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乔瓦尼的房间 > 第4章

第4章

“当然好。”我说。我们蹑手蹑脚走进旅馆,轻轻把门关上。我的手指终于找到定时开关,微弱的黄色光线洒在我们身上,有人对我们喊了完全含糊的一声,赫拉大声喊她的名字,试着用法国口音来念。我们上楼的时候灯灭了,赫拉和我两个人笑得跟小孩子一样,我们完全找不到楼梯间的定时开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觉得这件事那么好笑,但我们一直笑个不停,扶着彼此走上赫拉在顶楼的房间。

“嗯,那么,”我说,“我们离他远一点。我们不要让冷风吹到这女孩身上,”我吻了她的鼻尖。同时间旅馆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门猛烈地抖了一下打开了。赫拉幽默地看了看里头的黑暗。“我总是在犹疑,”她说,“我到底敢不敢进去,”然后她抬头看着我,“怎么样?你要不要先上来喝一杯再去找你的朋友?”

“跟我讲讲乔瓦尼,”她问我,那时已经过了很久,我们躺在床上看着黑夜挑逗着她硬邦邦的白色窗帘,“他让我很感兴趣。”

她笑了。“每次处在那么讨厌女人的人面前,像雅克,”她说,“我都觉得好像有冷风吹过。”

“现在讲这个真的很没情调,”我告诉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让你很感兴趣?”

“也许吧,”我说,“但还不够讨雅克的欢心。”

“我是说他到底是谁,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为什么会那样。”

“他跟雅克很好吗?”她问。

“他的脸怎么了?”

“他会没事的。”我简短地说。我们已经到了她门前。她按下夜间门铃。

“没怎样,其实他非常美丽。但他的脸就是很奇怪——好传统的感觉。”

“可怜的男孩,”她说,“难怪他看起来那么失落。”

“睡觉吧,”我说,“你在胡言乱语。”

“他有个情妇,”我说,“他也有一份工作。现在两个都没了。”

“你怎么认识他的?”

“喔?”她说,“他有个情妇?”

“喔。有一天在一家酒吧喝醉了,还有许多其他的人。”

“几个月,”我把烟丢掉,“你不在的时候我的钱用完了——你知道的,我还在等我的钱——我搬去跟他住是为了省钱。那时候他有工作,常常都待在他的情妇那边。”

“雅克也在吗?”

“嗯,但这个人,”她笑着,“一定特别戏剧化,甚至在意大利也算是夸张的!你跟他住了多久?”

“我不记得。是的,我猜。我猜他是跟我同时认识乔瓦尼的。”

“他是意大利人,”我说,“意大利人很戏剧化。”

“你为什么会跟他一起住?”

“乔瓦尼。他一定很喜欢你。”

“我告诉过你了,因为我没有钱,他有一个房间——”

“谁?”

“那不可能是唯一的原因。”

“他很热情,是不是?”她说。我盯着黑色的参议院,就在我们这条黑暗、微微上坡的路底。

“喔,好吧,”我说,“我喜欢他。”

我们离开大路,走向她的旅馆。

“那你现在不喜欢了?”

“赫拉,”我说,“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一点。”

“我很喜欢乔瓦尼。今天他看起来不太好,但他是个很好的人。”我笑了;夜覆盖着,赫拉的身体和我自己的身体让我壮了胆,我的语调则打着掩护,当我加上这句话时我感到极大的解脱:“我爱他,某种程度上。这是真的。”

“嗯,虽然你要跟我结婚,那也不代表你应该打破对朋友的承诺。甚至也不代表,”她很快又说,“我必须喜欢你的朋友。”

“他好像觉得你的表现方式很奇怪。”

“嗯,我可能会去,也可能不会去。我又不是要跟他们结婚,你知道的。”

“哎,”我说,“这些人的作风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把感情表现在外面。我没办法。我就是——没办法做到那样。”

赫拉叹了口气。“我没有要让你朋友生你气的意思。”她说,“你应该回去跟他们喝一杯。你说你要去的。”

“是的,”她说,寻思着,“我注意到了。”

“嗯,”我说,“如果我不去那里,我晚点再去他的房间,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要这么做。”我笑笑。“我得先刮胡子。”

“你注意到什么?”

“你等一下要回去?”

“这里的小孩——他们觉得对彼此表露感情没什么。一开始让人有点震惊。然后你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

“有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乔瓦尼,但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大惊小怪——我猜他是喝醉了。我晚点再跟他谈谈。”

蛮不错的。”我说。

“雅克说你没留给他一毛钱,没有香烟,什么都没有,你甚至没告诉他你要跟我在一起。”

“那么,”赫拉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一天带乔瓦尼去吃晚餐。毕竟,他算是救了你。”

“喔,我的天啊,”我说,“他不过是我的室友。我怎么知道我不过离开几晚他就开始到河边打捞?”

“这个主意不错,”我说,“我不知道他现在做些什么,但他总会有晚上空闲的时候。”

“那你真的是不太善良,”赫拉说,“离开那么久,一句提醒都没有。”

“他常常跟雅克在一起吗?”

“我们一起住在一个用人房,在巴黎外围。”我说。

“不,我不觉得,我觉得他只是今天晚上碰到雅克。”我暂停了一下,“我开始意识到,”我小心地说,“像乔瓦尼这样的小孩处境很困难。这里,你知道的,可不是充满机会之地——这里没有足够的东西供给他们。乔瓦尼很穷,我是指他的父母也没有钱,他也没办法做什么。而做他会做的事竞争又太激烈了。因为钱不够,他们无法计划一个未来。所以有很多人在街头游荡,变成舞男或流氓,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

“乔瓦尼是谁?”我们又开始走路的时候她问。她笑了一下。“我刚发现我还没问你,我不在的时候你都住在哪里。你跟他住在一起吗?”

