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
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些山隐隐露出轮廓,李提问我,刚才不断传染的沙子里是否会有曾是属于那些山的几粒。他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因为这是一个过于庞大的问题,它延展进许多不透光的洞穴深处。我听出来李提隐隐的焦虑,他目前正面临着又一个濒临“放弃折纸”的时刻。而我们都明白,这一场出行并无益于改变他的处境。
随着响度逐渐膨胀,只有少许声音的棱角能偶尔露出,集市往广场上聚拢,依次驻足,这是它不同于哈利利之处:流动,有出现和消失的端点。我们坐在边缘的餐厅的露天区域,点了一些饮料,暂时置身事外,扮作集市的观众或候补。
原来我们始终沿着边境线移动,有一些沙子透过虚线的空格处在两侧来回跃迁(我又想到了鼠妇),也有的可以看出是在作连续的运动,组合很为涌动的态势。这令我明白虚线的另一个好处:它给予了两侧互相传染的一定空间。这种传染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李提看出了我的心思(也许这正是他的安排),他告诉我在折纸的示意图中,虚线总是意味着需要折叠的痕迹,意味着这里有一道折痕等待你来创造,它现在还不存在,但很快就将不可逆地存在下去。李提说他小时候很喜欢做手工,他有一本很厚的折纸书,包罗万象;还有许多的硬纸模型—把不同的区域从每一页上裁下再折叠粘合,就能得到立体的成品。李提可以独自做一整天的模型,直到一年级时,他得到了一本与先前经验所不同的折纸书,封面简约,开本很大,购买时他听到“高级”二字。书里的每一个作品都分为数个“单元”,李提不理解“单元”的意思,这令他惧怕这本书。每一个作品都由一个或几个单元零件的不断重复组成,而其中没有一个是具体的事物,全都是装饰性的,李提对这些倍感陌生。最可怕的是,这本书中出现了不只有实线与虚线,还有其他夹杂不同符号的线条,它们含义复杂,不一而同。如此种种都使得李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放弃了手工。直到认识马大后,他们才一起报名了学校的模型班,重新做上一些车模或者船模。李提说到这里就不再继续,我注意到车子偏离了边境,慢慢朝这一侧的内部驶去。
星期五端回一份塔吉锅,不清楚里面会是什么。张小莉把手搭在我的额头,她说看我脸色不佳。我说这里的味道和声音都太气势汹汹,有些晕是正常的。
李提拍拍我的肩,是在行驶了有一段时间之后。我意识到已经很久未和他挨得如此近,他指指窗外,示意我向下看。
许国强揭开塔吉锅的盖子,蒸汽持续地扑面而来,遮挡视线。我眯起眼睛,感到身子颠簸一下,面前已是一个玩猴的人,可他不只是他,他同时也是我小学时乐队的指挥,指挥领我走进一些帐篷的序列,穿梭于琳琅的小吃之间。说话时他运用一个熟悉的朗读声,我假定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为我介绍所有的食物,它们纷纷被从塔吉锅中揭开,互相重叠,但只是意义上的重叠,并非视觉。
事实上,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在达成某种极致的和谐:首先是饱和度极高的大面积纯色,剔除了任何污点。再者是笔直的线条与无数的直角,它们组成的立方体在无云干扰的日照下叠成令人困惑的平面形。连切割出的阴影也总能找到适宜的端点以令自己像是一个巧合。只有这里的人在破坏这些完美,他们是一些难以挤出的气泡,干扰着既定的构成。和谐、干扰、被干扰的和谐,这三件东西都令我感到不适,马大在这时拉上我们栽进一辆装满面包的车里,它被涂成黄油的颜色,让我发腻。
