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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河纪

那一时刻后,它被尘封了。再次出土时,它就成为南京。为了纪念南京的诞生,工匠爬上城墙,刻上了“闳约深美”四个字。那是他第四次到达南京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在夫子庙。“你和你的朋友搞错了。”女孩说,“那天上午,工匠刻下的不是名字,而是那四个字。”“那名字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我问。“是以后了。”女孩说。

再次见时工匠便不愿意离开这座城池,他被古南京打了一个死结。工匠把城墙凿出了一个洞,流动就从洞里涌出,它慢慢淌进城池的每一道沟回褶被。这一次工匠在南京停留了四日,爬上392级台阶,带走一把折扇,从此折扇成为了城墙的替代,工匠不再修葺城墙,而是用折扇去勾勒出一座城池。每把折扇都有不同的气味,那是锚,把城池钉在地图上任其生长和蔓延。而当一座城池摆脱了锚的束缚流动起来时,它就成为一条大河,大多数城池做不到这一点,它们最多成为湖泊。古南京注定很不平凡,它的流动与锚始于同一时刻。

第五次在南京持续了一年,尽管工匠只停留了一周。这一周寒风凛冽,留下了一次夜奔。工匠在他建造的城池里气喘吁吁,他头一回谩骂了这座城池。“菜饭很难吃。”锚便崩塌了,折扇的气味烟消云散,流动却偷偷地在继续。工匠在墙上凿出的洞由于尘封已经被堵上,流动从刻着“闳约深美”的墙砖的缝隙中慢慢渗透,以工匠都不知道的一种悄无声息,偷偷结成一道网。当工匠离开一年后,网被描摹出大致的形状,它笼罩在南京城的上空,汲取出城池里发生过和未发生过的一切,网把这些兜起来,密密麻麻的,很好看,像小花,像很多朵小花。“就像我穿的裙子。”女孩说。我便笑了。

明太祖曾下令让工匠把名字刻在城墙的砖瓦上,工匠犹豫了很久,因为他对这座城池失望了,这座城池只拥有历史的过往,却没有其他的时刻,也没有人。他很后悔为它修建了城墙,他坚信空间上的围追堵截限制了时间上的流变,也正因此,去往古南京太过容易,离开也可以轻描淡写,工匠没有留下名字,他不愿意让这座无趣的城池成为一个叫“我”的地方。离开时,工匠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话:再见。

第六次工匠在南京城待了二十七个小时,他却根本没有去南京城。没错,谁说一定要去往一个城池才算到了一个城池。城池的围墙就是有这个坏处,它限制了城池的流动。而此刻,南京城已经注满了大水。工匠见到她时在夜里,处于北方。她即将前往南京城。容易回忆的东西总是难以言说,因为它像水一样在流动,我无法把它捞出一部分就告诉你这是全部了。所以我决定不再言说这一次的一切。国歌奏响三次后你会迎来一次离别,在走过几列队伍后等待一个回头。你把烧烤房间阴森的地下一层难吃的排骨和可爱的电影印成了网上的小花。我有很多想说但是无从开口,暂且归于思维混沌的功劳吧。瞧,你分不清是我在讲述还是谁在讲述,因为一切都被大水淹没了,声音从水底传出来,岸上的人只能看到涟漪,他们依据涟漪想象水底发生的故事,最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故事,他们和工匠一样在建造和刻画,这是最好的故事。在铁路上沉睡过去,大水从南京城的沟回漫进我的脑海里,我慢慢地从水里游上了城墙,我知道城墙即将不复存在,我需要赶在最后一刻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工匠就这样把他的名字刻了上去,“莉莉”,刻在闳约深美的旁边。尽管我指责了许多次城墙,但我相信它依旧有它存在的价值,它是记忆坚固的载体,在南京城化成一条大河后,它会被解散,但它依旧存在。作为南京城之所以成为南京城的一个原因,城墙的地位不会被轻易地抹去,看不见并不意味着不存在,消失不意味着忘却,城墙上的名字会成为时间的一部分,从历史到未来,充斥整条大河,在网上星罗密布,它在流动,而无尽的流动正是无极的静谧,这一无限的静止带着无穷无尽的躁动不安和狂热的瞬间,沉溺着众生的欲念和期许,最终把浩瀚无尽的黑暗纵火点亮在短短的一瞬后回归永恒。而短短的一瞬即意味着对永恒的超越,它扩展了一切,承认了一切,并已成为一切。这便是无限,或者说另一个俗气而不凡的字。

