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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们到底把你的钱扣在纽约干吗?”

“我不知道。”

然而,我还是无法行动。我去雅克那边又借了十万法郎。我告诉他乔瓦尼跟我现在的日子很苦,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你觉得今天你的钱会进来吗?”

“他倒是很好。”乔瓦尼说。

“当然。”我会这样说。

“有时候,他可以是个好人。”我们坐在奥德翁剧院附近的一个露天座位。我看着乔瓦尼,一度想着,如果雅克能把乔瓦尼从我身边接收过去该有多好。

钱渐渐变少——钱用得很快,并不是渐渐变少。每天早晨,当他问我“你今天要去美国运通公司那边吗?”,他都试着在声音里隐藏他的恐慌。

“你在想什么?”乔瓦尼问我。

现在——当然要到现在,我在那段日子里感知到的美丽东西,在那时都像折磨。那时我觉得,乔瓦尼把我拖向海底。他找不到工作。我知道他没真的在找,因为他没有办法。他受了伤,可以这么说,伤重到连陌生人投在他身上的眼光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他无法忍受我有一刻不在他的身边。在上帝的寒冷而绿色的地球上,我是唯一关心他的人,唯一能够了解他说话和沉默的方式的人,了解他的臂弯,而且没有藏一把刀子。他把救赎押在我身上,而我无法承担。

我一下子觉得既害怕又可耻。“我在想,”我说,“我想离开巴黎。”

乔瓦尼丢掉工作之后我们过着闲混的生活,像只用一条随时会断的绳索吊在山谷中那般绝望的登山客。我没有写信给我父亲——我一天拖过一天。那个举动太极端了。我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样的谎话,可以行得通的那个——但是——我不确定那是否真的是谎言,我们的日子消磨在房间里,乔瓦尼又开始整修。他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做一个嵌入墙壁的书架,他在墙壁上猛削直到看到砖块,然后他开始把砖块打掉。那是个辛苦的、疯狂的工作,但我没那个精力也不忍心告诉他。某一方面说来他是为我而做的,为了向我证明他的爱。他想要我跟他留在那个房间。也许他用自己的力气,试着想把逼近的墙推回去,但不让墙倒下。

“你想去哪里?”他问。

我在想乔瓦尼的牢房不知有多大,不知道是不是比他的房间还大。我知道一定比较冷。不知道他是自己一个人,还是有两三个囚犯跟他关在一起;他是否在玩牌、抽烟、讲话,或是在写信——他会写给谁呢?——还是他正走来走去。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隔天早晨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因为,囚犯们通常不知道,律师会告诉亲友但不会告诉囚犯本人。)我不知道他是否在乎。不管他知不知道或者在不在乎,他肯定很害怕。不管有没有人跟他一起,他一定是孤独的。我试着想看清楚他,但他背对着我,站在他的囚窗下。从他所在的位置他可能只看得到监狱的另一边;也许,再努力一点可以刚好看到在高墙外的一小块街道。我不知道他的头发被剪了还是留长了——我觉得应该是剪了。不晓得他有没有刮胡子。一百万个细节证明我们曾经有过的亲密关系,现在都冲向我的脑海。我在想,比如说,他不知道需不需要去上厕所,他今天可不可以进食,他流汗还是干爽。在牢里不知是否有人跟他做爱。然后有某件事震撼着我,我感受到强烈的震撼,我感到干萎,像是沙漠中死掉的生物,我知道我希望乔瓦尼今晚能够睡在某人的臂弯。我但愿现在我的身边也有人。不管是谁我都会整夜与他做爱,我会整夜和乔瓦尼一起行动。

“喔,我不知道,哪里都好。我已经受够这里了。”我说得很突然,暴力的程度让我们俩都吓了一跳,“我受够这个古老的石头堆,还有这些该死的自鸣得意的人。所有你放在手里的东西都会变成碎片。”