“这里真冷酷,”她说,“这个老世界。”

“我没有。”我说。为了让我的手有点事做,为了给我自己一点时间,我停下来点了一支烟。但她没有怀疑,她只是觉得很不安。

“嗯,新的世界也很冷酷,”我说,“总之,老世界是冷酷的。”

我们走开时我感觉到他们正盯着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赫拉都没有说话——也许跟我一样,她也害怕开口。然后她说:“我真的很受不了那个男人,他让我起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不知道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跟他经常见面。”

她笑了,“但我们——我们有爱来帮彼此取暖。”

“再见。”乔瓦尼说。

“我们不是第一对躺在床上想到这个的人。”无论如何,我们静静地躺在彼此的臂弯有好一会儿。“赫拉。”我最后说了。

“我记得,”我说,一边走开,好像正在退出舞台,“我们晚点见。待会儿见。”

“什么事?”

“等你回来的时候,”乔瓦尼说,带着报复意味却又濒临哭泣,“如果我不在这里,我会在家里,你记得在哪里吗?离动物园很近。”

“赫拉,等钱到了以后,我们离开巴黎。”

“好吧,”我说,挽着赫拉的手臂,“我们晚点见。”

“离开巴黎?你想去哪里?”

“完全没必要,”乔瓦尼说,“她非常迷人。我们——”对着赫拉咧嘴笑,“也会尽力保持迷人。”

“我不在乎,只要离开就好,我已经受够巴黎了。我想要离开一阵子。我们下南部去。那边也许有比较多的阳光。”

“我很遗憾,”雅克对赫拉说,“你觉得不舒服。也许下次吧。”赫拉的手还在空中悬着,他低下身又吻了第二次。他直起身看着我。“你一定要带赫拉来我家吃晚餐,”他做了个鬼脸,“没必要把你的未婚妻藏起来。”

“那我们应该在南部结婚吗?”

乔瓦尼突然笑了,“咦,我们当然会在附近,”他说,“我们很好找的。”

“赫拉,”我说,“你要相信我,我现在不能做或是计划任何事,我甚至不能想清楚任何事情,除非我们离开这个城市。我不想在这里结婚,在这里我甚至不愿想结婚的事。我们先离开吧。”

“我陪赫拉走回家,”我说,“然后我再回来。如果你们告诉我你们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她说。

“亲爱的,”赫拉到我身边时说,“你想的话留下来跟他们喝一杯。我真的不行,我不太舒服。”她转向乔瓦尼。“请原谅我,”她说,“我刚从西班牙回来,下火车之后还没一刻好好地坐下来。下次吧,真的——我今晚一定要好好睡一下。”她微笑着伸出她的手,但他好像没看到。

“我已经住在乔瓦尼的房间有好几个月了,”我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拜托。”

但我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我的愤怒不见了,我只想哭。“你不是好人,”他说,“你一点都不善良。”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我们沉默地走向大街。在我们身后我听得到雅克低低的说话声。我们停在街角等他们赶上。

她紧张地笑了一下,身体挪过去一点点,“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乔瓦尼的房间就要离开巴黎。”

我瞬间愤怒地发作了,很不高兴。我注意到他刮了胡子,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戴着领带——那当然是雅克的。“我不知道你在抱怨什么,”我说,“你看起来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叹了口气:“拜托你,赫拉。我现在不想做长篇大论的解释。也许只不过是如果我继续待在巴黎,我会一直碰到乔瓦尼然后……”我停下来。

“当我决定要搬家的时候,”乔瓦尼说,“我会告诉门房,这样一来他才知道要把我的信转到哪里。”

“为什么你会觉得困扰?”

“说真的,”雅克说,“既然我们都到了,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喝一杯。不会太久的。”他对着赫拉说,不让她有机会礼貌地拒绝,拉着她的手臂,“又不是每天,”他说,“都会跟老友聚在一起。”他推着我们前进,赫拉跟他一起,乔瓦尼跟我带头,乔瓦尼推开门的时候铃响得很暴力。傍晚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冲击我们。我们离开河边走向大街。

“唔,我没办法帮助他,我受不了他看着我——好像——我是美国人,赫拉,他觉得我很有钱。”我坐起来,暂停不讲,看着外面,她看着我。

“我的荣幸,小姐。”他说。他很快地看看我再看看赫拉。有一段时间,我们四个人站在那儿好像为静态画面摆姿势。

“他是个很好的人,像我刚才说的,但他很坚持——而且他对我有某种想法,他觉得我是上帝。那个房间那么狭窄又那么脏,而且冬天很快就到了,这里会变得很冷……”我又转过来把她抱在我怀里。“听着,我们就离开吧。我以后再解释更多给你听——以后——当我们离开以后。”

爆发结束前他就看到了她,现在他扶着她的手,以一种惊人冷静的礼貌,用一双黑色沉稳的眼珠子看着她,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女人。

我们沉默良久。

很奇怪,我竟然在微笑。我惊讶于自己的冷静。“乔瓦尼,”我说,“我要你见见我的未婚妻。赫拉小姐。乔瓦尼先生。”

“你想要马上离开吗?”她说。

“你到哪里去了?”他大叫,“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被车子撞了或是被丢到河里——这几天你到底在做什么?”

“是的。只要钱一到,我们就租一栋房子。”

但就在那时候门上的铃响了,意味着有一位顾客进来店里,雅克说:“啊。乔瓦尼来了。”的确,我感觉他站在我身后,完全不动,盯着,我从赫拉的手感觉到,她整个身体像是缩了一下,虽然她尽力隐藏,但脸上还是能看出这个变化。当乔瓦尼开口时,他的声音浑厚,带着愤怒、解脱,还有没哭出来的眼泪。

“你确定,”她说,“你不想就回美国去吗?”

