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多米尔斯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迈着均匀的步子,低着脑袋走进教堂。老头并不打算用盖布蒙上被抛出来的圣骨,因为无神品的人不得触碰圣物。打钟人扑倒在青色的石板上,仰起头来,他那蓝色的鼻子翘着,像是死人上方的一面旗帜。青色的鼻子在其上颤抖着,就在这一刹那,祭坛的天鹅绒帷幕摇晃了一下,随即抖动着滑向一边。在暴露的壁龛的深处,在乌云翻滚的天空背景下,一个身穿橙色长衫的大胡子,正在赤脚奔跑着,他有一张撕破的、淌着鲜血的嘴。那时,沙哑的号叫声扯动着我们的耳膜。仇恨追逐着这个穿橙色长衫的人并追上了他。他屈着手臂,准备击打,紫红色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淌下来。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哥萨克孩子大叫一声,低下头,拔腿就跑,尽管根本用不着跑,因为壁龛里的塑像只不过是耶稣·基督——我一生所见到的最不寻常的一尊天主塑像。
我开始并没有发现圣殿被破坏的痕迹,或是它让我觉得并不严重。毁坏的只是圣瓦伦丁的圣骨盒。圣骨盒下扔着一团团烂棉絮和圣徒几根滑稽可笑的骨头,充其量就是一堆鸡骨头。阿丰卡·比达还在弹风琴。他喝醉了,阿丰卡,他一股野气,浑身是伤。昨天晚上他才牵着一匹从庄稼汉那儿夺来的马归队。阿丰卡固执地想用风琴弹进行曲,有个人用睡意蒙眬的声音劝他道:“别弹啦,阿丰尼亚,我们还是去受罪吧。”可是哥萨克没有住手:阿丰卡的歌儿多着哩。每个音符都是一首歌,而所有的音符都彼此脱节。一支歌,它那浑厚的音调,只延续了片刻旋即转为另外一支……我倾听着,四下环顾着,我觉得破坏的痕迹并不太明显。但是,柳多米尔斯基先生,圣瓦伦丁教堂的打钟人,瞎老婆子的丈夫却不这么认为。
柳多米尔斯基先生的救主,是位长着一绺绺大胡子、额头上爬满皱纹的卷毛犹太人。他那塌陷的两颊抹着红胭脂,在那双因为疼痛而紧闭的眼睛上方,有两条弯弯细细的红眉毛。
在别列斯捷奇科的这座神殿里,曾保留独立的、迷人的、对人类之子死亡之苦的观点。在这所圣殿内,圣者都是带着意大利歌唱家的神态走向死亡的,刽子手们的黑发如俄尔普斯(2)的胡须闪闪发光。就在圣幛中门上方,我看见了约翰遭亵渎的画像,这出自阿波廖克那纯属异端邪说的和令人狂喜的手笔。在这幅画中,施洗者的英俊之处,就在于那朦朦胧胧,半隐半露之美,国王的情妇们,正是为此而失去了一半她们已失去的贞操和勃然旺盛的生命。
他的嘴被撕烂了,弄得像马的嘴唇,波兰式长衫外面系着一条贵重的腰带,衣服下面一双抽搐着的双脚,是用上了色的细瓷做的,并铆上了银钉。
这座教堂撒满光辉,到处都是舞动的光线,缕缕新鲜的空气,其凉爽令人惬意。我怎么能忘记那幅挂在右祭坛上的阿波廖克画的圣像呢?在这幅画里,12个面色红润的神甫,摇晃着用带子编织的摇篮,里面躺着胖乎乎的婴儿耶稣。他的脚趾头跷着,身上沁满了清晨灼热的汗珠。圣婴那胖得起了褶子的后背朝下,躺在那儿手挠脚蹬,12位圣徒头戴红衣主教头冠俯身摇篮之上。他们的脸都刮得发青,火红的法衣在肚子上鼓了起来。圣徒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睿智、坚定和快乐的光芒,他们嘴角上荡漾着微微笑意,火红和深红的硬疣如五月的萝卜,隆起在双下巴上。
柳多米尔斯基先生穿着绿色长礼服,站在塑像下面。他将一只干枯的手伸到我们头顶,诅咒我们。哥萨克们都瞪着眼睛,拨开草黄色的额发。圣瓦伦丁教堂的打钟人,用雷鸣般的声音,操着极纯正的拉丁语,宣布将我们革出教门。然后他转过身来,跪倒在地,抱住救主的双腿。