我在这个屋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想到监狱。很久以前,在我认识乔瓦尼之前,我在雅克的派对上碰到过一个人,派对是为了庆祝他在牢里过了半辈子。他以此写了一本书,招来典狱长的怨言,但赢了一项文学奖。这个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他很喜欢这么说,因为待在监狱里就是无法活下去的意思,于是死刑是任何陪审团所能做出最慈悲的判决。我记得我想过,事实上他从未离开监狱,监狱就是他的现实,除此之外他没办法再谈论任何事情,他所有的动作,甚至是点烟的方式,都异常鬼祟,不管他的眼神望向何方,都仿佛有一道墙在他面前矗立。他的脸,他脸上的颜色,让人联想到黑暗与潮湿,我觉得如果有人切开他的肉体,会像切蘑菇一样。他用一种热切而怀旧的态度对我们描述,装了铁条的窗、装了铁条的门,那些叛徒、狱卒站在走廊的远端,就在灯光下。监狱有三层楼那么高,所有的东西都是黑灰色。一切又暗又冷,除了狱卒站着的那一块地方打着光。空气里永远都有拳头击打金属的记忆,单调的敲击声呼之欲出,像潜伏的疯狂。守卫低声嘀咕,在走廊上移动,在楼梯上上下下徘徊。他们穿着黑衣服,配着枪,永远害怕着,不敢显露出仁慈。三层楼以下,监狱的中心,也是它巨大冰冷的心脏,永远都有活动在进行;受信赖的囚犯用推车推着东西,在办公室进进出出,讨好守卫以期望得到香烟、酒精或是性的特权。监牢里的夜更深了,到处都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大家都知道——不知为何——明天一大早死亡将进驻中庭。一大清早,在受信赖的囚犯推着大垃圾车出现在走廊上之前,有三个着黑衣的男人将无声无息地下到走廊上,其中一个人会用钥匙转动锁孔。他们会出手抓住某人将他推向走廊,首先到教士那里,然后到一扇只为他开启的门前,在将他腹部朝下丢向一块木板、让刀子落在他的后颈之前,也许会让他向那个早晨投去最后一瞥。

“那,”乔瓦尼阴郁地说,“说得没错。”他感情强烈地看着我。我强迫自己微笑地看着他。

不管现在看起来如何,我必须做告解:我爱过他。我不觉得我还能如爱他那般地爱任何人。如果我不知道以下这点的话,将会是个极大的解脱:我知道当刀子落下的时候,乔瓦尼,如果他能感觉的话,他也会感到解脱的。

“你不会想要离开这里一阵子吗?”我问。

不,如果我能够感受罪恶就好了。但无辜的终结也是罪恶感的终结。

“啊!”他说,两手举起来一下,手心向外,戏谑地表示无力感。“你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对巴黎的感觉不像你忽然之间那么强烈。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喜爱巴黎。”

夜渐渐缩短,随着过去的每一秒钟,我心底的血液沸腾冒泡,我知道不论我做什么,极大的苦恼将会在这个屋子里占领我,银色而赤裸有如乔瓦尼即将面对的那把大刀。我的刽子手就在这里,跟我一起走来走去,清洗东西,打包行李,从我的酒瓶里喝酒。我每一次转身就看到他们。墙上、窗户上、镜子里、水里、屋外的夜里——到处都看得到他们。我可能会呼喊出来——就像此刻的乔瓦尼,躺在他的囚室里。但没有人会听到。我可能会试图解释。乔瓦尼会试图解释。我可能会要求宽恕——如果我能为我的罪行正名,面对它,如果在任何地点,有任何人,拥有宽恕的力量。

“也许,”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可以去乡下。或是西班牙。”

站在他身边,我同时也感到一股想要保护他的热情,下过的决心——又一次!——从我手中被夺走。不论是我的父亲,或是赫拉,在那一刻都显不出真实。我绝望地感到我再也不能感受真实,甚至这一点本身也不够真实——除非,这个坠落的感觉本身就是现实。

“啊,”他说,轻轻地,“你在想念你的小姑娘了。”

不知为何我不希望他担心。我无法忍受看到他脸上的那个表情,“我明天再写信给我爸,”我说,“我跟他撒个小谎,一个他可能会相信的谎,然后叫他寄给我一点钱。”仿佛有一股力量让我走向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我笑着,那个时刻我真的感觉犹大和基督在我体内相会。“不要害怕,别担心。”