我非常想在乔瓦尼回来之前离开这里。“我们还没吃晚餐,”我说,试着微笑,“也许我们晚点再见好吗?”我知道我的笑容是在求他放我一马。

我呻吟了一声:“不,还不要。我不想那样。”

雅克看着她。“毫无疑问,”他说,“你们在一起有更有趣的话题,比讨论为什么他在躲老朋友有趣多了。”

她吻了我。“我不在乎我们去哪里,”她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了。”然后她把我推开。“天快要亮了,”她说,“我们最好睡一下。”

“哦?”赫拉说,往我身边靠近,拉着我的手,“他真是淘气。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如果我知道我们在躲藏的话。”她咧嘴笑笑,“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我隔天晚上很晚才到乔瓦尼的房间。之前我和赫拉在河边散步,后来我又在几家小酒馆喝了太多酒。我进房间的时候灯忽然亮起来,乔瓦尼坐在床上,用恐惧的声音大喊:“谁在那边?谁在那边?”

“很高兴见到你,小姐。”雅克说。他知道她不喜欢他,这让他觉得很有趣。为了让她更讨厌他,也因为这一刻他非常恨我,他弯腰低到比她的手还低,而且立刻变得娘娘腔起来。我看着他,好像自己在几英里外看着灾难即将发生。他玩笑地转过来我这边。“大卫一直在躲我们,”他悄悄地说,“自从你回来以后。”

我停在门口,在灯光下挥手,我说:“是我,乔瓦尼。闭嘴。”

她记得他,也记起她不喜欢他。她礼貌地笑着伸出她的手:“你好吗?”

乔瓦尼看着我转头,面对着墙,哭了起来。

“你们两个见过,”我尴尬地说,“赫拉,你应该记得雅克。”

我心想,老天爷!然后小心地关上门。我把香烟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把外套挂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香烟,我走到乔瓦尼身边。我说:“宝贝,别哭。请你别再哭了。”

赫拉回来了,手里拿着她要的书。

乔瓦尼转过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又红又肿,但他脸上有一抹奇特的笑容,由残酷、羞耻和喜悦构成。他伸出手臂,我抱住他,把他的头发从眼睛前拨开。

“我终于想起来赫拉住的旅馆的名字。”雅克说,“乔瓦尼说你算是在等她,所以我给他一个很好的建议,打电话去那边找你。他刚出去办这件事。很快他就会回来。”

“你闻起来有酒味。”然后乔瓦尼说。

“乔瓦尼现在在哪里?”我问。

“我没有喝酒。是这样你才害怕吗?所以你才哭吗?”

“我丢了几件必需品到车子里,”雅克说,“飞驰过去接他。他以为我们应该叫人去河边打捞。但我向他保证我比他还要了解美国人,你不可能会自溺。你消失只是为了——好好思考。看来我是对的。你想了那么多,现在你应该去看看在你之前的人想了些什么。有一本书,”他最后说,“你倒是可以省略不必看,那就是萨德侯爵的书。”

“不是。”

“唉,”雅克说,脸上有不肯退去的笑容,“你的宝贝。似乎你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没有留下食物,或钱,甚至香烟。最后他终于说服门房让他把费用记在账上,打了一通电话给我。可怜的男孩听起来好像他就要把头塞进烤箱里。如果,”他笑着,“他烤箱的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笑着,“不,我还在巴黎。只是最近很忙。”然后,起了一个很糟糕的疑心,我问:“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哎呀!”他叫出来,“你在这儿!我们开始以为你回美国去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乔瓦尼又转过去面对墙。我本来希望、我本来以为我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我感觉心里远处有一个角落被拉紧,仿佛有一根手指正摸着那里。

我兴致盎然地看着她过去跟书店的女老板说话。我漫无目的地逛到最远端的书架,有一个男人背对我站着在翻杂志。当我站到他身边,他放下合上的杂志,然后转过来。我们立刻认出对方。那是雅克。

“我从来没有走进你的心里。”乔瓦尼说,“你从来没有真正在这里。我不觉得你在骗我,但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实话——为什么?有时候你整天都在这里,你看书或是开窗户或做饭——我看着你——你一句话都不说——你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你根本没有看见我。从早到晚都是这样,而我却在为你修理这个房间。”

我们经过一家书店时她停下来。“我们可以进去一下吗?”她问,“有一本书我想买,”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又说,“蛮俗气的一本书。”

我什么都没说。我越过乔瓦尼头顶看着方窗,窗外是微弱的月光。

她又笑,“你看,”她说,“那没有关系。我们俩都好像鸭子下水一样,会很快适应。”

“你到底都在做什么?还有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你真是邪恶,你知道,有时候当你对我笑的时候我恨你入骨。我想要打你。我想让你流血。你对我笑的样子就像你对所有人笑,你跟我说的话你也对所有人说——你说的都是谎话。你到底在隐藏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当你跟我做爱的时候,你根本不是跟任何人在做爱。一个人也没有!又或许是在跟每一个人做爱——但绝对不是。我对你而言什么都不是,你只带给我狂热,但没有喜悦。”

她的快乐感染了我,我又摇摇头,跟她一起笑。“你真可爱,”我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我动了一下,想找香烟。烟就在我手里。我点了一支。再过一会,我心想,我会说些什么。我会说点什么然后永远地离开这个房间。

“哎,”她说,“我是在说我的生命,现在我有了你,我照顾你、喂饱你、折磨你、跟你玩小把戏、爱你——我要忍受你,从现在开始,我可以享受抱怨身为女人的乐趣。我不必再害怕自己不是个女人。”她看着我的脸,笑了。“哎!我还会做别的,”她大叫,“我不会变笨。我还是会读书辩论,继续思考——我会努力不要和有一样的想法——你会很高兴,因为我确定由此导致的混乱会让你发现,我只有女人那种有限的思维。如果上帝是仁慈的,你会越来越爱我,我们会相当快乐。”她又笑。“不用操心,我的甜心,留给我来就好了。”

“你知道我没办法一个人过。我告诉过你了。到底是怎么了?我们不能共度一生吗?”

