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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赫拉。宝贝。我知道你想帮我。但是你先别管我。我会没事的。”

“大卫,不要把我推开。请不要把我推开。让我来帮助你。”

“你一直那么说,”她担心地说,“已经很久了,”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说,“大卫。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回家吗?”

“你不知道我的感觉。”

“回家?为什么?”

“我知道你的感觉——”

“我们待在这里做什么?你还要坐在这个房子里伤心多久?你觉得这对我有什么影响?”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求求你。我想回家。我想结婚。我想开始生小孩。我想住在别的地方。我要你。拜托,大卫。我们在这里等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喃喃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快地从她的身边移开。她在我身后站着不动。

“那不是你的错,”她说,“你不了解吗?你不能阻止他爱上你。你不能阻止他——杀掉那个可怕的男人。”

“怎么了,大卫?你想要什么?”

我转过去,觉得我的脸在发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爱上你了,”赫拉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是你不知道?”

“你到底对我瞒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事实?告诉我事实真相!”

“我不得不认为是我把他送到了刀口下。他要我留在那个房间里,他求我留下来。我没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去拿东西的时候我们大吵一架。”我停下来。啜饮了一口。“他哭了。”

我转过来面对她。“赫拉——忍一忍——再忍一下就好了。”

我不能停止讲话,虽然每一刻我都害怕自己说得太多。也许我希望如此。

“我想啊,”她哭了,“但是你到底在哪里?你离开了而我找不到你。如果你愿意让我走近你就好了!”

“他曾经那么美丽。”我说。我本来无意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开始发抖。我走到桌子旁边的时候她看着我——那时桌上有一瓶酒,像现在一样——我替自己倒了一杯。

她开始哭。我抱着她,我完全没有感觉。

“是不是,”她问,小心地,“你觉得把他留在那个房间是对他做了最糟糕的事?我觉得你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怪到自己头上。但亲爱的,你没办法做任何事情来帮助他。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我吻着她咸咸的眼泪,喃喃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我感到她的身体竭力迎向我的身体,我自己的身体收缩撤退,我知道我漫长的溃败开始了。我离开她,她晃了一下,就在我离开她的地方,像一个用线吊着的傀儡。

我看着她。

“大卫,请你让我当一个女人。我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不管代价是什么。我会留长发,我可以戒烟,我可以把书丢掉。”她试着想笑,我的心在翻腾。“就让我做个女人,占领我。这是我要的。这就是我所要的。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她移向我。我站着完全不动。她碰我,抬起她的脸,对我的信任迫切而令人感动,“不要把我丢回海里,大卫,让我和你在一起。”然后她吻我,看着我的脸。我的嘴唇冰冷。我感觉不到唇上有任何东西。她又吻我,我闭上眼睛,觉得有一条有力的锁链把我拖向火里。我的身体,在她的温暖、她的坚持和她的手里,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等到它真的醒了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我从一个很高的地方看着它,四周的空气比冰还要冷,我看着我的身体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

“是乔瓦尼吧。”她说。

就是那个傍晚,或是不久之后一个傍晚,我离开睡梦中的她,自己一个人到了尼斯。

“你很贴心。”我说,然后接着说,“没什么。会过去的。可能只是神经方面的问题。”

我逛遍了那个亮丽的城市所有的酒吧,到了第一个夜晚结束的时候,体内全是酒精和欲念,我和一个水手一起爬上一间旅馆黑暗的楼梯。隔天以后,那个水手的假期还没结束,而且他还有别的朋友。我们去拜访他们。我们在那里过夜,隔天我们还是在一起,又过了一天也是。他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站在一家拥挤的酒吧喝酒。我喝得很醉。身上几乎一毛钱都没有。忽然,在镜子里,我看到赫拉的脸。我想了一会自己是不是疯了,然后我回过头。她看起来非常累,邋遢而矮小。