我有罪,也感到厌恶,充满了爱和痛苦的感觉。我想甩掉他也想拥他入我的怀里,“那不是想去西班牙的理由,”我绷着脸说,“我只是想看看那边,只不过是如此,这个城市消费太高了。”

“我们不富有,”乔瓦尼忧伤地说,“但我们明天还有饭吃。”

“那么,”他高兴地说,“我们去西班牙吧,也许会让我想起意大利。”

“那我——”他搜遍他的口袋,散落出钞票和零钱。他耸耸肩笑着看我,那难以置信的甜美笑容,那么无助又令人感动。“我很抱歉。我有一点疯了。”他蹲下来捡起所有的钱放在桌上,跟我的钱放在一起。大概有三千法郎的钞票需要被粘好,我们先收起来。剩下在桌上的钱加起来大概有九千法郎。

“还是你想去意大利?还是你想回家看看?”

“今天纽约那边没有钱过来,”我说,冷静地,“但我口袋里有一点钱。”我拿出来放在桌上。“大概有四千法郎。”

他笑了:“我不觉得我在那里还有家。”

他从镜子前转过来。他又严肃了起来。“但你要晓得——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工作。我们几乎没有钱了。你有钱吗?你今天有收到从纽约来的钱吗?”

然后:“不,我不想去意大利——也许,跟你不想去美国的原因一样。”

“当然。”我说。

“但是我去美国。”我很快地说。他看着我。“我是说,我总有一天当然会回去的。”

“我们会没事的,”他大叫,“不是吗?”

“总有一天,”他说,“总有一天——什么样的坏事都会发生。”

他走到水槽边开始洗脸。他梳头发。我看着他。他从镜子里对我笑,看起来忽然美丽而快乐。而且年轻——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绝望或感觉如此衰老。

“为什么是坏事?”

“我知道,我的老友。”

他笑着:“因为你会回家然后发现家再也不是家。那时你的麻烦就大了。只要你还待在这里,你可以想:总有一天我会回家。”他玩弄我的大拇指,笑开来。“不走吗?”

“我爱你,你知道吗?”

“美妙的逻辑,”我说,“你是说我有家可回,只要我不回去的话?”

“是的,我会再带你回家。”

他笑了。“难道不是吗?你要离开才会有家,然后,等你离开以后,你永远不能回去。”

“那你会带我回家吗?”他问。

“我好像,”我说,“听过这首歌了。”

“你现在并不孤独。”我说。然后又很快地说——因为那一刻我无法忍受他的碰触:“我们去走走好吗?来——离开这个房间一下。”我咧开嘴笑,粗鲁地铐住他的脖子,像在踢美式足球一样。我们紧靠着对方一会儿,我把他推开。“我请你喝一杯。”我说。

“啊,是的,”乔瓦尼说,“而且你还会再听到。这种歌永远都会有人在某处唱着。”

“我不知道如果你离开我该怎么办。”我第一次在他的声音里感到潜在的威胁——也许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我已经孤独这么久了——如果我又变成孤独一人,我想我无法再活下去。”

我们站起来开始走路。“那如果我遮住耳朵不听,”我随便问,“会发生什么事?”

我笑了。“当然不会。”我开始把床上的碎玻璃抖到地上。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有时候,你真的让我想到,为了不被车子撞到而宁愿把自己关在牢里的那种人。”

“也许所有发生过的不好的事都让人更脆弱,”乔瓦尼说,仿佛他没听到我说的话,“所以你能忍受的越来越少。”然后,抬头看着我,“不是。更糟糕的事情很久以前就发生在我身上,我的生命从那天开始就变得很糟糕。你不会离开我吧,会吗?”

“那句话,”我尖锐地说,“可能用在你身上还比较适合。”

我站起来。“别傻了,”我说,“没那么悲惨的。”我停下来。“纪尧姆十分可憎。那些人都一样。但这不是发生在你身上最糟糕的事情,不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他停下来坐着,盯着墙看。然后他转向我。他看了我良久,没说半句话。然后,“如果你不在这儿的话,”他说,迟缓地说,“这可能就是乔瓦尼的末日。”

“我说的是那个房间,那个令人厌恶的房间。为什么你把自己在里面埋了那么久?”

