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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表之上

可我也不太明白今天我为什么会想起杨璠,如果除去在学校走廊见面打招呼,我同她说过的话似乎不超过20句。我也没怎么喜欢过她,应是停留在觉得这个姑娘挺可爱的阶段。她是我的初中同学,低我一个年级,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我们同在学生会工作过,三言两语地聊过两回。我过生日时她送了我一支笔,我有些意外,并在她生日时回赠了她一本书。我毕业前,我让她填了一份同学录,她的留言我早已不记得。这大概就是我同她全部的交集。可能还有一次,我在办公室看着她的背影时,觉得她那天特别好看,但仅此而已,我并不觉得这能成为我在结婚前夜想起她的理由。她在我生命中的地位似乎不足以承担这一时刻关键人物的角色,这令我有些苦恼。我想,哪怕不是王扬,也应该是马子慧,至少我与她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性经历。再或者是赵欣然,我们分分合合,前后谈了三年的恋爱。但无论如何,不应该是杨璠—我找不出她的任何特殊意义。

今天我想起了杨璠,我原以为我会想起王扬的,没想到却想起了杨璠。我一直把王扬作为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这样一来她便具有了一层符号的意义,由于我似乎没有深爱过什么女孩,于是当需要我想起某个我最爱的异性时,王扬就可以作为最好的替代。我也没有和王扬谈过恋爱,小学毕业后我们就几乎没再见过面。似乎高一时见过一次,她已完全变了样子。那之后的某天,我同她表了一次白,她温柔地拒绝了。那应该发生在一节数学课吧,这件事在几条短信中就迅速解决了,并没有什么大的触动。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应是有一个女朋友。至于为什么会对王扬表白,我也想不起来了。

小瑜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敲门声和进门的步伐告诉了我她知道我在思考。她走到我身边,在床边坐下,笑着看着我,两手叠在大腿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把床单坐出了两道很好看的褶皱,与她连衣裙的下摆形成了一个优美的角度。我把椅子转向了她,把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指慢慢向里扣,又突然抽出来轻轻拍了下我的手,随即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再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回了她一个轻轻的微笑。这时我又想到了杨璠,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同时莫名有了一阵对小瑜的愧疚,我立刻把她清理出我的脑海。我对小瑜说,早点睡吧。小瑜点了点头,爬上了床。

婚礼就在明天。小瑜将成为我的妻子。我们认识三年了,谈了两年的恋爱,同居了半年。我是在博士毕业之后第三天的一个画展上遇见她的。她自然十分漂亮。其实,我一直认为我不会结婚,这在我看来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一纸婚约可以与感情有关,也可以完全无关。但我却在31岁结了婚,毫无特色的年纪,不算早,也不算太晚。既然小瑜愿意结婚,我也没有太多反对的理由,那便结婚吧。

我刚才趴在桌上迷糊了一会儿。恍惚间我梦见我回到了初中,我去看我的老师,却发现她不在。杨璠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拉着我在走廊走。她走得很急,似乎在向我诉苦。她出落得更加高挑漂亮了,可我停下定睛一看,那却是小瑜的脸。

2031年4月19日 周六 天气:纸

现在,她躺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也许发着呆。我没有看她。

亲爱的读者,我是同你们一起读到了这里,我想我可以说一句,我并非对情感问题不感兴趣,只是对这个叫黄凡的人不感兴趣。事实上,若是没有看到这个日记,我都已经忘记了这个人。有趣的是,这几篇日记里,都没有提到我的感情经历。我也谈过些恋爱,但大多不重要。我想爱情对我来说就像做一个清醒梦,既身处梦境,又知道自己在做梦,从梦中抽身也十分容易—我永远无法做到全情投入,有时想来,也是十分可惜的。除此之外,我还想与你们讨论的一个话题是:那一颗灰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你们疑惑了,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那颗灰星,但在日记中的我的眼中,它确实存在。你或许不屑道:这是个小说,它在讲故事。故事当然可以不是真的。但我一开始就说了,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虚构的不是这个故事,而是你们,朋友们,你们仔细想想,你们真的从来没有看到过它吗?它明明就在那里。