那时我们坐在大房间里,我现在站着的地方。她坐在休闲椅上,台灯下面,腿上有一本翻开的书。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感觉到那个水手盯着我们两个。

我迷惑而悲伤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她是不是走错酒吧了?”他终于问我。

“我希望,”有一天,她说,“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是怎么了,让我帮助你。”

赫拉看着他。她笑了。

晚上我做噩梦,有时我被自己的叫声惊醒,有时赫拉因为我在呻吟而把我摇醒。

“我搞错的不只是这件事。”她说。

不知是什么理由,我可以在早上做爱。也许是因为神经紧张,或是晚上的漫游给我一种不负责任的兴奋感。但已经不一样了,某些东西已经不见了;惊异和力量已经不见,没有欢娱,平和已不再。

现在水手看着我。

我们必须坐公交车,很多个冬天的黎明,我们经常是带着睡意挤在候车亭,或是坐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镇的街角。我们在灰色的早晨到家,疲累不堪,即刻上床睡觉。

“嗯,”我跟赫拉说,“现在你知道了。”

我以为,这只是因为我们太常独处,有一阵子我们总是外出,我们到尼斯、蒙特卡洛、戛纳,还有昂蒂布。但我们并不富有,而战时的法国南部是有钱人的天下。赫拉和我看了许多电影,很多时候,坐在五流的酒吧里。我们常常散步,不说一句话。我们再也不会为对方指出自己看到的东西。我们喝很多酒,尤其是我。赫拉从西班牙回来时晒的古铜色,她的自信,全部都消失了,她变得苍白,小心翼翼,拿不定主意。她不再问我怎么回事,因为她已经知道我不是不晓得,就是不愿意说。她观察我。我感觉到她的观察而且这让我恨她。当我看着她封闭的脸,我的罪恶感让我不能承受。

“我觉得我已经知道很久了。”她说。她转过去走开。我跟着她。水手抓住我。

我想——我想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害怕过。当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开赫拉,我明白自己悬在一个高处,我抓住她是为了自己能保命,随着我的手指的松脱,在我下面有一股空气轰响着,我体内的一切艰苦地收缩,猛力地向上爬避免摔下去。

“你是——她是——?”

现在,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着赫拉觉得她很乏味,对她的身体毫无兴趣,觉得她的存在让人难以忍受。一切似乎同时发生——我猜那表示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有一段时间了。我追查到一些短暂的片刻,例如她端晚餐给我的时候,胸部尖端轻轻碰到我的前臂。那让我畏缩。她的内衣晾在浴室里,从前我觉得闻起来香味过重,而且洗得太频繁,现在觉得好像很难看又不干净。需要用这种疯狂的小块对称布料掩盖的身体实在怪异。有时候我看着她赤裸的身体在我面前移动,我但愿她比现在更结实,荒唐的是我对于她的胸部感到恐惧,当我进入她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不能活着出来。所有曾经给我欢乐的东西开始在我的胃里变酸。

我点点头。他的脸,因为嘴巴张着,看起来很有喜剧效果。他放开我,我走过他的身边,在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他的笑声。

有关爱转变为恨的书写有很多,因为爱已死,热情转为冰冷。那是个了不起的过程。那比我读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糟糕,比我能描述的任何东西都要糟糕。

我们在寒冷的街上走了很久,没有说话。街上好像一个人都没有。黎明好像永远都不会来。

赫拉和我到了这里。我可能以为——我确定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虽然我不能为乔瓦尼做什么,但我也许可以,为赫拉做点事。我可能也希望赫拉能为我做些什么。这些都有可能发生,如果,日子对我而言不像是在牢里一样的话。我无法不想乔瓦尼,我倚赖着雅克偶尔寄来的消息。那个秋天我只记得我等着乔瓦尼接受审判。然后终于,他接受审判,他被定罪,被判死刑。整个冬天我数着每个日子。住在这房子里的噩梦开始。