“所以,”他说,“我希望那算结束了。我回去工作,试着不想纪尧姆或是他在楼上想什么或做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开胃酒时间,我非常忙碌。忽然我听到楼上的门被重重地关上,我听到的一刹那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走进吧台,盛装,像法国的生意人,直接走到我面前。他进来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说话,看起来非常苍白而愤怒,很自然这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大家都等着看他会做什么。我得承认,我以为他要打我,或是他可能疯了,在口袋里藏了一把枪。所以我很确定我看起来很惊慌,那对事情没有什么好处。他走到吧台后开始指责我是个基佬,是个小偷,叫我立刻离开,否则他叫警察把我关到牢里。我目瞪口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们竖起耳朵听,忽然,我亲爱的,我觉得自己在坠落,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掉下来。过了很久我都无法动怒,我感觉眼泪像火焰一样冒出来。我无法呼吸,我不敢相信他真的这样对我。我一直说,我做了什么?我了什么?他没办法回答,但很大声地叫喊,像枪声一样:‘你知道的,贱人!你知道得很清楚!’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那就像在戏院大厅的时候一样,我们认识的地方,你记得吗?所有人都知道纪尧姆是对的,我是错的,我好像犯了什么错。他走到收银机旁拿出一些钱——但我了解他知道那时候收银机里面根本没什么钱——推到我面前说:‘拿去!拿去!最好现在给你,省得等你晚上再偷走!你现在给我离开!’哦,吧台里的人脸上的表情,你应该看看的,看起来那么睿智又充满悲剧,他们现在知道一切真相大白,他们一直都了然于心,他们很高兴自己跟我没什么瓜葛,啊!烂货!那些肮脏的王八蛋!婊子!”他又开始哭泣,这次充满愤怒。“然后,终于,我出手打他,很多只手抓住我,到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但过不久我在街上,那些撕烂的钞票在我的手中,所有的人都在瞪我。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不愿意走开,但我知道如果再发生什么事,警察会来,纪尧姆会把我送进牢里。但我还会看到他的,我发誓,到那一天——”

“把我自己埋在里面?原谅我,我亲爱的美国人。但巴黎不像纽约,像我这样的男孩没有那么多地方可去。还是你觉得我应该住在凡尔赛?”

我给他我的玻璃杯。他喝完以后还给我。他看着我的脸。“不要害怕,”他说,“我们会没事的。我不怕。”然后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再度望着窗外。

“别的地方一定——一定还有,”我说,“别的房间。”

他在我面前停下来。“我可以再喝一些白兰地吗?”他问我,微笑着,“我不会再打破杯子。”

“房间是少不了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房间——大房间、小房间、圆的房间、方的房间,有的房间高,有的房间低——各式各样的房间!你觉得乔瓦尼应该住在什么样的房间?你觉得我花了多少时间找到那个房间?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他停下来,用食指指着我的胸口——“你开始那么讨厌那个房间?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昨天,还是一直都是这样?告诉我。”