女孩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述这些故事,而这些故事是我告诉她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会记起来。

“你说得太多了些。”我对女孩说。“都是你说的吧。”女孩说。我愣了愣,便不再发一言。我们看着化作大河的南京,第七次来到这座城池,不,这条大河。现在已经是以后了,大概是一个九月。“莉莉。”女孩说。“嗯?”我应答。“他们都发现了,你是那个工匠。”她说,“而且你刻得有些用力。”

工匠建造起古南京的时候,是无意识的行为。他以随意的姿态修建了一圈城墙,告诉地图,这里以后就是古南京了。工匠留下了一些零散的回忆,就前往了下一个城池,那些零散的回忆包括一辆老爷车、一颗毛鸡蛋和苏州。许多帝王在工匠修起古南京之前来到南京,在工匠修起古南京后,他们就成了古南京的历史。工匠曾为此回到过南京,他在明太祖的坟头宝顶撒下过一泡尿,以示尊重。

“不管怎样,他们只是故事的听众罢了。”“我也曾是个听众。”“你还是作者。”“我算不上。”我又笑了。“这是给你的故事啊。当一个故事是给你的时候,你就不只是听众或作者,你就是这个故事了。当然,我也是。”

“莉莉。”女孩说。我晃过神,在南京河面上荡开一阵倒影。“那个工匠。”我说,“我见过,在砖上。”女孩点了点头,眼里回收起倒影,南京河里开始升起一面旗,故事便有了诉说的契机。

南京河里的旗帜升到了顶,关于这个故事的前世今生就这么被讲完了。广场上的人四散而去,仿佛经历了洗礼和冲刷,也像是漫不经心地路过。我们拿起行李箱,沿着中轴线离开了故事,来到了河边。在河边去看这个故事,显得混沌而轻盈,它把未来变成历史,把历史搅和成现在,然后把它们一把撒去,都成了记忆。不过这还是不如我们本身有趣。

古南京在出土时是不太新鲜的,裹着固执的腐烂泥土气味。它被从时间的地壳里打捞上来,拂去了尘土,仍很难焕然一新,很难想象它的未来。打捞者把它安放在一方空白,任其生长,他们把“古”字摘掉—它从前就叫古南京,这是个为未来而取的名字—就成了南京城。南京城和所有的城池一样,执着于它的城墙,是城墙赋予了它空间,给它圈划出了一个结果。我第四次去南京时,曾和朋友登上过它的城墙。那天上午,工匠正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城墙的砖瓦,下午,我们就目睹了这一行为的结果,它和几千年后一样,没有发生变化。我们在城墙上步行,走到头时,砖瓦上的名字就成为了历史的烙印,城墙下的车与人川流不息,挥舞着此刻,散发着无味。我依稀能记得,我将在南京成为大河后,与女孩一同站在这座城墙的位置上,听她诉说南京的历史。这么说又不准确,因为化成大河的南京市没有位置可言,那么我只能说,我站在了这一城墙的时间上,唯一的证据是:我能听到工匠的名字。

“莉莉。”女孩又轻轻喊了一声,我闻声回头,她便纵身跃入了南京大河里。我把眼镜摘下,在河里不需要它。接着,我也就轻轻地跃入了河里。从这一刻跃入了每一刻。

此时的我是不知道这些的,但并不妨碍我的讲述,当我讲述出这一未来时,它一定会发生,以某种形式、某种面貌、在某处、在某时、对某些人、对某人。与此同时当我笨拙地讲述塑造出了这一未来之后,它也就成为了某种不准确的历史存在,可喜的是我会无视未来与历史的地位,也并不对我的现在表示尊重,因为我发现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我讲述的对象:化成大河的南京,它混沌而轻盈,充斥了可能。

2016.8

南京作为一条大河的存在始于数个年代以后。那时我站在南京大河边,听着一位女孩告诉我这里曾是一座城池的说辞,觉得滑稽而熟悉。那时的南京和此时的南京一样,还是一座城池的模样,但它确实在流动,像洗礼和冲刷,又像漫不经心地路过,而最终我会感受到它的流动是一种真正静止的运转方式,如同无边无际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