我看到灰星了!就是现在,在窗外。它还是像14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它时那样。只是表面似乎多了些细节。我突然想到,我真的是在17岁时爷爷出殡的那天第一次看到灰星的吗?会不会我早就看到过它,只是忘了,或是它一直存在而我并未注意。但这似乎不可能,毕竟它那么明显。可是为什么我会在那一天突然发现它的存在,我思来想去,没有答案。也许这就和今天我为什么会想起杨璠一样,是个无解之谜。

后来,黄凡还跟我聊了聊他的情感问题,我没有一点兴趣。

自从我毕业之后,我很少再能用望远镜观测灰星。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在学校我已经把能观测到的都观测了一遍,并未比第一次观测深入多少。值得一提的是,我越来越频繁地梦到灰星了,而且梦境的细节越来越丰富,真实感越来越强。有一次我醒来时感觉自己根本没有睡眠,而是在灰星上整整待了一夜。

其实,我的确在这本小册子里隐藏了许多我的个人思想,只是没有将之明确地提出。事实上,我来读天文学博士纯粹是为了利用学校先进的设备观测灰星,其余时间里,我仍在继续着我本职的对哲学的学术研究。我计划再过几年真正出版一本我的个人著作,我对此很有信心。

我最近一次梦到灰星是前天午睡的时候,灰星的地表样貌已经在我的一次次梦境中变得熟悉真实,我走在被我命名为第一大道的街上,它是最宽的一条路,我在它的第四个岔路口左拐—我之前没有去过那里。这条支路两旁是高高的金属壁垒,走在其间有深幽的回声。我不知走了多久,但走到后来我有些发热发昏,终于,两旁的壁垒消失了,我来到一块密集的建筑地。我发现那里有许多砖块式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墓园的感觉。我定睛看了看,每个房子面前都有一个名牌,上面全是我认识的人的名字。后来我便醒了,继续完成我的书。最近我很晚睡,中午打个盹儿,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写这本书。或许,我该给自己放几天假,毕竟明天就是婚礼了。

当我想继续深入观察时,我的同门黄凡到天文台来了。我只得把观测区域调回了观测星。结果他并非是来做课题研究的,他拿了一本小册子来,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当时我修的还是西方哲学,写得比较系统,当时就把它出版了。黄凡喜出望外地对我说,他平时也看些哲学,今天在图书馆无意间看到这本小书,发现是我写的,特别惊喜。我说没想到他竟然能翻出这本书来。他夸了夸我写得好,又提出了他的一些看法。我觉得他的看法十分幼稚,当然,我没有指出来。他甚至犯了一个很基本的错误,我想他只是想和我套近乎罢了。

2033年 2月26日 周六 天气:乳白

灰星表面比我想象得要不平整得多。甚至可以用错综复杂来形容,之所以用肉眼看上去它很光滑是因为有一层很浑浊的大气。好在大气中颗粒很少,化学成分也并不复杂,加上5型滤镜后就能看到星球表面。我惊讶地发现了许多难以被认为是自然形成的景象,像是道路,笔直、交错,四通八达,仿佛神经网络一般。但我明白,那不可能是普通的道路,因为在那个距离下,按照比例,那每一道线条的宽度都至少是2千米。我起初以为这只是局部,后来却发现它们大约占到了整个表面的三分之一处。剩下的大部分应该是大面积的液态物质,类似海洋。还有少许部分观测不清,呈现出一片缺乏细节的死黑。一些“道路”的节点处有一些亮点,似乎是特殊的建筑。