我慢慢注意到几个帐篷是搭建在一些凹陷的地表上的,朗读声告诉我那也是大象的脚印。有一瞬我怀疑起自己身处的国家,又立刻否定了怀疑。大小不一的鼓从身后滚来,指挥交给我一只鼓槌,但我已经忘记它们该怎样使用。滚奏。玩猴的人在告诉我的同时把我的右手握成一个空心,我见到张小莉在斜对面的帐篷里吹奏黑管,她的身后是窗下的墙壁。塔吉锅中的鸡肉被鼓槌打翻,滚奏始终没有成形。鼓也都被人拾起,铜管乐器的声音从勉强的缝隙中跻身而出,指挥告诉我需要变得更加严肃。他的西装与右肩的猴子极不相称,我将自己藏在一只大鼓的后面,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将红色的乐谱收进书包,一本日记被我摆在最前面,蓝色的封皮上用金色的油漆笔写着“CML”。书包的底部有一些饼干碎屑,还有一袋锡纸包装的牛肉干,它们刚刚也出现在塔吉锅里。猴子跳到大鼓上,捞出那本日记,它另一只手拿着铃鼓,跑出了这片帐篷,我紧随其后,身旁的摊贩都在冷却,指挥演奏长笛,铃鼓声在我的耳边响了一下,日记被扔在一只骆驼的身旁,骆驼的主人掏出一个手机,他将它关机又开机,把它凑近我的耳朵,让我聆听厂标闪过时的短暂声效。
虚线足够轻巧,比实线更易附着,也更易分割沉重而紧密的土地,暂时性地宣告我们抵达一个新的国家—它以一个巨大的画像迎接我们,在醒目的赭石色墙体上绘出一个男人的脸,并不正对它的来客,而是摆出一个随意的角度,但显然是在引起你的注意,这令我有一些反感,它的分寸把握得太好。
我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又一个大象踩出的凹陷里,李提向老板买了一瓶精油。他把精油藏在口袋里,拽我回了餐厅。塔吉锅里的食物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阿光说是留给我的。星期五拿着一根牙签在剔牙,他的边缘与周围剥离了一些,现在只用简单的几秒就可以看清他,如果心中随便默念一个数字就更加容易。
是一长条虚线,越过它时,我低头看见一只鼠妇。你们是否也发现了,虫子都有一个特点:只要你盯着它们足够久,总会目睹一次两到三个身位的瞬移(往往是后退)。它们一晃,颤一下,再接着走,像是重新读取一次检查点。
我感到自己的胃有些难受,悄悄告诉了张小莉,她于是提议回旅馆。我说不用。她就去点了一杯热水来。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次,我和张小莉在一个大礼堂的外面透气,里面的舞台上是同学的弦乐四重奏。我们在阶梯上坐了整首卡农的时间,面前有一个草坪,一个穿蓝色大褂的人拿着水管在浇水。
边境
我问张小莉是否记得王伯,张小莉摇头。我于是意识到张小莉确实未曾见过王伯。几滴水溅到我身上。紧接着张小莉又说她想起来了,说我曾和她讲过小时候王伯的事,是在一个下午的两点多。不远处的那个工人关了水管,离开草坪,走到一块印着这所学校校训的大石块后面。张小莉和我开玩笑说他是去撒尿了。
八月二十七日
哈哈哈哈。
老发最后一个吃完,向旅店的前台要了几张纸巾擦手。他在晚一些的时候离开,搓着手,说试着去找找相机,也许能找到。由于刚迎来周末,能从窗口看见今晚的路上更加明亮,所以我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我站起来,发现裤子沾了水湿湿地贴在屁股上。马大出来抽烟,他问我们是否在谈恋爱,我摇头。我叫上张小莉返回礼堂,台上的节目已经进行到了下一个,我们需要继续催场的任务。
我们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走出图书馆,几乎是在海平面与太阳相切时,期间马大很不自在。老发与张小莉和许国强走在后面,他们买了三支海边小车上硕大的冰淇淋。
泳池
星期五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中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这本书的确枯燥、事无巨细,因为它不做停歇地记载了作者发现的所有东西。有必要一提的是这种记载方式,似乎是唯一一种与思维同速的符号系统,好比以光速扔出一枚硬币的同时判断正反。另外,其实是有一个故事贯穿其间的,但完全被掩埋在无关的旁物里了,从而微不足道。李提说,它在以后会被解读,但不是现在。星期五点头,致以欣赏的目光。