我浑身发冷。我摇摇头假装困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又开始哭。我看着热泪从他的眼眶滚出来流到肮脏的枕头上。

她笑了。“这不是我已经得到的。甚至跟我要的也没有关系。而是你现在得到我了。所以我可以——当你最听话最亲爱的仆人。”

“如果你不能爱我,我会死。你出现以前我就想死,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你很残酷,给我重生的希望却又让我死得更加血淋淋。”

“你要什么,赫拉?你到底得到了什么让你变得这么不同?”

我想要说的事情有好多。但,当我张开嘴时,我无法发出声音。而且——我不知道我对乔瓦尼是什么感觉。我对他没有感觉。我感到恐惧和怜悯,还有油然而生的欲望。

她沉默着,“我不知道,”最后她说,“但我开始觉得女人归属于的某样东西是注定好的。如果她们可以的话,她们随时都会为了男人放弃它。当然她们不能承认这件事,而且大部分的人也不能放弃她们所有的一切。但我觉得这会杀了她们——也许我的意思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加上,“也许那会杀了。”

他从我的唇接去我的香烟吸了一口,在床上坐起来,头发又挡住眼睛。

“对某个人?而不是某样东西?”

“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样的人,你出现之前我不是这样的人。听着。我在意大利有个女人,她对我非常好。她爱我,非常爱我,她照顾我,当我从葡萄园干完活回来她总是在那里,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问题,从来没有。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还不了解我后来习得的一些可怕的事情,或是从你身上学到的事情。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像她那样。我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跟我一样——我以为自己跟其他的男人都一样。那时我没有不快乐也不感到寂寞——因为她都在——而且也不想寻死,我想在我的村庄里待一辈子,在葡萄园里工作喝酒,跟我的女孩做爱。我跟你提过我的村庄吗?它非常古老,在南方,一座小山坡上。晚上的时候,我们沿着围墙走,世界好像就掉在我们面前,一整个的、远远的、肮脏的世界。我永远也不想看它。有一次我们就在墙脚做爱。

“你现在可以笑,”她幽默地说,“但我说的不无道理。我在西班牙的时候开始了解——我其实是不自由的,我没办法真正自由,除非我归属于别人——不,应该是说除非我有了忠诚的对象。”

“是的,我想要永远留在那里,吃很多意大利面喝很多酒,生小孩,发胖。如果我留下来的话你不会喜欢我的。我现在就可以看到你,很多年以后,开着难看的庞大美国车经过我的村庄,到时你肯定会有一辆,然后你看着我们所有人,尝我们的酒,对我们投下美国人特有的空洞的笑容,轰轰地开车离开回去告诉所有你遇见的美国人,说他们一定要来拜访我们的村庄,因为它是那么的如诗如画。你对那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概念,一切鲜艳欲滴,美丽又可怕,就好像你对我现在的生活一样没有概念。但我想我若是在那里会比较快乐,而且不会在乎你空洞的微笑。我可以有像样的生活。很多个夜晚我躺在这里,等着你回来,想着我的村庄是多么遥远,住在这个寒冷的城市是多么悲惨,处在我不喜欢的人身边,这里又湿又冷,从来都不像那里一样,热而干燥,在这里乔瓦尼没有说话的对象,身边没有人,他找到一个爱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了解他也碰不到他。你不知道是吧?晚上清醒躺在床上等待某人回家的感觉。我敢肯定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所以你才能微笑,才能那样跳舞,你以为你跟那个短头发圆脸的小女孩在演的戏就是爱。”

“你是说,我不能受你摆布,但你可以受我摆布?”我笑了,“我倒想看看有可以摆布你,赫拉。”

他的香烟掉到地上,烟蒂躺在那里缓缓燃烧。他又开始哭。我看着窗外,心想: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啊!”她说,“男人可能受女人摆布——我觉得男人喜欢这样想,这可以抚弄他们心里厌女的那部分。但如果某个男人被某个女人所摆布——哎呀,他就不再是个男人了,而那位女士,就永远被绑住了。”

“我在一个狂乱而甜蜜的日子离开我的村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天是我的死期——我但愿那的确就是我自己的死期。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很毒辣地晒在我的脖子上。当我走在那条路上,远离我的村庄,那条路斜斜向上,于是我的身体向前倾,一切我都记得,脚下褐色的尘土,路旁的矮树平房,以及它们在阳光下的颜色。我记得我在哭泣,但跟现在不同,比现在更糟糕,更可怕——自从我跟你在一起以后,我甚至无法像以前那样哭了。我活了那么久第一次想死。我才在我父亲和我父亲的父亲长眠的墓园埋葬了我的孩子,我抛下我的女孩在我母亲家哭叫。是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他一出生就死了。他全身灰色扭曲,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们打他的屁股,用圣水洒在他身上,我们祷告,但他完全不发出声音,他死了,那是一个小男孩,他本来会是一个美好强壮的年轻人,也许还会是你或雅克或是纪尧姆、你们那群恶心的男同性恋日夜寻找、梦想的那种人——但他死了,那是我的孩子,我们生的,我和我的女孩,但他死了。当我知道他死了的时候,我把墙上的十字架拿下来,我在上面吐口水然后丢在地上,在我母亲和我的女孩的尖叫声中我走出家门,我们立刻埋葬了他,隔天,我离开我的村庄来到这个城市,上帝果真因为我的罪行而惩罚我,因为我吐口水在圣子身上,无疑我将会死在这里,我真的相信我再也不会见到我的村庄了。”

“但男人也受女人摆布。你没想过吗?”