“我在往常的时间到酒吧,”他说,“今天我感觉很好。我到的时候他还没到,像往常一样我清理吧台,喝点小酒吃吃东西。他一进来我马上看出他的心情恶劣——可能才被年轻男孩羞辱过。这说来好笑,”他笑了,“你老是可以看出纪尧姆的心情恶劣,因为他会变得很得体。当有羞辱他的事情发生,让他看到自己是这么可厌、这么孤单,即使只是一下子,他便会记起自己是巴黎最古老而尊贵的家族成员之一,但也许他也想到他的姓氏将跟他一起走进坟墓。他必须做点什么,而且要尽快,才能让那些感觉消失,他一定要大声嚷嚷,找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喝醉酒、吵架或者看他的色情照片。”他暂停了一下,又站起来走来走去,“我不知道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进来的时候,一开始非常公事公办的样子——他想挑我的毛病,但他找不出什么,便上楼去了,不久之后他叫我。我很讨厌去吧台上面他那小小的临时客房,每次都会有难看的场面发生。但我不得不去,我看到他穿着睡袍,香水擦得很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一看到他那样子就生气。他看着我,仿佛他是最会卖弄风情的人——他真是丑陋,丑陋至极,他的身体就像酸了的牛奶!——然后他问我你好不好,我有一点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提过你。我说你很好。他问我我们是不是还住在一起。我想也许我应该骗他,但我找不出理由来骗这个恶心的老同性恋,所以我说,当然,我试着保持冷静。然后他问我一个很糟糕的问题,我开始觉得看着他或是听他说话会让我想吐。我想最好还是速战速决,我说连教士或医生都不会问这种问题,我说他应该觉得自己很可耻。他可能一直在等我说出这样的话,因为那时他变得很生气,提醒我我是他从街上救起来的,他做这做那,所有的一切都为了我,因为他觉得我很迷人,因为他很爱慕我。诸如此类的话,说我毫不感恩又没有礼貌。我可能处理得很不好,本来我可以让他尖叫,本来我可以让他亲吻我的脚,我发誓!但我不想,我真不想跟他发生关系。我试着用严肃的态度。我告诉他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他,一直都说不愿意当他的爱人,然后,他还是给了我这份工作。我说我工作非常认真,而且对他很诚实,如果——如果我对他的感觉跟他对我的感觉不同,那也不是我的错。然后他提醒我有一次——只有一次——我不想答应,但我那时太饿了,虚弱得一直呕吐。我还是试着保持冷静,用正确的方法来处理。所以我说,但那时候我没有男朋友。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现在和一个男孩在一起。我以为他可以理解,他很在乎浪漫和忠贞的梦想。但这次不是这样,他笑我,然后说了更多关于你的糟糕的事,他说你是个美国男孩,归根结底只是在法国做些在自己的国家不敢做的事,而你很快就会离开我。最后,我生气地说他并没有付我钱叫我听这些毁谤的话,那时我听到楼下有人进来,于是我转身没再说什么就走出去。”

面对着他,我退缩了。“我不讨厌它。我——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感情的意思。”

他离开我,靠着没有遮掩的那面墙坐下。我面向他坐着。

他的双手下垂。眼睛睁得老大。他笑了。“伤害我的感情!现在我变成陌生人了,你得用那一套跟我说话,那种美式礼数?”

乔瓦尼站在我们的白色窗户前,背对着我。“他在很多人面前这样说,就在酒吧的楼下。他一直等到有人进来。我想杀了他,我想把所有人都杀了。”他转回来面对房间中央,又倒了一杯白兰地。他一口喝掉,忽然拿起杯子用尽全力摔到墙上。杯子只在空中飞了一下,然后化成千万颗碎片撒落在我们的床上。一开始我没办法动;然后,我好像在水中行走,可是又看着自己走得飞快,我上前抓住他的肩膀。他开始哭。我抱着他。当我感到他的愤怒像汗里的酸液进入到我的体内,我的心为了他简直要炸开,同时我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轻蔑,想着我竟会以为他很坚强。

“我的意思只是,宝贝,我希望我们可以搬家。”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我觉得房间里的墙仿佛向我逼近。

“我们可以搬家,明天就搬!我们去住旅馆。你想要这样吗?还是去住克里昂大饭店?”

“他开除了我,”他说,“纪尧姆。他把我赶出来。”他笑着站起来开始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叫我再也不要去他的酒吧。他说我是个混混和小偷,肮脏的街头男孩,我追着他跑的唯一理由——我追着他跑——只是因为我打算某天晚上要抢他的钱。爱情结束后,妈的!”他又笑了。

我叹口气,无言以对,我们又开始走路。

他的碰触总是引起我的欲望,但他温热微甜的口气则让我作呕,我尽可能温柔地退开,喝着我的白兰地。“乔瓦尼,”我说,“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我知道了,”他叫出来,过了一会儿之后,“我知道了!你想离开巴黎,想搬离那个房间——啊!你真是淘气。你真是残酷!”