薄荷茶装在一只精致的银质茶壶中,我突然感到对这种金属的陌生(气质方面)。尽管马大和张小莉都连连称赞,可我却不太敢喝,因为我的胃仍然感到不适。这家旅馆也有一种浓郁的香精气味,我从小对这些味道过敏,这加重了我的恶心。
星期五带我们挤进人群,见识到一个边长两米的立方体。是一个展柜,表面用磨砂的纹路阻碍了视线,必须用窥视的视角才能看清里面。几个角落上都有不同的感应设备,从电子显示上看是一些类似于温度和湿度的指标。星期五把人群疏散开(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令我们身处一片空旷。他掏出一把钥匙,插进立方体一条棱的中点,展柜于是打开。一本已经蓬松的书被摆在一根立柱上,它没有封面,每一页都有密密麻麻的符号。我无法读懂,但我认出这与那间墓室(我与阿光相遇的地方)中的图案是一致的,可惜颜色已经褪去大半。马大说,这是一部自传。我问他,你能看懂?马大摇摇头,说他是听人讲的故事。阿光用手轻轻碰了其中的一页,星期五没有阻止,书页脱落下来。马大拾起它说,它先是在讲作者自己的故事,慢慢写到了别人,后来成为一部日记,也可以说是辞典,针对所有个别事物的辞典,枯燥,事无巨细。作者钟情于记录无关的东西,他去世前,叫朋友把书稿的每一个字都单独写在一片树叶上,雇来几十个人在一片广场上把所有的叶子扫来扫去,有些还被风吹走了。一周后,他们将树叶一片一片捡起,按照捡起的顺序重新誊写每片上的字,就完成了这本书。李提说,这个故事编得太无聊,放在现在,用电脑可以轻松做到,写一本书,再打乱它,这像是一个概念论证的游戏。阿光点点头,说这显然不对。星期五一直沉默,他把马大手中的那一页抽过来,插回了书中。这些书页没有它看起来的那么脆弱,尽管整本书已经比原有的厚度多出了几倍,有些像我曾制作的一本剪贴簿,将一本软面抄撑到了它的极限,但这本书的材质明显不同寻常,令它由于时间不断增长而依旧牢靠。人群渐渐回来,星期五关上展柜,一切恢复如初,除了我不清楚星期五是否将那一页插回了正确的位置。我们退出人群,期间听见一个人在讲述马大刚才讲述的故事。
旅馆的大门是一扇布满铆钉的木门,每一颗都在用力使这块木板变得肯定。我们坐在中庭的长椅上,中央有一片很小的泳池,大约只有六七平米。池壁与池底都贴满了宝蓝色的马赛克砖,水面与边缘持平,看不出任何的落差,漂浮着一些树叶和枝条,应该很少有人下水。
进入博物馆,与首都的那座仓库相比,这里要精致得多,事实上这座图书馆与这个国家的气质相距甚远,显得过于透明和安全,更像未来而非过去。在第一个展区与第二个展区的中间,是一个课外教学的站点,在一张长桌旁围坐着七八个学生,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为他们讲解一个瓮。我看见三个女孩坐在靠内的一侧,她们朝我笑,晃了晃手中的水笔,我用手肘提示老发,他也向她们打了个招呼。我乘机问老发,还记不记得他的那台 DV。老发没有回答我,他沉默一会儿,咂了下嘴,说他还是没想通刚才他是怎么丢了那台相机。我就不再做声。
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天台的花草倒影。天光勉强还能支撑一会儿视线,我回想起下午的集市,许多的人都不只寄居在一个自己里,他们同时是许多既有印象的混合,不可以被捋清。如同倒影难以从水中提取,倒影与倒影也无法分离。李提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精油,滴出两滴抹在手背,放在鼻子前闻。没什么特别的,不冲。他说,也最终不屑于说。马大陪他从狭窄的楼梯往天台上去。星期五哼着一首小曲,他用忽而急切的气息声来表达对某一段落的喜爱。在照度不足的情况下他还是容易与周遭混淆,我担心他染上过多的香精气味,于是给他递去一支烟。星期五接过烟,也放在鼻子前闻。