离婚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尽管于小瑜对此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但我知道结果是早已决定的。婚姻正如我所料的不适合我,同居半年并没有将会发生的问题都演习一遍。我需要一个极其安静的环境工作,当然,小瑜她没有打扰我太多,我们婚后甚至没有什么性生活,她对此并不怎么介意,至少没有表达出来。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存在令我无法把我的书继续下去。我坚信这是一本伟大的著作,它不应该在这样一个温室里诞生。大概半年前,我就租了一个地下室,那里很适合我。地下室的坏处是我没法看到天空。离婚是于小瑜提出的,我知道她只是在逼我。但这并没有关系,结果是一样的。

今天我终于用天文台的望远镜对灰星进行了观测,其实之前也进入过天文台,但是灰星没有出现。我至今还是不太清楚灰星出现的规律是什么,更不能预测或是控制它的出现,尽管我越来越把灰星当成自己拥有的一颗星体。由于我平时的优秀表现,这个月开始我可以比较自由和长时间地使用望远镜,今天我对灰星表面做了比较细致的观察,但由于我不能让观测报告上显示为空,我仍不得不留出一些时间按照课题计划对观测对象做了观测。

2033年2月26日 周六 天气:石

2026年 5月27日 周三 天气:紫

今天回到家里,继续写我的书。我遇到了一些瓶颈,还是我上次说过的问题,我必须捋清楚这一点,才能使得整个逻辑自洽。学界关于这一类问题的讨论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有新意的东西,我需要给他们一些新鲜血液。独自生活是一个好选择,不会受到任何打扰。这些年几乎都是波澜不惊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我确实很享受这样。

今天还有一件事,晚上参加乐队排练的时候,王扬在中途对我眨了下眼睛。哈哈,我挺喜欢她的。

你可别生气,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对于这些尘封已久的东西我真的已经记忆模糊。出现了两篇同一天的日记,内容却不太一样(事实是很不一样),我相信你已经开始怀疑这些东西的可靠性。但我还是请求你们相信我,这些都是真的。很多时候,真相不只有一个,也不容易存在于表面。我知道我说的有些玄乎,但在我内心,这两篇日记没什么矛盾可言。而且就算你们不相信,我也确实已经不太记得2033年发生的事了,所以这似乎是唯一的线索。另外,你们也许会疑惑的另一点是,这些生活的碎片未免太过琐碎。这我只能承认,当我通过这些日记回首我的生活时,也猜到了你们会这样觉得。当然,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我不愿意对这些东西多加修饰,或是从中结构出什么戏剧性和内涵来。我认为这些东西已经足够深刻。它足以让自己成为一个迷宫。我觉得我似乎解释得有些多,这令我看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抱歉,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自负地将这些与诸位无关的事情讲述出来,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因为它发生了。

今天数学老师十分过分。她毫不顾忌我与张会的感受,竟然说张会连我的小拇指都不如。她这样说既令张会很没面子,也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下课之后没敢去和张会说话,总觉得很尴尬。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们最近比以前要疏远了,好像没什么共同话题,他上课和作业也不太认真,最近都有些贪玩,不在状态。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有些担心。

2008年 10月21日 周二 天气:晴

2011年9月21日 周三 天气:多云

今天生日,我是天才!

不说了,还是祝张会走好吧。

2040年 12月31日 周一 天气:黑

如果诚实地讲,尽管有些难以启齿,但我听到张会自杀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这笑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肌肉。这不是第一次了,在许多需要我做出悲伤的反应或是任何凝重的时刻,我总是想笑。接着我会立刻意识到这不对,于是拼命扯着嘴角,用一些面部肌肉的动作抵消它。这常常十分间离,我搞不明白这是否是我的一大毛病。

失败了,我用了这么久写它,却遭到了想不到的批评。在此之前,我好像没有品尝过失败的滋味。而这一次次的失败,却是彻头彻尾,对我一切的否定。最为残酷的是,它并非像斩首一样一刀致命,而是把我丢进一口幽深黑暗的井里,再慢慢注水,一点一点漫过我的头顶。我满怀期待出版了我的书。批判声却纷至沓来。起初,我还天真地奢望能有慧眼识珠之人给出一些好的评价,但逐渐地,我发现这没有任何希望。