“嗯,”赫拉说,“我要回家了。但愿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也许他想死。他承认有罪,动机是抢劫。报上大幅刊登纪尧姆开除他的情景。报纸给人的印象是纪尧姆是个好心、也许有些怪癖的慈善家,因为错误判断而与一个铁石心肠、不知感激的投机分子友好,那个人就是乔瓦尼,然后这个案子不再是头条。乔瓦尼被送进牢里等待审判。

“如果我在这里再待久一点,”那天清晨她打包行李时说,“我会忘记怎么当一个女人。”

我们找到这栋大房子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根本不应该来。找到的时候我连看都不想看。但这个时候,根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没有意愿做任何事情,我想,这是真的,我想留在巴黎,离审判近一点,也许去监牢里探望他。但我知道没有理由这样做。雅克跟乔瓦尼的律师密切联系,与我也经常联络,他曾经去看过乔瓦尼一次。他告诉我我早已知道的事,就是不管是我,还是任何人,都已经无法再为乔瓦尼做什么了。

她非常冷酷,异常潇洒。

乔瓦尼当然不是有意的。但他抓住纪尧姆、攻击纪尧姆。随着接触的每一拳,他心里不能忍受的重量得到释放:现在是乔瓦尼快乐的时候,房间里天旋地转,布料被撕烂,香水的气味浓厚。纪尧姆挣扎着要离开房间,但是乔瓦尼跟在他的后面:现在轮到纪尧姆投降了。也许纪尧姆到了门口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脱身了,也许乔瓦尼扑向他的时候手里抓到睡袍的腰带,把它拿来缠绕住纪尧姆的脖子。他只是不放,啜泣着,他感到越来越轻松,纪尧姆越来越沉重,他把腰带拉紧,同时咒骂。然后纪尧姆倒下。乔瓦尼也倒下了——回到房间里、街上、世界中,回到死亡的存在和阴影之中。

“我不确定有哪一个女人忘记。”我说。

纪尧姆享受过以后,乔瓦尼还在挣扎,他又变成一个生意人,走来走去,编出很好的理由解释为何乔瓦尼不能在他那里工作。不管纪尧姆说什么,他们两个都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什么,也许彼此理解的方式不同罢了:乔瓦尼就像一个陨落的明星,再也没有号召力了。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被摊开在阳光下,他再也没有秘密。乔瓦尼当然发现了,他体内几个月来累积的愤怒开始膨胀,再加上纪尧姆的手和嘴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忆。他无声地瞪着纪尧姆然后开始大吼。纪尧姆回答他。随着他们交换的每一个字句,乔瓦尼的头嗡嗡作响,他的眼前闪过一阵阵的黑暗。纪尧姆此时正在天堂顶端,他在房里得意地走来走去——他从来没有占过这么大的便宜。他充分地享受这一刻,享受乔瓦尼的脸涨成红色,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极度愉快地看着,乔瓦尼脖子的肌肉硬得像骨头一样。然后他说了些什么;他以为情势已经逆转。他说了些什么,一个短语,一句侮辱,带着过多的嘲讽;一瞬之间,在他自己惊恐的沉默里、在乔瓦尼的眼里,他发现自己释放了不能回头的东西。

“有一些女人已经忘记当一个女人不一定得蒙羞,不是只有痛苦。我还没有忘记,”她又加上,“尽管你是这样的。我不会忘记的。我要离开这个房子,离开你,我只要坐上出租车、火车和船。”

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乔瓦尼明白他做不到,他的意志力办不到。他想起那份工作。他试着谈话,试着实际一点,试着讲理,但当然,已经太迟了,纪尧姆好像海洋一样把他包在里面。我想象乔瓦尼被折磨到几近疯狂,感觉自己被淹没、被征服,纪尧姆得逞了。我想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话,乔瓦尼不至于会杀了纪尧姆。