图书馆的地下是数个艺术画廊与博物馆,许多当地的学生队伍穿梭其间。马大同我说起我们初识的那一次春游。在马大的叙述中,我与张小莉那天格外亲密,以至于他误以为我们处于恋爱之中,他说,那天离清明节不远,天色发灰,我拿着一个 DV,一路上都在记录一些无聊的画面。张小莉始终在我身边,哼着一首卡农,我们去乘跳楼机,张小莉在下面等,她穿一件帽衫,我全程都没有尖叫。我告诉马大他记错了,他说的是初中的一次春游,拿着 DV 的也不是我,是老发,DV 是红色的,两千块。马大坚持他没有记错,他说他记得录像画面上的日期,明明白白标出了年份,我们还穿着校服,一定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印象里,马大极少提取记忆,很难判断这令他更善于回忆还是更容易混淆,于是我不再与他争论这一点。
上了楼的人从天台透过一堆植物向下张望,马大朝水池里丢下一块重物。看不清是什么。它打开一片涟漪,吸收了所有剩下的光,留下一些琐碎的声音在相隔不远的地方逐个发生,轻微标注出几处分界来。
我们涉入书架之间,李提捞出一本大部头,翻开,又放回去。可惜了,都是外文。他说。我想起方才见到的图书馆外墙,建造者挂上了各个文明的文字符号样本,这些符号的集合又宣告着一个新的简陋而直截了当的概念,没有人能完全认识它们,但并不妨碍他们共同到达这一理解。这显然是一种讽刺,阿光说,这是对弱点的炫耀。
八月二十八日
新图书馆建立在古图书馆的遗址上。那个毁于两把火的著名建筑,这是戏剧性的说法,我更愿意相信它是自己风化了,逐渐变得一击即碎(想象沙块)、不均匀、怯场,就像古老的自然博物馆—看起来远比它大厅里巨大的马门溪龙化石更为苍老(当然福尔马林中的鱼要再严重些),这是人造事物的通病,它令时间显影,人们再收获它们,作为标本或刻度,也有把这种痕迹作为另一种崇拜对象的。较不同的是,对于这座海边的图书馆,人们不提新或古,不以之冠名,他们将它们互相作为对方的意义和象征。当我置身于这个观景台时,体味到了这层怪诞的勾连,不过点点头,嗯两声,很快就消化了这一点。
房间
观景台借由入口区域的惯性存在,消解了一部分它于图书馆的荒谬性。透过玻璃看到下方,是广袤的阅览区,像梯田一瀑而下,顶上窗子的斜度据说是对黄昏的戏仿,它们同大多数的惊人结构一样都通过复制自身以达到宏伟。
我确实病了,醒来时我就立刻意识到这一点。张小莉于是说今天哪里都不要去。她把额头贴住我的额头,说,已经发烧了。这是张小莉一直用的方式,我觉得巧妙极了。窦老师也曾这么做,也许张小莉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另一种可能是,在涂涂人的雨林里,她记下来了那个仪式并灵活运用。
图书馆
阿光靠在两扇窗户的中间,阴影使他看起来像一块存在已久的大洲,但尚待勘探。
没人看见老发从哪里爬上了所剩不多的一段围墙,是李提指给我看,许国强和马大已经走过去。老发面朝外蹲在墙上,他拿着帽子,脚并不稳,但足以维系一小段归程。围墙的另一边可以是海岸的礁石,也可以是悬空教堂的后院,这取决于我们何时进入这里。但老发从墙上纵身而下,却落在一小片新长出的土地上。一些灰尘扬起来,面临落下或是游走的选择,吟诵声短暂地停止,像一个错愕,又很快恢复,也许是从头开始。老发落地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墙头的海风要求他歪一点儿脖子让它通过,但还是有刺痛的刮感,没那么湿润。第二句是,找一家中餐馆,他想吃些牛肉,最好还能有粉。