张会中考后竟然主动联系了我,我估计是因为他觉得他考到了一所不错的高中,当然这有部分原因是他的政策加分。凭这一件事来看,我觉得他自杀这件事同样是顺理成章的。说实话,我似乎并不对张会的死抱有多少感伤,甚至有些猎奇的成分—身边的人自杀了,还可以成为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但这样想未免有些无情,一条生命的逝去毕竟是一件令人扼腕叹息的事。我想到了张会的父母,他们应是尤其难过的。我还回想起了一些小学的时光,也不免有些伤感了。

我想这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可怕的事—我发现自己一无是处。这是我最得意的东西,竟然沦为了渣滓。这令我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走出这一件事情,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有什么改正的机会,这本书将成为我一生的污点,这个头开错了,往后便无路可走。我没有失败过,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失败。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无法改变别人对我的评价,难道我还要再写一本书吗?以我现在的状态,什么事都做不了,但如果我要改变现在的状态,我必须做点什么。这是一个死循环,我想是没有办法破解的。

升初中时,我与张会的命运完全不同。我被全市排名第一的初中提前录取,张会则按成绩被分配到一所普通的学校。他自觉与我们断了联系,我想这是没有必要的,但对于我似乎又是无所谓的。好像分开后他的第一个生日我曾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却连除了“还好吗?”“还好”之外的寒暄都想不出来。如若让我来揣摩一下当时的心情,应该是,同情中带着一点释然,并认为一段顺理成章的友情顺理成章地告一段落,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能当时我还故作矫情地感慨了一番,现在看来是有些可笑的。

我想起了许多人,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我曾经的同学,包括我喜欢过的女孩。他们并不嘲笑我,还像往常一样。但在这时想起他们就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我记得我俩的关系大致在某一节数学课上有了质的变化。我还能想起当时在做一道鸡兔同笼的应用题,响动从我斜后方传来,是书拍到桌上的声音。紧接着是数学老师的吼声,批评张会上课看漫画,最后还说他不配与我做朋友,连我的小拇指都不如。这未免过于刻薄了。现在想来,身为一个老师,她显然有些混蛋。当时的我,应是尴尬与同情占了多数,但并不排除少许的虚荣甚至得意的成分。也或许,得意与同情可以平分秋色。我始终没有回头,下课也没有与张会交流。往后,又是顺理成章地,我们的交集越来越小了。

这几年我一直把自己锁在屋里,连窗帘都不拉开,把所有的钟表都丢了。我让自己陷入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切断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系,也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这本书里。我甚至曾经坚信我找到了真理,但事实证明我是多么的可笑。当我完成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我掌握了一切。但是现在,我只是被所有人唾弃的一个自我陶醉的废人。自我陶醉,我真是想嘲笑自己。太可笑了。我竟然如此幼稚,却还希望所有人将它奉为圭臬。

我与张会在小学前便认识了。原因是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是同事,我们被安排在森林公园见面并一同玩耍了一天,这样一来,理所应当地就成了朋友。成为朋友相当容易,这兴许也是比较合理的一种方式。后来我们进了同一所小学的同一个班,也就继续是朋友了。这对我来说很便利,免去了在新环境寻找朋友的过程。这个朋友可以一起吃饭,上体育课,课间玩耍,组队表演节目,应付所有“你最好的朋友”的填空。当然,他不能强过我。即使是小学时模仿热播动画的角色扮演,主角也永远是我了。张会也是乐意如此的。我起初会疑虑,每次都当配角他不会不好受嘛,后来我得以想通,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凡事皆争的。后来,我们的兴趣爱好日渐分离,他迷上篮球和游戏,我尽管没多刻苦,却还能算个好学生。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别人的存在。当然,我也不在乎他们。曾经,我觉得我只需要有这本书就可以了,但是现在,这本书已经不存在了,它成为了一个笑话。于是乎,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垃圾。

