,“安德烈,”他重复了一遍,没从地上抬起眼皮,“我们苏维埃共和国还活着,瓜分它还早了点儿,快把那些破烂儿放下,安德烈。”
“我不抹!”我拼命喊起来,“本来10个,现在剩8个,司令部里才不管你是谁呢,帕什卡……”
“正合适,”特隆诺夫低声道,边向前逼近,边低声嘟囔道,“正合适……”随即便将军刀插进俘虏的喉咙。老头倒下了,两条腿动弹了一下,珊瑚般的鲜血像小溪似的冒着泡沫从他的喉咙里涌出。这时,安德留什卡·沃谢米列托夫(4)悄悄溜到死者跟前,一只耳环和乡下人的圆脖子闪闪发光。安德留什卡解开波兰人的扣子,轻轻地晃了晃他,便开始从死人身上扒裤子。他把裤子扔到自己的马鞍上,又从衣服堆里拣了两件军服,然后,挥动鞭子,离我们而去。在这一瞬间,太阳钻出了云层。阳光刹那间照遍了安德留什卡的马。它快活地奔跑着,它的秃尾巴无忧无虑地摇动着。安德留什卡沿着小路向树林子跑去,我们的辎重车队就停在那树林子里,辎重车的马车夫们发狂了一般,朝沃谢米列托夫又吹口哨,又打手势,仿佛他是哑巴似的。
“我不抹,”我说道,浑身颤抖,“看来,托洛茨基的命令不是为你写的,帕维尔……”
说着,骑兵连长从破衣服堆里挑出一顶镶边的军官帽,扣在老头的脑袋上。
“司令部里知道我们所过的倒霉生活会照顾的,”特隆诺夫回答道,逼近我,全身的衣服撕得破烂,噪音嘶哑,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后来他止住了,抬起血污的脑袋仰望着天空,伤心地责备道:
“你们这些当官儿的都是混蛋,”骑兵连长说,“你们当官的把衣服都扔在这儿……谁穿上合身,谁就得完蛋,我来试试看……”
“你就吼吧,吼吧,”他说道,“瞧,那边也有个东西在吼呢……”
老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摇摇晃晃,激动得眼泪横流,跪倒在特隆诺夫面前,但是特隆诺夫用军刀把他推开了。
骑兵连长指给我们看天上的四个黑点,四架轰炸机在天鹅绒般的耀眼的云朵后面飞行,这是方特列罗少校飞行大队的飞机,巨型装甲轰炸机。
“五根手指头,”他说,摇晃着干瘪的大手悲号起来,“我用这五根手指头养活一家人啊……”
“上马!”各排排长看见飞机便喊起来,迅速带着自己的连队驰进树林,但是,特隆诺夫没带自己的连队走。他留在车站的建筑物旁边,紧贴着山墙不做声。安德留什卡·沃谢米列托夫和两个机枪手,两个穿深红色马裤的赤脚小伙子,站在他身边,惊恐不安。
于是这名波兰人向骑兵连长伸出两只发青的手。
“打掉螺旋桨,弟兄们,”特隆诺夫对他们说道,鲜血从他脸上淌下来,“我这就给普加乔夫打报告……”
“……这场战争到头啦,”老头以令人费解的兴奋说道,“军官都逃跑啦,这场战争到头啦……”
特隆诺夫在一张斜着撕下来的纸上,用粗大的庄稼汉的字体写道:
那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位瘦削的老人,光裸的肩胛骨显得特大,颧骨蜡黄,短髭下垂。
“今天我要牺牲了,”他写道,“我有义务派两名机枪手尽可能打掉敌机,同时我也把指挥权交给谢苗·戈洛夫排长…”
“军官们,赶快坦白吧!”他重复了一句,并用手枪柄捶打波兰人。
他把信封好,坐在地上,使劲儿从脚上脱下靴子。
今天早晨特隆诺夫的头部已经负了伤,他的脑袋缠着破布,鲜血从破布里渗出,就像水从草垛滴下。