我能看见他的眼睛,阿光盯着我的窄床,他直愣的目光将他与床之间距离明确地标记出来,几乎是拧出一道线。阿光想(我能知道),他的头顶,他所去过的高矮河堤,我生病的可能原因,这张床的实际宽度。他继而沿着这张床进一步思索下去,它的尾部,垂下的被子,白色,看起来不薄的厚度,扯盖它时发出的摩擦声,他忽而觉得被子多了,不是这一件,也不是这间房子里的,而是所有的被子,所有的棉被、羽绒被、空调被、蚕丝被,也涉及到被套,材质、花纹、曝晒过后的气味,油污附着的方式,被尿液浸染的痕迹。又有多少被整理,有多少被复合使用,被子过多,我(阿光)却不了解任何一条被子,也无从了解。但我(依旧是阿光)很快否定了这一点,当我(他,不必再说)指出所有上述对于被子的描述时,似乎已经对它们有了某种念想。我记起很小的时候,我曾尿湿过一床薄被,在我的印象中它始终有一块被尿湿后的污渍,其实根本没有。那之后,我从来不盖那床被子,时至今日,我已然接受了它,但拿到它时仍会有一丝迟疑。几个夏天之前,我下意识地检查了上面的污渍,当我将它打开之时,我意识到对它的陌生:并非出于我未曾看过它的全貌,而是一种极难打破的屏障—它与我毫无瓜葛。作为这样一件“物品”,它的花纹与颜色令我费解,淡橙色,一些折线与圆点,它们毫无理由成为这样,当然也毫无理由不成为这样;我也对它的所谓功能感到陌生,它究竟为何进入这样一种境地,它本身又怎么能被我使用呢?我又从何时开始与它产生联系,还有我与其他的被子的联系,被子出现在我眼前,而我不再理解它的所有性状,也不再试图给予它任何功能。它在我的眼前如此独立而令我难以与它有一丝一毫的互动,如果我此刻试想去触碰它—
我们沿着海边朝醒目的堡垒走去,星期五还在回味刚才的海鲜,他带领他边缘的一点空气一同浑浊,很难在确切的某一瞬间看清他,需要综合前后几秒的视角和局部,并且还散发着一股新鲜的腥气。他问老发讨来一根卡斯特,张小莉走到我的另一边,她不喜欢烟味。其实这种烟有一种淡淡的奶香,我记得最早是在高中时我父亲偶然带回了一条,那之后我就常把它推荐给我的朋友。星期五把吐出的烟借由海风送去小莉的反向,贴近我的耳朵说了三个字:C、M、L。我为之一振,他得意地笑笑,就快步向前。几个孩子把我和张小莉围起来,他们牵着许多气球,一个二十块。初二的张小莉曾经买来十多个气球,一一解开把气泄了,她称之为放生空气。我告诉她,里面的气体本来就在慢慢漏出来。她说,少废话,你也去买几个来。我当然没有那么做,但此时我买下了一只二十块的气球,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罢休。然而更多的小孩围了过来,他们共同背负着一个月台,凑到一块儿,再编织出人流,稀疏到密集,我坐在一条自动售货机旁的长椅上,从火车上下来几个目光炯炯的男孩,他们以他们的语言解读我,再告诉我他们的结论,我无法听懂任何一点,一瞬间我尝试掏出一盒烟散给他们,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并不好,他们重复着一些我难以理解的单词,并善意地将它们拆开拖长好让我听清,每当我茫然,他们就笑,每次更快。张小莉用她自己发明的语言回击他们,那是一些无意义的音节,临时组接成句,嵌进不同的抑扬顿挫里。我们在儿时常如此对话,后来我曾怀疑那是妥瑞氏症的表现。火车里响起铃铛的声音,所有的孩子都奔跑回车门。身旁的贩卖机落下一瓶冰镇的矿泉水,老发抹了下左眼,把烟头弹走。我做出一个梦中出现的动作,低头,看见一个齿轮图案在双脚间旋转,发亮,声音越来越响,站台随之瓦解,烟头在一个透明塑料盒内制造白色的雾气,又点燃一个小孔,有微弱的刺啦声,火星常与水花的触感相同,巨大的浪拍下,在我们踏入堡垒的时候,一个臂膀发红的人钓起了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其实我们早在离开博物馆的那天下午就看见了堡垒,它先是欠身,随后又躲在教堂的后面,并非完全不可见,但至少它把入口藏匿了。当下它则显得稳重,应该是做好了准备。回廊平稳地旋转,给任何方向的人一个助力,吟诵声不知是从何时响起的,没有任何形状,比哈利利清真寺里的传得更远,也更没有目的,它不为堡垒或是海港的任何一处营造任何短暂存在的氛围,比海风更软和,又比浪花更浓缩。众多的僧侣在堡垒已坍塌过半的露天祭台上围成一个圆圈走动,从嘴型无法判断吟诵是否来自他们。阿光在一旁默念,张小莉走进僧侣里。星期五有些微的波动,难以捕捉而模糊的身形在吟诵经过时小小地涣散但很快变得更韧。