张会自杀了。这是我没料到的事,也可以说是我能想到的事。过几天就是高考了,张会选择在这时候离去想必是有他的原因的。我的爸妈告诉了我这条消息,并让我不要告诉别人,说是避免影响他们的考前心态。我已经被提前录取,自然是没有关系了。何况,张会也应算是我的好朋友,起码曾经是。

可我突然想起了小瑜,我想我可能是爱她的。是啊,她是个不错的女人。我又想起了张会,他自杀前是否也这么痛苦呢?可我又突然觉得,我的生命里根本没有于小瑜这个人,张会似乎也是个和我毫不相关的人。在我的脑海里,他们的印象是那样失真。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认识他们,可是他们已经是我记忆中最为清晰的形象了。还有杨璠?可恶,我怎么又想起了她。她明明那样地不重要。但讽刺的是,杨璠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最为真实的。我确信我在上中学的时候认识过这个人。我不确定我有过妻子,我不确定我是否认识我最好的朋友,但我确实确定,我认识这么一个我根本不熟的人。我到底是怎么了?

2018年 6月15日 周五 天气:墨绿

我是否该寄一本我的书给杨璠?也许她会支持我。妈的,我的思绪已经混乱到了什么地步。我不想喝酒,我极度厌恶酒精,它令我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但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让我自己暂时逃离这样的状况。我到底多少岁了?我在2000年出生,现在应该40了。可我忽然觉得我只存活了17年,也许长一点,20年。我记忆中所有的生活片段加起来,似乎根本充满不了40年的容量,可有些时候,又觉得它们间拥有无比遥远的间隔。有好多事情我已经模糊了。比如我曾经到过依扎尔盆地,在当地进行过田野调查,那给予我许多灵感。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去到那里。我怎么会去一个刚果的热带雨林呢。我真的去过那里吗,我在想什么?

明天还要早起,我想我该早点睡了,兴许我又能梦见那颗灰星。从十八岁开始,我称它为灰星,尽管后来几次的梦境中,我发现它并不全是灰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没有写好这一本书。也许是大多数人总是愚蠢的,他们什么也不明白。可是许多我尊敬的人也批评了我。这真是让我没法忍受了。

这两年来,那颗灰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每次出现的时间也都越长,我甚至有时间拿望远镜去观察它。这也是我改变专业选择天文学的原因,我希望能用学校天文台的望远镜去观察它。这同样证明了那并非我的幻想,它实际存在,不然怎么能在望远镜中显得那么清晰。只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看到它。我始终没有直接询问其他人,一是有些担心他们觉得我不正常,二是我确实有些享受这独自拥有一颗星星的感觉。我也曾偶尔试探过一些人,比如我突然盯着那颗星星看,对方都只会说,你看什么呢?最大胆的一次,我用相机把那颗星星拍了下来,接着把照片给别人看,那人只说,这云真好看啊。于是我也就放心了。

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吗?灰星,它还在那儿,样子和第一次看见它时没有什么区别。我是在爷爷出殡时看到它的。我不太记得了。这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可能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灰星了。这不重要。不,这很重要。

明天是博士入学的第一天。我对于我考上博士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惊讶。至少到目前为止,凡是我试图做的事情,都做成了。这是一件幸运的事,亦是一件不幸的事。因为每当你成功一次,你对失败的容忍就会更少一分。这可有些可怕,它把路越走越窄,如临悬崖,如履薄冰。可我明明已经考取了博士,面前应是条康庄大道才对。嗯,我想是这样的。

现在它再一次出现了。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看到过它,因为我一直在这个地下室里,许久许久没有看到过地上的世界。等等,我是在地下室吗?我明明应该在自己的家里。我是为了躲避于小瑜才租的地下室吗?可我记得我一直一个人住在家里。我怎么连眼前的景象也看不清了。我写不下去了。