我站了起来,头晕目眩。嘴里咸咸的。房间好像在摇晃,仿佛我第一次进来这里,那是好几辈子前的事了。我听到乔瓦尼在我背后低声呻吟。“亲爱的,我最珍爱的。不要离开我。请不要离开我。”我转过来把他抱在我怀里,看着他头部后面的墙,那男人和女人一起走在玫瑰丛中。他在啜泣,就好像,他的心快要碎了。但是我却觉得碎掉的是我的心。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所以我才这么冷静,无动于衷又遥不可及。

“对一个女人而言,”她说,“我觉得男人永远都是陌生人。让陌生人摆布是很可怕的。”

我还是得说话。

“但如果变成陌生人的话——会知道吗?”

“乔瓦尼,”我说,“乔瓦尼。”

她看着我,脸上有明亮的笑容。“会吗?”然后,“但我刚说作为女人的困境就是,我们可能现在结婚,过了五十年,这段期间对你而言我可能一直都是陌生人,可是你自己却不知道。”

他开始平静下来,准备聆听;我感到百般不愿,但并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走投无路者的狡猾。

“如果变成那样的话,”我说,“那你对我来说,也是陌生人。”

“乔瓦尼,”我说,“你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离开你。你知道我的未婚妻要回巴黎。”

“嗯,”她说,“你现在可能不是陌生人。但你以前就是,而我确定有一天你还是会变成陌生人,可能还不止一次。”

“你不是为了她才离开我,”他说,“你是为了别的理由才离开我。你撒了这么多谎,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但我,有感觉的能力。你不是为了女人而离开我。如果你真心爱着这个小女孩,你就不必对我如此残酷。”

“我还不知道我是那样的,”我说,“我什么时候恶心了?我可能是该刮胡子,但那都是你的错,我根本没办法离开你身边。”我笑着吻了吻她。

“她不是小女孩,”我说,“她是个女人,不管你怎么想,我真的爱她……”

“我不是在抱怨。”她说。她低声哼着一首轻松的莫扎特曲子。“我没有发牢骚。只是好像,你想要成为自己,就要先受一个恶心、不刮胡子的陌生人的支配——这很困难。”

“你才没有,”乔瓦尼大喊,坐了起来,“爱任何人!你从来没有爱过人,我敢确定你以后也不会!你爱自己的纯洁,你爱你的镜子——你就像个年轻的处女,走路的时候把手放在面前,好似你两腿之间有什么珍贵的金属,金子,银子,宝石,甚至钻石!你永远不会给任何人,永远也不会让别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你想落得干净。你觉得你满身肥皂味地进来,还想满身肥皂味地出去——这段时间你不想变臭,甚至五分钟都不愿意。”他抓住我的领子,边扭边爱抚,既刚且柔:嘴唇旁有喷出的唾液,眼里都是眼泪,但脸上的骨架明显,手臂和肩膀可以看出肌肉的线条。“你想离开乔瓦尼因为他害你变臭。你看不起乔瓦尼因为他不怕爱的臭味。你想要了他,为了你那些骗人的小道德。而你——你是最不道德的。你是我这一生认识的人里最不道德的一个。你看,你对我干的好事。你觉得如果我不爱你的话你能办得到吗?这就是你对爱的回应?”

“我当然没有,我希望她们也不要这样想。为什么要这样?在抱怨什么?”

“乔瓦尼,别说了!我的天,住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没办法不这么感觉。”

“嗯,”她说,“我确定你从来都没有——从那方面来想过。”

“你知道你的感觉吗?你真的有感觉吗?你感觉到什么?”

“拜托,”我说,“我认识的女人都不觉得是这样。”

“我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我说,“什么都没有。我想离开这个房间,我想离开你,我想结束这个糟糕的局面。”

“就是因为那样,”她说,“你从来不觉得那是一种令人耻辱的需要吗?”

“你想离开我。”他笑了;他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看不到底的苦涩,看起来几乎是仁慈的。“终于你开始诚实了。那你知道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女人有那么难,至少,她有男人的时候还不错。”

我内心有某些东西被锁住了。“我——我和你没有未来。”我说。

我们整天在城市里闲逛,一整天赫拉都有许多话可讲,有关一个我以前很少听她说起的话题:女人。她口口声声说当女人很困难。

“但你跟赫拉有未来。那个圆脸的小女孩认为小孩子是从甘蓝菜里蹦出来的——或是电冰箱,我不清楚你们国家的神话是什么。你可以跟她有一个未来。”

赫拉和乔瓦尼碰到彼此纯属意外,那时她回巴黎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里我没见他的面,也没提过他的名字。

“是的,”我说,筋疲力尽,“我可以跟她有一个未来。”我站起来。我在颤抖。“我们住在这个房间会有什么未来?——这个污秽的小房间,两个男人在一起又能有什么样的未来?你口中念念不停的爱——难道不就是你希望自己可以感到强壮?你想当在外面劳动的人赚钱回家,你要我待在这里洗碗煮饭,清理这个悲惨的、跟壁橱一样的房间,在你进门的时候吻你、晚上躺在你身边,当你的小女孩。你要的就是这些,你说你爱我的时候你的全部意思就是这些。你说我想杀了。那你以为你对我做了什么?”