在我们在这栋房子生活之初曾是我们卧房的房间里,她的动作快得像是要逃逸的人——从床上打开的手提箱,走到打开的五斗柜抽屉和橱子前。我站在门边看着她。好像一个尿湿裤子的小男孩站在老师面前,所有我想说的话像杂草卡住我的喉咙,塞满我的嘴巴。

当纪尧姆进来的时候乔瓦尼试着微笑。他们喝了一杯。纪尧姆很急躁,肌肉松垮,冒着汗,他的每一次碰触都让乔瓦尼退缩得更远。纪尧姆离开去换衣服,穿着他戏剧化的睡袍回来。他叫乔瓦尼脱衣服……

“我希望,无论如何,”我终于说,“你可以相信我,当我在说谎的时候,我欺骗的不是。”

该去纪尧姆酒吧的时间到了。他一个人走去。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他想掉头跑开。但他没有地方去。他望着那条长而黑暗、弯曲的街道,好像他在找什么人。但是那里没有人。他进了酒吧。纪尧姆立刻看到他,慎重地示意他上楼。他爬上楼梯。他的双腿发软。他身在纪尧姆的房间,四周是丝绸、化妆品、香水,他发现自己盯着纪尧姆的床。

她转过来脸色可怕地看着我。“跟你讲话的人是我。你要我跟着你,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的糟糕房子。是你说要娶我。”

街上没有人出现跟他说话,来拯救他。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说,“我在欺骗我自己。”

乔瓦尼点点头离开。我可以想象他跟几个街头密友碰头,一起喝酒、嬉笑,随着时间过去培养勇气。他渴望有人可以叫他不要回纪尧姆那里,不要让纪尧姆碰他。但他的朋友告诉他纪尧姆是多么有钱,是个愚蠢的老皇后,如果乔瓦尼放聪明的话可以从纪尧姆身上揩许多油。

“喔,”赫拉说,“我明白了。这样当然就有所不同。”

“晚一点的时候来,打烊的时候,我们再来谈这个工作。”他最后说。

“我只是想说,”我大叫,“不管我做了什么伤害到你,我都不是有意的。”

“这倒是真的。”乔瓦尼说。他喝完他的酒,不看纪尧姆,局促不安地看着别处,或者几乎是无意识地吹着口哨。纪尧姆现在几乎无法把眼神移开,或是控制他的手。

“别叫了,”赫拉说,“我很快就走了,你可以再叫给外面的山坡听,叫给那些农夫听,说你有多罪过,你有多喜欢当个罪人!”

“美国人总是在飞。他们不是认真的。”纪尧姆说。

她又开始走动,稍微慢一点,从手提箱走到抽屉走到橱子,她的头发湿湿地贴着她的前额,她的脸是湿的。我很想伸出手拥她入怀安慰她。但那不能安慰她,只是折磨,对我们两个都是。

“不,我的美国人——”他做了一个手势,“已经飞了!”他们俩都在笑。

她走动的时候没有看我,但一直看着她在打包的衣服,好像不能确定那些是属于她的。

“但你在找工作吗?我以为你那个美国人已经在得州帮你买了一个油井。”

“但我知道,”她说,“我知道。这才是让我如此羞愧的原因。你每一次看我的时候我都知道。我们每一次上床我都知道。如果那时你告诉我真相就好了。你看不出来等着让找出真相有多么不公平吗?把所有的负担丢到身上?但我有权期望能听你亲口说出来——女人总是在等男人开口。还是你没听说过?”