2025年 8月31日 周日 天气:金

我要到灰星去。

我想我有必要加以说明,你若称之为辩解也未尝不可。诚然,作为一个讲述者,我显然很不称职,我只是将故事主角的日记搬了出来。至于这个主角,也许你认为是我,我却只能告诉你,这不一定。因为我在看这些东西时,不免有些恍惚。比如关于我的爷爷,我明明记得,爷爷死的时候,我哭得很凶。我还记得在看到爷爷的骨灰时,我又哭了一次,当时我想起了年龄尚小时,爷爷将我从幼儿园接回家时的情形。那阵子,我每天都要爷爷背我,并要求买一杯酸奶喝。我确信我当时应是回忆起了这些的,并且我很爱我的爷爷,可日记中却并未提到。但我并不对这份日记的真实性存有疑虑,我发誓这是我的日记,不过你要记住,这也许不是我唯一的故事。哦对了,你若是想问关于那颗星星的事,它将在之后的故事里继续:

2041年1月6日 周日 天气:水

昨晚,我梦到了那颗星星,我梦见我到了那颗星球上,周围没有其他的星体。那上面雾气很大,什么都看不清楚。雾似乎要散去时,我便醒了。我有些不明白,但我有预感,我还会看到它。

这是我在灰星上待的第七天了。

昨天,在我第二次在出殡队伍前跪下的时候,我看到了天空中一颗从未见过的星星。我起初以为是太阳,但很快发现太阳钉在天空的另一边。那是下午两点,所以月亮也是不可能的。昨天的天空很白,那颗星星发着灰。它的大小大概比月亮小一些,表面也比月亮来得光滑。我盯着它看了许久,以确信它的存在。不知为何,昨天的天空和那颗星星,令我觉出了一丝冷漠。我不知道那颗星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只是我在拿到骨灰盒后再次看向天空之时,它已经不见了。我没有问周围的人,而且我相信他们都没有看见。

事实上,我觉得我不能以地球上的时间来衡量灰星。这里的时间与空间似乎不太寻常。我时常能看到我自己,也时常能一步走到星球的另一边。后来我突然想到,由于这颗星是我的,也许我便拥有时空上的最大自由。

昨天我有些太累了,竟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不过相隔一夜再来诉说也有好处,它令我更加确定那不是我的幻想,因为到现在为止,它依旧充满真实感。

灰星的环境和我的梦境里没有相差多少。灰星的地表有无数的细线,错综复杂,没有规律可循。宽阔的道路四通八达,通向一些奇怪的建筑和房屋,大多是金属色。还有深蓝接近黑色的海洋。还有些怎么也看不清的地方,就是我用望远镜观测到的那些死黑的部分。

2017年 4 月13日 周四 天气:蓝

我在灰星领略了我的一生,甚至可以说,领略了我的许多人生。比如,我在一个广场上看到了我的书籍出版并大获成功。又比如,我看到我与张会在进入小学后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从此没有什么交集,之后在初中时和杨璠谈了一次恋爱。甚至在一个房子里,我看到了我和杨璠结婚并度过了余生。有一条路上,我发现只有我和哥哥走在爷爷出殡队伍的最前列,弟弟还没有出生,我只有6岁,被哥哥按着跪到了地上。另一条路上,爷爷正在追着奔跑着的我,那应该是在小学放学,我在与爷爷嬉闹。在一幢大楼里,我在画展与于小瑜擦身而过。这所有的一切都各自发生在灰星之上。它们互不干扰,仿佛许多完全不相干的电影在放映。我发现了,这些都作为我的记忆,它们的细节是如此具有情感,并切实地发生过,而非只是不同的可能性而已,它们和所谓的平行宇宙也没有关系,它们都发生在同一个宇宙中,同一个星球之上,同一个大脑里。如若真相只有一个,那这个世界一定没有真相可言,不然该是多么死气沉沉。当然,无论如何,只有一个我。我就是真相。