“赫拉——照片没有本人漂亮——几年前来这里学画。然后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当画家,当她正准备投入塞纳河的时候,我们遇见对方,剩下的就像大家所说的,都是历史了。我知道你会爱她的,爸爸,而她也会爱你。她已经让我变成一个很快乐的男人。”

“我没有要把你变成小女孩。如果我想要一个小女孩,我就会跟一个小女孩在一起。”

“亲爱的爸爸,”我写着,“我不会再对你隐藏,我找到了一个我想娶的女孩,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我只是还不确定她要不要嫁给我。但她终于同意要冒险,可怜的软心肠的小家伙,我们决定趁还在这里的时候结婚,慢慢计划回去的事。她不是法国人,如果你担心。(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法国人,只是你觉得他们没有我们的道德观——我可以加上一句,他们的确没有。)总而言之,赫拉——她的名字是赫拉·林肯,从明尼阿波利斯来的,父母亲仍然健在,父亲是公司律师,母亲是全职太太——赫拉想在这里度蜜月,不用说,她想做什么我都没有意见。所以,现在你可以寄给你的爱子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吗?Tout de suite.这是法文里的‘尽快’。

“你为什么没有?难道不是因为你害怕吗?你留在身边因为自己没胆去追求女人?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我迅速转过来面对她,好像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把我转过来。房间里是暗的。她躺在床上,看着我,嘴巴微张,眼睛像灯光一样。我特别感觉到她身体的存在,还有我自己的身体。我走向她,把头放在她的胸部。我想躺在那里藏好不动。但我感觉到她身体深处在移动,围着墙的坚固城市急着打开城门,好让国王光荣进入。

他脸色惨白:“你一直在说我要的是什么。但我只是在说我要的是。”

“是的,”我说,“那一直都是我要的。”

“但我是个男人,”我叫出来,“男人!你以为我们怎样?”

“但也许,”她说,小心翼翼地,“你的感觉已经不同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请你告诉我。”她等待我的答案。然后,“你知道,我其实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解放的女孩。我猜我可能只是想要一个每天回家的男人。我想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不必担心怀孕的事,该死,我想怀孕,我想开始生小孩。我其实只会做这个。”又是一阵沉默。“这是你想要的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乔瓦尼慢慢地说,“我们会发生什么事。也就是这个原因你才要离开我,”他站起来走去开窗。“好。”他说。他在窗台上打了一拳。“如果我能做什么让你留下来的话,我会做的。”他转回来面对着房间;风吹着他的头发。他对我晃晃他的手指,有怪诞的玩笑意味。“有一天,也许,你会宁愿我当初这么做。”

我想说,她接纳我是出自绝望,只是因为我在场,而不是因为她真的要我。我觉得,虽然这可能是事实,但她已经不知道了。

“好冷,”我说,“把窗户关上。”

“哦,”她说,“但我们一直都不太正式,那是唯一我可以说出口的方法。我怕让你难堪——你不明白吗?”

他微笑着。“既然你要离开了——你想要把窗户关起来。当然了。”他把窗户关上,我们就在房间中央看着对方。“我们不要再吵架了。”他说,“吵架也不能让你留下来。法语里有所谓的‘une séparation de corps’——不是离婚,你知道,只是分居。好吧。我们分居吧。但我知道你应该跟我在一起的。我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有一天你会回来。”

“我不确定你信中的意思。”我在想,也许我可以不用告诉她任何事情而脱身,“你的信里有点——不太正式——我不知道你对于跟我一起到底是感到快乐呢,还是遗憾。”

“乔瓦尼,”我说,“我不会回来的。你知道我不会回来了。”

一瞬间所有的事物仿佛都静止下来。甚至街上隐约传来的噪声都不见了。我背对着她,但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神。我觉得她在等待——所有事物似乎都在等待。

他挥挥手。“我说我们不要再吵架了。美国人没有毁灭意识,完全没有。把毁灭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出来。”他从水槽下拿出一瓶酒。“雅克留了一瓶白兰地在这里。我们喝一杯吧——一路顺风,我相信你们是这样说的。”

“我在信里告诉你了——不记得吗?”

我看着他。他小心翼翼地倒了两杯。我看到他在发抖——因为愤怒,因为痛苦,或是两者皆有。

“你对我很诚实。”我站起来走开几步,“你想了很多吗,赫拉?”

他把我的杯子递给我。

她笑着捏我的脸。“我对你不是很好,是不是?”

“干杯。”他说。

我点了一支烟微笑着。“但你是为了离开我才去西班牙——你还记得吗?”

“干杯。”

她一只手不耐烦地拨头发:“喔,我当然喜欢西班牙,有什么好不喜欢的?西班牙非常美丽。我只是不知道我在那里做什么。而且我开始对于没有特别理由而到某个地方感到厌烦。”

我们喝酒。我无法不问:“乔瓦尼,以后你要怎么办?”

“你一点,”我紧张地问,“都不喜欢西班牙吗?”

“哦,”他说,“我有朋友。我会找事情做。比如说今晚,我要和雅克一起吃晚餐。无疑明天晚上我也会跟雅克吃晚餐。他变得很喜欢我。他觉得你是个怪物。”

“那是一段很孤独的时间。”她说,出乎我的意料。她稍微转过去,躺在她那一边,对着窗户看。“我觉得好没目标——好像一颗网球,弹着弹着——我开始不知道自己会落在哪里,我开始觉得,不知在哪里,我可能错过那班船了。”她看着我。“你知道我说的那班船是哪一班船。我来的地方他们拍了很多电影在讲这个。那班船,当你错过的时候,是一艘小船,但当它驶过来的时候,是一艘大船。”我看着她的脸。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平静。

“乔瓦尼,”我绝望地说,“小心一点。请千万小心一点。”

“我不知道,”我说,“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他投给我一个讽刺的微笑。“谢谢你,”他说,“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你就应该警告我。”