“拿去穿吧,”他说道,把报告和靴子都交给机枪手,“拿去穿吧,靴子还是新的……”
“军官出列!”他命令道,向俘虏走过去,拔出左轮手枪。
“祝您走运,指挥员,”两个机枪手喃喃地回答他的话;在那里来回倒脚,磨蹭着不走。
今天的俘虏是我们天亮的时候在扎沃塔镇抓到的。他们总共10人。我们抓获他们时,他们只穿着内衣。一堆军服堆在波兰人脚下,这是他们耍的花招,为了不让我们从军服上分出官兵。是他们自己脱掉衣服的,可这一次特隆诺夫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也祝你们走运,”特隆诺夫道,“你们说什么也得干下来,弟兄们。”说罢,他便走到山坡上站房旁边的机枪那儿去了。安德留什卡·沃谢米列托夫,那个捡破烂的人在那儿等他。
谢里维斯尔托夫听信了别人的胡说乱语,对我出言不逊,好像今天早晨是我杀死了骑兵连长特隆诺夫似的。谢里维尔斯托夫为此对我百般斥责,当着所有哥萨克的面斥责我,但他说的没一句属实。不错,今儿早晨我是跟特隆诺夫吵过架,因为特隆诺夫没完没了地虐待俘虏,我跟他吵了一架,可是,他死了,帕什卡,世上再也没人审判他了,我是最后一个审判他的人。我们争吵的原因即如此。
“说什么也得干下来,”特隆诺夫对他说道,开始用机枪瞄准飞机。“你怎么样,要跟我在一起干,安德烈?……”
“留托夫,”他说,跟我握手问好,“你怎么什么人都害啊,魔鬼附体了吧,留托夫,今儿早上你干吗要害死特隆诺夫?”
“主耶稣啊,”安德留什卡惊恐地答应道,他抽噎了一声,脸色发白,笑了起来,“主耶稣啊,圣母的旗幡!”
那边,山墙那边,一位吉卜赛铁匠坐在歪歪斜斜的白柱子旁,正在给马钉掌。吉卜赛人用锤子敲着马蹄,不时甩一甩油乎乎的头发,微笑着吹着口哨。几个哥萨克牵着马站在他周围。我的加里奇人走到铁匠跟前,不声不响地递过一打烤土豆,谁也不看又转身往回走。我本想跟他走,因为我知道他是谁,他在这儿,索卡尔市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但一位正等着钉马掌的哥萨克拦住了我。这个哥萨克叫谢里维尔斯托夫。他是当年从马赫诺那边来的,在第三十三高加索团服役。
他开始用第二挺机枪瞄准飞机。
他步态庄重地走过广场,拐进一条浓烟令人作呕的斜巷。年老的黑种犹太女人,在烧焦的房屋里,在简陋的厨房里忙成一团,她们都长着大得出奇的乳房。加里奇人从她们身边走过,在小巷尽头被打坏建筑的山墙下收住脚步。
飞机在车站上空直上云霄,在高空中吱吱怪叫着,旋即俯冲,画出道道弧线。而太阳在它们泛着黄光的机翼上泻下玫瑰色的光芒。
这位加里奇人穿着一件拖到后脚跟的麻布长衫。他这一身打扮好像是去参加葬礼,或是圣餐礼,还牵着一头乱毛蓬松的小母牛,他那庞大的躯干上安着一颗摇摇晃晃的、小小的和洞穿的蛇头;脑袋上扣着一顶乡下草编的宽檐帽并晃动着。可怜的小母牛被牵着跟在加里奇人后面;他神气十足地牵着小牛,滚烫的天光被他绞架般硕长的骨架分割。
这时,我们第四骑兵连坐在树林里。我们在那里,在树林里,等着帕什卡·特隆诺夫和美军雷金纳德·方特列罗少校之间实力悬殊的战斗结束。少校和他的三名轰炸手在这次战斗中大显身手。他们俯冲至离地面300米距离,用机枪先扫死了安德留什卡,然后又干掉了特隆诺夫。我们发射的一链链子弹未伤及美国人,飞机飞走了,没有发现躲在树林里的骑兵连队。因此,我们等了半个小时后便出来收尸。安德留什卡·沃谢米列托夫的尸体让他在我们骑兵连里的两个亲戚抬走了,而特隆诺夫,我们战死的连长,我们把他运到哥特风格的索卡尔市,埋葬在那儿一个庄严的地方——市中心公园里的一座花圃里。