今天大抵如此。

第七天,也就是今天的早上。我走到了一个墓地。那里有许多许多的墓碑,上面写着我的爷爷、张会、于小瑜、杨璠、我的爸妈、黄凡、王扬,还有所有我曾认识的人的名字。在它们墓碑中间,是我的墓碑,它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我把我的墓挖了开来,底下涌上来了深蓝接近黑色的水。紧接着,灰星上所有的海水都向四周蔓延开来,它们很快覆盖了这一片墓地,覆盖了每一条道路和建筑,流向了灰星上的每一寸土地,包括永远也看不清楚的部分。

在火化炉的门关上的一刻,我身后的父亲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把头仰起,他又哭了。我揣测他的哭是真的,他很爱他的父亲,揣测到这里,我的眼也就又酸了一阵。但我一想象到火化炉里的情形,那酸便又褪去了。火化炉再次打开时,爷爷只剩下一些残碎的骨头与骨灰。殡仪馆的人把大块的骨头捣碎,这令我有些不适,就转过了头去。骨灰盒被暂存到墓地中的一栋楼里,见到那栋楼时,我告诉奶奶我曾梦到过这里,一模一样。奶奶说:看来爷爷是逃不过这一次的。

灰星的地表被深蓝接近黑色的海水取代了,它的表面没有一片陆地,没有一条岸。所有的一切都漂着,随即沉入了海底。

今天我没有哭。出殡仪式的新鲜感冲淡了一些悲伤。我作为长孙在追悼会上的发言获得了亲戚们的肯定,他们称赞我的语音语调和内容令他们感动,我也确实看到了他们在我预料的地方落了泪。他们说我一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而我只是想读好一份稿件而已。我与哥哥及弟弟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列,每当后面传来一声“跪”时,我们便要跪下。弟弟的年龄是很小的,需要我同哥哥把他按到地上。我是不喜欢跪的,但毕竟爷爷走了,我也就跪得比较用力。

此刻,我在水中憋着气写完了我的最后一篇日记。现在,我要合上我的日记本。然后闭上眼,慢慢地沉入海底。我想我应该是要死了。

今天爷爷出殡了。爷爷应是两天前死的,对,第三天出殡是规矩。爷爷死的时候,我确实哭了。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哭,兴许是因为听到妈妈哭了,也兴许是因为想到守在爷爷身边的爸爸和叔叔哭了。我记得我哭的时候,先是张大了嘴巴,干号了两声,眼泪方才落下的。当眼泪落下后,一切便就顺理成章了,哭声开始变得有节奏,酸从眼睛蔓延到鼻子再到两腮,身子也微微地颤抖起来,逐渐有些麻。爷爷死了。我想到了他背起我的情景,便哭得更猛了一些。

后来,我没有死。朋友们,我相信你们还记得这句话。这才是它应该出现的位置。我的确没有死,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诉说。在我醒来时,海水已经退去了。我还在灰星的地面上。不同的是,灰星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那一层厚厚的大气。灰星的表面变成了一片纯白。所以现在,再称它为灰星似乎不太合适。但既然叫了,便也无所谓。灰星地表上的细线也不见了踪迹,它变得光滑无比。

2017年4月12日 周三 天气:白

我想,在整个宇宙间,这是最为干净的一颗行星。在它的地表之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于是在这颗行星上,所有的故事就都已经结束,所有的故事也都可以开始。

—这是我原本写下的开头,但我实在无法把这个故事由此继续下去,它故作深沉,似乎想表达很多,却没能让我相信它。我想,若是连我也无法相信,那我的读者,也就是你们,更是无法相信的。所以,我选择用另外一个方式来继续这个故事。这是一个破碎而真实的故事,因而我也选择用一种最为破碎而真实的手段讲出来。好了,它应该这样开始:

2016.4

后来,我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