我想强迫她放开那缰绳。不知为何,在我们再次结合之前我说不出话。我希望借着赫拉,我可以将乔瓦尼的形象和他的碰触烧掉——我想用火焰来驱走火焰,但我对于自己行为的认知让我三心二意,最后她终于问我,脸上有笑容:“我是不是离开太久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真正的谈话。我跟他一直待到早上,然后我收拾了几样东西装在袋子里,拿到赫拉的地方。

她的天性直率而缺乏耐性,事情不明朗让她痛苦;然而她强迫自己等待我的只字片语,手里紧握强烈欲望的缰绳。

我不会忘记他最后一次看我的样子。早晨的阳光填满整个房间,让我想起很多个早晨,还有我第一次来的那个早晨,乔瓦尼坐在床边,全身赤裸,手里拿着一杯白兰地。他的身体惨白,他的脸是湿而灰的。我拿着手提箱站在门边。当我把手放在门把上,我看着他。然后我想求他原谅我。但这会变成严重的告解;那个时刻我若是做出任何让步,我将永远和他一起被锁在那个房间。某种层面上这完全就是我要的。我感到一阵战栗穿过我的全身,好像地震的开始,有一瞬间,我觉得我融化在他的眼睛里。我已经那么熟悉的他的身体,在阳光里发光,把我们之间的空气通了电,变得厚重。我的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打开了,一个秘密,一扇门无声无息地开启,我为之惊骇: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要离开他身体的时候,我肯定而且将永远记得他的身体对我的控制。现在,我似乎被标上标签,他的身体烙印在我的脑海、我的梦里。那么长的时间他的眼神没有离开过我。他好像觉得我的脸比橱窗还要透明。他没有笑,他也不是悲恸,或是忿恨,或是难过;他很平静。他在等待,我想,等我穿过那个空间再次把他拥在我怀里——等待着,好像坐在垂死病人的床畔,你不敢不期望永不会发生的奇迹。我一定要离开了,我的表情泄露太多,发生在我身体里的战争快要让我倒下。我的腿拒绝再把我送到他身边。我生命的风把我吹走。

我一直亲她抱着她,试着摸索她,好像她是一间熟悉的房间,我摸黑进去找灯的开关。而且用我的吻,我试着拖延对她做出承诺的时间,或是放弃对她做出承诺的时间。但我想她认为我们之间模糊的局促感都是她的行为造成的,全都是她的责任。她想起当她不在的时候,我写给她的信越来越少。在西班牙时,一直到最后,她可能都不是很担心;直到她做了决定以后,她才开始担心我也做了决定,可能还跟她相反。也许她让我等太久了。

“再见。乔瓦尼。”

“我从来没有看过西班牙佬喝这个。”她说,然后笑了,“他们喝酒,我喝金菲士——在西班牙的时候我以为喝这个很健康。”她又笑。

“再见,亲爱的。”

我们一起坐在赫拉位于图尔农街的房间喝着芬德多白兰地。“这个太甜了,”我说,“在西班牙就喝这个吗?”

我转过去,打开门锁。他疲累的吐气仿佛吹动我的头发,扫过我的眉毛,就像是疯狂本身。我走下那条短短的走廊,随时期待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穿过前厅,穿过还在睡觉的门房的柜台,传到早晨的街道上。我每走一步,回头的可能性就更小。我的脑子空空——或说我的脑子变成一个巨大的上了麻药的伤口。我只是在想,有一天我会为此哭泣的。有一天我会开始哭的

我告诉自己我还不要想到乔瓦尼,我还不要担心他;至少今晚,赫拉和我应该在一起,不让别的事物拆散我们。但是,我很清楚这不太可能:他已经把我们拆散了。我试着不要去想他一个人坐在那个房间里,想着为什么我去了那么久。

在街角一片微弱的阳光下,我打开皮夹找公交车票。皮夹里有三百法郎,从赫拉那里拿的,我的身份证、我在美国的地址,还有纸条、名片、照片。每一张纸条上都有地址、电话、赴过——或是未到——的约会备忘录、见过也记住的人,或者没有记住,还有未完成的愿望:绝对是没有完成的,否则当时我就不可能站在那个街角。

她的笑容既明亮又忧郁。“让我们这样祈祷。”然后她忽然把我的脸捧在手心吻了我。她的眼中有很大的问号,我知道她等不及要得到答案。但我还办不到。我把她抱近一点,吻了她,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但同时一切也都不同了。

我在皮夹里找到四张公交车票,我走到车站。一个警察站在那里,他的蓝色兜帽垂在后面,他白色的警棍闪闪发亮。他看着我微笑,喊道:“还好吗?”

“让我们祈祷,”我说,“我们永远不必让巴黎接受这个试验。”

“很好,谢谢。你呢?”

她笑着。“一切都太难了。我的旅途很糟,我不喜欢火车,我希望我可以坐飞机,但坐过一次以后我发誓绝对绝对不要再坐。飞机颠簸得很厉害,亲爱的,像一部开在空中的福特T型车——它可能以前就是一部福特T型车——我就坐在那儿,边祷告边喝着白兰地。我本来确信我再也看不到陆地了。”我们穿过栅栏,走到街上。赫拉开心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咖啡店,独立的人,一团乱的交通,穿着蓝色斗篷的交通警察还有他闪亮的白色警棍。“回到巴黎,”她说,过了一会儿,“永远这么美妙,不管你之前去了哪里。”我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司机转了一个大弯开进车流里。“我认为即使是你怀着极大的悲伤回来,你还是可以——可以在这里找到慰藉。”

“一直都很好。今天天气不错,不是吗?”

