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骑兵军 > 两个伊凡

两个伊凡

“万尼亚,”他对阿凯耶夫说,“过来把魔鬼赶走。反正该歇脚了,把马都累瘫了……”

助祭从赶车的位置上朝我们爬过来,用小刀切下半生不熟的发绿的肉,分给我们一人一块。吃完早饭,阿金菲耶夫把牛腿放进袋里扎上,塞到干草下面。

他从兜里掏出一只药瓶,塔尔诺夫斯基(5)注射器,并把这些交给助祭。他们下了大车向二十步开外的田野走去。

于是,头一辆大车上的科罗特科夫上搭了话儿,我在第三十一团就认识他,他给我讲述了助祭故事的来龙去脉。阿金菲耶夫伸直了耳朵,专心地听着,然后从鞍子下面拿出一条用粗麻布裹着的、粘着干草屑的烤牛腿。

“护士小姐,”科罗特科夫在头一辆马车上嚷道,“眼睛往远看吧,要不阿金菲耶夫的家伙什儿非把你晃瞎了不可。”

“干什么都不为过,”阿金菲耶夫回答说,伸手把吃的拿了出来,“他跟我装孙子已经三天啦……”

“看我不拿刀阉了你们。”女人嘀咕了一句,转过身去。

“伙计,”我喊道,“你要干吗?”

于是阿金菲耶夫撩起衬衫。助祭跪在他前面开始注射。然后,他用破布擦了擦针管,对着光看了看。阿金菲耶夫提了裤子,瞧准机会,绕到助祭背后,又贴着他耳朵上边儿开了一枪。

“早晨好,万尼亚!”他对助祭说,呼哧呼哧地穿上鞋,“该让他受点儿罪了吧?”

“自己人啊,万尼亚,”他说,一边系着扣子。

“上帝保佑,这回能看见了,”他说,从小箱子底下抽出左轮手枪,在助祭的耳朵上方开了一枪。后者正襟危坐地在他前面赶马。在他谢顶的脑袋上边飘动着稀疏的灰发。阿金菲耶夫又在他另外一只耳朵上方开了一枪,便把左轮枪插进枪套。

助祭把药瓶放在草地上,站起身来。他稀疏的头发竖起来。

没人回答我。我爬上大车,把马鞍子枕在脑袋下面,进入了梦乡,天麻麻亮的时候才醒来,发霉的干草和萍水相逢的旅伴伊凡·阿金菲耶夫的身体焐得我暖烘烘。早晨哥萨克醒得比我晚。

“高级法院会审判我的,”他闷声闷气地说,“你就别戏弄我了,伊凡……”

“我的马被打死了,”我大声说,“我的马叫小桂冠……”

“如今的世道人人皆为法官,”第二辆车的车夫打断他说,他就像个动作麻利的罗锅,“判个死刑,简单之极……”

我朝前奔去,撞在大车上。

“那可太好了,”阿凯耶夫说道,并挺直了身子,“你杀了我吧,伊凡……”

“革命法庭的。”被黑暗所吞食的声音回答道。

“别胡闹,助祭,”我曾认识的科罗特科夫走到他跟前。“你要明白,你和谁一起,换个人早就把你像宰野鸭子那样宰了,让你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他是在弄清你的真相,再教育你,让你还俗……”

夜晚骑着一匹匹活泼灵巧的马儿朝我奔来,地平线上喷吐着火舌。

“那就更好了,”助祭固执地说:“你杀了我吧,伊凡……”

“站住!”我喊道,“谁?”

“你自己把自己杀了吧,混蛋,”阿金菲耶夫回答说,他脸色苍白,话也说不清了,“你给自己挖个坑,自己把自己埋了……”

正在这时,附近什么地方响起了车轮吱吱嘎嘎的声音。

他两手一挥,扯破了自己的领子,扑倒在地,癫痫病发了。

我摆脱绝境后,曾在霍亭城战斗结束时见过他们。在霍亭城战斗中,我的马被打死了。我只得换乘卫生队的敞篷马车。傍晚之前,弄上些伤员来。没事的人被赶下车,我便独自留在一座被炸毁的小农舍旁。夜晚骑着一匹匹活泼灵巧的马儿朝我奔来。大车队的哀号充满了宇宙。道路隐没在尖厉的叫声笼罩着的大地上。群星从夜晚凉爽的肚腩里爬出来,废弃的村庄在地平线下熊熊燃烧。我扛起鞍子,沿着被拆毁的田界走去,在拐弯儿的地方,我尿急停了下来。轻松了之后,我扣上扣子,觉得手上溅了几点儿尿。我点上灯,转过身,看见地上躺着一具淋了我尿的波兰人尸体。一个记事本和比苏斯基(4)的几页告民众书残页扔在尸体旁。波兰人的记事本里记录着零用钱的花销,克拉科夫话剧院的剧目场次及一位名叫玛丽娅-露易莎的女人的生日。我用元帅和总司令比苏斯基的告民众书,从我不相识的兄弟的头骨上擦去臊臭的尿液,然后走了,让沉重的马鞍子压弯了腰。