“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个酒保。”乔瓦尼说。

我什么都没说。

“所以,你回来了?”这是纪尧姆,嘲讽又想引诱人的神情。乔瓦尼认为他不需要忆起上次不愉快的灾难,他只想保持友善。就在同时,纪尧姆的脸、声音、仪态,还有味道冲到他面前;他真的面对着纪尧姆,而不是想象;他回给纪尧姆的微笑快要让自己作呕。但纪尧姆当然看不出来,他请乔瓦尼喝一杯酒。

“我本来可以不必花时间待在这个房子里。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不需要臆测我要如何熬过那么漫长的回家之路。我理应早就已经在家了,与愿意成全我的男人跳着舞。我也会让他成全我,为什么不呢?”她看着一堆尼龙丝袜困惑地笑一笑,小心地把它们放进手提箱里。

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

“也许那时候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乔瓦尼的房间。”

我可能是巴黎唯一知道他不是刻意犯案的人,从报道可以读出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我再度想起那天晚上在家里他告诉我纪尧姆将他开除。我再度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激烈的反应、他的眼泪。我了解他的逞能,他喜欢把自己想得八面玲珑,可以面对各种挑战,我可以看到他昂首阔步走进纪尧姆的酒吧。对雅克投降之后,他一定觉得他的见习期已经过了,爱已经不在了,他可以跟纪尧姆做任何事情。他的确可以跟纪尧姆做任何事——但他不能停止当乔瓦尼。纪尧姆当然知道。雅克早就已经通报他,乔瓦尼现在不再和年轻天真的美国人在一起;甚至也许纪尧姆去了一两个雅克的派对,身边有他自己的随护人员;他当然会知道,他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乔瓦尼刚得到的自由,他目前无爱的状态,变成一个执照、一场暴动——这曾经发生在所有人的身上。乔瓦尼阔步走进酒吧的那个晚上一定很精彩。

“嗯,”她说,“你离开了。现在换我离开。只是可怜的乔瓦尼——他的脑袋要搬家了。”

他终于被捕了,在一个大清早,在一艘停泊在河边的船上。报纸早已推测他人在阿根廷,因此他甚至没有越过塞纳河震惊了所有人。他没有潜逃并未增加大众的好感。他是个罪犯,乔瓦尼,最愚蠢、最笨拙的一个;比如说,谋财被固执地认为是乔瓦尼杀人的动机;然而,虽然乔瓦尼拿走了纪尧姆口袋里所有的钱,他却没有碰收银机,甚至也没有想到,纪尧姆藏了超过一千法郎在柜子底层,他从纪尧姆身上拿走的钱被捕的时候还在他的口袋里,他还没有机会用到。他已经两三天没有吃东西,苍白而虚弱,外表非常不吸引人。他的照片刊登在巴黎所有的报纸上。他看起来年轻、困惑、饱受惊吓、颓废;好像他不敢相信,他,乔瓦尼,竟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一步而且没有下一步可走,他短短的生命将在一把普通的刀子下结束。他好像已经开始退缩,他的每一寸肌肉在冰冷的目光下表现出厌恶的感觉。而且,跟以前一样,他看着我,寻求我的帮助。报纸告诉这个不饶人的世界乔瓦尼是如何悔恨、求饶、呼唤上帝的名字,哭着说他不是故意的。还巨细靡遗地告诉我们他作案的经过;但不告诉我们为什么。报纸不能印出那么黑暗的东西,乔瓦尼无法说出那么深刻的东西。

这是个恶毒的笑话,为了伤害我;然而她不太懂如何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乔瓦尼逃亡了几乎有一个礼拜之久。每天晚上,从赫拉的窗子,我看着夜悄悄降临巴黎,我想到乔瓦尼在某处,也许躲在某一座桥下,担惊受冻,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不知道他是否找到可以藏匿的朋友家——在这个小而且充满警察的城市,很惊人地,他竟然躲得这么好。有的时候,我害怕他会来找我——来求我帮助他,或是杀了我。然后我觉得他可能认为找我帮忙是低下的行为;无疑他认为我不值得杀。我向赫拉求助。每天晚上,我试着把我的罪恶感和恐惧埋在她里面。我像发烧一样需要采取行动,唯一可能的行动就是爱的行动。

“我永远都不会懂,”她最后说,眼睛看着我,好像我可以帮助她了解,“那个下流的混混毁了你的生活。我想他也毁了我的生活。美国人不应该来欧洲,”她说,她想笑却哭了起来,“因为他们永远都不能再快乐了。如果不能快乐当美国人有什么好的?我们有的也只是快乐。”然后她跌入我的怀里,最后一次在我的怀里,啜泣着。