哈西德派的人忘记了战争和枪炮声,指名道姓地辱骂伊里亚,这个比利亚大司祭的名字,我因特隆诺夫牺牲心情沉重,便也在他们中间推搡,为排遣心中痛苦,也和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大喊,直到那个一脸死相和身体颀长,犹如堂·吉诃德一样的加里奇人出现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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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里亚!”他们扭曲着身子喊道,张大长满胡子的嘴。
(1) 帕维尔的爱称。
大广场从公园向左延伸出去,广场上耸立着几座古老的犹太教堂,穿着扯烂长襟的大褂犹太人在这个广场上对骂、互殴。其中一部分人是正统派,他们盛赞阿达西亚学说——来自伯尔兹拉比的教义,为此,温和派的哈西德教教派,古夏京的拉比犹大的门徒们便抨击他们。犹太人对喀巴拉(2)争吵不休,并在争论中提起伊里亚,比利亚的加昂(3),哈西德派教徒压迫者的名字。
(2) 12世纪后建立的犹太教神秘主义体系,正统派犹太教认为是异教及泛神论主张。
普加乔夫抬起熬得通红的眼睛,仰望天空,大声痛悼第一骑兵军阵亡将士,赞扬了这支用历史铁锤在未来世纪的铁砧上锤打出来的自豪之军。普加乔夫大声念完悼词,紧握着弧形车臣式军刀的刀柄,钉着银马刺的破皮鞋蹭着地。乐队等他讲完话便演奏《国际歌》,哥萨克们开始同帕沙·特隆诺夫告别。全连上马,对天排枪齐鸣,我们那门三英寸口径的小炮又闷声闷气地响了一次,我们派三名哥萨克去弄花圈。他们策马飞奔,疾驰射击,侧身鞍外,表演骑术,并采回一大束红花。普加乔夫把花朵撒在墓旁,我们逐个走近特隆诺夫,同他最后吻别。我站在最后一排,用嘴唇触了触马鞍围着的清明的额头,便进了城,到哥特风格的索卡尔市里去了,那是个笼罩着蓝色的尘埃和无法克制的加里齐忧郁之情的城市。
(3) 犹太神学院院长。
“战士们!”团长普加乔夫站在墓穴边上,眼望死者说,“同志们!”他浑身颤抖,立正站着说道,“我们现在安葬帕沙·特隆诺夫(1),世界英雄,我们向帕沙致以最后的敬礼……”
(4) 安德烈的爱称。
中午,我们把我们的骑兵连长特隆诺夫被子弹洞穿的尸体运到索卡尔市。他是早晨打敌机的时候战死的。所有子弹都打在特隆诺夫脸上,他双颊弹痕累累,舌头被打断。我们尽量把死者的脸擦干净,免得他的样子太恐怖,我们把高加索马鞍放在棺材头旁,在一个庄严的地方,市中心紧靠栅栏的地方,给特隆诺夫挖了个墓穴。我们骑兵连骑着马到团部和师军事委员去了。大教堂的钟两点时,我们老掉牙的小炮放了第一炮。它尽三英寸口径之能向阵亡的连长行大礼,我们把棺材抬到挖开的墓穴边。棺盖敞着,正午纯净的太阳映照着瘦长的尸身和他那张塞满了断齿的嘴,还有脚后跟并齐、仿佛操练时穿的、擦得干干净净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