我轻轻吻了她的鼻子,觉得自己已经通过初步检验。我拿起她的行李,我们开始走向出口。“你的旅途好玩吗?塞尔维亚怎么样?你喜欢斗牛吗?你有没有碰到什么斗牛士?全部告诉我。”

“是的,”但我的声音颤抖,“秋天快来了。”

然后她退开,她的眼眶湿润。“让我看看你。”她说。她伸出手臂拉住我,仔细看着我的脸。“啊。你看起来真好。我好高兴再看到你。”

“是那样没错。”然后他转过去,继续打量着街道。我用手顺了顺头发,觉得刚才发抖真是蠢。我看着一个女人过街,她从市场过来,提袋满满的;最上面摇摇晃晃地放着一瓶红酒。她不年轻,但脸色白净,神情有自信,她的身体粗壮,手臂有力。警察对她吼了几句,她也吼回去——某些粗俗但不怀恶意的字眼。警察笑了;但没有再看我。我看着那个女人沿街继续走下去——大概是回家去吧,我想,回到她丈夫身边,穿上肮脏的蓝色工作服,回到她的孩子身边。她走过阳光照耀的那个角落然后过街。公交车来了,那个警察和我,唯二在等公交车的人上了车——他离我很远地站着。警察也不年轻,但他有一种热情的态度,让我很钦羡。我看着窗外,街道飞逝。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城市,另一辆公交车上,我也坐在窗户旁边,看着外面,为每一个让我短暂注意到的脸想象他们的生命和使命,我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分子。我在找一个耳语,或是一个承诺,一个可能的救赎。在那个早晨,对我而言从前的我好像做的是最危险的梦。

我抱她抱得很紧,在那高高的黑色屋檐下,身边乱糟糟的有许多人,就在吐着气的火车旁边,她闻起来像风像海像太空,我在她不可思议的活生生的身体里感到合法投降的可能性。

那天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天气好像一夜之间变冷,成千上万的游客都不见了,被时刻表带走。走在公园里,树叶掉在头上,在脚下叹息粉碎。城市里的石头路原本发亮而有变化,现在逐渐却坚决地黯淡,又变成灰色的石头。很明显,石头非常坚硬。出现在河上的渔夫一天比一天少,直到有一天河面都清了。年轻男孩和女孩的身体穿戴上厚内衣、毛衣、围巾、手套、帽子和斗篷,老男人看起来更老,老妇人走得更慢。河的颜色也褪掉,雨开始下了,河面开始上涨。很明显太阳很快就会放弃每天辛辛苦苦地来到巴黎几个小时。

我拥她入怀,然后某些事情发生了。我极度高兴看到她。当赫拉在我的怀里,那感觉真的好像我的手臂是一个家,而我正欢迎她回家。她在我的怀里刚刚好,一直都是这样,拥抱她带来的震惊让我觉得自从她离开以后,我的怀抱是空虚的。

“南部会比较温暖。”我说。

“好啊,”她说,“不想让你的女人觉得不好意思?”

我的钱寄来了。赫拉和我每天都很忙,试着在艾兹、卡涅斯-苏尔-梅尔、旺斯、蒙特卡洛、昂蒂布、格拉斯找一栋房子。我们很少外出了。我们待在她的房间,我们常常做爱、看电影,在河右岸一些陌生的餐厅,经常忧郁地吃着长长的晚餐。很难说这忧郁到底是哪里来的,有时它就笼罩在我们身上,像是一只大型掠食性的鸟的阴影。我不觉得赫拉不快乐,因为我前所未有地攀附着她。但也许她感觉到,有一些时候,我的攀附似乎太急于博取信任,当然也就不会长久。

她看到我时呆立在月台上,她的手合在身前,腿叉开像个男孩的站姿,笑着,有好一会儿我们只是凝视着对方。

而另外有些时候,我在附近碰到乔瓦尼,我害怕遇见他,不只因为他几乎总跟雅克在一起,也因为他看起来很不好,虽然他的衣着比从前好多了。我不能忍受他眼里开始产生的又凄苦又恶毒的眼神,或是他对雅克的笑话咯咯笑的模样,他的神态,像个男同性恋,有的时候他会表现出来。我不想知道他跟雅克是什么关系;但有一天我还是在雅克轻蔑而胜利的眼神里看出来。而在这些短暂的时刻,天色刚刚暗下来的大街上,人群快速在我们身边穿过,乔瓦尼总是不可思议地轻浮而女孩子气,而且烂醉——好像他逼迫我跟他一起尝尝羞辱的滋味,我恨他这么做。

我盼望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某种立即而决定性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让我知道我归属何方、身在何处。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她看到我之前我立刻认出她,她穿着绿色的衣服,头发短了一点,脸晒得黝黑,笑容灿烂如从前。我爱她一如往昔,然而我还是不知道那爱到底有多少。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早上。他在买报纸。他傲慢地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我看着他消失在街上。回家以后我告诉赫拉,试着一笑置之。

终于收到我等待已久的赫拉的信,告诉我她回巴黎的日期和时间,我没有告诉乔瓦尼,但到了那天我自己一个人出去,走到车站去和她碰面。

然后他的身边不见了雅克,而是那些街头男孩,他曾经对我描述说他们很“可悲”。他开始穿得不好,看起来像他们一样。他的特殊朋友似乎还是那个人,高高的,脸上有麻子,叫做伊夫,我记得我见过他,他在玩弹珠,后来跟雅克讲话,就是在巴黎大堂区的第一个早晨。有一天晚上,我也很醉,自己一个人在附近走动,我碰到这个男孩,请他喝了一杯。我没有提到乔瓦尼,但他主动告诉我乔瓦尼已经没有和雅克在一起了。似乎他又可以回纪尧姆的酒吧工作。不到一个星期,纪尧姆被发现死在酒吧楼上的贵宾室,被人用他身上睡袍的腰带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