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我的音量和赫拉的眼神,使我大惊而陷于沉默。我很害怕,觉得自己就要哭了。

“不要相信那个,”我含糊地说,“不要相信。我们有的不只是那个,我们有的一直以来都不只是那个。只是——只是——有的时候很难忍受。”

她走过来轻轻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很快就离开了,大卫,到时你就不必再想了。人都会碰到麻烦的,大卫。但不要表现得好像,某种程度上,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我的天,曾经我要的是你,”她说,“未来每一个我遇到的男人都会让我想到你。”她又试着要笑。“可怜的人!可怜的男人!可怜的!”

“他是个好人,”我最后说,“我不忍见到他有麻烦。”

她移开。“啊。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我不知道什么是宽恕。如果女人应该有男人牵着,而没有人可以牵着男人,会发生什么事?会发生什么事?”她到橱子里拿她的外套;从她的手提袋里拿出粉饼,小心地擦干眼周开始涂口红。“小男孩和小女孩不一样,就像蓝色小册子里说的。小女孩要小男孩,但是小男孩!”她合上粉饼。“只要我一天活着,我再也不会知道他们要什么。而且现在我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告诉我。我觉得他们不知道要如何表达。”她的手指拂过头发,把它们从她的前额拨开,现在,上了口红,穿着厚重的黑色大衣,她看上去恢复了往日的冷酷和聪明,同时又极端无助,一个惊人的女人。“帮我调一杯酒,”她说,“出租车来之前我们可以为往日时光喝一杯。不。我不要你跟我到车站。我希望我可以一路喝到巴黎,一路喝过罪恶的海洋。”

“不要大叫。我只是不知道他对你那么重要。”

我们沉默地喝酒,等着轮胎摩擦碎石子路的声音,然后我们听到了,看到亮光,司机开始按喇叭。赫拉把酒杯放下,裹紧大衣,走到门口。我拿起她的行李跟在后面。我和司机一起把行李放进车子里;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出最后几句话告诉赫拉,可以抹掉痛苦的话。但我什么都想不到。她没有对我说话。在冬天黑暗的天空下她站得笔直,看向远处。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我转过来面对她。

“如果的朋友被控谋杀,躲了起来,你难道不会生气?你是什么意思,说我为什么生气?你要我怎么样,唱圣诞颂歌吗?”

“你确定你不要我送你到车站,赫拉?”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看着我,伸出她的手。

“我可能已经干过谋杀了。你怎么会知道?”

“再见了,大卫。”

“不像我爱你一样。”赫拉说。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又冷又干燥,像她的唇。

“啊!我也爱乔瓦尼——”

“再见了,赫拉。”

“因为,”她靠过来亲我一下,“我爱你。”

她坐进出租车里。我看着车子在车道上倒退,开到路上。我最后一次挥手,但是赫拉没有再挥手。

“你怎么知道?你才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在我窗外的地平线开始发光,把灰色的天空变成泛紫的蓝色。

“你吗?当然不可能。”

我已经打包好也已打扫过房子。房子的钥匙在我面前的桌上。我只需要换衣服。等到地平线再亮一点,公交车就会出现在公路转弯处,它可以载我到镇上、到车站,那里有火车可以载我到巴黎。然而,我还是不能动。

“怎么看?你跟我住在一起。我可能干下谋杀案吗?”

同时在桌上的,还有一个小小的蓝色信封,是雅克寄来的,通知我乔瓦尼被处决的日期。

“你跟他一起住过。你看不出来他有没有可能犯下谋杀案吗?”