我们跑进院子,穿过幽暗的走廊,来到与祭坛相连的一间方形屋子里。第三十一团的护士萨什卡正在那儿忙活着。她在一堆不知谁丢在地板上的丝绸里翻腾着。绣满鲜花的织锦缎散发着的死亡的香气、腐烂的芬芳钻进她颤动的鼻孔并让她感到瘙痒和窒息。后来,一群哥萨克涌进了房间。他们哈哈大笑着,抓住萨什卡的一只手,猛地将她摔向那堆如小山似的衣料和书本。萨什卡的身子一下子裸露出来,它春情盎然,散发出体臭味儿,犹如刚被宰杀的牛,被撩起的裙子下袒露了她那骑兵连太太结实、挺拔的双腿,于是库尔久科夫,那个傻头傻脑的男孩,便骑到萨什卡的身上,就像骑在鞍子上那样颠着,做出一副欲火焚身的样子。她一把推开他朝门口冲去。我们恰巧在这时穿过祭坛涌进教堂。
回到师部之后,我给师长写了份报告,汇报当地居民的宗教情感受到侮辱。于是,教堂奉命被关闭,犯错的人受到了纪律处分,移送军事法庭。
后来,管风琴声震动了我的耳膜,突然,师部门口出现了一位披散着焦黄头发的老太婆,就像被打断了一条腿的狗似的向前移动着,她转着圈子,贴着地面。她的瞳仁蒙上了一层盲人的白色分泌物,并往外淌着泪。管风琴声时缓时快地向我们飘来。那琴声传送艰难,如泣如诉又拖音绵绵。老太婆用她焦黄的头发擦拭眼泪,坐在地上,开始吻我裹到膝盖下面的皮靴。琴声沉寂片刻,接着又传来低音的哈哈大笑声。我抓住老太婆的一只手四下张望。文书们正在敲着打字机,传令兵们鼾声更甚,他们的马刺切割着沙发丝绒套下面的毡子。老太婆温情脉脉地吻着我的靴子,像抱着个婴儿似的抱着它们。我把她拖到门口,并锁上身后的门。光芒闪烁的天主教堂矗立在我们面前,如舞台布景。它的侧门洞开,波兰军官的坟墓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具马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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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是我早晨在师部听说的,那时我正在那里分析前往拉兹霍夫地区的里沃夫的我侦察迂回纵队的情报。我读着文件,背后传令兵的鼾声,诉说着我们遥遥无期的流浪生活。由于缺觉而蔫头搭脑的文书们,一面抄写着给各师的命令,一面吃着黄瓜,打着喷嚏。我直到正午才闲下来,走到窗口,看到了别列斯捷奇科的神殿——宏伟而又洁白。它在并不灼热的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宛如一座瓷塔。正午的闪电在它那光洁的两侧映现。凸起的边棱从古老的绿色拱顶轻盈地垂下。玫瑰红的嵌木在山墙白色石头上锈蚀,教堂顶端的细柱纤如蜡烛。
(1) 即别列斯捷奇科之父。
昨天晚上,我们师占领了别列斯捷奇科。师部就设在天主教教士图金凯维奇家。在我们部队发起进攻之前,图金凯维奇化装成娘儿们逃出了别列斯捷奇科。我对他有所了解,他在别列斯捷奇科侍奉上帝已经45年了,人还不错。居民们想让我们理解,他们说:连犹太人都喜欢他。图金凯维奇执教期间翻修古教堂。修缮工作在神殿300周年纪念日这天竣工。当时主教也从日托米尔来了。高级教士们身着丝绸长袍在教堂前咏颂经文。教士们大腹便便、神态怡然地站在那里,就像洒满露珠的草坪上的一座座古钟。虔诚的河水从附近的村落涌来。庄稼汉们跪倒在地,吻手,那日天空奇云密布。天国之旗猎猎招展向古教堂致意。主教本人也亲吻了图金凯维奇的额头,并称他为别列斯捷奇科之父——Pater Berestecka(1)。
(2) 希腊神话里的音乐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