“啊,你可真是我的小宝贝啊!”他疯喊着并往自己脸上撩沙子,“啊,你真是我痛苦的宝贝儿啊,我是我的苏维埃政权啊……”

这天,7月22日,波兰人迅速机动破坏了我军后方,突进科金镇,并俘虏了第十一师的许多战士。第六师的数个骑兵连投入科金地区抗击敌人。部队闪电般机动截断了车队去路,军事法庭车队在战斗风口浪尖上转悠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夜里他们才勉强突围上路,后方各个指挥部正沿着这条路撤退。午夜时分,我在这条路上遇到了他们。

“凡(6),”科罗特科夫温情地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别折磨自己了,亲爱的朋友,别难受了。该出发啦,伊凡……”

几辆大车排成一溜,一辆接一辆地在公路上跑了起来。科罗特科夫跑在前面,阿金菲耶夫跑在第三个,他用口哨吹着歌,挥动着鞭子。就这样,他们跑了15俄里,将近傍晚的时候,他们被突然涌来的潮水般的敌人冲散了。

科罗特科夫喝了口水并把它喷在阿金菲耶夫身上,然后他把他弄到了大车上。助祭又坐在了赶车的位置上,我们便出发了。

“我同意负责。”阿金菲耶夫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并鞠了个躬。“坐舒服点儿,”他头也不回地对助祭说,“再坐舒服点儿。”哥萨克重复着,把缰绳握在手里。

我们距维尔巴镇不到两俄里。那天早晨,镇上聚集了数不清的大车。还有第十一、第十四和第四师。犹太人穿着坎肩儿,端着肩膀站在自家的门口儿,像是拔光了毛的鸡。哥萨克们挨家挨户满院子转悠,收集毛巾,吃着没熟的李子。阿金菲耶夫刚一到那儿,便一头钻进干草里埋头大睡,我却从他的大车上拉下被子,想到阴凉地里找地方。但是路两边的田野里满是粪便。一位庄稼人正在一旁看报,他戴着铜边眼镜和基罗尔式帽子,留着大胡子,他遇到了我的目光,便说:

“得啦,和上帝一起出发吧!”医生无可奈何地喊了一声,“你给我负全责,伊凡……”

“都管我们叫人,可拉起屎来,连狼都不如。连土地都害臊……”

“可是我们的聋子耳朵听得见。”阿金菲耶夫蓦地打断他的话,在粗胖的手指头里转动着鞭子,嘿嘿笑了起来又冲助祭挤挤眼儿。后者坐在大车上,搭拉着宽厚的肩膀,摇着头。

他转过身,接着透过大眼镜看报。

“什么‘拥护’不‘拥护’的!”巴尔苏茨基咕哝了一声转过身去,“我们都拥护。只是照章办事……”

于是,我便从左边向小树林走去,看到朝我越走越近的助祭。

“万尼亚拥护政委,”科罗特科夫,第一辆大车的车夫喊道,“哈,拥护……”

“你上哪儿去,老乡?”科罗特科夫从头一挂车上冲他喊。

“我很想知道,”于是,哥萨克厉声说,他的上嘴唇在闪亮的牙齿上颤抖了一下,便开始蠕动和哆嗦起来,“我很想知道,当敌人想方设法折磨我们的时候,当敌人往死里打我们的时候,当敌人在我们的腿上绑石块,在我们双手缠毒蛇的时候,它对我们合适不合适——临死的时候堵上耳朵,这到底合适不合适呢?”

“解手。”助祭叨咕一声,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您是位谦谦君子,”他小声说,冲我挤眉弄眼儿,浑身哆嗦,大声喘气,“请您在有空的时候,给卡西莫夫城写封信,让我的夫人为我哭泣吧……”

“你好,朋友,”巴尔苏茨基回答道,“你简直是畜牲。得给助祭换个地方坐……”

“助祭神甫,”我直截了当地喊道,“您到底是不是聋子?”