我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从窗棂看着我的身影,它逐渐模糊了。仿佛我在我自己眼前消逝——这个想法让我莞尔,我对我自己笑了起来。应该就是现在,闸门为乔瓦尼而开,在他身后紧紧关上,永远不会再为了他开或关。或许已经结束了。或许才刚开始。或许他还坐在自己的牢里,跟我一样,看着早晨降临。也许现在走廊开始有耳语,三个穿着黑衣的壮汉脱掉鞋子,其中一人拿着一串钥匙,整个监狱是安静的,等待着,充斥死亡的气息。三层楼以下,石头地板上的活动沉寂下来,被遏止,有人点了一支香烟。他是自己一个人死吗?我不知道在这个国家,死刑是个别处置还是集体处置。他会跟神父说什么?

“如果不是有人被谋杀,他们不会显得那么奇特。总而言之,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除了乔瓦尼以外。”

“衣服脱掉,”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时候不早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还真是交了一些很奇特的朋友。”

我走进卧房,要换上的衣服已经在床上,袋子都打开准备好。我开始脱衣服,房间里有一面镜子,一面很大的镜子。乔瓦尼的脸晃到我面前,好像黑夜里一盏出人意料的灯笼。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老虎的眼睛闪亮着,直直地瞪着,看着最后接近他的敌人,身上的毛发竖立。我看不出他的眼神代表什么:如果是恐惧,那么我没有看过恐惧,如果是愤怒,那么我从未见过愤怒。现在他们来了,现在钥匙在锁孔里转着,现在他们抓住他。他大叫,叫了一声。他们从远处看着他,他们把他拉到牢笼的门口,走廊在他面前延展,像是他过往的墓园,监狱在他面前旋转。也许他开始呻吟,也许他不发出声音。旅程开始。或者,也许,当他大叫的时候,他没有停止哭泣,也许他正在哭,在那堆石头和铁条里。我看见他双腿弯曲,腿抖如筛,臀部颤动,秘密的槌子开始敲打。他在流汗,或没有流汗。他们拖着他走,或是他自己走。他们抓得很不舒服,他的手臂没有了知觉。

“没有。他只是去喝酒。他跟纪尧姆好像成了朋友。”

走过那长长的走廊,走下那铁楼梯,走进监狱的心脏又走出来,走进神父的办公室,他跪了下来。一根蜡烛燃烧着,圣母马利亚看着他。

“那天晚上他去上班了吗?”

圣母马利亚,天主之母。

“我不知道。看起来是很像。那天晚上他在那里。有人看到酒吧关门以前他走上去,不记得有没有看到他走下来。”

我自己的双手湿润,我的身体僵硬苍白而干燥,我在镜中看着它,从我的眼角看见。

“你觉得是他做的吗?”

圣母马利亚,天主之母。

我叹口气:“好可怜的乔瓦尼。”

他吻了十字架,紧紧抱住。神父轻轻地把十字架拿起来。然后他们把乔瓦尼扶起来。旅程开始,他们离开,向另一扇门走去。他呻吟。他想吐口水,但是他口干舌燥。他不能叫他们停一下等他小便——所有的一切,再过一会儿,都会被解决。他知道在门后从容等待着的,是那把刀子。那扇门就是他找了这么久的通道,让他可以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这个肮脏的身体。

“他们说的就是实话。他出身望族,现在被谋杀。我知道的意思。还有一些事实他们不会说出来,报纸永远不会,那不是他们所要的。”

已经很晚了。

“但是说实话没有意义吗?”

镜子里的身体强迫我转过去。我看着我的身体,正在被判死刑。它很瘦、坚硬、很冷,像是秘密的化身。我不知道这个身体里有什么,它在找什么。它被困在我的镜子里,一如它被困在时间里,急着寻找启示。

“好像没什么意义,”她静静地说,“去毁谤一个死者。”

当我是个孩子,我以孩子的身份说话,我以孩子的身份理解,我以孩子的身份思考:但当我长大成人,我收起儿戏。

“哼——一定有人知道,写这些废话的人里面一定有人知道。”