他没有回答。忽然他坐到床沿,向前倾斜。那时我看到他也在愤怒的状态下。“人类真是下流,你知道吗?”他抬头看着我,眼里都是泪水。“他们就是脏,全部都是,下流小气又肮脏。”他伸出手把我拉到他旁边的地板。“全部都是,除了你以外。全部都是,除了你以外。”他把我的脸举到两手之间,这温柔从来不像此刻这样叫我害怕。“别让我跌倒,求求你。”他说,然后吻了我,嘴上有种古怪而坚持的温柔。

“你误会我了,”我说,“你误会我了。”

“乔瓦尼——发生什么事了?”

他对自己冷冷地笑:“我也希望是这样。”

“没有。”他说,“喝一杯。我买了一瓶白兰地来庆祝我的自由。”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给我。我好像没办法移动。他又走过来,把杯子塞到我手里。

之后,我们回到房间里,把乔瓦尼拆下来的零散砖块放到麻袋里,他问我:“你那个女孩——你最近有她的消息吗?”

“你没去上班吗?”我问他。

“最近没有,”我说,我没有抬头,“但我预期她随时就会回到巴黎。”

我开始问他为什么会在家,但他把我拉进房间,一只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他在发抖。“你去哪里了?”我看着他的脸,稍微离开他的身边。“我到处找你。”

他站起来,在房间的正中间,在灯下看着我。我也站起来,半带着笑,但很奇怪地,隐隐约约害怕着。

我走进走廊时看到门缝下有光。我把钥匙插进锁孔之前,门从里面被打开。乔瓦尼站在那里,头发垂在他的眼前,笑着。他手里有一杯白兰地。一开始我被他脸上仿佛是喜悦的表情打动。然后我发现那不是喜悦,而是歇斯底里的绝望。

“过来吻我。”他说。

然而我记得,在我离开河走上漫长归家的路途时,我真的想要孩子。我想要回到里面,充满光明和安全感的地方,我的男子气概被肯定,看着我的女人送我的孩子上床。我想要每晚睡在同一张床上、同样的臂弯里,我想每天早上起床时知道我身在何处,我想要有一个女人给我稳定的环境,就像地球一样,让我总是可以重新开始。曾经是这样的,曾经几乎就是这样。我可以再恢复原状,我可以让它成真。我只需要一点点力气让我再做一次自己。

我清楚地记得他手里拿着一块砖头,我手里也有一块。那一瞬间,如果我没有走向他,我们可能就会彼此用那两块砖头杀死对方。

这个城市,巴黎,我如此热爱的城市,完全的沉默。街上好像一个人都没有,虽然现在夜才刚刚开始。不管怎样,在我的下面——沿着河岸,在桥下面,在墙的阴影里,我仿佛可以听到颤抖的集体叹息——那是爱人和废人,睡着、拥抱着、正在做爱、喝酒、凝望着低垂的夜幕。我经过的房子的墙后,整个法国的人正在洗碗盘,送小让-皮埃尔或小玛莉上床睡觉,皱眉展开对钱、商店、教堂、动荡的国家的永恒思考。这些墙、这些紧闭的窗,包围并保护他们不被这黑暗而呻吟的长夜欺负。十年以后,小让-皮埃尔或小玛莉可能发现自己杵在河边,像我一样,想着他们怎么会掉出安全网,这么长的路,我在想,我走了这么长的路——就为了被毁灭!

尽管如此,我无法马上动弹。我们隔着一道狭长的空间望着彼此,里面充满危机,几乎要着火。

这可能是死亡第一次这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想到在我之前凝望着河面、随后永远沉睡在河底下的人们。我想象着他们。我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实际上的行动。很年轻的时候我想过自杀,可能大家都想过,但那时可能是为了报复,那是我告诉这个世界我是如何受苦的方式。但我走回家那晚的沉静,跟这样的风暴没有关系,跟那个很久以前的男孩没有关系。我想到那些已死的人,只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已经结束了,而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过下去。

“过来。”他说。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或是上哪儿去。最后我发现自己又沿着河边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放掉手中的砖块走向他。不一会儿听到他的砖块也落地,在那时刻我觉得我们只是在忍受并且实施更长久、更轻微却永无休止的谋杀。

我在最近的街角和她分手,咕哝着小学童般的借口,看着她麻木的身躯过街走向对面的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