“您好,助理医生同志。”

“罪过啊,”他说,“罪过啊。”并手搭耳朵。

阿金菲耶夫手执鞭子站在自己的马旁边。他摘下帽子,彬彬有礼地说:

“阿凯耶夫,您到底是不是聋子?”

“你把他换哪儿去,”站在旁边的哥萨克说着笑了起来,“我们的万尼亚(3)都能找着他……”

“没错,是聋子,”他赶忙说,“三天来,我确实是可以听见的,但是阿金菲耶夫同志开枪损坏了我的听力。他们,阿金菲耶夫同志,肯定会在罗夫诺把我交出去,可是我想,他们要我没什么用……”

“天哪,你想要他的命啊!”他冲阿金菲耶夫喊道,“得给助祭换个车。”

助祭跪下来,头朝前在几辆大车之间爬着,披散着教士的蓬乱的头发。而后,他站起身,从马缰绳间钻出来,朝科罗特科夫走去。后者给他倒了些烟丝,他们卷了烟,并靠在一块抽了起来。

巴尔苏茨基透过小窗户看了一眼,一看见大车,就从房里冲了出来,浑身通红,不戴帽子。

“这儿稳当些。”科罗特科夫说,并在自己身边腾出个空来。

“我们的共济会分子要走了,”他说,“革命法庭车队凭条子拉他去,现在就出发喽……”

助祭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们都不说话。

一切收拾停当,索伊钦科招呼了一声助理医生。

后来,阿金菲耶夫醒了。他从袋子里取出牛腿,用小刀切开发绿的肉,并分给每人一块。一看到这条腐烂的牛腿,我便感到无力和绝望,我把自己的那块肉换给了他。

包扎站共聚集了三辆大车。头一辆大车上坐着被调往后方的女护士,第二辆拉的是一位得了肾炎的哥萨克,伊凡·阿凯耶夫坐在第三辆车上……

“再见啦,伙计们,”我道,“祝你们走运……”

“可以拉他去。”阿金菲耶夫重复了一遍,就跟着其他的马车走了。

“再见……”科罗特科夫说。

“你的蒲席比别人的麦子还金贵,”卫生员索伊钦科说,“这就是全部理由,他是个共济会(2)分子,不是什么聋子…”

我从大车上取下鞍子,边走,边听到了伊凡·阿金菲耶夫没完没了的嘟哝。

“清楚了,”阿金菲耶夫说,“收条什么理由,他耳聋?……”

“凡,”他对助祭说,“凡,你可倒了大霉啦。你听到我的名字该吓得够呛才对,可你偏上了我的车。你要是想活下去,就别跟我耍滑头,所以,现在我还是要折磨你。凡,我非得折磨你不可……”

“给我打张收条回来……”

————————————————————

“可以拉他去。”阿金菲耶夫答道。

(1) 加米涅夫是苏联军事家,1919~1924年间任苏联红军总司令。

“伊凡,”索伊钦科对他说,“把聋子拉到罗夫诺去。”

(2) 共济会,出现在18世纪的英国,是一种带宗教色彩的兄弟会组织,也是世界上最庞大的秘密组织。

索伊钦科到辎重队弄来三辆大车,头一辆车上坐着车夫阿金菲耶夫。

(3) 伊凡的爱称。

“去他的吧,让聋子滚一边去吧,”巴尔苏茨基对卫生员索伊钦科说,“到辎重队弄辆大车来,我们送助祭到罗夫诺去检查……”

(4) 比苏斯基是波兰国家元首和军事独裁者,生于1867年,曾在苏俄内战时期发动肢解俄罗斯的战争。

在莫斯科,惩戒团好歹拼凑的一个补充连。助祭便跑到别的连队去了。他到了波兰战场并称在那儿耳朵聋了。包扎队的助理医师巴尔苏茨基为他忙活了一个礼拜,也没有治住他那股子倔劲儿。

(5) 塔尔诺夫斯基,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俄罗斯医学家,是俄国病毒学和皮肤病学创始人。

“我不需要他们,”总司令说,“把他们送回莫斯科扫茅房去……”

(6) 伊凡的爱称。

助祭阿凯耶夫两次临阵脱逃。他因此被遣送莫斯科惩戒团。总司令卡缅涅夫,加米涅夫(1),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前往阵地之前,在莫扎伊依斯克市视察了该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