我一直希望这个预言可以成真。我渴望打破那面镜子得到自由。我看着我的性器,我困惑的性欲,想着什么时候它才可以得到救赎,我如何可以拯救它于刀口之下。通到坟墓的旅程已经开始了,而通到堕落的旅程,永远已经走完了一半。然而,我的救赎之钥,不能拯救我的身体,却藏在我的肉体里。

“哎,那你怎么能期望看报的人会知道?要是他是那样的人,他当然不会那样宣传自己——而且他一定有自己的小圈子。”

然后那扇门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四周都是黑暗,他的体内是沉默,然后那扇门打开,他独自站着,全世界都离他而去。天空的角落好像发出尖叫声,虽然他什么都听不到,然后地表震动,他在黑暗中被向前抛出,他的旅程开始。

“但是听着,”我跟赫拉说,“他只是一个恶心的老同性恋。他只不过如此!”

我终于离开镜子前面,开始遮蔽我的赤裸,这份赤裸我必须神圣地对待,虽然它从未像现在一样污秽,我必须以我的一辈子作为盐来拭洗。我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上帝厚重的恩慈,让我来到这个地方,也会带我离开这里。

很幸运地,乔瓦尼是外国人。仿佛出于一种很了不得而又无言的共识,只要他没被抓到一天,报纸上对乔瓦尼的谩骂就会加剧,而对纪尧姆则会更为宽容,大家记得跟纪尧姆一起入土的还有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星期天的副刊介绍他的家族历史;他的老贵族母亲,在谋杀审判过程中去世,声明她的儿子如何优秀,遗憾法国已然如此腐败,这样的谋杀案竟然悬在那里那么久而没有将凶手逮捕归案。一般平民当然乐于同意。也许不如我感觉的那么不可置信,但纪尧姆的名字美妙地跟法国历史连在一起,法国的荣誉,法国的光荣,的确也还有,法国的男人气概。

最后我走进早晨,在我身后锁上门。我走到对面把钥匙放进老太太的信箱里。我看着那条路,有几个人站在那边,男人和女人,在等公交车。他们在刚苏醒的天空下看起来非常生动,他们身后的地平线开始燃烧。早晨像可怕的希望压在我的双肩,我拿起雅克寄给我的蓝色信封撕成无数片,看着它们在风中飞舞,看着风把它们带走。然而当我转过来开始走向等车的人群时,风又把一部分吹回到我身上。

那是一桩相当精彩的丑闻,如果当时身在巴黎,你一定有所耳闻,你会看到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乔瓦尼被捕的照片。一时间社论和演讲涌现,很多跟纪尧姆的酒吧同性质的店都关门了(但并没有关闭太久)。到处都是便衣警察,盘查大家的身份证明,酒吧里不再有同性恋。到处都不见乔瓦尼的踪影。所有的证据,当然尤其是他的失踪,都指向他为杀人犯。这类丑闻,在热度降低之前,总是动摇着国家的根基。立刻找出解释和解决方案,立刻找出一个牺牲品是最重要的事。大部分因为本案被捕的人都不是因为有谋杀嫌疑。他们是因为,像法国人说的——我把他们的含蓄看做是讽刺——有“特殊偏好”。这些“偏好”,在法国虽不构成犯罪,但还是受到大部分民众的非难,而大众对于统治者和“上流社会”本就不带什么好感。当纪尧姆的尸体被发现,害怕的不是街头的男孩,他们实际上比那些花钱买他们的人安心许多,那些人的事业、地位、抱负,绝不可能在经过这种丑闻之后还能继续下去。父亲们、大家族的儿子们、贝尔维尔那些充满欲望的投机分子急着希望早日结案,这样事情才能回归正常,公共道德的鞭子才不会打到他们的背上。这件事结束之前他们不能决定投靠哪个阵营,不知应该大声疾呼自己是受害者,还是维持跟原来一样;他们只是单纯的小市民,希望正义快点伸张,国家快点回到健康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