阿光前倾身子,碰了一下我的被角。星期五问他怎么了,他摆摆手没说话。张小莉让许国强去打一壶热水来,自己则去楼下点了几份清淡的早餐,几分钟后她端来几片面包和一个煎蛋。我所吃过最好吃的煎蛋,是高中时与马大结伴出游的一次,一个热带小城,煎蛋须要用柔软形容。那是最好的一种食物,吃完一盘之后并没有想再吃一盘的欲望,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满足,也不存在满足后的失落,它不要求挤出一方空白来换取定量的愉悦,只是纯粹的美味和饱腹感。
钓鱼的人甩出一个巨大的弧形,勾起浪,俯冲进他所站的一小片防浪块里。许国强问,这么大的浪,也能钓到鱼?李提指了指海堤的尽头,那里有更多的垂钓者。许国强说,鱼肯定咬不住钩。李提想反驳他,却找不出词汇,他同时也明白无法用钓鱼的人数回答许国强的问题,而目前他还没有说出什么直接反驳许国强的话,可以及时收手,因为他知道自己预设了反驳许国强的立场,可李提没有停,他做不到憋住他的微小冲动,在一种复杂却欠思考的情况下,他对许国强说:你怎么知道?许国强没有回应,他木讷地盯着几个垂钓的人,兴许真的在逼近鱼咬钩的瞬间。许国强像一个傻子,这令李提陷入一种羞愧与愤怒,这两者其实也常常绑定,他排出一口气,说:傻子。
后来,我总是念叨再去一次,马大却说他不敢。他说这是他的老毛病,难以将某些特定的时刻重复。由于这份煎蛋存在于那一趟旅途之中,他就无法接受再度经历一次那样的旅途。这不是旅途的错误,他其实十分喜爱它,可越是对某一次(或某一段时期内)经历的喜爱,他就越不敢在时过境迁后再度涉及。这不是出于对重复的恐惧,而是出于对回溯的恐惧,据马大说,当他起了这样的念头,在设想起将某个事物从头再来一次时,脑海中的画面便会令他不安,那些画面往往是极为纯粹的那些事物本身:比如旅途中的一条街道(但总是缺乏行人的),抑或是某一部影视剧的第一集(在知道了后续的所有情节和结局之后),还有独自前往曾和他人同时待过的某个地方,这些都会使他心慌不已。我曾通过最后一个例子怀疑这是由于孤独感作祟,但马大坚持否认,声称“独自”只是加重了回溯的可怕程度,而可怕本身还是由回溯带来的,不然无法解释连重读一篇文章也会带来等量的不安。
堡垒
我简单地吃下早餐,煎蛋并不很清淡,但合我的胃口。张小莉给我灌下一大杯热水,又拿出一些我没见过的药让我吃。她说我是水土不服了,而我认为是不慎流失掉一些单元。我最后吃下的药是一勺褐色的粉末,张小莉让我直接吞下,再用水送进胃里。那应该就是某种填充物,我想象它遇水后膨胀发酵,兴许能起些作用。
房里,张小莉从床上捡起一支玫瑰,她把它收进箱子,又从我的包里拿出一个极小的金字塔模型摆在桌上。我将阳台的门开启,巨大的海风把屋子清洗一遍之后退回了不远的港口。一只袜子从我面前落下,应该来自楼上。星期五从洗手间出来,他说他喜欢这间屋子,还说想吃些海鲜。
乐园
电梯是老式的,铁栅栏门需要手动关合,一名女服务员给我们引路。上升的过程中,她问我们为何而来,接下来去哪儿,要待多久。我们一一作答。张小莉选择了一间能看见海的房间,回到前台办完手续后,那位服务员再次领我们坐电梯。她以同样的语气问我们为何而来,接下来去哪儿,要待多久。我们又一一作答。回答里掺杂着一种勾引她发现这种重复的意味,然而她依旧保持了节奏和反应的完全一致,甚至是眼神的方位,每一个节点都如出一辙。这家店里的人都喜欢复制。阿光说。我们大笑。
很大的风把地面卷起,降落在我与许国强的身后。前方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游乐园,半米高的围墙勾出一个长条状,大门开在短边的中间,从大门进去只有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向底边,两旁各是一列游乐设施,也一气排到底,尽头是一座过山车,与底边齐宽,入口处是一个卖气球的小摊,但无人看管。除此之外,乐园里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没有植物,没有餐厅,没有区域的划分,也没有任何主题的装饰。所有的游乐设施都没有上漆,钢铁赤裸地互相连接和支撑,锈也不存在。这些项目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标在每个入口处。从一号依次玩到了三十二号,我们一直没有尖叫或欢笑,保持沉默是这里的规矩。最后的三十三号是那座过山车,在爬升时,一切变得重起来,黄土在远处慢慢沉落,嗡嗡声越来越响。我们俯冲下轨道,然后转了数个圈,我感到自己被剥离,胸口被水碾过。在驶过最后一个弯道后,车开始减速,许国强脸色惨白,我终于号啕大哭,直至醒来。
酒店所剩的房间不多,经理提议让我们上楼看房后再决定。
花园
马大和许国强研究起大堂的墙砖,经理说这座酒店经历过一次搬迁,老板坚持使用同样的结构和材料,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原来的每一块砖都拆解、编号后运到这里,再依次组装,最终形成如今的样子。我想起老发曾说要复制曲阳图书馆的事,他甚至找来了专业的电影置景团队。一个叫索哥的道具师,那天下午拖来一车灰色的地板,说是一个剧组用剩下的,正好符合老发的要求。索哥拿出砂纸打磨地板,并告诉老发这叫“做旧”。老发当即放弃了复制曲图的计划。这是赝品。他对索哥如此说。
由于我的病,大家无法前往花园,它因此也停顿。然而,无法前往并不意味着不可抵达。花园只是花园,不是属于马拉喀什的花园,不可用量词,难以加上定语。它更像是一个操场边的傍晚,空与满在一瞬间里的交替,这个交替就是花园。十一月时花园常常过曝,它失去一些细节,却使肉眼能看见更多事,它们从整块呲了的白色中缓慢显出,模糊,是越过藩篱而来,更接近本质。
老发睁开眼睛,四下看看,突然直起来:我的相机呢?我们翻遍货箱,一无所获。许国强把老发压着的垫子掀起来,底下有一个洞。老发说,不对,洞太小了。李提却说,不,刚刚好。老发说,你都不知道我带了哪个。李提说,我知道,我刚刚从后视镜看到你在窗口拍照,真的刚刚好,就是从这儿掉的。老发不响,呼吸声变得冗长。司机从软管探出头来,催促我们下车。我看见老发握了拳头,把指缝间的空当慢慢地挤出,直到推开车门,才又让附近一圈的氧气统领了他的整个身子,他明显地调整了自己肺里的钟摆,否则左脚落地时不会滞后那么几帧。
几个月的时间在花园里不过是从一株植物到另一株的距离,或者多走几株也有可能。雨季时,路很难走,要身负许多堵墙,它们被浸湿,但不易被拆毁。星期五领我到花园里两条花坛间的一处平台,它被围起来,用红色的砖覆盖,有时候中间也出现一根旗杆。鉴于停顿的前提,我可以拨转整张地图。马大在花坛后的一间小屋子里,那间屋子联通着这边与另一边的楼群,它的门开得很矮,所以有密室的味道。那实际是一间广播室,马大端坐在播音台前,翻阅我的日记,它似乎刚刚从大地里被解救,蓝色的封面上全是湿泥,而细沙布满每一页的缝隙。
到酒店时,我们险些把老发落在车上。他在一个角落睡着了,是张小莉想起了他。
我凑上前,看见那里写的是初中时回忆小学的事。字迹介于潦草和端正之间,但每一笔都很用力,摸上去一棱一棱,像是刻上去的:
老发一路上都在拍照,此前他从未这么做,我甚至不知道他带了相机。天空中也第一次出现云,大概是由于这是一座海港。李提同司机攀谈,讨论车里的装潢。这辆车由卡车改装,一条直径半米的软管联通了驾驶室与货箱,可以爬行。货箱有许多窗户,在车尾处还有一小片露天的区域,阿光就站在那儿。马大在软管里爬来爬去,他从小就想拥有一辆房车,但我估计软管的创意连他也不曾想过。马大靠着管壁坐下,随着软管颠簸摇晃,他用食指在面前的管壁上左右滑动,我猜他在想象一些全息的屏幕。
在乐队里我是打小鼓的,我搬着鼓在走,那个女孩穿着粉色灰色的长毛衣,从我身边路过。她吹长笛,从我身边路过,她问我,需要帮忙吗?我与她并排走,她的毛衣粉色在灰色中间,如果一定要说一个颜色,应该是粉色,她的嘴唇也是粉色的,她扎着马尾,眼睛是笑的,我当时应该穿着非常可笑的演出服,但我想,我穿着她也应该穿着,也或者,她就是全团那个唯一没有穿演出服的人,她从我身后走出来,与我平行,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看见她,但这是我记忆中回想起她的美的时候的第一段。她应该帮我搬了鼓,是鼓架而不是鼓面,我红色封皮的谱子在我这里。当我想起管乐队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个画面,那可能是发生在一个类似马戏场入口旁的花坛边,我们刚下校车,我们要去演出,也许是在一个圆形的教室内排练伊克兰布序曲,那里有哈哈镜。那天,另外一个女孩问我,不,是告诉我,她自己是十二月出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记得这一点。伊克兰布序曲很好听,我至今仍能回忆起这段开头的旋律,和我的敲法。那个十二月出生的女孩,我们叫她黑皮,她挺黑的。她负责跳舞,她不喜欢我们叫她黑皮,我坐在校车靠窗的单坐,她和另一些跳舞的坐在走道的另一边的双人座,我叫她黑皮,她叫我瘦猴子。后来我们下车,那个灰色粉红色毛衣的女孩就走出来。后面我就记得黑皮,记得她说她在十二月出生。还有我们在一个狭长的房间里排练,屋顶有斜度。后来我们在一个明亮的二楼演出,那里墙和门刷的漆的颜色和后来的奖状是一样的。一段时间后我们都拿到了一份复印的奖状,因为真的奖状只有一张,留在学校。之后的日子,也许在那之前就开始了,我总是在排练的时候注意那个灰色粉色毛衣的女孩,黑皮有时候总爱做一些挑逗的事情,但是那个女孩总是很美,我不能说她的名字,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也不能编一个,因为编的名字不能配得上,真名我不愿意说,所以之后叫她粉毛衣女孩。我会看她,我记得在暑假里的一次排练,她穿着红白色的运动服或者 T 恤,端着长笛在排练场走,因为我们在做行进间演奏的训练,我看着她,很好看,也许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我不能确定。我们平时都在地下食堂吃饭,她坐在我集合整队时旁边区域第四排最靠外的一个,我每次路过她时她都会骂我一句,当然是开玩笑的,我忘记她每天的用词是变化的还是固定的了,我也忘了我是否会回她一句男人婆。可能我搞混了,但这时我们已经熟识。这里还要说到另一位女生,我也非常喜欢她,她和粉毛衣同班,她坐在另一排,每次我都会看向粉毛衣,也会看向她,顺序忘了。她吹黑管。我们不是在排练中认识的,而是在升旗的时候,金色的升旗台,有很多高光。她和另一个女孩负责收国旗,另一个女孩是第一个吸引我的,她符合幼稚的审美,像一个洋娃娃,而我的朋友认为她不好看,我先喜欢她,后来我才也喜欢吹黑管的女孩。这两个女孩,还有黑皮和粉毛衣,我很爱她们。
背景慢慢饱和,面孔不再轮流出现,都独自成立了。其中有几个令我印象深刻,我预计他们会成为一些重要但细碎的记忆道具,日后将被摆放进不同场景,营造出一些决定性瞬间,甚至成为个人史某一卷的封面。
马大将播音台的旋钮拧开,音响里溢出刺耳的高频声,他挪挪话筒,把声音消去,做出要读我日记的样子,我并未阻止。星期五在这间屋子所通向的另一边,张小莉四处寻找着他,像一个母亲寻找孩子。许国强在更高的楼上,从窗台伸出双臂,做出飞行的姿态。他们三个处在多云天的开发区里,把每一栋新楼里里外外地数上一遍。
新的城市在溢进火车站前被拦住,遗留的明朗逐渐镇定下来,把燥热压成低音,之后变得像凌乱的国际象棋。出了站,李提扶正路边的一个棋子,说这是接我们的车。阿光最后一个上来,他说出于日光,可以与我们同行。
马大读出我日记的第一句话,无数藏在花丛里的喇叭都开始播放。所有的植物打了一个哆嗦,我夺过我的日记,关上了屋子的两扇门,防止余音漏出去。马大叹了口气,从广播台边离开,四周打望这个狭小的房间。它堆放着许多沾满灰尘的器材,总是令人感到熟悉但无法记住。
旅店
马大抽出一个毽子,在我面前踢起来,一个接着一个。我从来学不会这项运动,他于是有些得意地笑,露出了曾经故意熏黄的两排牙齿。
八月二十六日
2017.11